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想有个归宿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没有归宿,即使到了你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还看不见尽头。人生没有穷尽。

    像伊索的舌头一样,最好的是没有穷尽,最坏的也没有穷尽。

    就看你怎么想啦。

    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曾经认为子弹有可能是不会打死我的,一颗弹头十多克,我的体重六十七公斤,一颗子弹怎么会让我的生命终结呢?我会痛可我不会死的。

    作为一个军人来说,这是个蠢到不能跟人说的说法。

    我是说,这样的人不会想过要找归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觉得累了,然后归宿这个词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脑子里,成了你立刻想实现的一件事情。

    几年的辛苦,是不是够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当兵的人可能对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过的防区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对钢七连的人来说,人民英雄纪念碑也有特殊的意义,而且七连的老指导员说过,军人登上天安门是无需买票的,因为当年我们打下了那里,然后还给了人民。

    我的军人证还在手上,很快就要没有了,但我现在去的话还不用买票。

    在往首都的火车上,我甚至还想过在首都打份工。

    后来我彻底否了这个想法,我在首都看见一个违章经营的外地人被查证件,他地摊上的商品:他的皮带,甚至鞋带,一件件被搜走。

    最后是他手上的表。

    那个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顺从了,他挣扎,说这是我老部队给我的。

    我的脑子里炸了一下,我认识那种表,军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团军里,很流行过一段子。

    我当时很犯傻,我就想,他们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为什么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违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团军的战友。

    好在他们只是把那块表和别的私人物件装进一只塑料袋,货物装进一只麻袋,然后他们带着他走了。

    我愣了许久,觉得脸上一直很热。

    最后我没上天安门城楼,我忽然觉得很索然。

    我只是看了很久的国旗和纪念碑,久到被几拔兵查过了证件,我确定我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被我们护卫的这儿,至少现在还不。

    在那块碑上,我们没有名字。

    从北京车站出来,便装的许三多如落进沙滩上的一粒沙子。

    当兵当到第四年零八个月的时候,士官许三多来到了首都。虽然最近的时候离它只有一百公里,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国的心脏,他一无所知。

    刚下车时,许三多以为看见了世界上最高的楼,可一出车站就发现对面的楼更高,最后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楼而只知道更高的楼,这就是首都印象。

    一身衣服确实能骗不少的人,刚走出车站,许三多那副不太有头脑但又时髦的样子,便引得开出租的和拉人住宾馆的纷纷询问。

    但许三多机械地告诉他们:“对不起,不用了。谢谢。”

    公汽终于驶来了。许三多一个冲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个上步战车的动作上来的,这让车里的人都有点瞠目结舌,当然,也引来了售票员的狠狠一瞪。

    上哪?售票员问道。

    ……上哪?许三多不知道。

    去哪?买票。

    许三多终于知道别人并不关心他去哪,如释重负地掏出一张零票递过去,售票员也懒得再问,只给了他一张票就算完了。许三多还有点等着给他找钱,发现没有找,便只好找个座坐下。这是始发站,车很空。

    车动的一瞬间,车外的霓虹灯开始闪动了。

    许三多觉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们都很忙,忙得不要找头,于是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块。首都好像很复杂又很简单,首都不要钢蹦。

    刚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车,他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上下间就是成才一天的烟钱。后来他知道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几辆车。

    夜色降临,这座城市开始流光溢霞。

    夜里,许三多先是进了一间的吧。铺天盖地的音乐,让他觉得里边充斥着枪炮与战车轰鸣的音响。许三多坐在角落,手指头下意识地随着节奏在酒杯上弹动。

    随后,他坐进了一家酒吧。酒很贵,等于成才三十天的烟钱。

    许三多留恋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对他来说酒杯既空就没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实这里许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个晚上,但许三多不会这种计算。

    他就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上边舞蹈的狂热人群中,一个长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脚踩空跌了下来。许三多临机的反应是转身接住了那女孩。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许三多是一个很腼腆的男子。

    许三多给女孩敬了一个礼,然后发现女孩瞪大了眼睛,齿发现自己不对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真会开玩笑!那女孩说。

    在酒吧里这不折不扣是在大声嚷嚷,并且女孩依样画瓢地学习着,给许三多来了个回礼。但许三多转身就走。

    喂,你跑什么?我又没要你以身相许!女孩在后边喊道。

    许三多错乱了。许三多被堵在了门口,被人很仔细地端详他的神情。

    那女孩并不傻,她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兵?

    许三多说:是的。

    你们也跷课出来玩儿?喂,我不是你们连长!我也被你们军训过的!那女孩没有放过他,她说:我觉得你们虽不是最可爱的人,可也是蛮有趣的人!这么着行不行?今晚上咱们一块玩儿,本小姐把你包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掉头还是要走。

    女孩还是拦住,她说我这么说话挺讨厌是不是?都是网络惹的祸。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好好交个朋友!……

    许三多再没敢搭讪,掉头还是走。

    女孩追出去的时候,眨巴眼间许三多已经不见了。

    许三多就藏身在两辆车的缝隙里,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随后,他戴上了墨镜,他要去逛逛前边那条繁华的街道。

    落荒而逃那会,他忽然想起过队长临行时的问话,队长说你觉得自己还可能做回老百姓吗?他说能。可走了这一会,他已经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战友,所有的规律都照着军规军纪,他怎么可能还为不带火药味的事情激动?即使他骂着自己不会生活。可许三多只能是个军人了。军队让人在某些地方变得刚强,某些地方却变得软弱。

    在地铁下等车时,许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候车大厅里有人穿着军装。他看到的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正艰难地挪动着一副沉重的行李,从大厅的这边挪到那边。

    当然是因为军人身份的缘故,许三多几近欢快地跑了过去,他二话没说就帮人拿起了几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对方的表情显得诧异而警惕,而且,这位军人是个女的,并且是个中尉。

    干什么?女军人问道。

    我……帮你。许三多像是有点说不清楚。

    用不着,我拿得动。女军人告诉。

    ……我是军人!我也是……

    许三多话没说完,对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许三多愣了,一个人在战友中间生活了将近五年,这种表情对他实在陌生。

    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对方的手边。

    中尉看起来尽量想温和一些,她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对方上了对面的地铁,大概是被他气的,居然一口气把手上的重物拎了过去。

    许三多可怜巴巴地看看自己这身时髦的便装。

    为了看升旗,许三多在天安门广场等了一夜。

    那一夜,他两次被士兵盘查了证件,每次掏出军人证的时候,许三多都觉得他的同僚都惊异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么能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国家的清晨终于到了,在沉默与风声中,他看到护旗兵走过了金水桥,在迈向对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说很少,许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个角落上。

    那面旗被甩起来了,在缓缓地上升……许三多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与他一样表情,都浸透了庄严和肃穆。许三多现在觉得:兵,还是该去兵该去的地方。

    旗升到顶端时,许三多忽然想起他那连长说过,如果把所有为这面旗牺牲过的全排列在这广场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钢七连的旗。

    他忽然之间很想他那连队。他很奇怪他为什么眼巴巴地来到这里?

    他觉得军人该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围,护卫着它,足够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获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飞速地脱下那身便装,换上了他的军装。

    转身,许三多又回到了地铁的下边,与昨晚的门可罗雀相比,此时的地铁站可谓水泄不通。

    北京站已经到达,许三多让着人群下车。

    突然,身后有人嚷着:嗳,当兵的!

    许三多转身一看,是一个打扮得时髦但很俗气的青年女子。

    帮个忙好不好?帮我把东西拎上去打车,实在有点过沉了。那女子说。

    许三多二话没说,帮她拿起那堆采购的东西,其实并不沉,对方似乎是怕挂坏了自己的衣服有损仪容。许三多直起身来的时候,脑子像被什么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他看出来了,她就是昨夜的那个中尉。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认出了他,顿时显得极为窘迫。

    你是……昨儿……

    没关系。许三多说。

    他沉默地顺着台阶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边,终于忍不住抢他手上的东西。

    她说我自己拿吧。

    许三多淡淡地把东西挪到另一只手上。

    真没关系,我昨儿也穿着便装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着自己,有时候是挺累的。

    可她不再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着。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感到困惑。

    他觉得这座城市里有着太多太多的困惑。

    随后,他回到了白沟子,他当兵出来的地方。

    机步团的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岔的哨兵。

    值星官看过许三多的证件后,掩不住有些好奇。

    他说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许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亲热劲。

    他说报告,不该说的不要说,只能说我是咱们这练出来的兵。

    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亲切了许多。

    他说你小子回娘家还登记个啥?说完对着值班室大声汇报:班长,有个小子回娘家!

