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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可可向姥爷和母亲说出了一件荒唐事。

  就在这天下午,江北大学党办和校办联合召开一次特别会议,会上宣布了校党委一项决定:夏可可因为涉嫌在学生会主席竞选中营私舞弊,校党委决定撤销其学生会主席职务。

  “营私舞弊?”夏闻天惊愕地瞪着外孙女,不明白这个词怎么会扣到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头上。

  “姥爷,他们这是打击报复,是诬陷!”夏可可哽咽着,满是委屈地说。

  夏闻天没附和可可,这个消息真是太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的江北大学,竟会发生这样滑稽的事。

  “可可别急,有姥爷给你做主。”夏雨心疼地搂过女儿安慰道。刚才陪女儿换衣服时,可可伏她怀里哭了,可可长这么大,很少流过眼泪,都说她长得像男孩,性格更像,为人处世跟了她姥爷。没想这一次,她竟哭着从学校跑回了家里。

  “不行,我得去问问。”夏闻天说完,就要往外走。

  夏雨忙拦住他:“爸,这么大的雨,你上哪儿去问,问谁?”

  “谁撤了我外孙女的主席,我问谁!”刚才还闷着脸的夏闻天忽然就火了,如果说纪委“双规”孔庆云,他还能按组织原则表示接受的话,可可这遭遇,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可在他心里,比孔庆云还重啊!“凭什么?”他又恨恨说了一声,让可可给他拿衣服。

  夏可可犹豫着:“姥爷,你先别冲动,你这个样子出去,会吓坏人的。”

  “吓人?我就是要吓吓这些煽阴风点鬼火的!”

  “爸——”夏雨硬将父亲拉回椅子上,“可可,快去倒杯热水来。”夏可可也不敢耍自己的脾气了,要是真把姥爷的火激起来,江北大学就别想安稳。这些天她惹的事已经够多,跟父亲的关系一暴露,江北大学同学中间就刮了一场旋风,如果再让曾经的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跑去大闹一场,那她可真就不好意思再在江大读书了。

  “姥爷,消消气嘛。你不是教导我们,遇事要冷静,你自己反倒不冷静了。”可可一看姥爷气成这样,忙挤出笑脸,赔着小心说道。

  夏雨也趁势劝父亲:“爸,这个学生会主席不当也罢,我还怕影响可可的学习呢。”

  “雨儿,这是两码事!”夏闻天冲女儿高声喝了一句,又一想,这火不应该冲自家人发,“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夏雨在边上低声道:“爸,我明白。”

  夏闻天的火气退去了一半:“雨儿,他们不是冲可可来的,他们这是……这是冲庆云和我来的!”

  夏雨怎能不明白,只是,她不愿朝这个方向想,更不能火上浇油,她得想办法让父亲平静。父亲如果乱掉方寸,庆云这边,恐怕就越加没希望了。

  恰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夏可可说了声“我去”,跑出去打开门。她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江北大学宣传部长强中行!

  “你……”夏可可怔在了门口,强中行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可可,一时有些愣神。随后跟出来的夏雨热情地说:“是强老师啊,快请进。”

  强中行这天来,一是专程拜访夏老,二来呢,他对孔庆云腐败一案心存不少疑惑,有些事,他必须跟夏闻天聊聊。夏可可并不知道,这个不讨自己喜欢的老师跟姥爷一家关系深厚着呢,只是姥爷和母亲从没把这层关系告诉过她。

  小时候,强家跟夏家是邻居,就住在春江市文惠院那一带。夏家孩子多,强家只有强中行一个。强中行比夏雨小几岁,小时一起玩,强中行老跟在夏雨屁股后面,喊她雨姐姐,喊得不好,就要挨夏雨家两个男孩的揍。“文革”开始时,夏雨8岁,强中行5岁,他们的父母同一天被造反派揪了出来,蹲了一年牛棚后,夏闻天被送往江龙县一个叫罗湾的村子,跟望天村不远,隔着一道山。强中行的父亲被送往漳坪县。运动终于结束,夏闻天活着回到了春江,强中行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漳坪一座叫马儿岩的山下,他被疯狂的造反派活活打死了。强中行的母亲当时才38岁,但已白了头发,而且哭瞎了一只眼。母亲拉扯着他,艰难度日,如果不是夏闻天一家暗中接济,母子俩怕是很难度过那段艰难岁月。后来虽说平了反,但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夏闻天重新走上领导岗位那一年,强中行离开春江,去北京求学,不久,他的母亲离开了人间。这位饱经风霜的女人,死时还不到50岁。

  “里面坐吧。”夏闻天见到强中行,同样有些惊愕。

  强中行望了一眼夏雨,跟着夏闻天进了书房。可可想跟进去,被母亲拦在了门外:“回你房间去,他找姥爷,你犯什么急。”

  “他是我们领导啊,我想听听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

  “我的主席啊,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撤了,我可是同学们投票选举的,他们这是违法。”夏可可一本正经地说。

  夏雨硬将女儿拽回卧室,往书房送了一杯水,轻轻合上门,坐在了屋子一隅。似乎,这个男人的到来,触动了她什么。

  书房里,强中行正襟危坐,似乎从四五岁起,夏闻天这张严肃而又威严的脸就印在了强中行脑子里,几十年过去了,见了夏闻天,他仍然像小时候一样,感到腿在哆嗦,目光也在哆嗦。

  “抖什么抖,我就那么可怕?说吧,什么事。”他扔给强中行一句话,目光越过强中行头顶,投到了书橱上。上面摆着一张旧照片,是“文革”前他们两家的合影。照片上的强中行憨憨的,很可爱。

