1993年底,程家卿作为全省各地市间的优秀干部中的一员,交流到了安宁县,荣任安宁县县长一职。安宁有一帮专门攀龙附凤,看风使舵的官员个个摸骨先生一样,上上下下,暗地里将程家卿的底细摸了一遍。知道其弟程家驹乃省委金副书记的红人,自然刮目相看,比对县委书记黄海更看重儿分。程家卿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在别人艳羡、敬仰、阿谀的眼中,腰杆比文人赖以活命的笔杆子武人赖以活命的枪杆子挺得更直。并且很快忘了自己的污点,骄炽得如同一匹刚刚炮食夜草的良种马,举手投足,一律在向伟人看齐。

    夫贵妻荣,章如月工作也安排得不错,在县工商银行。原有让她担任信贷股股长的意思,怎奈她坚辞不就,只得作罢。

    一切都很不错,房间装潢虽够不上富丽堂皇,但很实用,很大,单门独院两层楼,上下一共六个房间,还带厨房、庭院、卫生间。原是黄海的前任县委书记的房子,现任书记黄海没带家属来,故而让给了程家卿。

    有一天章如月问程家卿,为什么她走在路上,老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回头,又不见有人指指点点?她怀疑是否是自己裙带没有系好,或是什么不该流露在外面的东西露在了外面,可是,仔细一检查,又不见有疏忽,程家卿听完章如月的提问,只是笑。

    程家卿怎能不笑呢?来到安宁,章如月热爱动物和植物的恶习有所改变,动物中只保留了一只讨人喜欢的叭儿狗,植物中只保留了不多的几盆花草,其余的一律遣散,送人的送人,卖出的卖出。除了家庭环境焕然一新以外,自己的气色同春雨滋润的山峰,丰饶和美起来,真是人逢喜气精神爽。当然,不顺心的事还是有的,就像天气一样,露水过后有寒霜,不能天天是好天。

    有一天天很暗,程家卿劝章如月不要去上班,章如月没依他的话,还是去了。

    中午一般程家卿都有应酬,没有回家。等到晚上回来,却发现章如月在卧室里将头闷在被子里,喊也不理。

    程家卿便退出卧房,喊来小菊:“是不是你惹你舅妈生气了?”

    “没有埃她一回家,就蒙头睡下了。”

    “是不是疯了?你也没问?”

    “不知道。”

    见问不出个头绪,程家卿又回头去哄章如月开口说话。扳过章如月松鼠般毛茸茸的小脑袋,岂料她话还没说,先行哭了起来。

    “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一定找到他,他是吃荤的,我便整得他认不清荤的;他是吃素的,我要让他认不清素的。”

    程家卿故作夸张地扬了扬拳头。

    章如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但笑容里展出的未干的泪痕又让她羞得不行。

    等章如月细说了原委,程家卿伸出一个小拇指,勾着。

    “不就是一个修鞋的破老头吗,值得你哭?不就是你把自行车放在他鞋摊面前,他不同意吗。”

    “你得为我出口气。”

    “君子不与小人计较,你是聪明人。”

    “你为不为我出气?”那么多人面前,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就是县长夫人嘛,老子又不求什么,谁要把车子放在我的鞋摊前面,我就把,啰,这手中的鞋子放在谁头上。你说他恶毒不恶毒。他分明是在影射我呢!那些围观的人都不三不四地笑了起来。”

    “让人家笑去。他笑死了,我们放一串鞭炮,给他道喜。”

    “我不嘛。”

    “可是,一个修鞋的,他又没有单位,给不了他处分。他骂你,并不能判他的刑。”

    “反正你得给我出气。否则,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得给我睡沙发。”

    “我要着了凉,这全县人民都得在新闻里听我的哈欠了。再说……”“我不听!我不听!你一个做县长的,奈何不了一个修鞋的,算什么呀。”

    “不是奈何不了。我一县之长,他一个市井小人,犯得着吗?——可以说是八竿子都够不上。”

    “我不听!我不听!”