    顺着那条长长的车道,许三多看到周围仍是特有的整洁和一尘不染。一个班的兵在清理着路边的植物,边打量着这位让他们搞不清楚来路的同仁。车场马达在轰鸣,几连整编制的士兵刚从外边操练回来,那柴油味儿让许三多闻之精神顿时一振。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他说清楚他想看什么,他想看看钢七连那两杆招摇堂皇的连旗……他想看看那辆番号701的战车……他想看这里的一切……

    操场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练习单环大回环和装弹……这就是他的钢七连,他的钢七连一如往昔,只是物是人非了。许三多愣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一个值勤兵觉得他穿的不同,忍不住朝他走来。

    值勤兵说:请问,您……

    许三多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红三连的指导员在后边砸了一拳。

    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

    红三连的指导员说:我捶你一两下子是讲客气了,谁叫你这一走小一年都没个音讯?你可是老兵啦,这点事还不懂啊?干好干坏总得有个明信片!我那兵在边防买明信片不方便,信封里塞张树叶也是个情义啊……

    许三多只有不停地点头称是。

    指导员显然还是兴奋不已,他说你们钢七连重新组建你知道吗?他们几个领导都不在,我这是代教!这兵,就是你们七连的。他看着旁边的值勤兵的神情,颇为有点骄傲,他说你们七连没人性,尽出怪胎!人就得有个人动静是不是?他好了,一个闷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间蒸发!崩哪儿去了呢?我告你啊……

    许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那兵听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着机灵也透着牛气,嚓地一声就给了许三多一个敬礼:欢迎老前辈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们这个家跟以前不大一样!

    指导员明知新兵都有争强好胜的心,却也不能放弃教训人的机会,他说吹牛皮呢?不就是多两辆电子侦察车,上个演习场娇贵得抱蛋老母鸡似的?……你以为你们这点基业谁们给打下来的?我告诉你,他喊声列队周围这树兴许就立正了,喊声开步走这步战车兴许也就答应了……日子久了全通了灵性,这就叫个老兵!

    许三多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说夸张,太夸张,指导员。

    红三连指导员看着他的那一身装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问道:回来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说回来看看。

    想看啥?吱声。红三连指导员说,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带道你还真不认得。

    可许三多又忽然说:不看啥。

    指导员只好又是一拳,他说你小子又来了别扭劲了,那你在这一戳半天,干嘛?老远看当是个特务,近了一瞧敢情是你。

    ……我看人……看看人。许三多说。

    要看谁吧?我给你叫来。

    许三多嗫嚅了半天,说道:……老同志。

    什么?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没听清楚似的。许三多只好再一次地告诉他:想看看老同志。指导员上下打量了一下许三多,登时就有了些难受,只好回头去看看那个值勤兵。

    许三多一下又说不上来那些老同志都是谁?他只是觉得,那些和他一样,从懂事起就进了军队,就在军营里一起生活训练,准备着在打仗时把命交给对方的那些人……

    值勤兵觉得有些糊涂,他说这个团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脸熟。你得说是谁。而且,我也是个老同志了。

    许三多差点他这话吓了一跳,他打量着他,问你是老同志?

    值勤兵嗯哪了一声,他说我是钢七连第五千一百号兵,钢七连现在已经出了五千一百五十号兵啦。我当然是老同志。

    许三多的脸色忽然就认真起来了,他看着那个兵,看着那张嫩得发青的脸,忽然,他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酸,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但许三多已经是个不习惯哭泣的人了,他转了身掉头走开了。

    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导员了,他气得对那兵骂道:你这个新兵蛋子!

    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复员啦!还叫个蛋子?

    等你回到家再想起这里,你就知道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

    然后,追许三多去了。

    许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时期。在指导员的屋里坐了一会,他说:我要见成才。指导员说好好,这就给你见。可细心一想,得,这会见不着,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都什么点了?我明儿请了假拉你过去。

    可许三多没有给他点头,许三多说:我现在就要见。

    指导员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说:好,我去要车。

    可许三多却突然说:不要去了,这儿还有一个连呢。

    指导员说还是去吧,我知道你特想去。

    许三多摇摇头:不去了。

    指导员看着许三多那份温和的执拗劲儿,就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了,终于开始苦笑:许三多呀许三多,我说你些什么才好呢?

    许三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怎么样了?

    指导员说知道他问的是成才,便告诉他:好着呢。

    好着呢是什么意思?指导员说:就是比你好呗……我瞧你是有心事的许三多,我这做指导员的跟个婆婆也差不离,见兵有心事就忍不住要问。不过我想我也大概是帮不上你啦,你现在都飞了这么高这么远了……

    许三多看了指导员一眼,他真的很想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但他最终还是坚持了原则:不该说的不能说。指导员看他不说,便说是吧是吧?我说的对吧,真给面子。什么事你也不会说?忘了你小子的精髓是贼较真。

    许三多的眼里忽然闪出一种光来,他说,不过钢七连的人也许能帮我……指导员听着有点感到遗憾,他说是吗?你们这些七连的人哪,死了都是七连的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七连的魂?……我给你说那个成才吧,做好做坏,来来去去,我都不觉得他是我们三连的了,他怎么着,其实都七连的货,是七连的东西一直地附在他的身上。

    许三多没体察到指导员的不满了,但听到成才的名字时,不知怎的,他便有种暗暗的紧张起来,他说成才他到底怎么啦?指导员说:那小子打从你们那回来后,一猛子扎到五班就没再出来过。

    许三多说啥意思?

    没啥意思?以前五班一月五个牢骚电话,三个书面牢骚,现如今,一个月不通人间烟火气,倒是各兄弟单位表扬信源源不断,搞得我这心里倒是七上八下的。

    听得许三多又是一愣,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团里还有七连的人,我去看看。

    别去了,你们七连那几个挂了号的我心里都有谱,本来攒着劲想往三连要,让你们老连长先下手为强,一个红头文件全调成师侦察营骨干了。

    许三多把所剩的战友便一一过了一遍,忽然,他高兴了。

    他说有一个人肯定还在,他去不了侦察营。

    谁呀?

    六一,他现在在机步一连。

    就是上次选拔时跑伤了腿的那个吧?走队列你们还在一个班?

    许三多说对对对,他是我的班副!

    看起来你们关系挺好?

    对,他嘴说不当我是朋友,可对我比朋友还好。

    那这人不错……可他走也没告诉你呀?

    许三多愣得眼睛都呆了,他说他走了?怎么可能?

    指导员说:一连长几月前怒气冲冲,说正绞尽脑汁写报告调伍六一当司务长,结果团部来人咨询意见,可你那朋友,也就是伍六一,把头几天就把退伍报告呈交啦!一连长说真想千里追杀枪毙了他!

    枪毙?

    气话不是吗?一连长说一口一个不离开部队,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坚决要留的,结果最后闹一坚决要走。一星期后就走了,一连长气得腻腻歪歪,现如今还打情绪官司呢。

    许三多眼睛都呆得发直了,成才,六一,这趟回来他最想见的,就是他们两个人。本以为看见他们了,自己的心事也许就有了答案了,可是……

    许三多忽然又有了一种想哭的味道。

    许三多转身就找机一连连长去了。

    临走的时候,一连长一边走一边给了许三多一句话,他说你们七连的人筋道,可要较起真来也真他妈硌牙。得了得了,这话别转告,气头早过去了,你要见了六一那小子,跟他说,我这不气了,他那份心那份志我不明白呀?哪是个愿意沾人光的人?我就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要沾这光,干嘛拖着条断腿还跟我说不离开部队?骗得我当时就剩想哭,我老一的眼泪就那么不金贵吗?

    指导员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他说别在意,看到你回来,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钢七连。

    许三多认真地点着头,他说我知道,我们连长也是。

    一连长于是笑了,他说老七才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个大孩子,现在口口声声自称钢七连副营长,钢七连下属侦察营任职,我要告他乱了编制。

    最后,他嘱咐许三多:小子,看你就好像看见伍六一了。你告诉这浑球,到了附近就来这一连里看看,你们那老连队是没了,家可还在,这团里哪个连都是你们家。

    许三多频频点头:我一定告诉他。我一定去看他,您搞不懂的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看见他就准能明白。

    一连长这时倒似乎伍六一就在面前了,他说你告诉这浑球,在外边别那么硌人了,到地方上要多点绵软。你代我说,我求他了,别那么生顶生扛,让我们这放点心。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那是替伍六一答应的。

    可一连长的话还没完,他想想忽然就有了一点哀伤,他说你告诉他,我们这些连主官聚一块挺爱给士兵排个座次,很多兵都让我们这些连长指导员大写了一个“服”字。别人第一个服的是你,第二个是他;我第一个服的可就是他,第二个才是你,许三多。我喜欢硬朗。这个事说明,我挺想王八蛋的。

    许三多使劲点点头,眼泪差点没掉下脸来。

    从一连连长那里出来,红三连指导员陪着许三多往前走去,经过操场上的跑道时在,一辆车嘎然停在他们身边,车上蹦下两个穿迷彩的,一左一右就把许三多给挟住了。许三多没有反抗。在这里他知道他不需要反抗。他任由那两个对他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推又是擞,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然而,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回来了不吱声!投降!甘小宁喊道。

    禁闭!禁闭!马小帅还是以往的那派天真。

    许三多乐得一直合不上嘴。

    指导员忍不住了,他朝他们喊道:喂喂喂,士兵,风纪!

