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是祁茂林先发起来的。

    县委常委会开了整整七个小时,从下午三点到深夜,中间只吃了一顿盒饭,耽搁了半小时。其间祁茂林跟林雅雯还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林雅雯没表态,但也没反对,祁茂林认为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想到别的议程议完,轮到人事变动时,林雅雯突然发话了。

    林雅雯的原话是,朱世帮这个人,的确能干,在胡杨乡书记这个岗位上,也确确实实干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特别是治沙种树这一点,他的功劳大得很,怎么肯定都不为过。但是——

    林雅雯的“但是”刚出口,县委书记祁茂林脸色突地一变,显得有点坐不住,他跟付石垒要了根烟,目光却紧紧盯住林雅雯。林雅雯停顿了片刻,喝了口水,抬头的一瞬,就看见祁茂林森森的目光。林雅雯似乎犹豫了一下,表现出少有的不自信。常委们都把目光集中过来,等着她“但是”后面要点的炮。林雅雯避开祁茂林的目光,又喝了口水,借机平静了一下自己。祁茂林似乎暗暗松了口气,朱世帮的变动事关胡杨乡的稳定,更关乎到全县的大局,他相信林雅雯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过不去,跟县委整个班子过不去,就算有意见,也应该保留下来。在他祁茂林这儿,没有什么不能沟通的,但是一个首要前提是,不能在会上公开反对他。特别是人事问题,祁茂林一向坚持的原则是凡经过组织部门严格考核,按程序一步步提到常委会上的,就应该通过,一致通过。他不想听反对意见,确切地说反对意见可以提前提,可以单独跟他沟通,就是不能在会上当面发炮。

    就在祁茂林放心地收回目光时,林雅雯的意见出来了,在座的人全都惊了一惊,林雅雯不但放炮,放出的还是大炮、猛炮。

    但是朱世帮在“12·1”恶性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某种程度上,正是他的不讲原则、不顾大局,才导致了“12·1”恶性事件的发生,这给胡杨乡,给全县的稳定与发展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到目前为止,他本人思想上还没有足够的认识,甚至抱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对这样的干部,我本人坚决反对提拔重用。林雅雯低下头,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吐了出来,然后抬眼扫了一下四周,轻轻说,我的意见完了,请各位常委表态。

    会议猛然出现了冷场。

    “12·1”事件在沙湖县是个敏感话题,差点让县委整个班子翻船,书记祁茂林算得上力挽狂澜,凭借丰富的政治经验和上上下下良好的关系,总算将沙湖这艘大船在剧烈的颠簸中稳定了下来,他的乌纱帽没被上面摘走,相关人员也算保住了位子。尽管事态的后遗症还未彻底消除,不时地跳出来在沙湖不太平静的水面上打几个涟漪,但局势总算控制在了手中。沙湖县上上下下,一提“12·1”,全都像过敏似的,不是摇头,便是叹息,再不就绕开走,反正没人敢轻易碰这个话题。想不到林雅雯居然在常委会上把它又翻腾出来,有两个在当时很危险的常委的脸一下绿了,一个掏出纸巾擦汗,一个愤愤地打响手中的打火机,点了烟,怒恨恨地吐出一圈青色烟雾。

    烟雾缭绕中,所有的人都垂下头,面部表情僵僵的。祁茂林的脸色更难看,难看到了极点。他吸了两口烟,又把刚点燃的香烟掐灭,端起杯子,却没喝,又放下。目光环视了一下会场,观察了一番在会者的表情,烟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冷不丁就说,都把烟灭掉,请大家来不是过烟瘾的。

    所有的烟都灭了,可会场的空气还是很闷,雾腾腾的。祁茂林很想让工作人员打开窗户,又一想外面正在下雨,此时正是春末,沙湖的气温还未完全回升,加上又是深夜,料峭的寒意阵阵袭人,祁茂林又是老风湿病患者,想想便忍住了。

    他清清嗓子,嗓子里不知咋的突然有了痰。既然林县长提了出来,就请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对朱世帮同志的看法。

    与会者面面相觑,没谁肯谈什么意见,大家就一个心思,夜很晚了,快点过吧,过完散会。

    祁茂林又说了一遍,还是没人说话。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林雅雯。林县长,大家都不说话,这个人是放还是过?

