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乔不群说过再会,李雨潺当即去了黎振球家。黎振球父子都在,李雨潺也不说叫黎大伟去当外商,只说政府领导要些人去省博会上帮忙,派去的人手不够,借用黎大伟两天,补助不会太薄。听说有补助,又是原老干部处处长现分管老干部工作的副主任李雨潺上门相求,黎振球也不好再讨价还价,打发黎大伟出门,登上政府小车,连夜奔往省城。

  十点的样子,会展中心大厅的开幕式结束,博览会组委会数位领导和甫迪声、冯子愚等人簇拥着龙书记,分开死纠蛮缠的各路记者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徐缓而从容地向桃林展区方向走来。见桃林展区布置美观大方,展品丰富多样,还有五个高鼻深眼老外煞有介事地在跟地方领导攀谈签约,龙书记非常高兴,风趣地说:“这不是五子登科吗?不错不错,实在不错,桃林招商引资办法多,力度大,值得肯定。”还伸出手来,跟其中一位洋人握了握。那洋人会些汉语,说他叫詹姆斯,加拿大人。龙书记来了兴致,不无幽默道:“加拿大人民可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非常感谢詹姆斯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建设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

  说得在场的领导和同志们都笑了,热烈地鼓起掌来。龙书记在詹姆斯肩上拍拍,转向别处。不想从龙书记身后冒出一个人来,指指黎大伟,对乔不群和陶世杰说道:“那位外商同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人不是别人,是陪同龙书记他们一起前来视察的栾喜民。栾喜民现在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也是这次博览会组委会成员之一,陪领导们视察各展区是他的本职工作。不过到底只是配角,刚才龙书记谈笑风生时,他一直缩在后面,不好抢领导风头,加上人太多,也就不怎么引人注目。身为桃林市老市长,对桃林的感情还在,现在龙书记让出位置,转移了目标,栾喜民自然要关心关心桃林展区。只是嘴上跟乔不群和陶世杰他们打着招呼,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黎大伟身上。

  乔不群头冒汗,脚打颤,心里叫苦不迭。他哪里想得到此时栾喜民也会现身桃林展区?真应了那句老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不知栾喜民是否真认出了黎大伟,乔不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将谎言编下去:“老市长也去过加拿大吧?说不定在那里见过这位韦达理先生,或跟他长相相像的兄弟和亲人。”栾喜民说:“我只去过美国,没去过加拿大。”乔不群说:“要么就是韦达理先生经常在中国行走,您在国内见过他。”

  幸好同在展区服务的李雨潺机灵,踢黎大伟一脚,又使了个眼色,黎大伟会意,装着要小解的样子,去了后台。李雨潺又上前对栾喜民说:“别说老市长,我今天第一眼见到韦达理先生,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栾喜民望眼李雨潺,说:“小李也有这个同感?”李雨潺说:“可不是?韦达理先生这个长相和气质,让我想起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来。”栾喜民说:“什么人?”李雨潺无情揭露道:“老市长您再仔细看看,韦达理先生是不是特别像桃林市退位多年的黎副市长的儿子黎大伟?”

  这个该死的李雨潺,怎能自揭老底,提黎大伟三个字呢?旁边守着这么多代表、客商和媒体记者,暴露了底细,岂不成为展览会上的最大丑闻?乔不群和陶世杰心惊肉跳起来,暗自顿足,担心大事不好,就要穿帮了。

  本已认定韦达理就是黎大伟的栾喜民,这下被李雨潺道破,明说韦达理像黎大伟,他相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以为刚才产生了错觉,误把洋鬼子看成了土八路。到底离开桃林有一阵子了,对黎大伟的印象已变得有些模糊,发生误会,张冠李戴,也在所难免。

  再说黎大伟已走开,也不好验证。栾喜民沉吟道:“不是小李说韦达理先生像黎振球的儿子黎大伟,我还真以为黎大伟就是这个韦达理先生呢。不过仔细回想,我印象中的黎大伟,跟韦达理先生确实还是有些不同的。可不同在哪里,也只是凭一时感觉,没法说得清楚。”

  栾喜民确认韦达理不是黎大伟,或说黎大伟不是黎大伟后,这才跟乔不群和李雨潺几位扬扬手,离开桃林展区,追随龙书记他们去了。

  真是有惊无险。望着栾喜民远去的背影,乔不群几乎快要虚脱,眩晕过去。当晚回到宾馆,想起白天那惊险的一幕,几位还心有余悸。吃饭时大家都举杯去敬李雨潺,感激她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智对栾喜民,从而转危为安,维护了桃林展区的光辉形象,巩固了桃林招商引资工作的大好局面。