    那两人老实了,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指导员通知!我们副营长说老七情义心领,失物带回。指导员问:副营长是这么说的吗?两人说是!指导员看着许三多就笑了,他说别发愣啦。是我告了密,看你一个七连的也找不着,我这都替你堵得慌。

    许三多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他说:你们都在……?

    回答是:钢七连下属装甲侦察营,高副营长手下任职的便是!

    许三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指导员只好推了他一把,笑着说跟他们去吧,许三多,来这不就为了看看老朋友吗?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可我知道我帮不上忙,我知道你来这里想有人帮你,我把你交给能帮你的人。你的心事大概羞于见人,可你的战友都这么想见你,你穿着军装就该……为人民服务是吧?

    就是就是。我们也是人民。跟人民一块走。

    许三多还来不及跟指导员先打个招呼,就被两人挟到了车上。

    一路上,马小则帅一直盯着许三多身上那套不一样的军装。

    许三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

    甘小宁回身对马小帅笑了笑,说:小帅放尊重一点,虽然是俘虏,可也是咱们班长。马小帅说我是响应副营长号召,副营长让咱们不要放弃任何一个研究友军与敌军的机会。甘小宁问那研究结果呢?马小帅说:结果是,我更期待全面换装时刻的到来。

    甘小宁发现许三多一直没有说话,便对许三多说:我怎么一直没有听到班座大人发话,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是优待俘虏的。马小帅说,他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不,他的嘴简直被老A锯掉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拿许三多说事,完全没有顾及许三多的心情。许三多确实一直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听他们这么一说,他终于向甘小宁伸出了右手,向马小帅伸出了左手,说:来,握一握。

    马小帅对班长突如其来的感情战术,有点防不胜防:搞什么?一招制敌?

    许三多虽然在笑,但嗓子已经有点哑了,他说不是,是见到你们……真的高兴。

    那两人就犹豫了,他们听出了嗓音里的那种怀念与情感。

    甘小宁虽然开车不便,还是腾出一只手,在许三多的手上狠狠地扣了一下。

    马小帅看看甘小宁,又看看许三多,根本没理那只伸向他的手,而是把许三多狠狠抱住,他说既然你的意志如此薄弱,那么我……,我的老班长啊,你想死我了!许三多挣扎着,他有点不习惯别人的拥抱。甘小宁的车因此开得歪向了一边,他气恼地对他们嚷道:

    再瞎搞就让你们徒步前进了!

    车继续地往前开着。

    一架直升机从空中飞过时,让许三多想起还是新兵时的一些情景,那时天上也飞过直升机,指导员的鼓动工作也做得忒好,一路告诉他们这是侦察营,那是全电脑化的炮团,那是我们亲爱的机步团。同志们骄傲不骄傲啊?自豪不自豪啊?

    你们还记得指导员的话吗?许三多问道。

    马小帅甘小宁和他心灵相通,齐声说:骄傲!自豪!跟俺们一样。

    是真骄傲,也是真自豪。可那时候知道什么是骄傲什么是自豪吗?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一股子燥动打哪儿升了起来,屁股下也起了火,坐不住,进了电影里似的,发海带似的一股子自我膨胀……

    现在知道什么叫骄傲,什么叫自豪了?甘小宁问。

    知道吧。骄傲就是有一种东西让你负起责任,你尽了心也尽了力,你觉得值得。自豪嘛?我们那边的队长说,飞机大炮,导弹航母,日新月异,一切都是昙花一现的玩具,最重要是你们自己的坚持。越来越多的人追逐浮华掠影,你坚持了,你自豪。

    难怪就你在老A留下来了,他说的是你的人生准则嘛。

    许三多神情中掠过一丝黯然,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准则。

    这时,车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了,像是在城镇与草原的边缘。

    许三多不禁问道:这是去侦察营吗?

    是侦察营啊。甘小宁回答。

    正说着马小帅把一个真空塑料袋扔给了许三多,他说师属独立单位就应该在师里呆着吗?副营长老说的话。对了,副营长说估计午饭时间咱们还在路上,让我们帮你多带了份午饭。许三多打开真空包装,那是他熟悉的野战口粮,他想都没想就往嘴里塞。

    一辆全副武装的装甲指挥车隐藏在天苍草黄的旱草地,车上的一个人正把一块压缩饼干嚼得嘎巴作响,然后又塞了一根香肠,再用军用水壶里的水冲服。很难想像一个人怎么能把这种干涩的食物嚼得如此之香。

    那就是高城。

    他扫视着在车上用餐的士兵,大喊大叫道:你们别跟我抢速度!趁热多喝点绿豆汤!下次再看见谁偷喝凉水,我就替你们爹娘管教了……话没喊完,他看见甘小宁的越野车回来了。

    ……报告连长。

    慢吞吞下车的许三多,慢慢地给了高城一个军礼。

    上来。

    高城朝许三多点点头,许三多便从打开了的舱门进去了,回头看时,甘小宁和马小帅已经将车开走。

    许三多很局促的站在指挥车的一个小角上,指挥车里边本是宽敞的空间,但加上了名目繁多的C4I设备后,车内显得拥挤。车里已经坐着的几名通讯兵和作战参谋,有人给他翻开一把折叠椅,让他坐下。周围的几个兵正在完成测绘和转接设备。

    高城依旧原样地站在车上,在对着通话器高声地嚷嚷着:……我是前哨二号,六号我要你机动行事,不要形成对战车的心理依赖!……我是前哨二号,你哪里?没事不要占用频道……啊,你是一号?营长我说的就是你,现在我是前沿指挥,你当然不该占用频道……

    这时,高城才从车舱里俯了下身子,拍了拍坐着的许三多。

    许三多说了声连长,然后想迎着高城站起来,高城却让他坐下,他说:好好看,回头要意见。说完,高城的那颗脑袋又个了上去了。

    许三多只好无可奈何地打开了旁边的周视镜,往外看着。

    后方猛地一声炮响,尖啸之后远处的高地上便炸开了。高城一声命令:发起冲击!战车便冲锋了起来。一队战车迅速从指挥车跟前掠过,冲下四十多度的山坡。指挥车震动着随后加入了冲击,车上的高机开始震响,弹壳四下飞溅。

    前方的车开始拉开了烟雾,再加上车上的自动抛射器,冲击队形很快被淹没在烟幕之中。车载的步兵从行驶的战车上跃下,并且在奔跑中保持着战斗的队形。

    装甲部队的这等独特景观,许三多已经久违了。

    枪炮声在周遭震响着,突然一个炸点几乎就在许三多坐着的车边炸开,黄土砰砰地直打在车体上,并就着打开的舱盖迸了进来。

    参谋紧急地拉着高城的裤腿喊道:副营长,快隐蔽。

    里边视野不好!

    高城喊了一声,依旧地站着。

    那名参谋只好看着目瞪口呆的许三多,苦笑着继续他的作业。

    外面依旧枪炮喧天,而最响的却是来自前舱口打得水泄不通的高机,那种武器从舱里听来足以把人震得热血沸腾。

    ……四号八号压制!六号七号迂回!三号五号正面冲击!……

    舱外的高城无视飞沙砾弹,镇定自若的进行着他的指挥。

    一发高机弹壳从前舱叮当作响地蹦了过来,许三多刚要去捡了,指挥车身车忽然间竖了起来,竖得几乎是直立着,车里人的,脚和头几乎收拾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这是障碍翻越,之后车又猛的倒回原位。

    许三多的手也被流弹壳炙了一下。

    参谋和通讯兵手忙脚乱地抢救着舱里那些未经固定的物品,猛烈震的撼中,那位参谋被甩得直撞到了后舱门上,把头上的钢盔撞得铿然大响。车里已经尽是车外飘来的烟尘和机枪射击的硝烟,参谋从烟雾弥漫中站了起来,气恼又无奈看着周围,通讯兵和他一样狼狈,车舱里只有两个人是好好的。许三多凑在周视镜旁边稳稳当当地看着,一只手捏着那弹壳,一只手调着周视镜,就是说他没有任何支点站在倾斜四五十度的车上却如履平地。

    参谋看着都惊讶了。

    许三多看到,山脚下的一个隐藏火力点,仍在喷射着火舌。

    车上的高城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高城伏下身对着驾驶舱说:四点钟漏掉了一个,清除它!

    可是,咱们没有炮了!副驾驶疑惑地看着高城。

    撞掉它!

    回答无比的坚定。

    车里的参谋和通讯兵很有先见之明地坐下,扣紧了头上钢盔。与此同时,指挥车疯狂地朝那个火力点撞了上去。火力点后的蓝军已经撑不住,开始四散奔逃,然后在机枪的扫射下一个个地冒起了白烟。

    砰的一声震响,几个垒工事的沙包腾空飞出。

    战车在崩溃的工事上四处转向,两条钢铁的履带深深地辗入了泥土里。

    车上的机枪手利用原地转向的工夫,打扫着周围仍在抵抗的假想敌,直至一个一个地冒起白烟。

    高城拖出自动步枪与那些化整为零的假想敌对射着,因为目标突出他显得甚是吃亏:

    重机枪!接手!

