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思维敏捷,嘴也太快了,倒叫老叔不知说什么好了。当然,话不能这么说,都是革命工作嘛,本无所谓好无所谓坏,这实在是一种很含混的概念,也是社会上的一种流行说法,没什么科学性的,也不能太较真了……那……我想问一下,下一步古城区的班子究竟怎么调?

    这话本来不应该跟你讲。不过既然你问起来,老叔不妨提前告你一声,新的书记要从省里派一个喽,可能是个副厅级干部。出了这么大事,古城区也应该汲取教训,云跃进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年龄也大了,只好退到人大当主任了。区长由谁接任?

    这个嘛……还没形成一致意见,好啦好啦,既然你同意了,我也就没什么要说的了。作为书记,同时也是老朋友,老叔祝你在新的岗位上取得新的成绩吧。

    说着话,单龙泉已站了起来,伸出手和魏刚热烈地握着,又略带夸张地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以示亲热。谁知魏刚却一直握住他的手不放,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老叔别走嘛,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和您说一声。

    什么事?

    单龙泉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了,颇为不安地打量着他。

    魏刚心里想,怎么人一当领导,神经就这么敏感起来,只好微笑着说:老叔放心,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是绝不会给组织添麻烦的。只是我想问一句,我调离之后,我这个位置由谁接任呢?你认为呢?

    我出于公心地讲,再没有比赵广陵更合适的人选了。广陵这个人年轻,有才气,又当了多年的政研室副主任,当个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应该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嘛。如果越过他而另选他人,恐怕机关大院的舆论都不会好……这也算是我的最后交代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让我想想。单龙泉说得很干脆,又郑重地用力握一下他的手,迅速走了出去,似乎生怕他再提出什么别的要求来。

    魏刚调走快半年了,赵广陵才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为他开了一个机关欢送会。魏刚这一步跌得太惨了,自从宣布了新的任命,就在医院躺了半年,也不知道真病还是装病,反正脸捂得更白了,人也好像更胖了一圈。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在打转转似的。三四年前,是魏刚举行欢送会,为他和齐秦饯行。想不到如今却倒过来,由他来欢送魏刚了。至于齐秦,则已经顶替云跃进当了古城区区长,更是赫赫扬扬连面也见不着了。望着魏刚阴沉沉的面容,听着他不阴不阳的临别致辞,主持欢送会的赵广陵忽然觉得很悲哀,多年来对他的那股怨恨也一下子全冰消了。欢送会一结束,赵广陵就提出下饭店,摆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送魏刚老兄一路走好,谁知道魏刚竟一点儿也不领情,掉头就走。赵广陵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也不便勉强,只好步行着独自回家。同时便想起来,今儿不是他和云迪结婚一周年吗?天道酬勤,这话真的一点不假。来古城七年了,不管顺也好逆也好,他总是恪尽职守,一点儿也不敢懈怠,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也许是精诚所至,感天动地了吧,这两年来他真是喜事连台,好像上苍真的着意要给他一个接一个惊喜和回报似的。先是和云迪结婚,接着得了个大胖儿子,接着是机关新建宿舍,不费吹灰之力分得一套和魏刚一样大的宿舍。刚刚搬了家,突然一纸调令,一向行情看好、转眼就要当市委常委的魏刚竟然一个筋斗从火红的云端跌落下来,居然跌得那么惨,到灰塌塌的市财委任了一个第六副主任,而他呢,却蒙单龙泉抬爱,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又升到了和当年的魏刚一样令人炫目的云端……当他到医院看望魏刚的时候,魏刚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向他说了许多有上就有下,飞起来容易落下去难的道理,劝他一定要汲取自个儿的教训,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然而赵广陵心里明白,我和你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你不管怎么有能耐,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是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所以裙一破带一断,自然就要跌落下来。而我呢,却完全是凭着自己的辛苦和实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上来的。尽管我曾给单龙泉当过几年秘书,但是尽人皆知我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绝不掺杂多少私人情感,否则单龙泉也不会中途换马、另择他人的。想到这些,赵广陵只是嘿嘿地笑笑,弄得魏刚反而不自在起来。又到春暖花开时,追赶时俗势流的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花花绿绿的裙子,把一向雄浑粗犷的古城蒙上了一层绮丽温婉的风情。正是傍晚时分,小摊贩们在起劲地吆喝,出租车急慌慌地穿梭往来,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们则已开始悠悠地踱晚步了。傍晚是一日的高xdx潮,生活之流汇成了无边的汹涌潮水,冲得人根本站不住,只能不由自主地盲目地迈动双腿……前面就是星海广场了。这是全市最大的一个广场,也是新古城的标志性建筑,到处花团锦簇,人们或走或坐,颇有点儿现代都市的情调。站在这儿,你也许会下意识地联想到省城甚至是广州、珠海……忽然,两个陌生人拦住了赵广陵。赵广陵心头一紧,看两人笑眯眯的又不像坏人,只好困惑地向他俩点点头,转身欲走。两个人却一拥上前,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使劲地摇着,似乎要把他的两条胳膊全卸下来。