    林雅雯似乎没料到这一点,来沙湖两年,这样的场面她还是头次遇到,以前遇上不同意见时,多多少少会有几个人站出来,象征性地附和几句,虽说最终还是按祁茂林的意思过了,但她的意见也算是得到了一些响应。今天这种冷场,令她很被动,也很尴尬。如果有人站出来支持她一下,说不定她也就举手表决通过了。让朱世帮离开胡杨乡,也是她暗中期盼的事,但一冷场,她的犟脾气上来了,想也不想便说,对朱世帮同志的看法,不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是代表整个政府班子说话的。

    是吗?祁茂林说着话把目光投向付石垒,付石垒是常务副县长,政府那边,就他跟林雅雯两个常委。

    付石垒脸一阵赤红,战战兢兢地把目光在祁茂林跟林雅雯之间来回抖了几抖,最后说,对这个问题,我还是主张让朱世帮适当地动一动。

    林雅雯也不知哪来的气,突然就说,我坚决反对,在“12·1”风波没彻底平息之前,我建议先将朱世帮停职,胡杨乡的工作由王树林同志负责。说完她把目光投向付石垒,有点蔑视的味道。

    祁茂林的火就是这个时候发出来的,他突然站了起来,怒视着会场说,你个人说了便算,还要我们这个常委会做啥,我再三强调,“12·1”不是哪一个人挑起来的,责任也不该由哪个同志单独来负,要说责任,在座各位都应该承担,尤其你,雅雯同志,别忘了你是一县之长。

    说完他猛地一拍桌子,坐下了。

    林雅雯也不示弱,居然也站了起来,回敬道,该我个人承担的责任我坚决承担,但提拔朱世帮,不符合组织原则。

    啥叫组织原则,是你个人说了算还是组织说了算?祁茂林真没想到林雅雯今天会反常到这个地步,有点控制不住地说,我们这是在讨论,得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你一个人反对就把一个人放下来,这就是原则?

    你这样说,哪个同志还敢讲话,这不是一言堂是什么?

    林雅雯,你太过分了!祁茂林有点冲动,手指竟指向林雅雯,忽一想有点过分,收回来说,如果认为我祁茂林搞一言堂,你可以找市委,找省委反映,但对你这种态度,我今天要提出严肃批评。说完他点了支烟,没吸,愤愤地掐灭。

    散会!他夹起包,怒冲冲地走了。

    常委们目瞪口呆,傻傻地望着祁茂林的背影。林雅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隐隐有些后悔,她原本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

    2

    关于一二把手大闹会场的谣言第二天便在沙湖县响起来,传闻非常形象,而且添了不少有声有色的东西。

    如今的人们热衷这个,只要大小是个官场,就巴不得闹矛盾,似乎矛盾越深对他们越有利。林雅雯正在修改一份文件,办公室主任进来说,这工作没法干了,你在前面干,别人在后面捣乱,沙湖的工作还能干好吗?

    林雅雯微微抬起目光,装做没事似的扫了一眼办公室主任,问,有啥事吗?

    办公室主任姓强,叫强光景,是林雅雯出任县长后提拔起来的,以前是信息办的副主任,算是个闲角。林雅雯到沙湖县后,发现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自高自大,仗着陪了三任县长,眼里便容不下人,加上用起来又不怎么顺手,便在政府年轻的科级干部中留心观察,后来看中强光景,这人勤快,悟性也不错。林雅雯有意识地让他陪着下了几趟乡,发现他对沙湖县的情况熟,个别事情上看法还独到,不是那种随大流的干部,便做主将他提了起来。