    高城喊道。他忘了机枪手已经牺牲。

    车上的参谋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发现他就是重机枪,于是对着高城解释道:我是参谋!

    你是军人!

    高城仍是毫不留情。

    舱口的重机枪忽然又开始鸣响了,高城惊讶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舱口冒出的许三多,他掌握着机枪,而且打得比原来的机枪手更有策略,他以足够的心理素质,判定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一一歼灭。对高城威胁最大的几个假想敌,在许三多的扫射下,纷纷躺倒。剩下的假想敌被逼出了自己的隐藏地点,在奔逃中被他们一一收拾干净。

    高城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舱盖,对许三多说:

    这不成!

    怎么啦?

    你身上没激光接收器,没有有效击中,这算犯规……

    机枪手忽然探头有些不好意思对高城说:报告副营长,他刚才摘了我的钢盔。

    高城愣住了,因为许三多从冒头便戴着的钢盔上明显的有着激光接收器。

    这小子,算你有心。传我的命令,下车搜索残敌,注意协同。

    周围的枪炮声渐渐零落,那座山连土里都在冒着袅袅的白烟,刚才这一会儿它几乎被一个营的饱和打击给翻了一遍。残败的工事和壕沟之间,车上的枪炮仍保持着警戒,车下的步兵在休息。几个在冲击中真真负伤的士兵,正被军医包扎。

    这场短暂的演习终于降下帷幕。

    高城很有些内疚地看了看这片被自己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草皮。他于是捡起了一只断腿的蚱蜢,放在了自己的钢盔里。

    许三多的手里仍在玩着那个弹壳,高城回头看时,他已经把弹壳放进了口袋里。

    高城在一块好点的草皮上坐了下来,示意着让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

    怎么样?……

    高城很想听听自己带出的老A对这场演习的真实感受。

    协同、冲击速度、火力密集度又比以前高一大截了,真好。

    许三多真心为看到的一切进步感到高兴。

    高城听了这话,身子一挺坐了起来。

    屁话!这个军的速度和火力,在九十年代就世界拔尖了,这还用你说呀?我是说你怎么应付?我的假想敌是跟你们死老A……你以为我把你从团里拉过来是让你说这种屁话呀?我是问你在那个山头上会怎么应付?

    我们不守山头。避免阵地仗。许三多老实作答。

    两军相争,第一步是把敌军逼进一个不利于他的环境。

    我们擅长逃跑,队长说,先别忙拼命,咱们轻装占个便宜,挪窝方便。

    演习是个虚的,将军每五分钟换一个决定,营长得更快,因为更靠前。

    许三多琢磨了一会说:步兵下车太早,影响速度……不过我是个外行。

    高城乐了,说:成,有这句话今儿没白拉你过来。然后转头吩咐甘小宁:伙头军造饭!今儿要有特色菜!甘小宁远远应了一声,便乐呵呵地去了。

    高城回头看着许三多说:回头跟我的兵练练!

    演习结束他仍不想放过许三多。

    许三多说练什么?

    高城说:刀枪剑戟,马上骑射,你学了什么给我亮什么。

    许三多摇摇头,他不想。

    高城说我的命令。

    许三多还是摇头说不。

    高城奇怪了,他盯着许三多,不肯相信许三多怎么会拒绝他。

    他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打见你那张脸子就瞧出来了,你好大心事。

    许三多低着头,没有做声。

    高城忽然就同情起来了,他说那就不妨说说吧,说说。

    过了一会,许三多说道:我……想退伍。

    高城愣了,愣得一时无话,只剩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许三多。

    许三多说:这次出来是队长给特批了一月假,他说让先我好好想想。

    高城坐直了身子,他直直地盯着许三多那忧郁而憔悴的眼神。他感觉到,在许三多的身上大概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不愿意说,然而却要天天想着它。

    高城说:我见识过你的毅力和恒心,现在看你的样子,大概这种事情我也没有经历过。

    许三多说:其实以前我也消沉过,每次都有人帮了我,班长,连长,六一,都帮了我。这次我回来,还想有人帮我。可人都不在了。

    为什么事许三多?我能知道吗?高城看着眼前的许三多,心想好好的一个兵,怎么被那个死老A折磨成了这样了?他心里有点恨。

    许三多摇摇头,开口想说,最后又咽了回去了。

    高城说算了,你别说了。我相信说是不解决问题的,你是那种不需要廉价安慰的人,你自己想通了就一切都通了。你想不通,我可以陪你喝到吐。

    许三多却说真那样就好了,可我不喝酒的。

    高城坐了起来,拿起了自己的钢盔,看起来他好像有点烦了,他说许三多,你瞧这个。

    钢盔里那只断了腿的蚱蜢还在,高城轻轻一弹,那只蚱蜢蹬了一下那条独腿,发出一声类似榴弹掠过的强劲低啸,成弧线形没入足有四五十米开外的草丛之中。

    高城说:它可是断了腿的。你莫非还不如它。

    他说完这句走了。

    夕阳西下,士兵们就着最后的阳光正在草原上捕捉蚱蜢。硝烟散尽后这一切显得极为绚丽,几辆先行车已经绕开这小撮人群开始行路。

    草原上,军车摇晃着前行。高城不时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对面闷坐的许三多。

    参谋没感觉到气氛不对,问道:副营长,炊事车问在哪开饭?

    0463吧,正好也给那几个慰劳一下。咱不有特色菜吗?

    是。

    咱们营那几把好枪都来了吧?

    参谋愣了,他诧异的看着高城:怎么还要比呀?

    当然得比,我就不信这个邪。高城看看许三多问:许三多,你说比不比?

    不比。许三多的硬梆梆的,一点不给松动。

    你知道我说比什么吗?

    高城的脸上暗示地笑着什么,但许三多没注意到,他低着头,依旧没有做声。

    高城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说了一声上车,就把许三多拉走了。他把他一直拉到一个山岬的下边才停下车子。

    许三多,你不出去看看吗?高城在车上许三多说道。

    不看。许三多闭着眼睛在车里坐着,他什么也不想看。

    你居然连他,也不想见了吗?

    站在车上的高城,好像有点惊讶了。

    许三多好像听出了什么,不由睁开了眼睛。

    谁呀?

    成才!

    车里许三多忽然慌乱了起来,他没有爬到车外,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周视镜。

    外边夜色渐沉的荒原,原来竟是五班的驻地。

    许三多很快就看到了地根旗杆,同时,也认出了旗杆下的那一个身影。

    那就是他的战友成才。

    高城仍在对着那几个寥寥几人的队列行注目礼,然后对着车里的许三多说:

    你们是老乡吧?他现在天天在这草原上。他已经把这个烂摊子给整好了。说实话,我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了,可现在,你真觉得这王八羔子不含糊。许三多,军官喜欢让他敬重的士兵,哪怕是个将军。

    然而,许三多却没有下去,他有些乏力地将头靠在周视镜上。离队后,他最想见到成才,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比成才优秀,但看见五班的那个队列时,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脸出去见他了。

    高城并不强求他,他自己下车去了。

    许三多后悔来错了地方。他默默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所谓的丰盛晚餐开始了。辛苦一天的士兵们嘻嘻哈哈的。高城敲打着身边放着的钢盔让大家安静下来,他说:大家,喂,大家!酒是没有的,水是管够的,不过这0463在的话,不管是酒还是水……士兵们很有默契地接他的话茬:一定要敬的!

    五班那几人都被侦察营的兵从人群中给推擞了上来。他们都很腼腆地微笑着,只有成才这个当班长的,显得一脸的老成持重。高城指点着成才说:

    成才,就是从你开始吧!一、二、三、四……怎么少一位?

    听了这话,那几个兵眼圈就都有些发红了。

    成才说报告副营长,薛林刚复员了。他说大家要是来,就替他问候一声。

    那就还是五位。你们五位在草原上,风吹,日晒,雨淋……

    成才说报告副营长,没受那些苦了,我们不会傻傻地淋着。

    高城忙说对,是我说了虚话了。这个地方最要命的就是没有任何压力,人没了压力就没了重心,要飞要跑,要爬要跳,总之就不想个人样稳当走道。我佩服你这点,成才,几个月,全军最烂的班成了能拿到任何地方亮相的班。车要加油,人也是要有个家的,以前训练的时候拿个小山包都当个家,现在你们这0463成了咱家,别看它小,连个营指部都放不下,它是个家。

    成才笔直地站着:谢谢你,副营长。

    高城不太满意地瞧他半晌:我现在倒是佩服你了,可你也不能老是连眼神也穿了制服似的。高城的感觉很对,成才的眼神和口气都像穿了制服似的:是。成才又说了一声。

    瞧着他那份一丝不苟的样子,高城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妈的,我现在忽然觉得你很像许三多,可你跟许三多哪里像了?

    成才说:他比我强。

    那倒未必。高城高高地举起着盔:扯多了,以水代酒,先干为敬!