  “校长的事,我怀疑有人作梗。”强中行总算张开了口。

  “哦?”夏闻天惊呼了一声,目光狐疑地盯在强中行脸上。

  强中行又不说话了,他在斟酌,该怎么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

  夏闻天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讲!”他用习惯性的口气吐出一个字。

  强中行不敢再吞吐下去,欠了欠身,将孔庆云收受贿赂的几个疑点讲了出来。

  同样的困惑其实也藏在夏闻天心中,只是,没强中行讲得这么明晰,也没强中行分析得这么透彻。强中行说完,夏闻天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心中那个疑团有点松动,又似乎系得更紧了。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强中行说:“字画很有可能是个阴谋。校长本身就不爱什么字画,他没这个雅兴,也没这份情调,更重要的,爱好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他花费不起。自他担任副校长后,就一直挑着班子里最重的担子,他主管教学和基建,这本来就是两项很费心血的工作,何况他还要负责物理学方面的交流与人才培养,还要给研究生院上课,自己又带着五个博士生。他的时间几乎是按秒计算的,哪还有闲情逸致去爱好别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没闲情逸致,字画怎么会在他办公室?”夏闻天问。

  强中行解释说,作为负责教务与基建的副校长,孔庆云一年有不少应酬,大学之间,跟学术单位之间,甚至国际友人之间,业务交流中互赠礼物是很正常的。不只是孔庆云,江北大学其他领导,包括他强中行,办公室也有不少字画。教授嘛,不比老板更不比官员,送来送去的,多一半都是字画,好像只有送这个才能表明自己有知识有文化。其实那一大堆字画,没几幅值钱的。孔庆云办公室这幅,实属特别,正因为特别,才让人多想。强中行作了两种猜测:第一,这字画孔庆云并不知道,就算有人向他行贿,花重金买了它,孔庆云也只当是一般礼物收了。要不然,他不会那么随便地将一幅价值数百万元的字画扔在字画堆里。第二,强中行作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字画压根儿就不是别人贿赂的,是有人故意陷害,在孔庆云被纪委带走后才神不知鬼不觉放进办公室的!

  强中行认为,第二种猜测听上去虽然荒唐,可能性却更大。

  关于收受施工单位400万人民币贿赂,强中行坚持认为这是谎言,子虚乌有,纯属捏造。“我跟校长共事这么多年,他的人品我还不了解?别说400万,就是4000万,别人也休想送进去。”强中行说到这儿有点冲动,嗓子里像是要冒烟,喝了一口水,接着道:“不错,江北大学搞十多个亿的工程,按说拿400万、4000万都有可能,可校长不是这样的人,要不然,老校长也不敢把这项工作交给他来主管。想当初,为争基建这块的分管权,班子里一度闹得很紧张,学校跟教育厅意见不一致,工作分工迟迟定不下来,最后是周副省长表了态,老校长才在会上拍板的。”

  这火强中行发得对,事实也确是这样,夏闻天还没老到失去记忆的程度,当初为定这件事,江大原校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周正群也征求过他的意见,他不赞成让庆云分管,周正群斟酌来斟酌去,最终还是决定让庆云分管。

  至于为竞选校长给周副省长行贿,强中行用了一个很过激的词:政治陷害!“真是想不到,‘文革’过去都多少年了,为什么有人还热衷于这一套?打击迫害是他们一贯的手段!”

  夏闻天赶忙阻止:“小强,这跟‘文革’没关系,就事论事。”

  “怎么没关系?他们这是惯有的手段,一石二鸟,既搞倒了校长,也陷害了周副省长。卑鄙,可耻!”强中行早已没了拘谨,这人一旦激动起来,原来也是很有血性的,夏闻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

  接着,强中行又告诉夏闻天一个事实,周副省长那幅画,的确是孔庆云送的,不过不是以他个人名义,而是以江北大学的名义。江北大学跟新加坡一所大学是友好学院,对方组团要来江大考察,为示隆重,学校想请周副省长出面接待。按照惯例,学校要为周副省长准备一份礼物,送给对方。选来选去,就选了孔庆云从香港带来的这幅字画。

  “这礼是老校长决定要送的,送的那天,我陪着孔校长去的周副省长家,字画还是我亲手交给周副省长的。”强中行说。

  “那你怎么不向组织说清楚?”夏闻天一听,这倒是条有价值的线索,追问道。

  “组织?他们谁还在乎事实?我向校党委反映,楚玉良同志鼻子一哼,说他也是班子成员,当初怎么没听过这事?我找省纪委,金子杨书记根本就不给我澄清事实的机会,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见强中行越来越激动,夏闻天赶忙插话道:“小强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省委作出这样的决定,也不是毫无根据毫无事实,这样吧,我们都先别激动,事实就是事实,它跑不了。我倒是担心,庆云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夏闻天说这话时,再次想到刘名俭打过的那个电话,想到那个叫胡阿德的装修公司老板。

  他始终想不通,胡阿德为什么要站出来指控庆云跟周正群,应该说,周正群跟他还算是老相识啊。关键时刻,周正群还救过他。他怎么……

  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期间夏雨进来过几次,续了水又出去了。夏雨每进来一次,强中行的脸色就会紧张一次,中间有一次,还差点打翻了水杯。可惜,夏闻天这天太过迟钝,虽是看到了,却误以为强中行是因他而紧张。倒是夏可可怪怪地跟母亲说了一句:“妈,你的神色怎么这么慌张?”

  强中行跟夏闻天把前三条都谈了,第四条,也就是孔庆云跟外籍女教授玛莎的绯闻,夏闻天没问,他也没谈。后来他想,就算夏闻天问,这个问题他也不会谈。因为他觉得,相比前三条,这一条就更为荒唐。

  快要告辞时,夏闻天忽然问起可可被学校撤职的事,强中行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个学生会主席,不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