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厂里干部们都知道程厂长、王书记喜欢晚上开会。这两个人白天在厂里转,晚上这两人在一起一琢磨就开会。赵君亮正在家吃晚饭,接到厂办主任小陈的电话,通知晚上七点到厂长宿舍开会。

  易娟抱怨说:“你这位兄弟怎么老是晚上开会?”

  赵君亮一边穿衣服往外走一边说:“这两个家伙没家没落的,白天琢磨厂里这点事,晚上开会,第二天贯彻执行,这可苦了厂里的干部。”

  今晚会议专门研究新年度军品订货会的问题。下个月北方军代局军品订货会能不能拿到新的军品订单关系到188厂的生死存亡。

  王大义说:“现在我们只是初步稳住了局面,我们面临的危机是:上批军品的订单快干完了,如果争取不到新的订单,204车间的两条生产线两个月内就得停产,204车间可是我们厂最后的一个饭碗。”

  赵君亮当然知道王大义所说的情况,部队的军品采购已经由过去的计划分配,变成了多家军工企业竞争,谁也不敢保证能拿到新的军品订单。争取军品订单的事还没讨论完,赵君亮提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眼前的问题是军品生产的原材料也快用完,如果不赶快把原材料进来,最多到月底204就得停产。购买原材料少说也得一千万。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郎三说:“生产线的检修期到了,光是更换安全器件就得四十多万。不更换很可能会发生重大安全事故。”

  王大义想起上任之初的那场爆炸,说:“军工企业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个钱不能省。”

  林媛说:“兵总刚刚拨来二季度四百多万生活补助费。扣除下个月工资,还剩不到四十万。”

  郎三说:“实在不行下个月的工资暂时不发,先集中资金解决生产的问题。”

  程锐说:“我承诺过今后不再拖欠工资,我们职工的收入已经很微薄了,工资不能动,这是全厂稳定的必要基础……”

  赵君亮说:“这是必保,那个必需,那个必要,可是钱呢?”

  说来说去所有问题又都集中在缺钱上,一谈到钱程锐就感到英雄气短,堵得慌。程锐站起来问林媛:“账上还有多少钱……”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天旋地转,差点摔倒,被旁边的赵君亮一把抱住。

  林媛十分着急:“程厂长你怎么了?”

  王大义和赵君亮扶着程锐进里屋,让程锐躺下。王大义立即给厂部医院打电话。

  程锐指着抽屉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没事,抽屉里有药……”

  林媛冲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小瓶降压片,哆哆嗦嗦地倒出两片,又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了程锐。赵君亮在后面帮助程锐欠起上身,服完药后,又把他放下躺好休息。大家围着程锐为他的病情担心。

  程锐说:“不要紧,躺一会儿就好了……”

  不多时,厂部医院的高院长带领一名护士匆匆地赶来了。高院长给程锐测了体温、血压和心跳。体温接近三十九度,舒张压120mmHg,收缩压180mmHg,心脏有室性早搏,每分钟五到六次,脑供血不足,头晕头痛。高院长说这与感冒和过度疲劳有关,立即指挥护士给程锐挂点滴。

  大家围在床边为程锐的病情担心。王大义示意大家出来,班子成员从卧室退出来。王大义悄声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班子成员们依依不舍地陆续离开了。

  林媛手扶着门框探着身子向卧室里张望。程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手臂上挂着点滴,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林媛的心止不住地痛了起来,泪水湿了眼睫。又怕别人看见,低着头快步出去。

  隔上三两天任丽兰就会和程锐通上一次电话,嘱咐他按时吃药,注意身体等。这天晚上,她像有了心灵感应,只觉得神不守舍,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踏实,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刚想给程锐打电话,女儿程雪回来了,进屋就兴冲冲地说:“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188厂生活区供电已经恢复,我爸现在已经稳住了局面。”

  任丽兰问:“你听谁说的?”

