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回家,妈妈陆爱侠就没来由地劝雪梅:“雪梅啊,你看你姐一人顶起环保局那么一大摊子,班子里有人跟她捣蛋,书记、市长不停压她,她都快顶不住了。你做妹妹的能帮她一把就帮她一把,你不帮她,她还指望谁呀,是不是啊!”

    雪梅一听就知道姐姐在妈妈面前告了她的状。她笑笑回答:“妈,你不说我也会帮她的。但姐姐有时做得过分了,一连放了几只苍蝇给我吃,我都认了。这一次她又想把斗大的沙子往我眼里揉,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能眼睁睁吃那个哑巴亏吗?”于是,雪梅把姐姐拟文请她签发的事情说了。

    陆爱侠听了身上阵阵发凉:“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我要说说她,不能欺负妹妹呀。”

    雪梅不许妈妈两头传话,到此为止。

    陆爱侠听雪梅的话,但她的心一直悬在那里,老担心哪天两个亲生女儿掐起来。

    这天,雪梅出差回到办公室,桌子上已经排着半桌文件材料等着她看。根据她的要求,除了紧急文件电话请示她,能等她回来的,秘书都按照轻重缓急把文件放在桌上,雪梅会认真批阅每一份文件。当然,吃不透拿不准的文件,雪梅都会放在一边,专题研究后再做决策。雪荣为她代拟的那份文件,雪梅就一直放在环保局一屉里,到底怎么处理,雪梅不想深入研究,因为研究也研究不出结果,反而招惹麻烦。

    “砰,砰,砰”,静谧的办公室响起三声叩门声。

    “请进。”雪梅应声说了一句,人依然沉浸在批阅文件里。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人走到她办公桌对面站着,有好一会儿没说话。雪梅奇怪地抬起头看看,那人戴着一副墨镜,墨镜遮住小半个脸。雪梅一怔,那人赶忙摘下墨镜。

    原来是王启明!

    雪梅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想起那次去监狱里看望王启明时的情景,想起王启明塞给她的写着“我爱你“的纸条,想起王启明当县长时对她的关照,特别是想起王启明带她出国时的坦诚交流,雪梅禁不住心慌意乱了。她立即站起来,伸出手去给王启明握了一下:“啊,你出来了!”

    “是啊,我出来了!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出来吧?”王启明跟雪梅在监狱里看到的样子明显不同,头发刚染过,乌黑油亮。脸皮刚刮过,白里透红。一身行头刚置的,西装革履。总之,王启明还按照当县长时的形象重塑自己,但当县长时的那种霸气、那种威风,早已荡然无存了。脸上堆满了笑,笑里明显藏着暧昧。

    雪梅转过办公桌,走到门口,把门轻轻反锁上。平时办公,雪梅是不关门的。但今天来了不速之客,雪梅不能让走廊里来往的人看到王启明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因为,王启明鼎鼎大名,从县长到阶下囚,机关里不认识他的人不多。作为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雪梅都不能不考虑到王启明这个冒失鬼对她可能产生的影响。因此,王启明的出现,给雪梅带来的不是激动,而是惊惶失措。她示意王启明坐到沙发上,自己用一次性纸杯沏了一杯茶,放到王启明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自己坐到另一个沙发上。

    面对王启明,雪梅说什么呢?似乎无话可说,又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监狱里的生活肯定是王启明最不愿提及的,那么,问他在监狱里还好吧,等于揭王启明的伤口。反正,雪梅不知话从何说起:“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好,出来我就去体检了,说起来好笑。当县长时三高,这也不能吃,那也不敢喝,身体朽了似的,不是这病就是那病的。哎,几年牢蹲过,三高没了,身体什么毛病没有。”王启明伸伸胳膊,捶捶胸,表明自己身体棒棒的。

