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郝杰把我的捶门得山响。我只好从床上爬了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郝杰在门缝里扬了扬机票,说:再不出门,就误了我的大事。我说:这是什么道理?我是给你打工,还是给共产党打工?郝杰说:都一样,都是为人民谋福利。这奸商不光心眼坏,脸皮还厚得很。我知道拿单位的事蒙不过他,只好拿若尘来挡驾,我说:不行,我跟若尘约好了,出去旅游。咱也老大不小了,好容易相了个对象,现在还是考验期呢。你总不忍心我打一辈子光棍吧?郝杰说:旅游嘛,好说,叫上若尘,没事了你们就去逛街,有事了你就替我跑一趟。我说:谁说去北京了?我们去大溪地。听说我要去大溪地,郝杰可高兴了。他说:你不就想去大溪地吗?行,我包费用。我还送你两张百慕大的游票。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上班很没意思。可不上班也没意思。整天跟若尘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她这人怪毛病多,我的坏毛病也不少。咱们有时候拧不成一条绳。就算拧成了一条绳也会打结。这结打多了就会解不开。后来我们就躺在床上反思。大家都觉得是环境使然。要改变环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去旅游。可是去哪儿旅游大家又是南辕北辙。后来我们就玩一个地图游戏。先玩国内地图。我们一人拿根棍子,在地图上敲,如果大家敲到一块了,就去那个地方。这样敲了大半个月,倒是有几次敲到一块了,可一看那地方我们就没气了。那是首都北京,去过多少回了。我在那里读了七年书,若尘在那里中转了十几年。若尘说,闭着眼睛都能从南走到北。后来我说,祖国太小,世界才叫大,咱们的缘份该不是在国外吧。于是我们又拿世界地图玩游戏,玩了大半个月,玩到两条棍子只剩小指头那么长了,才算在大溪地碰到一块了。若尘可高兴了,她说,先不说那地方好不好,就看着这地名就够让人心动的,咱们几时动身?我说:你是自由人,咱可是国家干部,出国一趟不容易。要上级领导批准。这样吧,哪天我在单位受了气,不高兴了,咱们就出发。

    那些天若尘天天盼我在单位受气,好破罐子破摔,陪她出国。因此,我拿阿文跟若尘做了对比,发现若尘的心地很坏,阿文的心地很好。若尘为了让我陪她出国,巴不得我在单位受气。阿文为了不让我在单位受委屈,宁愿放弃跟我在一起的大好时光。可要是让我在两个美人中挑一个,我还是愿意挑若尘。这是什么道理,我也想不明白。

    那些天,我在单位不理事。每天上班就是喝茶看报,吃饭睡觉。别人不找我,我也不找别人,别人不烦我,我也不烦别人。所以我每天都乐呵呵的,心情好得很。若尘等呀等呀,等得心都凉了。到后来她就把去大溪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于给郝杰收买了,答应陪他去北京。我爬起来刷牙,一边挤牙膏一边给若尘打电话。若尘一听说不去大溪地,要去北京,就在电话那头跳了起来。她说:爱情的骗子我恨你。接着把那首闽语歌唱了一遍。等我刮完胡子,她的歌也唱完了,她说:几时回来?我说:那就听你的了,你说几时就几时,你要是对北京感情深,咱们就留那儿了,你要是有一点不愿意,咱们立马就往南飞。若尘又哼了一会儿歌,才说:俺干吗要跟你去?北京我去过多少遍了?年年难过年年过。知道我有多腻吗?我说:亲爱的,关键不是去哪儿,而是跟什么人一起去。若尘说:关键不是跟什么人去,而是去哪儿。

