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有以后,也希望你们能忘了过去。”程副省长义正词严道。

  万盛在这点上很讲义气,他们也知道,像程副省长这个级别的官员,开罪不起。其实对商人而言,哪一级的官员都开罪不起。有时候你开罪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员,却能触动一大批官员的神经。官员的力量往往是纠合在一起的,你面对某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就是在面对整个群体,这个群体是不容许你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的,除非他们自己要清理门户,才可以借你的手,把某人踢出去。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万盛做事向来是利己不损人,万盛行事的原则,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买卖可以不成,但和气绝不能伤。伤了和气等于就是伤了万盛的元气。既然程副省长不愿意再发展下去,他们也只能忍痛割爱。不过万盛相信,程副省长是舍不得他们这个朋友的,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程副省长想化被动为主动而已。

  “好吧,一切听副省长安排。”万盛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就该程副省长兑现诺言。程副省长这次来东江,确切说,就是给包括朱广泉在内的几家投资商分配利益来的,只有把他们分配舒服了,才能让国际商城变得单纯,变得没有麻烦。

  一个项目如果有了麻烦,那是很糟糕的,程副省长后悔当初没快刀斩乱麻把国际商城这件麻烦了掉,弄得他被动了好些年,现在,他要亲手操刀,砍掉这个麻烦了。

  按以前的规矩,省上主要领导来,市委、市政府领导要到城外迎宾广场那里去迎接的,后来因为有了“陈杨”大案,省委下了一道文件,要求各市不再搞这种形式主义。但形式主义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取缔不了,只有改头换面。

  东江一干人早早恭候在东江大饭店,向健江、苏晓敏、陈志安还有四位常委站在中心位置,部门领导或唐天忆他们则站在离饭店大门较近的地方。唐天忆是任务最重的,整个接待工作由他负责。为做好这次接待,他已两宿没合眼了,公安、城管、环卫、信访,哪一头都不能疏忽,哪一头都得把心操到。

  人大主任荣怀山本也要来,临出发时又打电话说孙子发烧,不能恭迎程副省长了,请市委转达他的歉意。一干人中,属陈志安最兴奋,伸着脖子,猴急地朝饭店门口巴望着。同时,他的目光不时扫向苏晓敏,带着某种意味。

  苏晓敏佯装看不见,两天前市委召开的国际商城项目讨论会上,她跟陈志安差点吵起来,原因还是光华路市场。陈志安提出的方案中,要将老街做为补偿,让广泉地产做为光华路市场的新址。苏晓敏坚决反对,她说打哪块地的主意也不能打老街的主意,如果我们把老街开发成商业区,我们就是东江的罪人。陈志安却说开发老街就是充分利用老街的商业价值,同时还能提升老街的文化品位,让老街焕发青春。

  “你都把老街开发成市场了,还有什么文化品位?”

  陈志安却显得胸有成竹,不急不躁说:“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问题,既不能守着前人的成绩吃一辈子,更不能让老街成为摆设,要让它在新的时期发挥新的作用。”

  两人争执不下,向健江出来调解,说:“把老街开发成商业区,是有点冒险,但现在做事不冒险还真不行,这样吧,下去之后志安再组织有关方面论证一下,我们既不能固步自封,也不能太过超前,我想,折衷的办法还是有的。”

  一听向健江这样说,苏晓敏就已明白,老街怕是保不住了。

  工作多年,她哪让领导这么恶地批评过,而且当这么多人面!

  会议之后,有人告诉苏晓敏,向健江找了朱广泉,一番讨价还价后,朱广泉做了稍许让步,同意暂时不把新建市场的主体部分放在老街,老街后面有片居民区,原来也是做为景点保留下来的,只因供水供电不太正常,如今已没什么人居住,原住户将它租给外来经商者做库房用。朱广泉提出,将市场建在老居民区,但老街必须重新改造一番,至少要打通两个入口。向健江同意了。

  他居然同意了?

  苏晓敏相信,只要老街到了朱广泉手里,用不了两年,它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市委书记都点头同意了,她一个市长,还能怎么着?

  苏晓敏是很想找向健江谈一谈的,最近一段时期,向健江的变化有些大,大得已超过她的想象范围。一个人怎么能忽然间放弃他多年坚守的原则呢,她原来了解的向健江不是这个样子啊?原来的向健江开朗透明,跟她有一样的抱负和原则,到东江这才多长时间,他怎么就?

  唐天忆阻止了她。唐天忆只说了一句话:“有些事不必太急,你应该静观其变。”

  她真能做到静观其变吗?

  陪程副省长来的,除了省发改委、建委、政研室和财政厅的领导,还有两位客人引起了人们注意,一位是前秘书郭栋,他也凑热闹来了,后来才知道,郭栋前一天就来了,只是苏晓敏他们不知道。另一位,是省政府秘书长罗维平。

  看见罗维平的一瞬,苏晓敏的心连跳几下,脸也无端地红了,罗维平回避了苏晓敏热辣辣的目光,装作跟别人打招呼侧过了身。苏晓敏热热的心有点变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往人堆中间去。

  程副省长热情地跟迎接他的东江官员打着招呼,可惜的是,他把陈志安的次序跟苏晓敏颠倒了过来,应该说,他要先跟苏晓敏握手寒暄,然后才能轮到陈志安,但他先抓住了陈志安的手,一连问了好多跟工作无关的事,才把目光转向苏晓敏。

  这个细节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已经打过招呼的向健江看到这一幕,心里有几分紧张。苏晓敏却跟没事人似的,冲程副省长笑笑,然后握住他半伸过来的手。程副省长脸上的笑容就在这时候不见了,目光阴沉下去,像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口气败坏地说:“我听说你最近有情绪啊,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见可以商量嘛,不要动不动就耍小脾气。”说完,大步往前走了。

  这当头一棒敲得实在是太重了,苏晓敏晾在了那!