    雪梅想说,那可要感激坐牢。但谁会感激坐牢呢?她说:“噢,有了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王启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炫起来:“雪梅,我早就说过,狼走千里吃肉,猪走万里吃糠。我用十多年时间在政坛上混到县长,那不算人精,也算是精人吧?进了监狱里一看,除了那些刑事犯,个个都是人精。一开始,你猜怎么着,有人想欺负我——揍我,把我揍得趴下几天起不来,但是,没出俩月,我成了协管。哼,我把打我的那个人渣揍得给我磕头喊我爹。我不伸手,我指使别人揍他,手下几十号犯人,个个都让我管得服服帖帖的。我不信,堂堂一个县长,我管不好你几十个人渣!对,监狱里也有协管。那里真是另一个世界,但和外面一样,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犯人第一怕警察,第二就怕我。我是协助警察管理犯人的,仅次于警察。”

    “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雪梅还想往下说的,突然发现这句名言用在这里不合适,但到底怎么跟王启明谈话呢,简直话不投机。

    王启明又开始滔滔不绝说他当县长时的辉煌政绩和八面威风。

    雪梅听着直为他脸红。实在听不下去了,雪梅打断了他的话:“出来还有什么打算?”

    王启明向雪梅跟前凑了凑:“我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来看你。正好有个想法给你汇报一下,我想领头搞个公司。你那次去看我,还记得我说什么吗?那时从官场上摔下来,我有点气急败坏,一旦有个出头之日,我一定要告倒刘万里,也把他送进牢里,因为是他把我送进牢里的。不是他?你当然不相信是他!你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对他感恩戴德。但我一个堂堂县长,不是刘万里整我,哪个能扳倒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争口气,挺直腰杆做人。本来,我还挺矛盾的。我想,别说我告不倒刘万里,就是能告倒他,我能落什么好处?既然远离政治了,还在为政治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才华,你说我那不是傻了吗?我决定不做那个傻事。但是,我出来跟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他们都为我抱不平,说我软皮蛋。我决定还要找刘万里算后账。”

    “你不要玩火**。”雪梅警告王启明。

    王启明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我还鬼迷心窍想跟在任光达手下打工。可现在我想通了,跟任光达去打工,不应该。因为他我才去蹲的牢,再去为他卖命,我成什么人了?我就一点儿记性没有?我就一点儿廉耻没有?我还是独闯江湖吧,凭我的人脉关系和能力,我不信闯不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你说是不是,雪梅?”

    雪梅避开王启明贪婪的目光,既不好附和王启明,又不好驳了王启明。她非常矛盾,尤其是反感王启明口口声声要扳倒刘万里。王启明这辈子要不与人为敌就不活了,都混成人渣了,还把自己当鸡蛋去碰石头。雪梅最烦这样所谓跟强的拼、与硬的碰的人。她站起来到办公桌前给秘书打电话:“你晚上在运河酒店订个小厅,我有一个朋友,你们陪他吃顿晚饭,我有空就过去敬他一杯酒。”

    王启明连忙插话:“丁市长,你别安排,我好多朋友排队在那里要请我,给我洗尘压惊,我今晚没空。”

    雪梅笑了笑,不便戳穿王启明的谎言。可能会有一帮狐朋狗友听说王启明出狱了,会请他吃饭,但还不至于到排队请他的地步吧!雪梅坐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椅子上,与王启明保持着距离:“还那么忙啊!”

    王启明吹得更没帮没底子了:“哎呀,听说我出来了,那帮在台上的朋友都要给我找事做,这个要我去当董事长,那个要我去当总经理,还有要我只在公司挂个名,年薪二十万,加上一辆轿车。我谁也不答应,我就白手起家,自主创业。”

    雪梅发现,王启明从监狱里出来,人还是那个人,但心态明显变了。说话水分太大,让人听了可怕。吹牛皮不打草稿,真要有那些大方的朋友给他年薪二十万,怕他早就烧香等不得魂似的抢着去了,还会选择白手起家,自主创业?因此,雪梅感觉与一个**分子对话没有意思,而且压力太大。她站起来说:“好啊,创业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力。”

    王启明知道雪梅是在下逐客令了,马上端着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嗯,正宗的安吉白茶,清香淡雅。”然后也站起来又说:“那我跟你秘书去酒店等你?”