  夜里乔不群去了李雨潺房间。一进门,就抱拳作揖说:“雨潺,我是代表桃林市委市政府和全市广大人民群众来感谢你的,要不是你出面解了难,今天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哩。”李雨潺说:“这与市委市政府和全市广大人民群众有什么关系?”乔不群说:“那又与谁有关系?”李雨潺说:“你明知故问什么?当时不是见你头冒冷汗,双腿打颤,我才懒得管闲事呢。”乔不群说:“你看到我的狼狈相了?”李雨潺说:“你们这种角色,平时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样子,紧要关头就六神无主,惊惶失措,成了纸老虎。幸亏是这种场合,若是大敌当前的生死战场,还不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跑了?”乔不群说:“帝国主义才夹着尾巴逃跑哩,我又不是帝国主义,我是堂堂人民政府副市长,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政府副市长呢?”说笑着,两人已贴到一起,轰然往床上倒去。狂风暴雨过去,李雨潺静静躺在乔不群怀里,享受着他的温存。恍惚之间正要睡过去,忽又听乔不群笑起来。李雨潺睁开眼睛,说:“你笑什么?”乔不群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我会夹着尾巴逃跑?我还能逃到哪里去?一逃就逃到你这里来了。”李雨潺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咱们又不是第一次鬼混了。”乔不群说:“我不是说鬼混,是说鬼混也是有条件的。我若没夹着尾巴逃到你这里来,将尾巴掉到别处了,又拿什么跟你鬼混?”李雨潺重重一捏乔不群下面,咯咯笑道:“你得什么意?哪个男人没有尾巴?”

  嬉闹着,两人睡意全无,说起闲话来。论到上午的事,乔不群说:“当时你说出黎大伟的名字时,我就大吃一惊,以为你是故意捣乱的,不想还是你南天门点灯笼,高明。”李雨潺说:“有什么高明的?栾喜民对这个所谓的韦达理已有怀疑,你越躲躲闪闪,越绕着圈子解释,他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干脆直接把他的怀疑明说出来,他相反会对自己的判断失去把握,消除疑虑。”乔不群说:“人也真是这样,逆反心理重,他说白你说黑,他会坚持他的白,他说白你也跟着说白,他倒会对白产生疑问,重新考虑到底是白还是黑。”

  情长夜短,醒来天已大亮。早饭后大家赶往展区,继续工作。

  眼见省里的招商研讨会召开在即,陶世杰嘱咐包处长,尽快将上年度招商引资工作经验写成材料,好交乔不群过目,研讨会上有用。包处长的副调研员待遇已经解决到位,工作积极性高,陶世杰有什么交代,自然不会打折扣。

  材料很快弄好,陶世杰带着到政府来找乔不群。乔不群笔杆子出身,知道材料写作的辛苦,不会死抠不放,过得去就可以,只看上一遍,就签下同意二字。下面部门最怕的就是上面领导不看重工作,只看重材料,过于热衷文字游戏,每次都死死纠住材料,一遍又一遍叫你修改,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显得比社科院的语言文字专家还有水平。乔不群不太在意材料,材料可不认真的不必认真,倒是工作该认真的得认真。陶世杰愿意在乔不群下面做事,就是他的风格跟其他领导不完全一样,好开展工作,也好做文章。

  陶世杰走后,乔不群给李雨潺打去电话,很想跟她见个面。李雨潺说:“你又不是没有我家里钥匙,要见面还得请示?”乔不群不想像平时一样上她家里去,说:“你到政府后门的街旁等着,我开车过去接你。”

  放下电话,看了两分钟报纸,乔不群下楼,将小车开出大门。一般情况下乔不群不会剥夺小左的工作权,很少单独开车出去,只在不方便小左在旁边时,偶尔开一两次。

  绕到政府后门,远远就见李雨潺等在那里了。乔不群缓缓将车靠过去,伸手推开后门,让李雨潺上了车。本希望她坐到前排来,怕前排容易被人瞧见,只好让她去坐后排。在街上绕了半个圈子,才将车开出城,来到郊外。

  李雨潺说:“是不是带我去欣赏桃花?这可正是桃花开放的时候。”乔不群叹道:“哪有心情带你欣赏桃花?”放慢车速,轻轻一打方向盘,离开原来的国道,驶上一条不宽的砂石小路。

  李雨潺当然知道乔不群有事要跟她说,却不理会,摇下车窗,欣赏起路旁的风景来。反正到了偏僻郊外,不会有人认出她和乔不群来。但见水畔山前,到处开满鲜艳的桃花,像青春少女的笑脸。桃花花期不长,有时专程来看花,还不一定碰得上,今天无意间遇上这么多美丽的桃花,李雨潺欣喜无比,要乔不群停车,好下去跟桃花们亲热亲热。乔不群只得服从,踩住刹车,将车停稳,跟李雨潺一起出了车门。像个未长大的小姑娘似的,李雨潺一边欢呼着,一边扑向路旁的桃花丛。乔不群笑她小资情调,毫无革命干部风范。李雨潺攀着花枝,嘴里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脸上莫名地洇上了好看的胭红。乔不群想起不知何处看到的桃花诗:美人不是娘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正要出口,又意识到后面还有两句:无奈桃花杳杳去,杳去比汝伤多情。似觉不祥,赶紧闭上嘴巴。

