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覆盖的松花江,在西天际一轮熔金落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显得分外妖娆。

  内科医生任丽兰下了班,独自走在临江的人行路上。程锐去188厂上任一个星期了,虽然她通过电话已经了解到丈夫在那里的情况,但心里还是在隐隐担忧。程锐有高血压,也不知这几天都按时服药没有。任丽兰心中抱怨:在579厂干得好好的,离家又近,她也能照顾他,非要去偏远濒临倒闭的188厂!转念又一想,程锐天生就是满世界驰骋的人,结婚二十多年里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有数的。想到这里,任丽兰叹了口气,转身拐进了一家菜市场。今天是周末,住校的女儿程雪回来,她要去买点女儿喜欢吃的青菜。

  任丽兰在菜市场内转了一圈,买了几样蔬菜。经过熟食柜台前,任丽兰看见有卖猪下货的,猪肝、肥肠都有。她想起了程锐爱吃这些,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经常吃这些高脂肪高胆固醇的东西,在家时她也只是一个月给他做上一次,解解馋。现在他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厂长,虽然她在电话里嘱咐王大义帮她看着程锐,也不知王大义能不能管住他。

  任丽兰慢慢走回家,上了楼,打开房门,满屋子的空寂和怅惘便泛滥开来,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她把蔬菜拿到厨房,洗了手,准备做晚饭。任丽兰的身体也不好,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经常犯,不能干重的家务活。

  门外传来钥匙的响动声,随着房门的开启,一阵清脆悦耳的欢叫声飘了进来:“妈,我回来啦!”程雪换上拖鞋,嘴里哼着歌,跑到厨房,伸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任丽兰的腰,问:“我爸还没回来?”

  任丽兰说:“你爸调动工作了。”

  程雪面露喜色:“让我猜猜,肯定是提拔了。我爸干得那么好,都成了模范人

  物了,还能不提拔?我爸调哪儿去了?”

  任丽兰不说话,一刀一刀切着菜,发泄着心里的怨气。

  程雪撒娇地摇着任丽兰的胳膊问:“妈,我爸调哪儿去了?你说啊!”

  任丽兰放下菜刀说:“兵总调你爸到磨盘山188厂当厂长去了。”

  “188厂?我有一个同学家就是磨盘山188厂的,他说188厂都快倒闭了,厂里总是闹事,两个月前把省委书记都围困了好几个小时。你怎么同意他调到那儿去?”程雪有点急了。

  任丽兰说:“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我能拴住他?兵总领导送你爸上任,刚到磨盘山就被上访的老工人围住了。”

  程雪急忙问:“那后来怎么样?”

  任丽兰叹了一口气:“你爸好不容易才替兵总领导解了围。”

  程雪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颇有几分自豪地说:“我就知道老爸有办法!”

  任丽兰说:“你都想不出188厂有多困难!大冬天停电、停水、停暖,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老工人三天两头上访。”

  程雪说:“我爸去当厂长肯定能行!我发现我老爸挺有本事的,当年579厂眼看就要倒闭了,老爸当厂长三年工夫,就把579厂变成了明星企业。”程雪学着父亲的口气和手势,把胳膊猛地一挥,说,“同志们,只要我们上下一条心,就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任丽兰来回翻炒着锅里的菜:“哪像你说的那么容易?这几天也不知你爸咋样了?”

  程雪说:“那还不容易,打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再苦、再累、再大的委屈都是自己扛,从来不和家里说。小雪你给你爸打个电话,套一套他的话。茶几上有他宿舍的电话号码。”

  程雪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拨打电话。任丽兰把菜放在餐桌上,边用腰间的围裙擦手,边侧耳倾听。

  电话响了一会儿,程雪放下电话,撅着嘴说:“我爸不在宿舍。妈,我爸调走了,你怎么不跟他过去?”

  任丽兰说:“我才不和他一起去呢,你爸干起工作就不要命,我看着闹心。万一没干好,工厂倒闭了,这个家还不得和他一起被困在山沟里,把家留在省城也是条退路。”

  程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餐桌旁,边盛饭边说:“妈,以后我负责向你汇报我爸在188厂的情况。”

  任丽兰在餐桌旁坐下:“188厂这么远,你怎么知道?”

  程雪神秘地说:“我有内线。”

  任丽兰白了女儿一眼:“瞎说。”

  “我真的有内线。”程雪坐下说。

  任丽兰敏感地问:“小雪,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妈!什么恋爱、恋爱的,是朋友。”

  “你是有男朋友了?”

  程雪扒拉了一口饭,说:“我都上大三了还没有男朋友,那我不成剩女了。”

  “他姓什么?”任丽兰追问道。

  程雪说:“姓赵,叫赵文信。他家就是磨盘山188厂的。”

  任丽兰右手的筷子停了下来:“他爸是干什么的?”

  程雪说:“好像是工厂的干部。”

  任丽兰埋怨道:“你这个孩子,处朋友连对方家庭情况都不清楚。”

  “他家什么样关我什么事?我还没决定嫁给他呢。”程雪埋头吃饭。

  任丽兰给女儿夹菜:“找个时间领他到家里来坐坐,我给你把把关。”

  程雪嘴里嘟囔着说:“我才不要你把关呢。我爸说过,我的事自己做主。”然后扬起如花的脸庞,冲任丽兰做了个鼻子眼睛皱在一起的鬼脸。

  第二天,程雪回到学校。中午到食堂吃饭时,程雪刚端着餐盘找到一个空位坐下,赵文信微笑着坐在了她的对面。这段时间,他迷恋上了这个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朝气的女孩,他的视线常常被她的身影所左右。

  程雪边吃饭,边向赵文信布置任务。赵文信乐不得能为程雪做点什么,自告奋勇给程雪当谍报员,并立即付诸行动,掏出手机给父亲赵君亮打电话。程雪惊奇地看着赵文信手里的新款手机,羡煞不已。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普及,对清贫的大学生来说,手机还是个奢侈品。

  赵文信和父亲通完电话,表情变得庄重起来。

  见赵文信脸上一副凝重的表情,程雪忙问:“怎么了?你爸和你说什么了?”

  赵文信问:“你爸没和你说过我们两家的关系吗?”

  程雪说:“我小时候我爸在外地工作,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上高中了他才调到省城,工厂在郊区,他工作特别忙。当时我正忙着高考,哪有时间和他唠家常?”

  赵文信表情肃穆地问:“那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程雪说:“知道,工厂出事故炸死的。”

  赵文信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谁埋在一起?”

  程雪说:“听我妈说我爷爷死得特别惨,当时有三个人一起牺牲的,他们的身体被炸碎了,第二天工人们把炸碎的肢体找回来,却无法分清是谁的,只能把三个人合葬在一起了。”

  赵文信郑重地说:“其中一个就是我爷爷。”

  程雪瞪大了双眼看着赵文信,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赵文信点点头:“我每年都为三位爷爷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