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阿容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声音很甜美,同阿容如出一辙。我说:丫头,把大哥忘了吧?丫头说:没忘,哪敢忘呢。接着说:你是谁呀?我知道搞错了对象,只好说:请问阿容在吗?对方说:阿容早不在我们公司了。我说: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对方说:你是哪里呀,找她干吗?我说: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告诉我阿容去哪儿了。对方说:谁知道呀?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比较起来,阿容就礼貌得多,她从来不挂客人的电话,更不会挂我的电话。可这丫头特别可恶,她就告诉我办公电话,呼机和手机全说没有。都什么年代了,会没有呼机和手机,敢情她一早就预着了,有一天要从我的生活中邈如黄鹤。这丫头会去哪儿呢?我记得她说挣够了钱就去珠海买楼,然后在那儿定居。这就是说她终于挣够了钱了,去珠海安度晚年了,可她才多大呀。

    我把一壶茶喝完了,还是没把阿容放下。这丫头除了可爱,经常给我送茶叶,也没有什么特别让我留恋的事情。这就是说我特别闲得慌,或者说对漂亮女人有种念念不忘的癖好。我给阿容的台湾老板打了个电话,想问问阿容的去向。台湾老板一开始没弄明白我是谁,哼哧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赶紧说:哎呀,长官,您好长官。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看他这德性。我说:你可千万别过来,我在上班。我只想问你件事,你把我们阿容弄到哪儿去了?老板说:阿容?阿容她辞职了,她走了。屁话,我当然知道她辞职了,走了,不然问你干吗?我说:她现在在哪儿?老板说:现在,我不知道呀?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她不是你的情妇吗?老板说:哎呀,你冤枉我了,我跟阿容可是清白的。我说:是吗?我不问阿容了,我问一下,你现在在哪儿?老板说:我,我在台湾。不过你要是有事,我马上就飞过来。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想喝壶茶。想看一眼送我茶叶的靓女。领导来之前,我一直就在折腾阿容的事,要是给二哥知道了,一定恨得牙根痒。

    总署的领导老曹在十一点到了南村码头,陪着来的有总署的一个司长,一个处长,分署的一个副主任,还有总关的人事处长、行政处长、新闻办主任。见了面我才知道,跟着老曹领导的屁股后面拎包的原来就是邱八和门哲。新闻办通知我时可没说这两个好鸟。邱八和门哲看见我就在那里窃笑。我跟老曹握了手,就跟邱八和门哲握手,我轻声说:他妈的,过来也不打个电话,搞什么突然袭击?邱八正儿八经的说:咱也得讲工作纪律呀。我说:牛逼烘烘。

    我和老姚陪着领导在码头转圈子。先看了一下办公场所,领导说不错。接着参观船公司,领导又说不错,接着看泊位,领导又说不错。最后看堆场,先看A区,那里是出口重柜、吉柜,分类明确,堆放有序。领导脸上带着笑容。再看B区,全是废五金、废铜、废铝。一帮工人正在大卸特卸,两部吊机正在倒柜,满堆场都是废铜烂铁。我们很紧张领导的安全,怕他给废垃圾划伤了、碰伤了,拉着他尽拣空地走。邱八和门哲要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走到一只货柜前看关员查货。领导也走了过去,看了报关单,然后指着货柜里的废铝问:含量多少?关员说:百分之三十。领导一听就把脸沉下来了,他说:什么废铝?简直就是纯铝,含量至少在百分之九十。领导说完,把报关单交回给查验干部,一摔手走了。我们赶紧跟上。吴主任跟在最前面,人事处长第二,行政处长第三,新闻办主任第四,我和邱八、门哲走在最后。老姚留在现场处理那份报关单。领导查过的货,大家都很紧张,不知道怎么处理。我想老姚大概也处理不了。