  抱着一把桃花回到车上后,李雨潺高兴地说:“我已完成任务,现在该你了,有什么话就说吧。”乔不群没再绕弯子,说了辛芳菲以润笔费为由,送他三十五万美元的事。

  李雨潺将脸埋入花间,吮吸着桃花的气息。闻言,惊异地抬起头来,说:“这是真的?”乔不群说:“不是真的,难道骗你不成?”李雨潺嬉皮笑脸道:“你的字这么值钱,还做什么副市长?赶快开个字店,卖你的字去,用不了几天,就会成为亿万富翁,世界首富。”乔不群说:“要开字店早开了,还轮得着你来操这个闲心?”

  李雨潺说:“轮不着我来操闲心,总轮得着我来分钱吧?要分就多分些给我,至少一半。”乔不群说:“分一半给你,你敢要吗?”李雨潺说:“有什么不敢要的?你帮了辛芳菲那么多忙,让她的文体小区节省了上千万的成本,她给你三十五万美元提成,难道不应该吗?见者有份,今天我既已得知你发了大财,分一半也未尝不可。”乔不群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正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雨潺说:“你真大方。只是给了我一半,你就只剩十七万五千美元了,不觉得太亏了?”乔不群说:“本来就不是我的钱,我亏什么?”李雨潺重新将脸埋进花间,说:“你说这世上的钱,也就美元最牛气,敢叫美金,其他的钱都只敢叫币或元,比如人民币和日元之类。”乔不群想想说:“也是的,谁会叫人民币为人民金,叫日元为日金?至于法郎英镑越币之类,更不会叫法金英金越金。”

  “你又说怪话了。”李雨潺斜乔不群一眼,“要么这三十五万美金就不分了,咱们找个偏僻的乡村,买几间木屋,购数亩薄田,男耕女织,春种秋收,也挺美的。”

  这当然是调皮话,却与乔不群曾有过的念头不谋而后,让他又生出感慨:“真能这样,又何乐而不为呢?还是别说废话了,给我出个主意吧。”

  李雨潺说:“不愿分我一半,也不想去乡下买屋购田,我还能出什么主意?”

  乔不群懒得跟李雨潺饶舌,掉头望定她,等着她的回答。李雨潺这才换了语气,说:“其实这很简单,交给检察院或纪委就完事了。”乔不群说:“辛芳菲又不只给我一个人钱,我冒冒失失将钱交出去,其他人怎么办?何况不止惟楚一家公司在桃林搞开发,得过老板好处的领导和部门多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自觉遵循游戏规则,我一个人别出心裁,干这种蠢事,今后还要不要在官场待下去?”李雨潺说:“那你就留着自己慢慢用呗。”乔不群说:“我还没这个量。就是有这个量,也不会出事,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其实用不着乔不群解释,李雨潺也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什么钱都敢要,乔不群也就不是乔不群了。李雨潺这才认真地说:“我建议你去找找省纪委乔主任,他肯定有办法,给这三十五万美元一个好去处。”乔不群略有所思道:“是呀,我为什么不去找找他呢?就这样了,过两天咱们要去省里参加招商引资研讨会,我把钱带在车上,捎过去就是。”

  两天后,乔不群和李雨潺,招商局的陶世杰和包处长,分乘各自小车,出发赴省城参加招商研讨会。临行前乔不群叫小左开了小车尾箱,将装着三十五万美元的苹果箱塞到里面,说是乔郁林搞旧书收藏,特意给他搜集的。到达省城,报到住下,乔不群让小左在房里休息,自己开车去了省纪委。走进廉政办主任室,乔不群顺手将门带上,把来意跟乔郁林说了。

  乔郁林理解乔不群的苦衷,说:“这个钱交给纪委,纪委得上交财政专户,财政肯定要写上金额来源,这样过手的人一多,迟早会泄露出去的,对你确实不太好。我在纪委部门多年,知道如今人们的心态,无人送钱没本事,有人送钱才光彩,若拿了人家送的钱,转手交出去,不仅可耻,还遭人忌恨,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乔不群不是来听乔郁林谈论世道人心的,得他出主意,将这三十五万美元处理掉。乔郁林沉吟半晌,说:“我有位战友在一家慈善机构里主事,那是一个半官方半民间性质的机构,他们经常接收匿名捐赠,也就是说捐赠人不必说明自己是谁。干脆把钱捐给他们吧。我还可以带廉政办一位可靠的同志陪你去,做你的见证人,并在慈善部门出具的收据上加盖咱们廉政办的公章。这样不仅不会有人知道你捐出三十五万美元,万一哪天有什么风吹草动,追查到这笔钱上面,你也有个护身符。”这个主意实在高明。看来也只有乔郁林这样久处纪委部门的领导,见得多,也经历得多,才会想出如此妙招。随即乔郁林和省廉政办一名处长便陪着乔不群,去了那家慈善机构。交出三十五万美元的同时,乔不群又拿出刘小富给的那十万元人民币,一并递了出去。换得慈善机构出具的收据后,乔郁林和那位处长都在上面签好字,再盖上廉政办公章,乔不群这才谢过两位,拿着收据回了宾馆。