    他淋淋漓漓地灌下了一盒水,看着大家都要学样,却又止住了,他说都别喝了,我这就算表了态啦。你们喝一肚水吃不吃饭了?开饭!

    旁边的参谋忽然提醒了一句,他说副营长,车里头那个……

    你急什么?上菜还得有会呢。成才,这会工夫咱们干点什么?

    高城的语气是在有意的挑衅。

    周围几个兵已经拎了几枝狙击步枪过来了。

    成才一看就清楚怎么一回事了:副营长说了算。

    那你挑枝枪吧?我不想老占你的便宜。

    用趁手的家伙,其实是我占便宜。

    打什么靶?固定还是移动?

    副营长说了算。

    你那枪连发,让你占点便宜,移动吧。

    成才简单地回答道:成。

    高城忍不住笑了笑:我这几号兵最近练的可就是专打移动的。

    成才却又给自己加了码了,他说你那枪是半自动。那我就只许打单发,连发算违规。

    高城忍不住无声地骂了句,然后有声地发了句牢骚:

    我就不信你那枪里干出来的是导弹。

    士兵们都兴奋起来了,显然,某人的枪法已经成了传说了,都在等着看呢。

    高城有意敲了敲指挥车,说:车里的别死不吭气,给个亮!

    许三多知道话是对他说的,就替他把车打开了。

    一个士兵已经搬了一箱空酒瓶过来,士兵们腾出了大块场地。

    高城高声吆喝着:这就开练吧?

    周围那几个狙击手已经如临大敌地拉开了枪栓,检查枪机。惟有成才很难堪地看着自己那杆如同骨折般包扎着手的自动步枪。

    他说副营长,这不行……

    高城以为成才服软了,说放心。你可以打连发,这两枪一个档次吗?还真占你便宜?

    成才说不是,副营长……我没子弹。

    高城愣了一下,哈哈在大笑起来,他说对对对,我好胜心切,忘了五班不配发子弹!这话说出去谁信?我这辈子见过枪法最好的兵居然是个没有一发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是拿什么喂出来的?

    ……不知道。成才看着自己的枪若有所思。

    侦察营的士兵已经捧了七八个弹匣过来:要多少?

    成才想了想:一箱瓶二十四个,就要一匣吧?

    高城像是受了伤害,他说你还真干单发呀?

    成才已经取下了那个空弹匣,给他那杆滑稽可笑的步枪上了实弹,然后一副万事俱备的样子。

    高城摇摇头:得,前三招算你让的。

    他挥挥手,士兵已经把一个酒瓶扔了出去。成才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酒瓶在空中爆开了。而那几名狙击手则还来得不及把眼睛凑到目镜上。他们愕然地抬着头,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高城对那个扔瓶的兵大打手势。那士兵又开始扔了,显然是被高城教唆过的,一手一只车轮大战地往外乱扔,成才的枪声也越响越急,但始终是单发,把一个个的酒瓶打得粉碎。

    那几名狙击手从响了第三枪后就基本斗志全失了,只有一个人捞着开了一枪,可他瞄的那个酒瓶早已经爆开。而成才已经转向另一个方向。那名狙击手只好苦笑着放下枪,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那些酒瓶能在空中飞行的距离也越来越短,最后一个几乎就在那士兵刚脱手的时候就爆开。吓得那兵哇地轻叫了一声。

    成才放下枪了。

    他说是不是崩着了?对不起,你扔太快我也只好快打了。

    那兵摇头。

    高城说是吓着了。你放心,要说这人能把你额头上的苍蝇打下来又不伤你,那我准信。

    不可能。弹道会炽伤皮肤的。

    高城笑了:行,你小子狠。换我来扔。

    他替下那个士兵,看看那箱子里还剩下的六个酒瓶,不知又生了什么坏主意。

    他说换个地方行不?

    成才点头:行。

    高城很得意地把箱子捧到了车灯光柱之外的地方,那大概是目前看上去最暗的一段。

    这儿行不?

    成才眯起眼睛说:行。

    高城已经打算扔了,可他发现成才仍是单臂持枪,半搭半垂的根本不像待击的样子。

    有你那种射击姿势吗?高城说。

    没有。

    那怎么瞄准哪?

    这种光线根本没法瞄,你肯定还给我假方向,所以干脆这样还看得清楚些。

    高城笑了,搁在箱子上的手狠狠一捞,他手大,一手就抓住了三个瓶颈,然后南北合击地照着暗地里扔了出去。

    只听得三声枪响,快得三响如同一响一般,然后他翻倒在地,就着天空上那点微光看见半空飞舞的酒瓶,又是快如一枪的三枪。

    最后一个酒瓶在将落地时炸得粉碎。

    成才翻身起来的时候,掌声才轰然地响了起来。高城只好摇着头苦笑不迭地过来了,而成才正掏出武装带上的那个空弹匣装上,卸下那个还有余弹的弹匣。

    高城又一次服气了,他说行了行了,我就没打算比过你。只是想让我的兵看看枪还有这样打的。成才将弹匣递过来说:副营长,还给您,还有六发弹。

    枪王,六发子弹你也要还给我?

    报告副营长,本班不配弹,就算留下一发也是违规。

    高城点了点头,接过那个弹匣,顺手拿过成才那枝怪模怪样的枪。大家都很愕然,因为他只手拎着枪指向那辆指挥车的方向。

    他说成才,为什么你的枪这副鬼形样子?说难听点,跟被打了骨折一个样?

    成才说副营长,这您问过……

    我忘了。

    我自己改装的。

    为什么要改装?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这是运动汽枪上的瞄准镜,两三百块一个的便宜货,连军品规格的脚巴丫子也够不着。

    成才很愕然,这种愕然是因为高城说话的刻薄,并且愕然立刻变成压着的愤怒。

    他说副营长,因为这是我的战友送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狙击步枪,也知道我呆的地方甚至没有子弹。

    你不觉得你这把枪的样子很滑稽吗?说白了,你不觉得你的战友很滑稽吗?

    周围的士兵都愣了。

    成才也几乎要愤怒了,他说副营长,如果您觉得滑稽……那是您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半点也不觉得……滑稽,我的枪也许滑稽,我的战友不是。您明明知道他的,许三多,最好的步兵,钢七连守到最后的一个人,我的战友,老乡,伙伴,我的兄弟……

    高城在几乎众多义愤填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然后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下,对着指挥车就是重重的一脚。

    他说:你这个不知自爱的王八蛋!听听人怎么说你!你又凭了什么就可以作践自己?

    那一脚踢得也过重了,那可是十几吨的铁家伙。

    高城瘸着走开了。

    愕然的人们忽然听到车里传出来一串嚎啕的哭声。

    愕然的成才一愣,但他第一个明白过来。

    成才连忙打开舱门,把车里的哭声放到了外边。

    而与此同时,成才也笑着哭了。

    成才和许三多两人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已经散开的士兵们仍带着方才的惊讶余烬。炊事班终于忙着在草地上陈设他们那顿简陋的饭席。席天幕地的宴席中,一盆盆爆炒蚱蜢端上来了,那就是侦察营的特色菜。

    许三多一手筷子一手馒头大口地吃着,成才在旁边拼命给他往餐盘里挟菜。在这里许三多才忽然觉得饿,发现自己从离开基地后就没吃过能算是饭的东西,也明白连长为什么要说作践自己。

    狼吞虎咽的许三多,看起来要健康多了。成才把自己的馒头也放在许三多的盘里,他说你多吃点,别噎着。许三多,你几顿没吃饭了?

    许三多摇摇头。高城从身后过来,又端来一个食盒让成才接着。

    成才回过头:谢谢副营长。

    高城甩着瘸了的脚:我就不爱听钢七连的人没口子说谢谢。

    成才笑了:王八蛋再说,连长!

    这就对了,成才,我也不知道你碰上了什么事,可以后别那样了,貌似兵味十足,其实是对所有人充满警惕。老A怎么残害你了?

    是,连长。老A没残害我。

    许三多擦着嘴:对不住,连长。

    高城追问:你的心事还有吗?

    没有了……暂时没有了。

    暂时就暂时吧,大概你以前太纯净了,可是许三多,人没点心事不算是活着的。我就觉得什么无忧无虑是句害死人的屁话,有颗人心就得有忧虑,没心没肺咱就不说了。许三多,你已经是成人了,我这当连长的只能送给你这句话。

    许三多犹豫着点了点头。

    高城忽然看着成才:怎么着?你还是乐意在这儿呆着,不去我那侦察营?

    成才迟疑着:……兄弟们刚像点样子,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高城戳穿他的谎言:你明知道你这班战友已经很像样子,你不在的话他们可能会做得更好。

    成才终于说:我不想去侦察营。

    你想去哪?侦察营已经是全师最好的作战部队,说得狂点,也是全集团军最好的。

    我还想去老A。成才说得是斩钉截铁的,许三多和高城因为他这一句都满脸惊诧地看着。

    高城几乎是有些生气:你不是刚……

    刚被淘汰,但还可以再试试。成才并不回避这个问题。

    高城眼都不眨瞪着他,成才也又恢复了那种冷若冰霜但风纪十足的姿态。

    高城:你觉得他们是最好的吗?