    新闻办主任突然问我:老曹不是管人事和行政的吗?怎么也管起了查货?是不是捞过界了?我说:轻点,别让领导听见,不然你这官就做到顶了。新闻办主任叫老Q,跟我还算熟,南村码头是个典型,他经常下来拍新闻。逢年过节,还要我向他进贡。老Q听了我的话,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说:是吗?你可别吓唬我,我怕事。他怕什么?他这官就算没到顶,也出不了多大的头。只是对我还能开玩笑,他大惑不解。领导的脸都黑了,你还能笑?我不笑我干什么?难道我哭吗?领导天天黑着脸,我天天哭不成?这算多大的事呀,是个领导下来就能发现点事,我要是天天哭丧着脸,小命早就玩儿完了。门哲偷偷对我说:领导来南方走了一个大圈,今天算是黑了回脸,真不容易呀。邱八说:你别急,有我呢,我替你讲两句话。我跟了领导多年了,这点面子他应该会给我。这两个家伙真会幸灾乐祸。存心要把我气死。

    我们在会议室里集中。领导要听取汇报。分署吴主任给一哥陈伯通打了个电话,要他马上赶回来。他说领导的脸黑了,一哥一听就有点急,他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领导怎么就黑了脸了?吴主任说:你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一个酒鬼对付领导,领导脸能不黑吗?好在他打电话时我不在场,我要是在场,我非在他屁股上踢一脚。老吴打完电话后对我说:老陈马上到,你先顶着。我翻起眼白看了看天花板,我这眼白本来是翻给老吴看的,但想起他一把年纪,我得尊重他。老陈把南昌海关筹建起来后,听说准备在那边做一哥,提副厅。可是正式文件一直没下来,也就是说他还是我们的最高领导。

    老陈来了又怎么样,车轱辘话一串一串的,还不把领导急死。

    服务员给大家上了茶,然后就站在门口向我挤眉弄眼。我知道她有事,就是不理她,她只好走进来叫我出去。原来码头的老总知道北京的领导来了,要来见面。这不是捣乱吗?我说:都搞得焦头烂额了,你们还瞎掺乎什么?秃头说:就是焦头烂额了,才要我们进去讲话。我说:你都知道什么?秃头说:我们有自己的信息渠道。青岛的洋垃圾不是出事了吗?国家要出台新政策。我说:关你们屁事,你们瞎着什么急?没想到秃头还真急了,他说:怎么不关我们事,不让进口了,我们码头还开他干鸟哇?我说:得,得,就是要见,也得我进去请示一下,领导同意了才能进去吧。两位说: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我进去后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屁话也不讲,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吧。

    领导说:含量问题是个大问题呀,要引起重视。领导问我:小孙,这含铜百分之三十由来已久了吧?我说:不是,这是新政策,才搞了大半年。领导问:谁搞的?我说:孙立诚。领导说:你胆子倒不小。我问你,原来是多少?看到我一双眼四处瞅来瞅去,领导就加了一句:你老实告诉我。我说:原来是百分之十三。领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声哼在我心里反响倒不大,估计把在座的各位吓了一跳。领导喝了口茶,然后拈起一根茶叶,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大家都不敢出声,领导的咀嚼声就成了唯一的乐章。领导说:由百分之十三到百分之三十,小孙哪,你这改革步伐也迈得不算小呀!我说:比起上级领导的要求,还是有很大的差距。领导说:阻力不小是吧?我说:码头和企业意见很大,因为别说不是全国一盘棋,全市一盘棋都没做到。不过,还行,没把我吃掉。领导说:我们也有压力呀。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不能一条道走到底呀。我说:是,领导说的对。我和领导的对话因为老姚进来打断了,老姚推开门,对着大家嘿嘿笑了几声,在我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不停地喘粗气,室内一时就剩下他的喘息声。我轻声问:那票货怎么处理?老姚说:赶紧走呗,还等什么呀?这个糊涂人倒办了件爽快事。老姚说完了,拉住我的衣袖,指指门口。我知道那两个宝贝还在外面等着,我做了个不予理睬的表情。

    开会开到一点多,大家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却没人敢提吃饭的事。阿文给我打了两次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她说饿不饿呀,别人都吃完了饭,撤了。我说,撤就撤呗,你着什么急,饿的又不是你。阿文说:我才不急呢,这不是担心你吗?怕你忙得连饭都不知道吃。我说:得,得,你就别给我添乱,你的任务就是坚守岗位,我们什么时候过来,你就什么时候上菜。好在是在怡情阁订房,要不领导还没地方吃饭呢。一哥赶回来了,大家才散会。原来一哥跟领导是同学,老同学见了面也就不客气。一哥说:老曹呀,快两点了,先吃饭吧?吃了饭再继续?领导说:哎呀,看我这脑筋,让大家饿肚子了,不好意思,赶紧吃饭去。