  处理掉这两笔钱,乔不群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两笔钱有个这么好的归宿,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了。乔不群满心喜悦,敲开李雨潺的房门,上前将她搂住,兴奋地原地转了三四个圈。李雨潺被搂得喘不过气来,骂道:“你没在街上被狂犬咬过吧?”

  放下李雨潺,乔不群掏出那纸收据,让她看看。李雨潺也替乔不群高兴,说:“恐怕再没有比这么处理这两笔钱更妥当的了。还是乔主任有办法,给你解了难。”乔不群说:“还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叫我去找乔主任,我就是想烂脑袋,也想不出这两笔钱该怎么办。”李雨潺感慨道:“官做到你们这个份上,大权在握,一言九鼎,要人家不送钱,已不太可能。可钱接得多了,尤其是数字过大,又特别犯难。照单收下吧,心里不踏实,弄不好美金会成为美阱(美丽陷阱),人民币会成为人民毙。还给人家吧,又不容易还掉。上缴纪委或检察部门,看去容易,实不简单,还挺犯忌的,叫你左不是,右不是,中间也不是。”

  也是太激动,乔不群情绪一上来,又搂住李雨潺,伸手往她腿间探去,说:“我倒要看看这中间是不是。”李雨潺去掐他的手,笑道:“就你爱往歪处想。”乔不群说:“不是歪处,是深处。”说着就将李雨潺拦腰抱起,放倒在大床上,动手剥她衣服。

  两人不只顾着疯狂,还得到招商研讨会上去露露面。这种研讨会主要开形式,不是开内容。天上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越下越大,越下越猛。河水暴涨,水位一天天往上升,桃花河上游好几条支流都已接近警戒线。整个桃林都变成大泽国,城乡处处一片水汪汪的。大旱不得安宁,大汛也够你受的,老百姓又诚惶诚恐起来。冯子愚主持市委工作后,杨国泰被安排到政府来主持全面工作,他召集乔不群等政府领导和农林水电河运交管等各部门头头开会,紧急部署布置防汛工作。会后大家分头行动,奔赴各地,对山塘水库等水利设施进行全面排查,一旦发现险情,及时予以排除,以确保大汛不出大事。

  情况却远比想象的要严重。由于春季大旱三四个月,绝大部分山塘水库都见了底,裂缝大开,加之年久失修,严重老化,这会儿被水一浸泡,到处都是管涌和暗洞,随时都有泄漏垮塌的可能。乔不群他们只能加紧筹集资金,组织人员,尽力抢修。抢修动作快的山塘水库,勉强还能保住,动作稍慢的,这里堵住,那里渗水,已是危在旦夕。还有好几座大型水库,比如万泉水库和永安水库之类,目前蓄水量还不是特别大,将坝里的水放掉吧,如果以后雨水不足,蓄不上水,周边好几个县区的农田今年就别指望有啥收成;不放掉吧,万一发生山洪,水库承受不了,又会给下游带来极大危险。几大水库领导专门请示市委市政府,该采取什么措施。市委市政府领导也不是神仙,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答应暂时还是稳上一段,视后段汛情发展态势,再作决断。

  这是农村水利设施情况,桃林城边桃花河两岸的防洪堤形势也不容乐观。与山塘水库一样,大旱的数月时间里,河水枯竭,几乎快要断流,河床和整个防洪堤裸露在外,加上大太阳长期曝晒,到处都是裂缝。如今上游水足,拦河坝建成后又已开始蓄水,水位逐渐上升,将防洪堤一泡,谁也保不准不出问题。杨国泰等在家政府领导天天往河边跑,一方面责令拦河坝管理人员,马上停止蓄水,必要时还得考虑泄洪,绝对不能让洪水淹进城里;另一方面督促有关部门,严防死守,全力保护防洪堤。又找来刘小富,询问防洪堤建设有关情况。刘小富觉得领导们的担心纯属多余,说防洪堤是按百年一遇的水位规格设计和修建的,可说是万无一失,绝不会有任何险情。

  到底百年一遇的汛情不是说出现就会出现的,要不就不叫百年一遇了。见刘小富口气这么坚决,杨国泰他们心里稍安了些,企盼上天快点停雨,缓解险情,让桃林平安渡过这一关。可世上的事不好说,百年一遇的事,万一偏偏被你就遇着了呢,又该怎么办?