    后来她发现,强光景总有一种感恩报德的心理。县上的干部大多这样,总爱把自己看成是谁的人,私下叫“站队”。强光景把队站在她这边,平日便有意识地跟几个副县长和县委那边拉开距离,说出的话也总是含沙射影。林雅雯不习惯这点,但又不能明确地纠正他。到沙湖两年,她发现县上跟省直机关很多方面不一样,尤其人际关系,可谓云里雾里,有时搞得她头大。但不这样又不行,搞不清某个人的关系,你随便说出的一句话就可能被当成某种信号,私下里传来传去,传得你都心惊。

    林雅雯自然听到了关于常委会的传言,她相信强光景也是跑来跟她说这个的。她把目光挪开,又低头看起了文件。坦率讲,林雅雯很反感县里干部的这种做法,会上不讲,背后乱讲,搞得乌烟瘴气,好事儿都成了坏事儿。正这么想着,强光景压低声音说,林县长,又有几家媒体的记者到了胡杨,正在群众中走访呢。

    哦,有这事?林雅雯抬起头,宣传部那边知道吗?

    知道了,可秦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是这次来的记者都是省城晚报和商报的,市委宣传部的话他们都不听,没人能阻止住。

    林雅雯的心一暗,强光景说的正是她担心的,“12·1”事件发生后,招来不少各路记者,尽管市县两级做了大量工作,再三声明事情原委没查清之前,任何新闻媒体不得将消息外传。可最终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上海一家报纸用整版篇幅报道了“12·1”毁林大事件,详细披露了沙湾村村民围攻流管处,并与流管处职工发生械斗的情况。北京一家晚报则深层次报道了沙湖县水土流失植被破坏严重,沙漠推进速度创历史最高,还用了“沙湖县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这样极富警示的句子,一下将沙湖县弄成新闻焦点,炒得沸沸扬扬,连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从目前形势看,大的风浪已经过去,市、县两级也有针对性地提出了许多正面宣传举措,取得了一些效果,算是没把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成果给抹了。但难保个别记者不偏听偏信,想把事态往大里扩。如今的记者,真可谓见缝就插针,尤其晚报、晨报之类,更是令地方政府头疼。

    林雅雯让强光景马上把秦风叫来,想要了解详细情况。

    不大工夫,秦风来了。秦风三十多岁,看上去却足有五十岁,头发脱得没几根了,脸上坑坑洼洼,好像沙湖的水就他喝了生皱纹。据说都是写稿写的,刚参加工作时写诗,后来又写小说,最后变得实际了,写新闻,这才从一个普通教师升到宣传部副部长的位子上。此人号称“沙湖第一笔”。听说祁茂林很赏识这个人,不少讲话稿都越过县委办,直接交秦风写。

    秦风进门就汇报,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我刚从胡杨回来,就接到王乡长电话,说是省里一帮记者没跟乡上打招呼,直接进了村,群众说啥的都有。我让他们去制止,王乡长说这些记者牛得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又是照相又是录影,把群众说的都给录进去了。

    现在人呢?

    还在胡杨乡,吵着要见流管处的郑处长。

    郑奉时呢,他啥态度?

    他避着不见,说是去了北京。

    什么时候去了北京,昨天下午还跟我通电话呢,这个老滑头,祸是他闯的,他现在倒好,装没事人。林雅雯愤愤地说。

    秦风刚想发几句对郑奉时的牢骚,忽一想林雅雯跟郑奉时是老同学,两人关系不一般,忙把话压了。

    你们宣传部呢,难道没一点办法?林雅雯问。

    我有啥办法,他们又不归县上管,市里都管不了。再说了,现在是新闻自由,舆论监督也是党提倡的,只能让他们采访。秦风显得很委屈,他一定为这事挨过祁茂林批,这阵儿跟林雅雯发泄起不满来了。

    我是说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林雅雯有点气这个榆木疙瘩,真是个酸秀才,几个记者都摆不平,还当宣传部长。

    能有啥法子,宣传部是个穷单位,一顿饭都请不起,难怪人家不尿我们。

    尿是沙湖的方言,意思是看不起。林雅雯这下真生气了,谁让你请客送礼了,怎么一说想办法就全往这上面想。难道记者是冲你一顿饭来的?她忍住火,没把脾气发出来。你先回去吧,有情况随时报告。