  程雪说:“赵文信告诉我的,他还说我爸在厂里可有威信了。听说为了恢复供电我爸都给供电局长下跪了……”

  任丽兰忍不住眼圈红了。程雪安慰地替妈妈擦去了眼泪。

  任丽兰说:“今晚我这心里不知怎么了,一直闹得慌。小雪,你给你爸打电话问问。”

  程雪答应着,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任丽兰走过去坐在了程雪身旁。

  程锐躺在床上,正在输液,听到手机响,拿起来一看,见是家里的电话,忙用另一只手按下了接听键。程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爸,我都想你了,你身体好吧?”程锐欠起头,高院长忙把枕头垫高,程锐冲高院长点点头,对着手机说:“我的宝贝闺女,我身体没事,吃得饱,睡得香,没问题……就是有点忙,你不是说忙是当今的一种时尚吗?你老爸现在很时尚,很时髦……”程锐一边打电话撒谎,一边向旁边的高院长挤眼。

  任丽兰关心的是程锐的身体,她对程雪说:“问你爸吃药没有?”程雪转告了任丽兰的话。

  程锐打电话调侃:“你妈的指示我从来都是坚决执行不走样!这个时代,听媳妇话,跟党走,肯定错不了。”

  程雪笑了起来,继而诡秘地一眨眼睛说:“我妈叫我告诉你,别太拼命了,革命加拼命那就是不要命!我妈还说,事业是石头,身体是鸡蛋,拿身体和事业拼就等于拿鸡蛋去碰石头。”

  任丽兰拍了程雪肩膀一下,小声说:“死丫头,我啥时候说过这些话!”

  王大义回到卧室,看见程锐一边打吊针一边打电话,心痛地说:“你有病不好好休息,谈什么工作?有什么事打完针再谈不行吗?你不要命啦!”

  高院长在一旁急得直摆手,示意王大义不要说话。王大义没理会高院长的意思,走过去不由分说抢过程锐的手机,合上了。

  高院长着急地说:“厂长家里来电话问身体怎么样,厂长撒谎说自己身体很好……你进来这么一说不全漏了吗?”

  王大义知道自己闯祸了,追悔莫及。

  程雪擎着一阵忙音的听筒不知所措。任丽兰在一旁把电话里王大义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急忙夺过女儿手里的听筒,按下了重拨键,迫不及待地问:“程锐,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程锐无奈,只好实话实说。

  任丽兰急急地问:“你旁边有医生吗?我要和他说话。”

  程锐把电话递给了高院长。高院长向任丽兰做了自我介绍。

  任丽兰说:“高院长你好!我也是医生,请你对另一个医生说真话好吗?”

  高院长把程锐的情况如实地向任丽兰做了介绍。并说他一定会照顾好厂长,请任丽兰放心。然后把手机递给了程锐。

  程锐“喂”了一声,里面传来了一阵忙音。见此情景,王大义坐在一旁内疚地低下了头。程锐腾出手,拍了拍王大义的手背。

  半夜了,高院长见程锐病情趋于稳定,才带着护士离开。

  程锐躺在床上,对王大义说:“今晚的会开了半截……这三个月为了生存我们一直陷在事务堆里,老厂长的话点醒了我,昨天老厂长陈乃昌对我说,要提高竞争能力,必须拿出有较高科技含量的新产品。我们厂有较完整的科研体系和较强

  的科技实力,这是咱们的优势所在。这些年我们厂虽然不景气,但是我们的科技队伍没有垮,我们的科技人员还是搞出了一批先进的科技成果。这才是我们厂的底气。明天我们一起到科研所去走一走,召开一个科技人员座谈会。”

  王大义站起来说:“你休息吧。”

  程锐说:“我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吧。”

  王大义点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程锐说:“我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叫你过来。”

  王大义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个月军品订货会上如果我们拿不来订单,188厂会全面停产,破产就在所难免了。厂子在你我手里破产了,到时你就是回去脸上也不光彩,还可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屁话!个人前程有那么重要吗?”

  程锐说:“到时你小子别骂我就行。”

  王大义说:“我仔细看了军品项目书,觉得我们的产品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程锐说:“必须精心准备,我想把我们厂最新的科研成果用到这批产品中去。我让君亮抓这件事。”

  王大义说:“最近老赵工作很主动,我发现你挺有人缘的。看来你是对的。”

  程锐说:“工作要靠大家,用人不能求全责备,蹚过浑水的不一定都是坏人。”

  王大义点头表示同意。

  赵君亮和郎三一起从程锐宿舍出来。赵君亮说:“刚子是累的,和他比我真的很惭愧。”

  郎三说:“你能说这话,我觉得我们还是兄弟。”

  赵君亮说:“我们俩都快成敌人了,请喝酒你都不来。”

  郎三笑了:“走!喝酒去!”

  赵君亮和郎三来到一家小酒店,两人边喝边谈,一直喝到半夜才回家。这个夜晚赵君亮和郎三从家庭谈到工厂,说了很多十多年来从没说过的话,郎三感到自从程锐来了以后,兄弟的心靠得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