  上天是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雨还在猛下,一时看不出有消停的迹象。桃花河水位一天天往上涨,眼看着就要浸到防洪堤上的文艺墙和风物墙了。市委市政府当即下令拦河坝管理部门,给予紧急泄洪,决不能让水位超过警戒线,不然再上涨几米,就会漫过防洪堤,淹进城里了。当然大水进城的情况几乎没有可能,据历年水文资料记载,桃花河最高水位都没达到两墙位置,再怎么也高不过防洪堤的。何况拦河坝一泄洪,水位马上会往下退去,城里也就安然无恙,什么事都不会有。大家最担心的,还是防洪堤连续曝晒几个月,这下被水一泡,变得疏松,上游再来大水,决堤的可能性恐怕不好排除。

  就在这关键时候,桃花河上游地区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特大暴雨,本已泛滥的河水更加得势,往上狂涨,一路泥沙俱下,见桥摧桥,逢路断路,遇田淹田,过村毁村。本来万泉和永安好几个大型水库蓄水并不多,谁知眨眼间就满了上来,加之库区山体纷纷滑坡,泥石流汹涌而至,水库无法承受巨大冲击,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面崩溃。就这样,桃花河上游百余条支流和大小数十座垮掉的水库里的大水,一齐汇集到桃花河干流里,形成滔天巨流,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间漫过沿岸城镇乡村,淹没无数山庄田园,直逼桃林。

  市委市政府领导闻讯,一个个脸都吓白了,也来不及研究部署,赶紧动员广大干部职工,上街入巷,组织疏散,匆匆将市民赶往高处。城外桃花河拦河坝上的每一道泄洪口都已打开,正在进行全线泄洪。岂料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楠竹,还有整座整座的木楼瓦屋,横七竖八的,将大坝上的泄洪口统统塞住,后面的泥砂和渣滓再推过来,一层层填上去,填得水泄不通,大水根本排不出去,眼看着慢慢就要漫上坝顶了。

  大难终于酿成。

  天快亮时,桃花河洪峰气势汹汹,扑向桃林城边河段。疲惫的防洪堤到底经不住滔天大水的迫压和冲击,在洪峰过境的那一刻,轰然垮塌,将无情的大水放进城里。顷刻间,大半个桃林城区都被泡进了水里。

  奇怪的是防洪堤一垮,天上的雨也骤然停了下来。艳丽的太阳冉冉升起在空中,照耀着已成泱泱泽国的桃林城区。正在外组织抗洪的乔不群等市领导闻讯后,顾不得别的事,相继回到市里。市政府已变成水府,洪水都到了办公大楼二楼。风光长廊两岸的开发区,包括政府周边的几大园区也都泡进水里,一些快峻工的高大楼房要么完全倒塌,要么剩着半壁残垣,实在惨不忍睹。还是当年乔不群主持修建的政府大门质量过硬,仍巍然挺立于大水中央,门楼上的金色琉璃瓦和桃林市人民政府几个烫金颜体字,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格外醒目。一直泡了五天五夜,由于城外的拦河大坝死死堵在那里,大水依然恋恋不舍地留在城区,怎么也不肯退去。事情就是这样,应该坚固的防洪堤不堪一击,一夜工夫土崩瓦解,不指望那么坚固的拦河坝却牢不可破,不识时务地横在河上,挡住洪水去路。还是上级首长亲临桃林视察灾情,见势不妙,命令部队开着直升飞机,投下炸弹,将拦河大坝炸开两个大豁口,大水这才奔腾而出,淹向下游,城里水位才一寸寸地低了下去。

  水是退了,可城里交通瘫痪,电停水断。大街小巷,满目疮痍,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污泥和残渣。空气中弥漫着腐鼠腐猫腐狗腐猪腐牛腐羊的刺鼻怪味,令人窒息。人们陆续回到家里和单位,着手清淤濯泥,收拾残局。市委市政府领导也身先士卒,加入重建家园的行列之中。接着冯子愚召集有关部门领导开会,部署布置救灾工作,一方面积极向上汇报灾情,争取上级支持;一方面带领全市人民全力自救,力争将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奋斗,陆续恢复了交通和水电,街上和各处的污泥浊水及渣滓垃圾也被清理干净,生产生活逐步正常。领导们又来到桃花河防洪堤上,进行现场办公,具体研究修复防洪堤,重建两岸风光长廊的可行办法。至于下游的拦河坝是彻底拆除,还是设法再建,则有待有关方面仔细论证,另行定夺,暂时管不了它。

  两岸防洪堤垮塌非常严重,近一半的堤段已不复存在。垮塌得最厉害的部位恰好是文艺墙一带。留在墙上的作品也残破不全,缺头的缺头,损尾的损尾。倒是文艺墙那刻着刘禹锡《金陵石头城》的首块石碑还算完整,顽强地竖在那里。