    秦风很是委屈,昨天他请示过主管副书记,想请几个记者到成吉思汗大漠宫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这样以后自己发稿也容易点,没想到副书记一口就回绝了。吃什么吃,感情是吃出来的?噎得他当时就想冲谁发顿火,不是吃出来的你们天天桌上桌下做什么?宣传部暂时没部长,空出的这个位子让很多人动脑子,祁书记曾经暗示了几次,想把他扶正,可是主管副书记跟林县长有意见,秦风的愿望便成为悬在空中的一个梦,加上又出了“12·1”事件,弄得他自己都没了信心,整日委靡不振,哪还有心思想什么办法。

    林雅雯抬起头,发现强光景还在,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不高兴地说,你去把关于营造防护林的材料重新整理一下,要细,要全面,要让二十年的成就说话。强光景说了声“是”,转身要走。林雅雯叫住他,对了,你把陈家声的材料也重新整理一下,要活,要典型,一定要在全省全国站住脚。强光景头一大,知道又要熬几个通宵了。那些材料总是过不了林雅雯的关,搞得他都弄不清林雅雯到底想要什么,便有点受罪似的回望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突地站起来,望着他说,忙中偷闲去把头发理一下,胡子弄干净。

    强光景很是不好意思,自从“12·1”后,他神经高度紧张,哪还有心思注意形象,可林雅雯偏偏又是一个对这方面要求十分严格的人,下楼时他对着墙上的玻璃看了看,胡子的确长了,乱糟糟的,像蒿草一样。

    强光景一走,林雅雯拨通郑奉时电话,电话里的郑奉时像是刚睡醒,声音有点嘶哑,林雅雯想他昨夜一定又喝酒了,便说,你除了喝酒还有没有别的事做?郑奉时说喝酒便是最大的革命呀,还说要不要一块儿喝一次。林雅雯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惦着喝酒。郑奉时笑了笑,啥时候,啥时候也不能误了喝酒。林雅雯有点生气地说,记者就在你的门口,你还有心思说笑?郑奉时收住笑,没想到林雅雯是为这事。不就几个小记者嘛,看把你急的,任他们采访好了,他说。

    任他们采访,你忘了上次的教训?!记者没大小,越是这种三不管的记者,捅出事儿来越难收拾。林雅雯很是担心,最近一阵子,她让记者搞得很烦,真怕这些人再捅出什么娄子。沙湖这地方,给你贴金的没有,揭你短曝你光的却天天有,好像沙湖的干部这些年就没干过正事,做下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专等铁肩担道义的记者来为民申冤。

    一想到这些,林雅雯就恨,她最烦这些鸡蛋里挑骨头,总爱把小事往大里挑,挑起来却什么责也不负,干巴巴地呼两句政治口号的所谓记者。

    郑奉时那边也突然没了话,像是在思考。林雅雯又问了一句,他才说,什么记者,简直就是一伙吸血虫,惹急了我让他们永远写不成字。

    你不要胡来!林雅雯急了,她知道郑奉时性格,这家伙啥都敢做,仗着自己是沙漠里的一王,动不动就搞些乌七八糟的事。去年就把南方一家报纸的记者给打了,扒光了衣服,丢在沙漠里,差点弄出人命。上头查了半年,居然查不出是他做的,弄得林雅雯整天吃不下饭。他倒好,一天一个电话,嚷着要喝酒,还说老同学在一起工作一年了,还没喝过一场酒,实在说不过去。

    放心,我只是说说,他们有本事只管去采访,我现在懒得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去。郑奉时强装轻松,语气里却有种明显的无奈和苍凉感。林雅雯一时搞不清他为啥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再三叮嘱郑奉时,一定要正确处理采访,千万别激化矛盾,现在事态还没平息,必须防止记者再把群众的情绪挑起来,等她安排好手中的工作,马上赶来。

    郑奉时只说了句“随便”,便把电话挂了。

    林雅雯又把电话打往省委宣传部,可惜胡处长不在,打手机不通,看来她只能亲自出面跟记者交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