    我跟她扭不到一起了。

    门哲到机场接我。这一点我没有想到。我把飞机到达的时间告诉他,然后叫他搭的去机场接我,我说回头我给你报销。我本来是跟他开玩笑的,没想到门哲当了真。他不仅自己去了,还把邱八和范庄也拉了去。对范庄和邱八他就没说实话,他说我飞过来了,带了三条靓女,见者有份。这样小儿科的玩笑,那两位也相信了。结果三位同志在机场等了两个钟头,后来看见我跟郝杰出来了,后面跟着三个老太婆。范庄和邱八就找门哲玩命,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我看见三个兄弟一字排开站在出站口,像迎接国际友人一样,不免有些感动。郝杰也说,你这几个兄弟够仁义的。我们在门口玩拥抱的仪式。郝杰站在一边拦车。他说没眼看。大老爷们儿,还以为真是红粉知己呀。

    我们住在麦子店附近的一家宾馆里。那地方尽管没有评星级,但房里的设施还不错,房间也宽趟。我们开了两间套房。郝杰住一间,我住一间。门哲住在附近,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也是他们三个人的一个据点。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干些坏事。有时太晚了,就在门哲家里挤。门哲对此很有意见,因为他有个女朋友,那人是个有夫之妇,经常来看望他。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又是描眉又是画眼线,还在脸上涂脂抹粉。这一切都是为了讨门哲的欢心。她每次来大概也就呆两三个小时,给门哲做一顿饭,陪他睡一觉。然后冲个凉,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回去见自己的老公。

    我睡完午觉后就给老柴打电话,说要去看望他。老柴又把我忘了,我只好把自己介绍了一遍。我讲了半天,老柴还是没想起我是谁,但知道我是他的学生,就说:欢迎,欢迎你来。我知道他未必真的欢迎,但学生要来看老师,他也没有办法。那三位仁兄听说要去看老柴,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们借口接站辛苦,要在宾馆里休息。后来他们又说:老柴的家里挤得很,放个屁就会把房子撑破,不如请他出来吃海鲜。范庄就安排我和郝杰去请老柴,他们直接去顺峰山庄,订好房点好菜等我们。他们还说:不用担心我们不会点菜,什么贵我们就点什么。

    我和郝杰搭的去燕南园。那地方读书时我去过,当时是看另一个老师。那时老柴还住在单身宿舍呢。他老婆调不过来。我们经常看见老柴买了饭票一路数过来。我们还经常看见老柴蹲在走廊里吃素面。他住的地方也就十平米,里面摆了两张床。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我们班主任的。走廊尽头有个厨房,是公用的,老柴在那里架了个煤油炉。没有老婆的日子他一过就是好几年。如今他老婆终于调过来了,但他对老婆已经没有兴趣,只对周作人有兴趣。老柴的房子本来也不算小,是三居室。可是老柴觉得书比人重要,他把房子里塞满了书,就给老婆留了个放屁的地方。老柴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师母,要是风韵犹存,可能早就另栖高枝了。可惜她早就人老珠黄,离开老柴,大概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好跟着老柴凑合过。

    我们问了好些人才算找到了老柴的房间。他住在六楼,再上面就是天棚了。我按了门铃,听见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接着门拉开了一条缝,接着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那就是老柴聪明一世独一无二的脑袋。老柴的眼睛大而有神,一如既往地光亮无比。他看看我,看看郝杰,有点茫茫然的感觉。我知道他分不清谁是立诚了。他对活人的认知远没有对死人来得深刻。我说:柴老师。老柴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似乎寻回了些记忆。老柴说:是立诚同学吧,请进。我先进了门,郝杰跟着进去。郝杰进去时,叫了声柴老师。老柴又有些糊涂,他把郝杰瞅了半天,问道:这位同学是哪一届的?郝杰说:九O届,文献班的。丫挺的倒很会撒慌。老柴说:坐吧。可我们实在找不到地方坐。我和郝杰站着,有点面面相觑。老柴把自己放在一张烂藤椅里,显出一些疲倦的神情。他显然不太欢迎有人造访。