    成才:没到见真章,谁知道什么最好?

    高城:那你干嘛一定要去?

    成才:我在那儿栽过跟斗,连长。

    高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开。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看着成才的背影。

    成才叹了口气:别笑话我,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使足了浑身劲只是为个自己的目标。

    许三多说不是的,成才,你自个都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

    灯光渐渐地熄去了。

    成才就着五班营门口那点微弱的灯光,将几小时前打过的枪械卸成了零件,仔细地拭擦着。周围一片寂静。许三多坐在旁边,看着那一个个被完全分解开来的部件,默默地也不说话。

    最后开口的还是成才,他说:人有了心事不能搁着,就好比这枪打了就得擦。许三多,你做事情就总让我羡慕,干干净净,心无挂碍,因为你把自己的心里料理得清清白白。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是我被A大队淘汰了,我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可这种输是我受不了的,因为我输的不是能力而是人品。队长临走时给我打的评语很好,说我表现优秀,因为怀念老部队而不乐意在A大队呆着。我知道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我的未来,可人的将来会被什么影响呢?我现在这么想,不是别人的评价,是怎么看自己。

    他回头看许三多,灯光下的许三多显得很沉静也很忧郁。

    成才继续说着:我在那里摔的,摔的不是别的,是自个那点子人生感悟和以往的信心,所以我必须再从那里站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想法还有这把枪。

    许三多看着他那支刚装好的枪,绑着绷带,绑着完全不配套的瞄准镜,看上去很可笑,但是又不可笑。

    许三多有些担心:你哪来的机会呢?他们会再选你吗,没时间来测试每一个人。

    我会等着的,我得等着。如果连等待都没有了,那人还剩些什么?

    许三多看着灯光下成才的眼神,他终于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被人改变的,他说那我信……我等着你。

    成才问许三多:你也有心事,许三多。

    许三多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你们,我没有心事。

    许三多想,跟成才比起来,他那算什么屁心事呢?

    第二天清晨,袁朗的电话找过来了,接电话时,许三多感到十分的惊讶,他说队长?您怎么知道我在这?袁朗说你个当兵的,除了这你还能去哪?许三多嗓子立即就有些发哽了,他嗯哪了一声,袁朗在电话的那头,便像是看见了一般。

    袁朗说:心里那事还没了呢?

    许三多说了啦!队长,我这就回去。

    袁朗却说:我不是催你回来!也不要看你那张强装的笑脸!

    许三多说:是我想回去,我特想你们了。

    听得袁朗都有些感动了,他说这小子,想明白再说话。他说我找你是有事,不是队上的事,是你家里的事,你家里来电话,我接的。

    许三多心里突然一落:我家?我家能有什么事?

    袁朗说:说是有一个叫许百顺的人,入狱了,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许三多愣了,脑子里像被炸了一样,话筒在手里都有些捏不住了。

    袁朗在电话那边问道:这许百顺是你什么人?你哥?你弟?或者是表亲?

    半天后,许三多告诉袁朗:队长,许百顺,他是我爸呀!

    电话的那边,便再也没有了声音。但许三多没有听到袁朗把电话挂下。

    电话里什么声音出没有。

    许三多收拾的背包的时候,成才在旁边告诉他:

    我给我爸去个电话吧,兴许他能帮忙的。

    成才的爸爸,还是他们那里的村长。

    许三多摇着头:……帮不了的,进监狱啊。……

    成才看着许三多的那张愁苦脸说:兴许他认识些什么……唉,也许也不认识,他只是个小村长。

    忽然,许三多问道:成才,多大的事情能让人进监狱呢?

    成才想了想说:应该很大,不,多半很小……我怎么知道?

    成才看着许三多的表情说:你就别想了,老伯那么个人能惹什么大事啊?

    这时高城进来了,他说许三多,车已经来了。我让他们直接送你到车站……别着急,你能处理好军队里的事,也就能处理好家事。

    许三多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背起了背包。高城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走吧,我瞧你的心思也不在这了。

    许三多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嘴里只说了一个连长,就说不下去了。

    高城说:你那意思是说你再不回来了不是?

    许三多连忙说回来,得空就回来看你们。

    那还不说再见?高城撵着许三多,一边对成才示意着什么。

    成才连忙说再见,许三多。

    许三多眼眶里在不停地闪着泪花,他很想跟成才抱抱。

    高城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冲身后的甘小宁使个眼神,说:甘小宁,押走。

    甘小宁提了许三多半边身子,拖着就走。

    成才背起许三多的背包,默默地跟在后边。

    草原上是闭着眼开车也不会撞到人。

    开车的是甘小宁,他问许三多:你啥时候再来呀?……你再来可得匀出一个晚上给我,对了,还有小帅。……就这一晚上,全让连长给占了。说是说下了演习场就是哥们,谁敢跟他抢呀?许三多你说是不是?

    许三多没有做声。

    许三多在望着远处丘陵上的那两个人影。那是高城和成才。

    甘小宁只好自己哼起了歌来,哼完了又去瞧瞧许三多,许三多还在那看着。

    甘小宁挠头了。

    甘小宁说还看得见吗?我说班长,你真的还看得见吗?

    许三多说:八点半方向,他们还瞅这边呢。

    甘小宁停下车,从司机座里翻出个高倍望远镜,一脸的不信邪,架在眼睛上就是一阵调。过一会他才找着了目标,看了看,苦笑了,他说我靠,神奇!他仔细看看许三多,突发奇想地说道:要不咱绕回去吓他们一跳?

    许三多苦笑了:会被他们骂的。……走吧。

    甘小宁的车子只好再次发动,往车站开去。

    因为车票是战友们给他买的,这回办了个卧铺。

    列车到站的时候,是第二天了。下站时,他有些茫然,看着这已经具备些规模的车站,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许三多的家乡,还不到四年呀。走出出站口里,他的茫然已经成了愕然了,当年离开时,这外边应该是一片人声喧嚷的集市,今天已经成了几栋高耸的大楼和广场。看起来市面的兴盛远过于往日。许三多仿佛来到另一座城市。和所有正在发展中的城市一样,它的发展足够让所有离家近五年的人认不出来这是哪儿?

    许三多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他向旁边的一位行人提问,听到的是熟悉的乡音:人民广场嘞,你买衣服买电器就是这儿了。许三多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我是说,这是哪座……城市?那位行人让他气得话也懒得说了,随手指了指车站的大门,让他自己看那上边的站名。

    许三多往那边看了看,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家乡名字,脸上顿时有了些如释重负的表情。许三多于是知道,他的确回到了家乡了。

    他转身坐上了公车,当天就回到村上了。

    许三多顺着田埂,往他的上榕树村走着,那是他自家的村落。

    不是农忙,水稻田里清清闲闲的没个人,透着绿色,但就连这鸡犬相闻的小村里也有了些改变,进村口第一家,便是叫个“拥军便民大商城”的小卖部,这狗屁不通的名字让许三多着实多看了几眼,然后走了过去。

    刚才也没个人影的店老板,从门里一下扎了出来,忽然就惊奇地拖住了许三多的手。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愣了,他说您好!您是……

    你别说不认得我!进屋去!

    许三多这才认了出来,眼前这位就是成才他爹,本村的村长。

    许三多说啊呀老伯,……我这不是故意的,我一时真没想起来……

    坐坐坐,我就问你成才他好不好!

    好,好着呢。

    怎么个好呀?你们俩在部队上有没有互相照顾?

    我们一直都是互相照顾的。

    有没有吃什么苦?我跟你说,吃苦时要同甘共苦,有事时要互相帮忙。

    老伯,我们天天都是这样的。

    那就好,上榕树的人去哪就都该这样才好。

    村长不改他的官腔,他说我那儿子有什么长进没?

    许三多说有啊!老伯,您现在再瞧见成才准就认不出来了。

    村长恨得直咬牙:那就回来看看嘛!等认不出来了还回来干啥?我看见你个军装还以为我儿子回来了呢!

    许三多终于看见老头脸上的失望和愤怒,他说老伯,他一准能尽快回来。

    这儿子,老说做成了什么就回来,再做好了什么就回来。你做成个天又咋样?你做成个天还是我儿子!等你把爹忘了再回来,你做成个天又管啥用?

    许三多内疚之极地赔着笑脸,他说我准定告诉他。

    外边有人敲着玻璃柜,说是买烟。村长说你等下子。就卖烟去了。

    还是那个呀?村长问外边的人。

    外边的人很不耐烦,说:白石万宝。

    村长拿着烟说:不是我说你,咱乡下人抽这烟做啥?什么白石红石的。特意进这两条也快让你抽光了,一条一百多,你烧钱哪?然后村长小声地嘀咕着:我是说你想想你爹……

    许三多由不得好奇地往外望去,这一望,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二哥!