    你们是……赵广陵试探着问。

    一阵摇晃之后,两个人才亲热地告诉他,他们是市委组织部的,听到他新的任命,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向他表示最真诚的弟兄们的祝贺,又说了许多今后加强联系渴望提携之类的话,才点头哈腰地走了。望着他们俩的背影,赵广陵依旧没有弄清他们俩究竟叫什么名字,在组织部任的是什么职,只好独自笑笑,继续往家里走。

    今儿之所以走着回家,本来是想散散步,散散心,也品味一下步行的独特滋味,谁知道竟连这么点自由也没有了。星海广场本来就是干部们早晚聚集的一个地方,就像是一个独特的政治论坛,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干部边散步边议论什么。这些天市委连着调整干部,自然更刺激了这些人敏感的游走神经,连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干部也走着站着交头接耳。看到赵广陵走过,便往往一拥而上,有表示祝贺的,有打探情况的,也有明显不满的,但不管哪一类人,无不有点儿和他套近乎甚至露骨讨好的意思。有了刚才的经验,赵广陵不再惊愕,只好不住地点头应和。人们又无不半真半谑地追问他,官当大了,怎么反而更平易近人了,连车也不坐,你不是有专车了吗?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一种早已失落的感觉。七年前,当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一夜之间当了单龙泉专职秘书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早已失落的这种感觉仿佛一下子又找了回来,只是比过去更强烈更浓厚一些。七年来的古城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要从市面上寻找七年前的一些遗迹都很困难,但是这种逝去的感觉依然那么亲切依然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对于赵广陵来说,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也是美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滋味,同时却又感到隐隐的困惑,七年了,走来走去难道又走回了原地?等回到家里,这种模糊的感觉才消失了。与阎丽雯不同,云迪是理家过日子的好手,一进门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了上来。云迪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指挥着小保姆干这干那,倒是滴水不漏。自从生了孩子,云迪一下子变得又白又胖,像个面人儿似的,喂孩子时掉出来的Rx房简直就像一个大馒头,雪白肥硕得让人惊异。(与当年那个寒伧的临时搭伙的家相比,如今这个家自然温暖幸福多了,全套的红木家具,全套的家用电器,全套的家庭影院,而且大都是云迪从娘家带来的,连装修家的工程队,也是云迪从古城区找来的,而且是只象征地收了一点钱。老丈人云跃进几个子女都不成器,对云迪寄予的希望很大,本来不同意找个二婚男人,而且当年在一块儿工作时对赵广陵的印象似乎也不太好,但最终没拗过女儿,也只好接纳了他这个女婿。不过现在不同了,老丈人已退到了人大,赵广陵却连着升职,这一升一降,带来的变化是极其深刻的。果然,赵广陵刚换上便服准备吃饭,老丈人竟亲自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等放好东西,司机下了楼,云跃进才搔搔花白的头发说:刚回了家,忽然想起来今儿是你们俩结婚一周年嘛,你妈非让我过来看看。

    真想不到,老丈人居然连这事都记得!赵广陵大受感动,“爸,爸”地叫着,连忙开了瓶酒,扶云跃进在上首坐了,连着敬了几盅酒,才有点不安地说:

    本来我今儿想和云迪回家看看爸妈的,连着开了一天的会,散得又晚,我也是刚才进门。

    尽管当了多年官,云跃进依旧像当年一样地瘦,没有多少富态,连忙摆摆手说:

    你现在担子重了,工作那么忙,就不要操这些闲心了。和我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是半退的人了,每天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呆在家里。不过单龙泉这个人可不好侍候的,你一定要多个心眼儿,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能有一点儿马虎大意,知道吗?每次见面,老丈人总要训诫他几句,赵广陵只好顺着他说:

    以爸之见,今后我该怎么样工作才好?