  没人会去注意这个细节,只有乔不群站在刘禹锡的诗前面,神情凝重,久久不愿离去。潮打空城寂寞回。默念着这意味深长的诗句,乔不群心头沉沉的,百感交集起来。正在沉吟之际,乔不群的秘书小白打来电话,要他速回政府,说检察部门和银监会的人来了,要跟他交换意见。乔不群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知道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桃林的大开发,包括防洪堤、拦河坝和桃花河两岸大小开发区等项目的建设,资金来源主要有两个,一是开发银行贷出的四十五个亿,一是近年招商引资陆续引进的七八十个亿。防洪堤被大水冲垮,拦河坝炸开两个大口子,两岸众多开发区毁于一旦,一百多亿的资金差不多都泡了汤,有关部门肯定会过问的。开发行的人已组织专家,对防洪堤做过检测,防洪堤的基础深度远远不够,钢筋和水泥标号不合格,连埋在堤里的砂石都不符合要求,整个建筑质量大大低于有关标准。检察院据此逮捕了刘小富及相关官员,连蔡润身也被再度起诉,接受审查。姬老板、辛芳菲、邓一青等开发商也受到传讯,所属公司财务同时被查封。接着检察部门与银监会一道,对开发银行贷给桃林的资金去向和使用情况,展开全面清理和调查。这样大的行动不用说必须得先得到省委首肯,省委领导态度坚决,批示桃林的事情涉及面广,影响大,要一查到底,查到谁是谁,任何人都不得出面说情,偏袒包庇问题人员。

  乔不群回到政府,银监会和穿着制服的检察人员果然已等在接待室里。他们还算客气,先跟乔不群握了握手,才表明来意,说是工作上的事得请他配合。肯定是刘小富给的十万元人民币和辛芳菲送的三十五万美元被他们查了出来。

  乔不群心知肚明,特意回自己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去找那张收据。

  收据很快找到。乔不群暗暗庆幸,多亏大水只漫到二楼,如果上了三楼,将收据泡烂,这两笔钱就有口难辩,不容易说清楚了。带上收据,乔不群就随检察部门和银监会的人下了楼。政府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却没谁怎么在意银监会和检察人员,这段时间他们常在大楼里转悠,已带走了好些人。

  小车已经启动。前面是高大的政府大门,乔不群想起当年主持建设这道门楼时的情形,不免暗生感慨。这道门楼也算是自己的政绩工程吧?可它除装点了人民政府门面,又给人民带来过什么好处呢?看来这次大水过后,不少单位又有了现成的重修门楼的借口。

  出了政府大院,绕一个弯,就到了大街上。还有几处水毁路段没完全恢复通车,出城必须绕道。快经过市委时,只见好几部检察方面的车子鸣着警笛,呼啸而过,尔后往右一拐,大摇大摆进了市委大门。不知检察部门又掌握了谁的线索。乔不群不自觉地摸摸上衣口袋,那张收据还在。忽又想起李雨潺来,当初不是她出主意,让那两笔钱适得其所,从而换得这纸收据,此时自己恐怕就没这么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了。也不知李雨潺在广东那边过得怎么样,她母亲和哥嫂是否都好。想打个电话,才意识到她走后的大半年时间里,桃林频频出事,谁都未曾闲过,也就没跟她联系。不用说,李雨潺的手机肯定已经换了号码,想联系怕也不是那么好联系的。让乔不群不解的是,她也不来个电话,分手时间并不长,难道就把桃林和故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检察部门和银监会在桃林设了个临时联合办公室,地点在城边一家不大的宾馆里。办案人员任务繁重,乔不群不想让人家为自己的事劳神,走进联合办就掏出那纸收据,给他们作了说明。收下收据,做好笔录,办案人员表示立即赶赴省城,跟省纪委的人见面,对收据进行认真核实。不过此前乔不群不能离开宾馆,必须随时接受调查。在宾馆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中午办案人员就回到了桃林。乔不群的收据已得到确认,他可以离开宾馆了。

  乔不群的仕途就此打住。

  据说是要就地免职的,还是袁明清找到省委侯副书记说情,侯副书记出面力保,才只抹去乔不群代理市长,仍留着他的常务副市长帽子。不过不能再待在桃林,得挪往一个比桃林小得多的地方去任职。大地方的代理市长,被弄到小地方去做常务副市长,已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当事人出了状况,组织上是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安排的。

  降职外调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乔不群离开桃林时,也就低调行事,尾巴夹得紧紧的。那是周六上午,大院里很安静,不像上班之日,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坐的还是小左的车,另有秘书小白作陪,此外再没其他任何人。赵小勇倒是说过,要来送行,只是乔不群没告诉他具体出行时间。

  朝阳正在升起,乔不群望一眼阳光下的办公大楼,心内五味俱全,感慨万千。二十年的时间,自己一直待在这栋大楼里,如今人到中年,却要与它告别,背井离乡,到外地去就职,还真有些舍不得。可舍不得也要舍得,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谁也不可能摆脱命运的安排,只能按照命里注定的人生轨迹一路前行。