  自己什么时候闹情绪了,什么时候又耍了小脾气?向健江走过来,轻声说:“冷静点,快跟进去。”

  苏晓敏瞪了向健江一眼,这一刻,她真想离开这里。工作多年,她哪让领导这么恶地批评过,而且当这么多人面!但她能走开吗?她郁闷了一会儿,机械地迈着步子,跟在向健江后面往宾馆大厅走。

  程副省长一直由陈志安陪着,两个人谈笑风生,说说笑笑上了楼。

  汇报是下午三点开始的,原定由苏晓敏就东江国际商城进展情况做专题汇报,会议前半小时,向健江突然改变主意,通知让陈志安汇报,他和苏晓敏做补充。这个时候的苏晓敏已经没有汇报的兴趣了,中午吃饭时,她跟程副省长都没能坐到一桌上,唐天忆安排她跟郭栋坐一桌,郭栋说了很多话,苏晓敏只记住一句:“国际商城的进展省上很不满意,程副省长很恼火。”

  这一切都向她预示,她的处境有了麻烦。汇报开始前五分钟,苏晓敏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居然是罗维平发来了,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少说话为妙。后面还赘了两个字:谢谢。她抬起目光,罗维平坐在程副省长边上,并没看她,很超然也很冷漠。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

  陈志安汇报的激情飞扬,今天他是找到感觉了,程副省长的态度已经向东江宣布,他陈志安才是今天的主角。他先就东江国际商城的意义以及对东江经济的带动做了一番渲染,接着就开始表功。苏晓敏头次发现,陈志安还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他把建设国际商城的一切功劳都归在了项目小组头上,说项目小组克服种种困难和阻力,在东江经济一蹶不振的今天,终于将国际商城的建设号角吹响。自始至终,他没提市委市政府,好像市委市政府才是他要克服的阻力。

  在座的人都知道,陈志安是项目小组组长,他是在不择手段为自己脸上贴金。

  听到中间,苏晓敏实在听不下去了,想站起来打断陈志安,可是一看向健江的脸色,她又克制住了自己。

  苏晓敏不是怕丢官,她是怕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或是让上面挪了地方。

  向健江的脸色其实比她还难看,不过,他是镇静的,泰然自若的。

  功表完后,陈志安开始诉苦,他绕了一大圈,把话题绕到了老街上。他说:“经过多番调研,项目组认为,把光华路市场建在老街附近,对拉动整个翠烟区的经济都有好处,不过我们也担心,商业气氛过浓,会不会降低老街的文化品位?”

  这个时候程副省长说话了,他没直接表态,而是讲了一段他到江苏某市考察时看到的一番景象。那个市也有一条老街,以前也是不敢动,后来去了一位市长,大着胆子就在老街搞开发,结果,他把老街开发成江苏最有名的商业一条街。然后,他示意陈志安接着汇报。

  陈志安再汇报什么,苏晓敏就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一连三天,苏晓敏都在陪程副省长一行视察。这三天,她几乎是度日如年,程副省长像是揣了一肚子气,专门找她来发泄的。每到一处,都要批评她几句。

  第三天下午,程副省长一行去参观老街了,苏晓敏借故胃不舒服,没跟进去。这时,电话响了,是新荷打来的,她不想接。家里那点破事还没解决清,工作上又如此被动,现在程副省长又逼迫着她妥协,她真的要妥协吗?

  电话顽固地叫着,苏晓敏不能不接了,她怕新荷那边真有急事。再者,苏晓敏忽然想听听新荷的声音,就算这时候瞿书杨打过来,她也一样会激动,毕竟,这个世界上,最能温暖自己最能激励自己的,还是亲人。

  苏晓敏头一次感觉到离开亲人的孤单。

  她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你野掉了啊,多少天了,电话也不来一个。”新荷在电话那头叫。

  “我忙。”她说。

  “再忙家也得要啊,一个破市长就把你的心当野了?”

  “新荷!”苏晓敏叫了一声,感觉有一肚子话要说。

  “你马上回来,家里出事了。”新荷的大嗓门听上去格外洪亮。

  “新荷你别吓我,我现在担不起。”苏晓敏的声音打着颤,她真是不能再经受什么打击了,三天里程副省长给她的压力已经够大。苏晓敏不是怕丢官,她是怕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或是让上面挪了地方。还没开始还击就被别人挤走,这是耻辱啊。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不听我挂了。”新荷半天听不见回应,再次抱怨起来。

  “我在听。”

  “你马上回来,你家那位,给你闯祸了。”

  “闯什么祸了?”

  “你回来问他去!”

  “姑奶奶,你别折腾我了好不,快说,他闯了什么祸?”苏晓敏急得心都出汗了。

  新荷长叹一声,说:“我实话跟你说吧,他们两个,见过面了。”

  “他们两个?”

  “你装什么装,是瞿书杨跟姓罗的,我也是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末,你家那位请人家到红磨坊喝茶。我听说一杯茶上百块呢,加上夜宵,少说也得千儿八百。”

  “你别婆妈好不,挑要紧的说。”苏晓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瞿书杨请罗维平喝茶,简直是天方夜谭。

  “要紧的就是,你家那位跟姓罗的摊了牌。”

  “什么?”

  “还没明白啊,他教训了姓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