    云跃进当过八年的办公室主任,侍候过的领导海啦,谈起这些来自然头头是道且滔滔不绝,立刻又抿一口酒,正色道:

    秘书长是什么?就是办公室主任,在县一级叫主任,市以上才有了秘书长。而办公室主任是什么?说透了就是一个大管家婆。所以,一个好的办公室主任,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当退则退,当进则进,进退有度,适可而止,既不能过,进则招损,又不可不及,不及受讥,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办公室主任呢。赵广陵听他越说越玄,似乎酒劲上头了,只好瞥一眼云迪,作难地说:要按爸这样的标准,我可是太不够格了。要让我做到这些,还不如打死我呢,说得那个点儿,这纯粹是一种精神折磨人格虐待嘛!所以说,文无定法,水无常态,关键是要把握住自己,用所长而去所短,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可是《易经》上的话,我最近闲着无事老翻《易经》,越看越觉得里面讲得深刻,简直过去未来的事全讲到了。就比方说你吧,前两年在韩爱国当政的时候跌了一下,这也就是“穷”了。所以,你当时就“变”了一下,我不争不斗,干脆走出机关,到基层去扶贫办实事,这一变就很好,既不介入韩、单二虎之争,又树了自己的形象,这不就“通”了?所以,现在你还是要“变”,要尽可能地适应,只有适应时代、适应土地、适应古城的特殊情况,才能通才能久啊!一席话,说得赵广陵不住地点头,眼前这位老岳父便也越来越高大,甚至让他肃然起敬了。真不愧是老秀才,说起来头头是道,简直让他应接不暇,只感到一头雾水一阵晕眩。他虽然是研究生,是硕士,学历再高也纯粹枉然,社会才是一所真正的大学校,人生才是一部读不完的大书。(什么MBA理论,什么市场营销学、人际交往学、社会心理学等等,在学校念了那么多大厚书,到现在才感到一本也用不上,真正的道理全是“悟”出来的,而不是书上学的。过去他有一点很不明白,许多著名的企业家都念书甚少,文化不高,有的甚至有过种种劣迹,对此他颇不以为然,总认为都是靠着改革开放之初的特殊机遇,钻了政策尤其是双轨制的特殊空子,只能说是一种特例。如今看来,也许这些人确有许多过人之处,就像老岳父这样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尽管只是中师毕业,谁敢说他对官场的研究、为官的学问不比我这个研究生要强得多?这样乱乱地想着,第一次对老岳父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那爸你具体说说,今后我该注意些什么呢?

    首先,你要摸清楚单龙泉这个人。这个人好大喜功,做什么事都喜欢造气势、大呼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不行,亦步亦趋也不行。作为秘书长,你一定要紧跟他的步伐,不要在乎下面人说什么。第二,这个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凡事只能顺着他,由着他的性子去折腾,千万不要提什么意见。什么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那都是哄外人哄傻子的。而且要记住一点,单龙泉这个人有时也喜欢做做样子,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做出个闻过则喜、作风民主的姿态来,千万记住,那纯粹是一种假象,玩玩可以,当不得真的。如果你在这时候提了什么意见,拂了他的意,不定什么时候就非整你一下不可。按照他的性子,越是人们不同意,他越是要一条路走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你我?想当年他对你有看法、有意见,不就是因为你经常拂他的意改他的文章吗?云迪喂完奶,哄孩子到里屋睡下,然后轻手轻脚出来,低低地对他们爷儿俩说:不要再瞎嚷嚷了,小心吵醒孩子。你们到底吃不吃啦,不吃我让小芸收拾碗筷了。

    小芸自然是小保姆的名儿了。

    一句话,说得两个都不吱声,默默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饭吃完了,小芸麻利地收拾了碟碟盘盘,又沏上酽酽一壶茶,云跃进才呷口茶,压低声音说:

    下一步,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人际关系上,既要千方百计讨单龙泉的欢心,又要巧妙地沟通与其他成员的关系。现在单龙泉还兼着市长,一切都好说些,一旦将来再派来个新市长,一定要注意与新市长拉好关系,这才能保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瞅个机会,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实权位子干干,千万不要像魏刚那样……说到这儿,他似乎有点神经质地四下看看,好像旁边还有人似的,声音也放得更低了:你知道魏刚是怎么掉下来的吗?一听这话,云迪立刻不屑地说:这谁不知道,不就是收了几万块钱,后来又上交了?

    这你们就不明白啰……云跃进显出一脸神秘样:当时古城区的书记位置空了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安排不出去?韩爱国要给他女婿魏刚,单龙泉死活不同意;单龙泉要安排齐秦当区长,韩爱国也不同意。夹在这两大巨人之间,老爸平白无故受了一年多窝囊气。等到单龙泉上了台,我就想,要想自己安全着陆、全身而退,特别是要把广陵扶上来,就必须讨好单龙泉,除掉他这个眼中钉。所以,那一场戏,实际是老爸的总导演,只不过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即使像齐秦这样的人,也根本不摸头脑。因为那实在是两全齐美的法子,如果不出事,我讨好了魏刚这位新书记,也好;一旦出了事,又肯定弄不到我头上,肯定会有人为我罩着的,更好。这不,除了魏刚跌了一跤,其他人不是都毫发无损、皆大欢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