    想到丈夫有了权之后原本温柔得一掐就断的女人也横了一样,左哄右劝,全是白费力气。

    为了不至于落到睡沙发的悲惨结局,程家卿只得向城建局下令起草一个文件,将鞋摊统一规划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中去了。害得所有的修鞋师傅,只得大眼瞪小眼,纷纷杀价,一刀一刀都杀到自己的心上。因为鞋摊一集中,来修鞋的就可以挑三拣四了,抱怨这个价钱太高,那个手艺太次,该给八毛的他五毛就可以打发了。

    事后,程家卿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但也知道权力有时候也可以这样使了。有些不知从何得到消息的促狭鬼就事套用“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格式总结成了一句顺口溜:只许县长偷破鞋,不许百姓说破鞋。只是这句顺口溜未曾传到程家卿章如月的耳边。

    1992年是程家卿来到安宁的头一年,因为是年底来的,程家卿没看到这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的战斗,只看到了战果。与1989年相比,打击经济领域犯罪的力度加强了,声势更为浩大,但是自首的人有所减少。有一些人错误地理解了步子更快一点,胆子更大一点的深刻含意,把这句话理解成了遇到追捕逃跑的步子要更快一点,遇到审判狡辩的胆子要更大一点,所以1992年的漏网之鱼不在少数。在安宁,有几条漏网之鱼逃到了外地,有几条反而从水底下露了出来,更加肆无忌惮,合了一句“抓住了小的,跑掉了大的,来了大得没边的”的谚。这样的大鱼有时也游到程家卿家里,看着这些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的暴发户,程家卿先是不屑,继而自卑,尔后认同,最后佩服。与他们相比,程家卿才觉得自己并没有积累到什么,心里非常的不平衡。自己哪点比他们差?外貌,职务,智商,知识结构,外交能力,凭什么他们都发了财,自己却穷得只剩几根骨头。这时不断从暗地里走出来的富翁和百姓普遍的趋富心理,使得即使坐在县长交椅上的程家卿身上也如同爬满了蚂蚁似的。同时,程家卿新来安宁,初来乍到的,脚跟未稳,需要非同一般的支持和帮助,还有众多的皈依。说白了,他就是要靠县这块牌子,在安宁招兵买马,一统全局,使尽浑身解数,仗着程家驹哥哥这张王牌,程家卿很快笼络了一部分人,他应该感谢黄海、黄海的耿直,只重人才不重奴才的性格使得朝拜他的人在那里壁转向程家卿,程家卿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单全收。在他看来,乌合之众也是一种实力的体现。这使他很轻易地就团结了一批人,迅速打开了局面。外界对黄海和程家卿的不同评价也已出现。这批人认为,黄海是刀枪不入,油盐不入的迂物,一块不愿挪动的顽石,太原则了,原则得可怕。而程家卿呢,人脑子活络,势焰正旺,在上又有靠山,人又极随和,谁的忙他都愿意帮上一把,不怕与人称兄道弟,好交,够味。加上一传十,十传百,程家卿爱帮人忙的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来程家膜拜的人,像八月十五的钱塘潮,涌向程家。程家卿呢,事元巨细,一律不遗余力地帮办。章如月一开始还抱怨人多嘈杂,闹得自己头疼,后来就不说头疼了。你想,什么玩意、古玩意、洋玩意、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头上的、身上的、手指头上的、脚趾上的,仿佛都认识到程家的路,一齐直奔而来,怎叫人不眉开眼笑呢。有人花三万买了一只伶牙俐龄的鹦鹉,送来,程家卿收下了,擅自作主,命令小菊做了午餐,惹得章如月一气之下三天没跟他说话。此后,再没有人造次送宠物的,以免县长夫妻闹不和,害得县长没有床睡觉,从而影响全县的安定。齐万春是安宁公开的首富,他是舍得花钱的。花钱买平安,他最懂。他知道,一方水土有一方神,只要在这水土上活,若是得罪了这一方的神,自己的日子就得数着过。不如花钱烧烧香,你欢乐,我平安。得知程家卿是个活动角色,焉有不主动攀交的道理,好在程家卿好说话。齐万春一拍胸脯,“你房子这么旧,该修一修了。”程家卿真就带了章如月小菊还有那条叭儿狗被齐万春接到齐家,憩了一个星期,再回去就发现房子像灰姑娘变成白天鹅了。程家卿拍拍他的肩,说:“好你个齐百万,活脱脱的孙猴儿,一眨眼就给我变出这么一栋豪华别墅。好,兄弟,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你要谈钱就是骂我祖宗,你不是说我是个孙猴儿吗,我就是个孙猴儿,掉一根毛的事,算不了什么。”这事就这么算了。齐万春所付不菲,却在程县长名下存下了一笔钱买不来的感激之情。