    许二和一听,跳了起来:你怎么……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我紧着赶回来的!许三多看了一眼村长,说在这歇会。

    许二和的口气忽然就冷淡了,他说回来干啥?你回来也没啥用。说着把钱扔在炽柜上,掉头走了。许三多愣了一会,背了包便跟在了二哥的身后。

    许三多紧紧跟在二和的身后,二和阴沉的脸色让他颇有些忐忑。

    二和拆开了烟,给许三多示意,许三多摇摇头,许二和便自己点上了。

    干嘛不说话?许二和说。

    许三多反应不过来,他说不知道说啥好……二哥,你还跟以前一样。

    二和愣了一下,他说我还跟以前一样?我都不知道你说啥。你当了四年多的兵,我可花了三四十万啦,还跟以前一样?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三多被二和的三四十万吓着了:那么多啊?

    许二和隐隐有些得色,他说那可不?教你个乖,花得多才挣得多。二和仍然还是喜欢这个弟弟的,伸手去拿许三多背上的包。

    许三多躲着,他说我拿得动。

    你有多大劲我还不知道?二哥的不屑就是二哥的温情,这许三多也知道,就手把包卸了下来。许二和让他那包带得整个身子都往下一坠,差点没闪了腰。

    你这里头装的都什么玩意?

    许三多说:都说北方的苹果好,我装了一篓给爸妈尝尝。

    许二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说你跑了几千里地背一篓苹果回来?你咋不背个五十公斤东北大米回来呢?

    许三多有些高兴了,他说我想过,都说东北大米好,可我吃了几年还是觉得家里种出来的好。二和更来气了,他说,我是说……我简单地说行不行,你有病啊?许三多总算明白了哥哥说的是什么,他说那我总得给爸妈带点什么呀,没啥钱就买了苹果。许二和也有了些后悔,他说我知道,有个心意就行了,我是说你不用带那么多。

    许三多亲昵地冲二哥乐了:没多沉,我正好锻炼身体。

    让二和意外的是许三多那种行事时丝毫不为外物打动的神情。

    他说你小子跟以前不一样呢,说不出来,着实不一样。

    许三多说没啥不一样的,长大了几岁而已。

    那就好,不像你二哥,只能说长老了几岁而已。

    许三多突然想起爸爸来了,他说二哥,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二和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也不说话,叼着烟往前走着。

    村里隔几户便有两三层的楼房崛起,这使这村落不再像个村落而有点像个小镇了。许三多的军装和许二和的傲慢,都使同村人好奇而不搭话,只远远地看着。

    许二和边走,边烦燥地掸着烟灰,他说是老大给你打的电话,我的意思是根本甭告诉你,你是不是好好当兵跟我没关系,我是说你回来根本没用。二和看着许三多的表情,接着说:估计老大啥也没跟你说清楚,他那笨嘴跟十年前一个笨样。

    许三多摇摇头:那倒不是,不是我接的电话。

    说不说清都不打紧,不管事。咱们欠人家钱,那就得还人家钱。二和瞧瞧许三多的背包:不是苹果,就是这个道理。

    二哥,我还是没听明白。

    我这么告诉你行吗?这事赖我,我想让爸挣点钱,介绍他个合伙人,收咱家乡这些个山货。没曾想那王八蛋靠不住,跟爸签了约,一卷启动资金,跑没影了。我再见他非活剐了他不行。

    许三多思量着:那也轮不到咱爸进去呀?

    爸糊涂,我一瞧那合同拟的,他不知咋整的是个承担人。没挣过钱的人就这样,一看能挣点钱啥也不顾,到了把自己装进去。

    许三多犹豫着看二和一眼。许二和很豪爽:我回来就为了了这事。法庭判的,还人十二万资金,或者是牢里蹲一年,都知道这事怨不得他这老农民,判得挺轻。

    许三多顿时轻松了,他说这就好了,这就好办了。

    许二和却莫名其妙了,他说好办什么?

    不是咱还人钱就行了吗?二哥你不是有钱吗?

    顿时许二和有些郝然了,他说我没钱。

    这几年你不都花了三四十万了吗?

    那是花的,花出去的你咋还算自己的钱呢?二哥今年不景气,十二万就是拿不出来,做生意就是这样。二和看看许三多:信不信由你。

    许三多一时有些茫然。许二和则有些穷途末路的悲伤。许三多低声道:我信。

    我想替爸在里边蹲着,爸不让,爸说你在外边还能想想办法,你比我能挣,二和苦笑着:就是爸让法院也不让。我想借钱,可人都是拿个几百万做生意不难,借个一万都掏他心窝子。我现在天天打听骗咱爸那王八蛋的住址,找着了就揣把刀过去他害咱爸,我陪他玩。

    许三多愣了一会:说句实话,二哥你那到底有多少钱?

    ……三两千吧。

    许三多不信:三两千?

    三两千就是两三千!二哥事做砸了,这是最后搏一把!发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打天下就是这样,你二哥认打认挨!

    家中暮色很重,许一乐除了多一些老态,他仍是几年前那副略显愚钝的样子。

    许三多满脑想的都是父亲的事情,他说怎么办呢?二和说没什么怎么办。爸的心思是蹲一年就蹲一年,十二万你掐断了他脖子也不吐出来。我的心思是天塌下来全家顶着,不就是两臭钱吗?无论如何我想得出办法。许三多问有什么办法?二和说这不正在想吗?

    二和真的是一脸的困兽。

    许一乐拿起二和放在桌上的烟,说:我出去遛会。

    许二和横了他一眼:这不跟三弟正琢磨吗?你走什么?

    你们琢磨呗。这事我没辄。许一乐也真说得出做得到,往门口便走,瞧二和神色是终于停了下来,便蹲在房门口抽烟。许二和火了:瞧瞧你这德行!三兄弟就你在家陪着爸,生把个爸陪到蹲大牢!你还一句你没辄就完了事!许一乐不愠不火,就那一句我是没辄。你有钱有办法,你有辄。就算咱仨一人凑四万我也没那钱……许二和气得跳将起来,那架势是要出去追打,他说老三当了五年兵你好意思让他掏四万?你盖房子娶媳妇你敢说你没四万?

    许三多架住二和说二哥,跟大哥好好说话。

    许二和不依不饶,他说我根本用不着他掏钱!我就是听那话就想揍他!

    许三多连跟一乐使着眼色,一乐终于有些惧意,站起身走了。

    夜幕低垂下来了,许二和和许三多两人坐在小院的桌椅边,还是没找得合适的办法。许二和还是满嘴的骂,他说靠,老爸这破事,老大那破家,就那两臭钱,妈的。末了,许三多就劝他二哥,你过得该说是比我好,咋倒恨这个恨那个的?二和又是靠的一声,他说你小子懂屁事!但二和看看许三多,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又说:你大概是懂点事了吧?倒是我现在说不清怎么回事了。

    许三多乐了,他说你瞧爸把这家里拾掇的,我到现在还不习惯这就是咱们家呢。

    许二和也打量着自家新起的小院,他说你知道这呆老头子,一乐是搬出去了。他盖了东厢房就凑西厢房,东边是我的,西边是你娶媳妇生孩子的,连家具都办齐了,钱花个干干净净,好像咱们谁还会回来住似的……

    许二和忽然说得嗓子有些发涩,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哽在那里。

    同样的情绪也在许三多心头弥漫着,他说二哥,你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么?

    不了。二和说难道你还会回来不成?听说你在军队上干挺不错的。

    那也挺想家……想原来那老房子。许三多说。

    许二和愣了一会说我也想。原来挺顺那会,瞧爸乐得合不拢嘴,我就不知道他美什么,这家里除了少两儿子又多出个什么?

    许三多瞧着西厢房说,因为他觉得我们会回来的。他想起这个就乐。

    许二和看看他又转过头去:大概是吧。我现在可看透了,钱是个糟心玩意,咱们家原来好好的,现在……瞧你大哥连天塌下人全家顶着这话我都说不出来了。

    二和沮丧的不知如何是好,许三多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别这么说,他是咱们大哥。

    许二和由不得又看了看许三多:老三,你这趟回来我觉得是长大了,你要没回来我现在大概就又在喝闷酒了,跟谁也说不上话。我也不知道你经过啥事,大概你们军队上是真炼人。可我就想知道,你宽厚,你仁义,你有孝心,这有啥用?你拿这给我换回个十二万来?

    许三多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二和说得了得了,你知道你二哥,一个说了狠话就后悔的脾气。

    许三多的目光忽然在眼角扫过的房子上停住了,他说二哥,咱们家房子值多少?

    许二和说你敢刨老头子祖坟啊?我想过,老头子跟我玩命。

    许三多坚持着:那是爸给咱们盖的,可现在出了事的是咱爸。

    许二和终于看明白许三多的想法,不由瞪着许三多愣了。

    第二天,许三多看父亲去了。

    二和没有去,他跟许三多忙同样一件事情:让父亲回家。

    二和的焦燥是因为没有孝顺爸爸的机会,现在他终于找到这个机会了。

    这是那种相对松疏的县城拘留所。父亲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许三多的面前。父亲散手散脚的,不光没见得萎靡不振,反而是满面红光。这让许三多有些意外。

    满面红光的许百顺一屁股在儿子对面坐下,要不是旁边还有个警察,几乎就要乐开了花,他说小子,你还舍得回来呀?他不知道许三多心里难受,许三多只说了一声爸,下边的话就哽住了。

    许百顺说:听说你现在又换地方啦?高级单位?到高级这班长就该算是个官了吧?