    出了会议室,我一双眼四处看,生怕码头的两个活宝突然跳出来捣乱。找了一圈,居然没人,看来他们是撤了。一哥看我四处找人的样子,就问我干什么。我说:码头的两个老总非要找领导汇报工作,怎么劝也劝不了。一哥说:我让他们走了,我对他们说,企业有困难,我们会通过我们的渠道向上面反映。我一听就拍掌叫绝,想起秃头刚刚对我牛逼烘烘的样子,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阿文对官场的研究比较深入。她知道接待什么人用什么规格。所以我每次订房只说接待什么人,从来不指定什么房间。她自己会安排。她没给我开总统一号,也没开总统二号,就给我们开了一个大房间。大房间的概念就是活动的余地大,譬如说,饭前可以坐在沙发上聊聊天,吃饭的时候要上个厕所什么的,不用别人站起来让路,房间里面有厕所,不用跑到外面去。

    我们坐在沙发上聊了几句,大家用热毛巾擦了把脸,菜就陆续上来了。一哥请大家上座。他是主人,又是领导的同学,自然要坐在领导旁边。我年纪最小,官职也最低,等着大家坐定了坐末座。没想到领导一坐定后,突然就说:小孙过来,坐我旁边。搞得我很被动。因为吴主任差点坐了那个位子。我想领导大概想继续了解情况,就过去坐了。坐下后看了吴主任一眼,他老人家正低头喝茶。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想不用管他了,不就坐一个位子吗?有什么?这叫无欲者无畏。

    老曹对邱八和门哲说:你们两个跟小孙多聊聊,他在第一线,比较熟悉情况。老陈说:邱司长和门处长经常下来,以前见过小孙吧?咱们小孙是北大的高材生呢。老曹说:嘿,那你们是校友呀。邱八在那儿窃笑。门哲说:我跟小孙一个宿舍。老曹说:怎么没听你提起过?门哲说:领导没问,我哪敢说。老曹说:好小子,跟我打埋伏。大家全笑了。

    服务员上了汤。老陈说:请喝汤。大家开始喝汤。老陈喝了两口汤,去上厕所。我发现他进来后上了两次厕所。看来他的肾也不大好了。

    喝过了汤,服务员问上什么酒。大家都不敢出声,请示领导,领导说:喝点红酒,我们少喝点,少饮怡情。大家说:对,对,小饮怡情。于是就上红酒。这时老陈从厕所出来了,一看上的红酒,就说:不行,得上白酒,老曹的酒量,多少红酒都不够喝。老曹说:这个老陈,一点老底都给你抖出来了。于是又上了白酒。茅台不敢上,怕假的,上了水井坊。老陈先敬领导一杯,跟着大家都敬了领导一杯,领导又回敬每人一杯。这样一个来回,领导就比大家多喝了八九杯。大家说:领导真是海量。领导说:我这叫牛饮,你们千万别学我。人事处长说:领导这是豪爽,喝酒可是咱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李白斗酒诗百篇,曹操还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领导说:要说酒文化,咱们小孙是高材生,最有发言权,小孙,你说说,咱们以前是怎么喝酒的?我说:中国人的话不足信,要讨论这个问题,要看看外国人怎么说。前一阵不是流行第三只眼看中国吗?我们得看看外国人怎么看中国。契诃夫书简中讲到一件事,说他请一个中国人喝烧酒,那中国人在未饮之前,先举杯向他和酒店主人及伙计说道请,契诃夫说,这是一种中国的礼节,接着他介绍了中国人喝酒的细节,不是像他们一样一饮而尽,而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他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由此可见,中国人对于饮食是讲究享用之术的,《礼记》中有一篇《乡饮酒义》,专门说饮酒程式,就像工夫茶和日本茶道,别具一种形式美。可惜现在的中国人不懂得饮酒的艺术,只为喝酒而喝酒。俗语云:做官望贵,饮酒望醉。咱是俗人,也别讲什么形式美了,让我敬领导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