    不久,齐万春又提议以个人的名义赠送一辆奥迪轿车给县委县政府。齐万春广撒博施,普降甘霖为的是买一个好名声,以抵消自己的坏名声,这是商人的一惯作风,他们从用残忍和奸诈的方式积累的大笔款项中取出极小的一部分来代表仁慈。但毋庸讳言,他的本意是好的。赠车一事由程家卿在县委县政府领导会议上提出的时候,不料,却遭到了黄海强烈的反对。

    在会上,黄海坦陈了自己的观点,他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齐万春拿他的钱送给学校,可以接受;拿他的钱捐给残疾人,可以同意;拿他的钱搞一次群众活动,可以支持。但是无偿地送给党政部门,是不可以接受的。我说同志,我们的党政部门可以清贫一点,但是不能忘了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的党政部门怎么能去接受社会上任何施舍呢?”

    “老黄,这难道是嗟来之食?”程家卿再也坐不住了,“我认为你的用词不当,这不是施舍,这是赠送——这明明是赠送嘛。”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这样的古话是不会错的。”

    “可也要注意注意形象啊,我们现在还有一两位副县长坐的还不是小轿车,这样一副尚未脱贫的样子,我看就是去要救济款,人家都不会热情。”

    “但是,你要知道。这是实情,别看安宁有不少个体户腰缠万贯,可县财政还很乏力。用这样的车,老百姓会有意见。”

    “老黄,你要看看在座的同志,有的坐的车子实在是跟不上形势。他们在外办事,坐着比驴车好不了多少的车子,见了人就低人一等,矮人三分。”

    “那是心理作用,我在部队常坐的是越野车,也没给谁丢过人。”

    “你现在不在部队呀,你问问在座的同志有没有更换车子的必要?”

    “求舒服,要派,谁不如此,可县里面财政正吃紧哩。”

    “赠送的车我决不会去坐,请你不要误解,不是我要坐,也不是我想坐。给谁?由大家定,反正我弃权,这总行了吧。”

    “我还不至于——我的意思不是给谁不给谁,而是不能收。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你给大家说说,党章上,还是省里、市里的文件上有规定,不准收别人赠送的物品。”

    “这不是简单的一宗物品,不是一块匾,一封感谢信,几箱赞助的饮品,这是一辆车。”

    “是车怎么了,这车不是送给我个人的,人家是好意。没有在车子安定时炸弹,请你放心。”

    “你个人可以担保他送车,以后不要求回报?”

    “要求回报,还叫什么赠送?”

    “经验告诉我们:有的同志就是不能做到泾渭分明,认识模糊,才导致了错误的产生。”

    “我不像有的同志,天天脑子里还绷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

    这指向清楚的俏皮话,逗得在座的原本寂寂无声的各位同志一下都哄笑起来。他们像听着一场高水平的辩论大赛一样,看着他们的书记和县长的争论。他们明显感到黄海的思想太陈旧了,太落伍了,虽然他的行为合理又合法。而程家卿思想活跃,不拘泥于物,很会替他人着想。有几个副县长想淘汰旧车的计划落了空。他们想不明白,人生几何,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呢?这也原则,那也原则,何时有喘一口气,活得像那么回事的时候呢?难道做官是成了给自己套上副枷锁?何苦来哉。