  又莫名地想起那年政府研究室快撤销时秦淮河说过的话:做事靠智商,做人靠情商,做官靠政商,在政界上行走,不好好自我改造,努力提高政商,绝对不可能有所作为。这么多年下来,在不断的自我改造过程中,自己的政商似乎也跟着得到一定提高,才一步步做到政府领导高位,多少算是有了些造化。又因这政商还没提高到应有的高度,总欠那么点火候,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又功亏一篑,败走麦城。这么感慨着,乔不群挪开步子,朝已发动的小车走去。忽听市级楼那边响起鞭炮声,震耳欲聋。炮响不见得就是喜事,桃林人爱热闹,逢喜遇丧都喜欢放鞭炮,禁炮禁了好多回也没禁成。当然不可能是欢送你乔不群的,你又不是荣升,恐怕没谁愿意花鞭炮钱。

  征得乔不群同意,小左开了车里的音响。正好是那首《中华民谣》: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这让乔不群一下子联想起多年前,在一家音乐茶座里与李雨潺同听此曲时的情形,心头又是一番喟叹。是啊,人生如旅,朝来夕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是随便什么人都逃不掉的铁律,无论你大贵大富,还是卑微如蚁。

  不觉间,小车已经出城,上了一条国道。乔不群前去就任的地方在桃林西北方向,是省内最偏远的地市,没通高速公路,只有国道可行。说是国道,其实逼仄狭窄,勉强够省道的规格。好在车子不多,路面也平坦,跑起来还舒服。

  很快就要出桃林地界了,车过一处狭长山谷,两旁林木茂密,溪水潺潺。西出阳关无故人。乔不群脑袋里冒出王维的阳关三叠,略觉有些伤感,让小左停车,走了下去。如今已非千多年前的唐朝,交通发达,通讯先进,你伤感得也太没道理了。乔不群自嘲着,面对绿水青山,踢踢腿,阔阔胸,做几个深呼吸,果然很快将阳关三叠置于脑后。

  忽然一阵风至,乔不群翕翕鼻翼,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那是乔不群熟悉而久违的桅子花香。循着风向望去,对面溪岸上方摇曳着半坡桅子树,黄花正艳。坡下隐约有条石板小路,蜿蜓而上,直入桅子花开之处。闻着花香,乔不群举步上前,跨过溪间木桥,沿幽幽石板路,朝坡上走去。小白留下小左守车,快步追上乔不群。

  来到桅子树下,花香更浓。闻香忆故人,乔不群默念着李雨潺,只恨见花不见人,心头怅惘。茫然四顾,桅子深处似有檐角翘立。一路寻过去,原来是一座凉亭。抬步入亭,发现亭后还有一处高坡,坡上古木森森,半掩着数座青砖碧瓦建筑。乔不群知道到了哪里,没有犹豫,躬身往坡上走去。到得近前,正是古色古香的寺庙,大门上方写着碧崖寺三个字。抬步迈入寺内,宽宽阔阔的院落,菩提悄立,墨竹轻摇,蝉声如缕。也许是地处偏僻,寺里香客寥寥,略显清寂。

  乔不群不信佛,却还是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投进功德箱里。又买了香蜡,供到香案上,给堂上的佛像鞠了三个躬,愿佛祖庇护,前程无碍。同时也请佛祖大慈大悲,保佑养育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桃林百姓,丰衣足食,平安万福。

  乔不群又烧香又拜佛,煞有介事的样子,闲着的小白开始还觉得好笑,后来也受感染,购香点蜡,上前敬过菩萨。

  两位正在礼佛祷告,忽有婀娜身影自一旁飘然而过。出售香蜡的小师傅朝那身影跟过去,一边唤了一声愚禅师傅。小师傅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蚊虫叫一样。可寺里安静,乔不群耳又尖,以为小师傅叫的是雨潺师傅,心头一动,忙掉过头去。

  可那婀娜身影只在厅柱旁晃了晃,便绰绰约约,向后堂飘然而去。乔不群很是惊异,那身段,那侧影,明明就是李雨潺无疑,尽管缁衣缁帽,尼服于身。只是李雨潺分明下了广东,怎么又会出家为尼,突然出现在这碧崖寺里呢?乔不群往前迈了两步,欲追上去,倏忽间,那身影已隐入后堂,杳然无迹。乔不群不甘心,低首问旁边的老和尚:“刚才那女师傅经过此处,小师傅叫了她一声雨潺师傅,她也是寺里的师傅吗?”老和尚说:“那不是雨潺师傅,是愚禅师傅,愚顽的愚,禅宗的禅。”乔不群哦一声,说:“您这不是寺庙吗?怎么有僧又有尼?”老和尚笑笑说:“施主到咱碧崖寺来得不多吧?您有所不知,这就是碧崖寺不同于别处的地方,寺旁有庵,庵与寺连,僧住寺,尼住庵,又可共同打理佛事,以侍奉山下来的善男信女。”