    老柴后来说:立诚同学,我已经给国家环保局打过电话。他们答应接待你。我一个穷教书的,帮不上别的忙。我说:没事,柴老师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我想请你和师母吃餐饭。我原来还怕老柴脾气古怪,对吃吃喝喝的事看不惯。没想到老柴一听说请吃饭就把睫毛抬起来了。可他嘴里却说吃饭就免了吧。我知道他想去却不好意思一口答应。这种事我经常碰到。譬如郝杰有时请我去泡温泉,我本来想去,嘴里却说算了吧。郝杰这丫挺的就真的算了,气得我够呛。我说:柴老师,咱师徒好些日子没见了,咱们就找个地方聊聊天。除了我,还有几个同学等在饭店里,他们给我下了死任务,一定要请到您。您要是不去,他们非把我捣成肉泥不可。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个面子。老柴终于说:行,我换件衣服。他进了睡房,一会儿穿了件米黄色的夹克衫出来了。我说:师母呢,叫上师母吧?老柴说:她出差了,去了内蒙。

    郝杰一早到路边拦出租。我和老柴走到路边时,出租车已经停在道口了。我侍候老柴上了车。他吨位大,只能坐前面。我和郝杰坐后面。郝杰用地方话对我说:立诚,你给范庄个电话,看能不能约上孙局长和季司长?趁现在老柴在,咱们联络一下感情。我想有道理,要是没有老柴,那两位人物未必约得出来呢。

    范庄接了我的电话,很不高兴。他说:早讲呀,你这不是折腾人吗?他骂骂咧咧的把电话挂了。给这个难兄难弟数落了一顿,我有点火紧。就把帐算到郝杰身上,我说:他妈的,都是你小子害的,要不是你,我跟若尘早在大溪地了。郝杰却不买我的帐,他说:喂,我可是有代价的,你就陪我跑一趟,净赚四张出国游,你还想怎么样?这狗娘养的说得对,我这是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我活该受气。

    范庄给我来电话了,说两位领导同意来吃饭,这可是他的面子。跟老柴没关系。问题是他得亲自去接领导,这一来一回累点没所谓,就是面子上过不去,咱可不能拦辆烂的士去接领导呀。我说:行,你随便租什么车,你还可以租个高价司机,费用郝杰出。你千万别心痛郝杰的钱,他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这几句话我本来是用地方话讲的,可是范庄听不懂,我只好用普通话再讲了一遍,老柴听到了,问我还要去接谁。我说:是国家环保局的孙局长和季司长,他们听说你在,一定要来。

    我们从下午四点联系吃饭的事,到七点大家才凑齐。孙局长和季司长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吃了四轮小菜。差不多吃饱了。范庄带着两位领导进来时,老柴正把一只鸡脚塞进嘴里,他那两片憨厚的嘴唇在鸡爪上飞快地翕动,十分动人。孙局长和季司长看见老柴就一路小跑,嘴里喊着柴老师。老柴答应了一声,把油手在桌布上擦了擦,跟两位大人物握手。寒喧完毕,范庄安排两位领导就坐,孙局长坐老柴左边,季司长坐老柴右边。他自己坐在末座,这表明这餐饭是他的东道,老柴的人情。郝杰做了冤大头。

    吃饭吃到十点钟。大家喝了些酒。老柴红光满面。孙局长一张脸白里透红。季司长却把脸喝青了。郝杰酒量本来不浅,可是一人敬了一轮,又陪着大家喝,把两只眼喝成了火眼金睛。

    吃完饭我们去冲凉。这是郝杰的主意。他说领导吃饭辛苦了,我们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范庄开车载老柴和两位领导,我们哥四个搭的,在后面跟着。门哲说去我们住的宾馆,那是他的地头,安全。我们住在八楼,桑拿在十八楼。我们先在住的房间集中,大家喝了杯茶。然后范庄带着领导和老柴去坐电梯,邱八和门哲在后面跟着。郝杰喝多了点,不敢上去蒸汽,怕蒸出毛病。我留下来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