    “老黄,你何必如此固执呢?不就是一辆车吧。有问题,就说是我主持开的会。出了事,我顶着。”

    散了会,程家卿还企图说转黄海的心,程家卿在安宁已经羽翼丰满,他不怕黄海,但是大事还不得让黄海说了算。在他看来,赠车的事是一件小事,自己说了算也是行的。

    可黄海却硬是将它搅为了泡影,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他得争取自己的面子。

    黄海却说:“不是我固执。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天上不会掉馅饼下来,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地送车。你现在可以得到他的一辆轿车,说不定以后,他从你这里取走的不止十辆轿车——你以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哼,分明是为了显示自己大权独揽的威风,还振振有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程家卿不再说话,停步让黄海先走,他冷漠而鄙夷地盯着黄海的后脑勺,像打量着一件伪劣产品,程家卿不由地幸灾乐祸起来,黄海的头发已经日见稀疏了。一个连自己的头发都保不住的人,还能保住大家对他的信任和尊敬?这一次,程家卿没有赢,但是黄海输得更惨。刚才在座的那些人心理是拥护程家卿的,这一点,从他们的眼神中就可以感受到。今天真是撞见鬼了,与这样一个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家伙昏天黑地你死我活地争论了老半天,真够丢人现眼的,程家卿心里还是有一些愤怒,像遇上晚霞的云,烧了起来。

    程家卿觉得有必要将这个结果告诉齐万春,他打电话给齐万春。

    “他妈的!装什么清高,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叫化子烤火都知道往自己胯下扒。

    他倒好,送去的礼物他不收——人说手不打送礼的,他倒好,一巴掌打了我,还带上你。”

    话还没说完,齐万春便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骂了起来。

    “老弟,息怒!息怒!”程家卿恨不得立刻飞到齐万春身边去劝解,以免旁生枝节。

    “他也不打听打听,我齐某是好惹的?我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吭气的声音都没有,我要与他新帐旧帐一齐算。处处与我为难,看他有什么好结果!”

    程家卿几乎可以看见齐万春屠夫一样横眉竖目着,用唱黑头的洪声大嗓在叫嚣着。

    “老弟,不要激动,慢慢听我说。这事是有点扫兴,可是我们以后的合作有的是机会,是不是?他迟早要离开安宁,不要急,慢慢来,我不会——”“不搞得他七荤八素的,他不知道我的厉害。要等到他滚蛋,我可忍不下这口气,我肺都要气炸了。”

    “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姓黄的这事是办得不像话,对不起我们哥俩。”

    “忍也得讲个限度埃他欺人欺到家门口,送车子送的是县委县政府,不是送给他,他拒绝干什么?他哪来的权力。我不是看你老兄的面,别说车子,连吃剩的馒头我也不会丢到县委门口去。”

    “老弟看得起我,送我的那份情意我心领了,再看一次我的面子,放了他这次,他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过你送车子,还是有意义的,而且具有很大的意义。”

    “你在一旁说话,车子都没送出去,不仅我丢了大脸,你也跟着晦气,这事给你添了麻烦。”

    “好就好在这麻烦上。”

    “这倒奇了,麻烦有什么好?”

    “听我说,姓黄的这一次,不但得罪了我,也得罪了那些想坐上好车的副县长们,所以这事表面上是我们的胳膊扭不过大腿,实际上呢,是有些人的胳膊开始向着我们的胳膊了,这不是好兆头是什么。”

    “嗄吧嗄吧,何时把他妈的大腿给我扭断,那才带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姓黄的,除非灰溜溜地给我开路,让我眼不见不净,否则他就是我眼睛里的沙子,哪一天不去除,我哪一天不舒服。”

    “他不怕与我结仇,公开向我挑战,这仇我就非报不可。送一辆车,多大的事啊,伸伸手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不给我面子不说,还朝我身上踢,这就怨不得我齐万春了。