    “好的。”雪梅心想,不是今晚没空吗,怎么又有空了呢?正好查看一个手机短信,雪梅只应了一声,根本没送王启明。

    王启明手里端着那杯茶走到雪梅的秘书房间。

    秘书眼睛的余光一直盯着雪梅办公室的动静,早看到丁市长所说的客人是王启明了,一看王启明站到自己身边,秘书先有点紧张,马上就客气地央坐:“王县长请坐。”

    王启明纠正:“早就不是王县长了,我现在是王董,噢,名片还没印好,今后还请多关照呀。我跟你们丁市长是亲戚。”

    秘书不紧不慢上去把一直敞开的门关上,然后打电话要车。

    王启明又把茶杯抵在饮水机上,取了一杯热水,喝了一口:“哎,请你给我找一本机关电话号码本。”王启明知道市政府每年都会编印一本通讯录,把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的办电、宅电、手机号码全印上去,便于联络。那上面曾经有过王启明的名字,但近几年来肯定没有了。不过,王启明迫切想拥有一本最新的通讯录。

    秘书感觉王启明的要求并不过分,就打开自己的抽屉找出一本给王启明。

    王启明翻看起来,嘴里不时一惊一乍地念叨:“哦,市四套班子不少名字不熟悉了。好家伙,小李都当副秘书长了。噢,组织部的小胡什么时候下去当副县长的?”

    秘书没有回答王启明,送瘟神般地催着王启明下楼去酒店。还没到下班时间,秘书想躲开下班高峰把王启明带走。

    王启明本来心里有点灰溜溜的,但是,下楼时却偏偏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在电梯里遇上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在一楼大厅里,又遇上一个同事,那个同事可能早看到他了,扭过脸向外走。不料,王启明认出同事了,快跑几步,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两人喜出望外,握手,叙旧。同事有事很急,听不完王启明说话,打断王启明的话:“晚上有安排没有,没有跟我一道去?”王启明说:“丁市长今晚请我,改日吧。”

    秘书在一旁着急,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想悄悄走了就算了,别给丁市长脸上抹黑了,哪知王启明脸大不害羞,见着谁都打招呼,不像是从监狱里刚出来,倒像是出国访问一年半载或提拔到中央去工作多少年才回来一样。孰不知,你是一个瘟神,人人都躲着你!直到把王启明领进餐厅,秘书才定下心来。安排好标准,专等着雪梅跑场子过来敬酒。

    雪梅在陪着客人喝酒时,心里一直惦记着王启明这边。陪到一半时,她抱歉地对客人说了句:“我那边还有一批客人,对不起,先告辞了。”于是,坐车赶到运河酒店。

    车到半路,雪梅突然对司机说:“掉头到单位去。”

    雪梅回到办公室,用手机给秘书打电话:“你陪我的客人喝点酒,告诉他,我刚刚接到唐家茂的电话,找我有急事商量,我不过去陪他了。”

    秘书连连答应。

    其实,雪梅突然意识到,这样跟王启明打得火热不好。别人躲都躲不及,她干吗对他一如既往?撇开在运阳县那段共事的经历不说,单说王启明是丁楠的舅舅,跟雪梅也算是不远的亲戚了,招待一下王启明,于情于理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政治不讲亲情,要是刘万里知道王启明亡他之心不死,刘万里可不是个饶人的主儿,非把王启明当只蚂蚁一样拧死,而与王启明撕扯不清的人肯定也会让刘万里整得生不如死。掂量掂量,雪梅不想王启明给自己的政治阅历上染上什么污点。

    但是,王启明像个魔鬼,是不会放过雪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