  乔不群想起那次在庐山,论到桃林城外的青云寺,李雨潺也说过寺旁有庵的话。莫非她早有出家念头,去广东陪伴母亲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则是虔心向佛,寄身于这方外世界?果真如此,刚才那位女师傅应该就是她了,只不过是谐雨潺之音,取了个愚禅法号。正心存疑虑,要问个明白,刚好有香客进来,老和尚已别转头去。

  乔不群不再纠缠老和尚,悻悻然低头退下。可他心里没法放下愚禅师傅。恍惚间总觉得愚禅师傅就是李雨潺,尽管只瞟见侧影,没看清正面。还有她那轻盈的步伐,也是乔不群再熟悉不过的。若是李雨潺,她为什么又不理睬你呢?你和小白就站在堂前,她还能认不出来?

  当然感觉仅仅是感觉,也许是你太想念李雨潺了,见了个与李雨潺气质有些相似的愚禅师傅,以为就是李雨潺本人。只是你记念着李雨潺,就有与她相似的愚禅师傅飘然出现在面前,这也太巧了点吧?

  还有那愚禅的法号,也挺有意思的。禅是智慧和觉悟的意思,前面冠以愚字,彼此似乎矛盾,实则深意存焉。想世间之人,也实在太聪明了,总自以为多了不起,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连上天都不放在眼里,说什么人定胜天。其实这不过是自作聪明,往往从聪明出发,最后只能抵达愚蠢,误人又误己。假如反过来,大家都愚一点,笨一点,傻一点,不要太过聪明,凡事有所顾忌,有所收敛,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许我们就不会自鸣得意,自以为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怪不得圣人要说大智若愚,还说智可及,愚不可及,原来愚才是最高的智慧和觉悟。

  想到这里,乔不群又暗笑起自己来。从一个法号,又生出这么多的感慨,你这是不是也是自作聪明?还是少自作聪明,甘做愚人好。至于愚禅二字到底是不是乔不群所理解的这个意思,恐怕只有愚禅师傅本人才有解释权。

  这么无声地慨叹着,抬腿要出寺门时,又发现门旁的菩提树后还有条小门。乔不群掉过头,走了进去。里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有小路逶迤通向后山。山上绿竹成林,竹林背后则是壁立高崖,紫云如袂。乔不群正徜徉之际,猛然间,云崖上似有婀娜身影晃悠,仿佛就是刚才见过的愚禅师傅。乔不群又惊又喜,恨不得身生双翼,立刻飞上高崖,靠近那妙曼身影。

  然而乔不群刚闪过此念,再定睛细瞧,那身影已消失得了无踪迹,不知去向。境由心生,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起了幻觉?乔不群疑惑着,不由自主迈步上前,穿过空地,走进竹林,往崖上攀去。

  好不容易上得高崖,才发觉路尽崖断,断崖另一边竟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绝壁下有万丈深渊,令人目眩,不寒而栗。好在绝壁前围了石栏,不会有什么危险。手扶石栏,极目望去,远近高低的山峦层层叠叠,宛若汹涌的波涛般,很是壮观。

  乔不群惊奇不已,想不到能在碧崖寺后山上,收获到这份意外风景。怪不得毛泽东要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在石栏旁伫立良久,面对浩瀚无边的大自然,乔不群变得异常坦然平静,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记自身的存在,仿佛自己已变成一座山峰,一块青崖,一棵树木,或是一抹似有似无的雾岚。甚至什么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

  直到身上被风吹得发凉,猛然打一个冷战,乔不群这才意识到该下山了。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壁上刻有凌云崖三个字,笔锋雄健,入木三分。更有意思的还是旁边两句话: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下山回到车上,这两句话仍在乔不群脑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人生在世,又有谁不在发上等愿?发上等愿,能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已经很不错了,只怕种的西瓜,结的芝麻,甚至什么都不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想处身于高处平处宽处,更不好说了,芸芸众生,大部分人都只能容身低处窄处凸凹不平处,难有太大作为。

  小车已出桃林地界好远,行驶在邻市地面上。车前的路越发狭窄,让乔不群不禁想起自己的仕途,本来越走越宽阔,忽然一个转折,又到了窄处。看来人想向宽处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世间路千条万条,别说选择起来困难,更多的时候还由不得你去选择,命运似乎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你想走宽处,等着你的却是窄处。

  脚下的路由不得自己,可你心头还有一条路,那则是你的自由了,你可以走出一条宽宽阔阔的心路来。乔不群想起宽心一词,心都可以宽,心路自然亦可越走越宽。

  这么想着,乔不群心头豁然开朗,连眼前的路似乎也不再那么狭窄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