    我齐万春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除了权,我什么没有。吃的喝的不说,什么时候去火星旅游,我是头一批报名的,女人嘛,我想着都腻了。肥的、瘦的、长的、短的、美的、丑的、花的、素的,什么样式的我没试验过……”齐万春在那边越说越不像话,程家卿不禁皱起眉头,像一口浓痰本想吐的,不断却咽了进去,只得恶着心耐心听下去。说了半天,齐万春又回到黄海身上去了。

    “我反正是饶不了姓黄的。我要扒了他的皮做吊床,要蒸了他的肉喂我的狗。”

    粗俗恶劣,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对齐万春的最好评价。一想起齐万春那副头大如斗,凡人不想理眼高于额的样子,程家卿就会联想到漫画中的人物。不过,齐万春就服程家卿这一点,很让程家卿宽慰。让一个人服你,不算什么?让一群猴,或者一群虎、一群熊服你,才见你的本领。这齐万春就是一头莽熊。程家卿叫他扑向谁他就会扑向谁。

    程家卿很为自己这种三教九流全能与之惺惺相惜,江龙河虾皆可使之忠心耿耿的混世本领而骄傲。

    “你先把火收起来,我们饶他这一回。以后只要有过份的地方,他的手伸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我听你的准没错。我齐万春,满安宁只服你一人。”

    “我们是互相佩服。你齐老弟,安宁的风一半是你的,雨也一半是你的。满安宁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比我亲弟弟还亲。”

    “过奖,过奖,什么时候有空就来喝几杯。”

    “我还不是常客。”

    “我看你对那个傅有点意思。这事瞒不了我,在这方面我可是火眼金睛。哈哈哈,要不要我来牵线搭桥。”

    “羊肉好吃,却烫人;玫瑰好看,可总有刺。这女人虽好,可会不会给我白眼吃也说不定。再说,这事得两人都有意思才行。”

    次年,等程家卿与傅梅从金华义乌回来后,已经如胶授漆,如鱼得水,把日子过得赛过节日好长一段时间了,爱情专家齐万春还蒙在鼓里。程家卿每次见了傅梅便像快要冻僵的人见一盆火一样。傅梅饱满圆嫩的体态和呼之欲出的乳胸总给人以一种无限膨胀不断燃烧的错觉,傅梅与章如月不同。章如月是一幅写意画,而傅梅却是一帧浓抹重彩的工笔画。傅梅身体的起伏让他想起紫红夕照中的沙丘和滚滚涌动的稻浪。他在沙丘上踞坐,在稻浪中流汗。他陷入一种温暖、辽阔、亲爱和辉煌的包容里不能自拔。他具有一种农民的韧劲和耐性,但在最后一刻却像一名饮弹的士兵,身子只是急急地往前栽去,眼前一片漆黑,嘴里发出含意不明既像口号又像呻吟的无力的喊叫……只是一走出房间,程家卿便立马像将军一样威严起来。

    齐万春与傅梅早已熟识,当程家卿与傅梅第一次结伴来齐万春家喝酒时,齐万春便脱口打趣道:“程兄,想不到你改行打鱼了。这么一条美人鱼,什么时候上的网?正好可做今天的下酒菜呢。”

    程家卿觉得把傅梅比作一条鱼不伦不类,傅梅哪是好惹的,一个指头已经点穴一样点在齐万春的额头:“你这家伙心理不健康,怪不得你把女人当菜,吃了一盘又换一盘的。”

    “我哪有程大哥的福气,上一盘就是一盘好菜。”

    “再油腔滑调,割了你的舌头。”

    受了警告,齐万春便不敢再说了。

    齐万春靠的就是他的舌头。他的舌头有骆驼的性格,再长的沙漠也能越过,他的全部生存智慧都凝固在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像上过润滑油,淖里泥鳅一样,只要你一拨动,它就能龙腾虎跃。他用舌头攻破了程家卿,攻破了县公安局的马局长,市公安局的局长——他拜他做了干爹。当然,没有他的财产做后盾,他的舌头是活跃不起来、没有说服力的。有时候,齐万春的弟弟也在场,一起胡吃胡喝,胡吹胡侃。有时齐万春新娶的夫人和齐万秋的夫人也来捧常县公安局的马局长,也不定期地来奉承。

    傅梅很喜欢有齐万春和马局长在常因为有他们在,他简直就是窈窕淑女了,她怕别人恭维她像杨贵妃。一是因为丰满往前走一步便是肥胖;二是因为杨贵妃的下场太惨,死得过于凄凉。所以只要齐万春和马局长一出现,别人绝不会再说起她的丰满和杨贵妃的雅号。

    有时吃着吃着,程家卿眼睛就会发直,问他为什么?他指指喉咙。原来有一条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一条假想的鱼刺,章如月明白他指的是黄海。矮子才不想露头,程家卿不过是被人打了脑袋头才不得不低下的人。怎么甘心屈居人下?有黄海在哪儿硬着,他不能放手干,他岂能甘心?

    吃了齐万春不少,不能白吃。程家卿便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将造价两千多万元的安宁商城的承包任务交给了齐万春。齐万春又转手包给了一家民营建筑公司,吃了不少的回扣。齐万春没有独吞,把回扣的一部分送给了程家卿。也许是与这件享有关,也许与齐万春过去的胡作非为有关,也许是因为程家卿与之关系甚为密切——程家卿是这样认为的。黄海决定将齐万春绳之以法,以示效尤。好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以三票反对三票赞成一票弃权而搁浅。

    这次县委常委会,程家卿认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针对齐万春的,更多的是针对他的。

    车撞黄海便是这次不欢而散的会议的产物。

    车撞黄海的第二天,一大早,程家卿就去医院探望了黄海,作悲痛状,说了几句慰问的话。手没有握成——医生警告黄海不能动;下午,傅梅也去探望,身子都要凑到黄海的枕边去,且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好像黄海撞坏的不是头和身子,而仅仅是耳朵。

    是夜,庆功酒宴摆在齐万春家里,每个入席的人都是踩着欢乐的鼓点而来。尤其是齐万秋,乐得一蹦三尺高。

    傅梅头一个坐下,尚未坐稳,便像坐在尖刀上,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齐大头,你搞什么名堂?”

    程家卿忙跻身过去,将傅梅全身上下及刚刚要坐的檀木椅子都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

    齐万春洋洋地笑了起来,“看桌上,看桌上,底下没有什么的。”

    于是程家卿就看桌上,盘中的菜都连一起……哦,原来是一个人形。怪不得傅梅刚才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一样叫的。但看此人有头发,有眼,有鼻,有四肢。头发是头发的颜色,眼是眼的颜色,四肢是四肢的颜色。身上还有衣服,衣服里面无疑还有肌肉,还有体温呢。看,那袅袅地往上冒的热气。

    程家卿一看人形的的衣服,便知道是谁。他拍了拍齐万春厚实的肩膀。明知故问道:“老弟,你如此挖空心思,莫非想取而代之?”

    齐春万乐观地申辩道:“这还不是为你老兄着想吗。”边笑边招呼大家坐下。

    “还少一个人。”傅梅想起一个人来。

    “没他还真少了一个角色呢。”

    “哦马局长。对对对!快打他的大哥大,主角还没来呢。”

    说话间,齐万秋就提了一个大哥大去了隔壁,声音还是煞有介事地传了过来。别看齐万秋个矬,但是声音中还是有一股直冲云霄的气概。

    “喂!老马嘛!我是你爹齐万秋!你爹我限你七点半之前赶到。若是到了天气预报或是过了天气预报才赶来,我把你的皮全揭下来,我有一个房间正少一张地毯呢。你这么大的体积,想来皮的面积一定不少,你知道就好,嘿嘿嘿,超过一分钟,上交给你的积累款就少一万。”

    等了一会儿,马局长头上冒汗,猖狂地奔了进来。一进门就解上衣纽扣。一面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叫热死了热死了,一面用羞涩的眼睛向在座的每一位道歉——其实他没有什么错,但他见了上级或财神爷,就像有了错,就爱用眼睛道歉。

    齐万秋看了一眼像刚捞上来的胖头鱼一样还溅着水珠的马局长,又看了看表。

    “还好,还差三分钟。否则——”

    “坐吧,坐吧。”程家卿示意他坐下。马局长带着一脸感恩戴德的惶恐,踌躇不安地坐下,气还在喘。

    “我还在下乡的人,齐二爷一个电话,又不知道什么事,我敢不来?结果,车子开得像鸡飞狗跳一样,路边的人个个都吓得失魂落魄——差点没撞上人。”

    “出了事,你见你的祖宗是物归其主,可马太太没主人。老马,你说呢?”

    齐万秋不怀好意地讥讽道。马局长只是故作大度地扬扬手,答非所问地说道:“女人嘛,就那么回事。”然后,笑得像哭一样地向程傅二人点头道,“我就知道程县长在,傅县长也在。”

    齐万春冲桌上一呶嘴,“你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菜。”

    马局长一看,看出了端倪。哎呀,是黄海书记,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开玩笑!开玩笑!”说完,马局长看看程家卿,又看看傅梅。

    程家卿不动声色。傅梅代地说道:“马局长,有些遗留问题要劳驾你了!”

    “什么遗留问题?”马局长心一紧。

    早在一旁坐好的齐万秋答道:“就是昨天车撞黄海那老家伙后遗留下来的问题埃不知道肇事者是谁吧?”

    马局长疑疑惑惑地看着程家卿:“程县长,案子正在调查。据目击者说,肇事者可能是一学开车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的短命鬼。肇事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没有牌照。

    齐万秋斜睨了他一眼,说:“如果我说那个小青年就是我,你不会不相信吧?”

    齐万秋说得镇定自若,马局长的心却开始渐渐发虚、发软。“开玩笑!开玩笑!又开玩笑了!”马局长拒绝承认这个事实。这个事实太可怕了。

    “的确是齐万秋闯的祸,望马局长手下留情。”

    这次是程家卿开口了。

    刹那间,马局长全明白了。车撞黄海,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而是一起谋杀。

    这起谋杀,面前的这些人个个有份。现在他们要逼——说得客气点,是邀请自己加入这起谋杀,现在他们要让自己钻进他们设计的套子里。如同历史上有名的请君入瓮。他们在逼自己表态,成为他们的同伙。表态以后,说不定他们就会立刻换上笑脸,欢欢喜喜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如若吐露出一个不字……马局长感到了事态的严峻。空气里随时就会飞来无数把飞刀,每一把都是对着自己来的。无毒不丈夫,可是……盲目……见了这阵势,马局长汗又出来了。他呆在那儿,直橛橛地挺起身子,只得逼上梁山似地表了态:“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程县长,傅县长如此信任愚弟,不胜荣幸。”

    “那好,那好。”齐万春用力将筷子往人形的胸口一戳,挑出一颗猪心,夹给马局长。“这个,给你。吃了这颗心脏,便有了两颗心了。”

    齐万秋又给马局长斟上一杯法国自主地。马局长颦眉蹙额喝了一口,如饮毒鸠一般。

    “怎么,不好喝?”

    “好喝!好喝!”

    程家卿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马局长顿生悲哀,自己上了程家卿的贼船。谁知道这条船将驶向哪里——然而,然而,只要赶走了黄海,安宁归了程家卿,只要在安宁,这条船还不是想驶向哪里就驶向哪里。即使横冲直撞,冲倒了这个,撞翻了那个,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真是一场赌博啊,自己把筹码掷在了程家卿身上,也许输,也许赢。赢得可能是满堂锦簇,也许输掉的则可能是自己的性命,马局长搔了搔头。他发觉自己的动作僵硬,机械,完成它的好像是牵线木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