    许三多说还是个兵,爸。

    许百顺说瞧你小子这点出息,赶紧回来算了。

    许三多点点头,看着父亲那笑脸,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许百顺笑了,说难受啦?难受啥?你老子用不着你惦记,你老子上哪都能照顾自己,作息时间都按所里时间,勤着点打扫,见制服勤问着点好,人不会跟你咋的又不是啥大罪。许百顺对着警察问:是不是,祁同志?

    警察绷着脸转开,丢了一句话:这点时间不跟儿子说话,你跟我嘀咕啥?

    许百顺说对对对。你瞧人多好,别替我担心啦。你要这么想,这要还可是十二万,这要坐呢,也就是一年。一年十二万,你老子我在这蹲,等于一月省一万,不,是一月赚一万哪!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许三多看着爸笑得如花绽放,真个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说爸,大哥二哥都惦记你,不能让您在这呆着。许百顺说惦记呗,你老子要在家,你们哪还会惦记呀?你回去告诉老大老二,大的可劲儿给我把孙子生出来,二的可劲儿挣钱,这事他们老子顶了,一年后出来了,你在部队在家里都准备好了,咱们全家和和美美聚一阵子。

    许三多说爸,钱再还不上您就得转正式监狱了,那时候钱还上您也出不来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呢。你急啥?这钱不还,啥时候都不还。

    许三多说我昨儿跟二哥合计了一晚上,把东西厢房卖了,拿钱还人,您出来。

    许百顺一听急了,他说嗨,你脑子又进水了。房子多少年攒出来的?坐牢不就一年吗?再说了,房子卖了咱家住哪?绝不能卖。

    正房够您跟妈住了,我跟二哥这几年都回不来。

    你跟二的就是不想回来,把房子祸祸了好又多个借口。

    不,我回来,当完这几年兵我就回来。我不去别处。

    那你住哪?许百顺问。

    许三多说我准能把自己住的地方挣出来。

    许百顺说闭嘴吧你,这房子有哪块砖是你挣出来的?你敢卖老子的房,老子回了家跟你玩菜刀!

    许三多看看爸,许百顺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立刻驳斥的意见。

    许三多反而全盘说出来了:说实话,爸,二哥今儿没来,他跟人谈房价去了。这事他拿手,卖了钱,这几天就接您回家。

    许百顺这回是真的急了,一下站了起来:你败家子呀?明明你老子一年就出来,你非得给我砸锅卖铁?许三多你砸谁家锅?你老子许百顺的!

    一旁的警察呵斥道:4598,注意点。

    许百顺只好坐下,他说你现在立马给我走,去给二和打电话,告他房子不许卖!快去!

    许三多摇着头。他不想去。许百顺双手叉腰再一次瓶子站了起来,他说这房子是我的!

    许三多也激动了,他说卖得了多少钱,我一定还给您。

    许百顺说谁要你还?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说:我现在是士官,我一月能省下六百块,就算我一直是士官,一直是六百块工资,这钱我十六年后就能还你。

    许百顺笑了:十六年?你给我天南地北地开玩笑?谁要你还了?你赶紧去给我把二的吆喝住了。许三多说我不去。许百顺急了,他说算老子求你了,三的,那房子是给你和二的留的呀!许三多说我知道,爸这些年挣点钱全花在我和二哥身上了,所以我们都觉得,现在正好把它还给爸。许百顺还是不让,他说有本事你们拿别的还!这老子挣的!你老子爱在这呆着怎么的了?你拿钱来我也不出去!

    许三多说爸,咱们家光明磊落,咱们家不能欠别人的。

    许百顺说我欠!又不是你欠!你不是我家的!二的也不是!

    许三多也急了,他说爸,您是我爸。我不能让我爸在这,我要让我爸回家。二哥急得整天暴青筋,因为您在这;二哥一想起以前胡花掉的钱就想扇自个,因为您不能回家。我不能让您在这地方委屈,因为您是我爸,我现在觉得家都不像家,因为爸不在家。

    许百顺这一下愣了,愣到眼圈忽地就发红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

    你……你还真给我长出息了。

    我没长什么出息。爸,我现在就知道这几年真是没为您做什么,到现在有了事也只好卖您给我们攒的房子。爸,我记着的,等我从部队里回来,我准给您把房子买回来,咱也不盖别的,就把爸亲手盖的房子买回来,然后咱全家和和美美地在家里呆着。

    许三多的话让许百顺摇了摇头,就势抹了把眼泪。

    那以后怎么办?

    许三多说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就知道咱们家挺好,尤其是咱爸,凡事都为我们想着,这么大个事都没给我们看个苦脸。我还知道二哥发了毒誓,以后不瞎花钱也不说钱是驴日的货,二哥要好好挣钱好好攒钱,说不定还娶了媳妇生个儿子,这是还爸没了的房子。

    这个承诺是许百顺听着顺耳,他说真的假的呀?……这事烧房子二的他都不答应的。

    许三多说真的。爸,就因为这事二哥好好想了,他心里有你。

    许百顺忙不迭地点着头:那你呢,你呢,说给你老子听听。

    许三多想了想,他说我还想当几年兵,我的心愿还没了,不过,不管我做什么,我永远是爸的龟儿子。

    许百顺愣了一会,伸手一下一下捋许三多的头发,许三多温顺地低了头,让爸捋着。许百顺出神地微笑着,从心里说出了一句:龟儿子。他觉得说这句他心里好受。

    那一天,许三多他忽然明白自己有一个多好的爸爸。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对不住这个好爸爸,那是个让人悔得拿脑袋撞墙的事。他那个本该哭却笑得心花怒放的爸爸让我明白了,原来每个当兵的都拖欠了家里人的那份情感,所以每个当兵的提起自己家来时都带着些内疚。

    见过父亲出来,在街上,他晃过了一家修鞋的摊子,他看到上边挂了一个牌子,上边写着“军人免费”。他当时笑了笑。心想这年头惊世骇俗的牌子真是飞满了天了。

    他看了一眼修鞋的摊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便走过去了。

    然而,当他的快要走出街口的时候,他忽然站住了,他又想起了那个修鞋的摊主,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转身,就往逛奔了回来。

    这一回来,许三多看清楚了那个修鞋的摊主。

    那摊主就是他的战友伍六一。

    伍六一没有看到他。伍六一正牛皮哄哄地正跟那一股子兵味的顾客拌嘴,他说:说了军人免费就是军人免费,你当我打广告呢?那我会在下边注明挂羊头卖狗肉的。那顾客说我现在退役了,我在哪不能省两钱?当兵的凭什么占当兵的便宜?

    伍六一偏和他叫板:那不叫便宜,多少钱买不着个乐意。知道不?

    你哪个军的?这么牛皮?那顾客不服了。你哪个军的?这叫一个死硬?

    这时,许三多禁不住了,许三多大声地喊道:他万岁军的。

    许三多的声音把伍六一吓住了。

    伍六一抬头一看,看到了许三多,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泛开了。

    这就是你们死老A的军装吗?伍六一神奇地问道。

    许三多却没有回答,他说他:你不是说不离开部队的吗?

    伍六一收拾起摊子,两人就到饭馆里喝酒去了。

    那一天,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完了伍六一又自己去拿。

    许三多说你就别老走动了!还喝我去。

    伍六一只是笑,他说走走好,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出院呢,你现在以为我刚出院呢?要不要我给你起个大飞脚看看?许三多知道这人说出来就做得到,忙说行了行了,你就坐下吧。

    伍六一告诉许三多,要说修鞋就这个不好,天天得坐着,没曾想我伍六一最后干了份跟公务员差不多的差使。

    许三多一直地审视着伍六一的那条腿,最后他问了。

    他说你干嘛这么干?

    伍六一却顾做不知,他说怎么干?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

    两人不约而同地去抢桌上的酒给对方倒上。

    许三多低着头,他说因为要强?

    伍六一想了想,他说我没觉得我多要强。

    许三多默不做声地拿杯碰了碰伍六一的杯了,然后一饮而尽。伍六一笑着端起杯子,说你小子一进老A,酒风大变哪?可许三多拿下了他的杯子,他说我不用你喝,我要你说。

    伍六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说行,你小子现如今有些连长风范,跟他一般强横。

    许三多实话实说了,他说我从他那上车回家,我们都很挂念你,不知道你在弄什么玄虚。

    没弄什么玄虚,我相信我瘸着这腿儿也能上战场,可你信我这腿子能跟你们站一个队列吗?伍六一很认真地望着许三多。许三多只好说:其实,那时候我就不信你会老老实实去干什么司务长。伍六一说所以我走了,临走时一连长珍而重之给我掖上残废证,好像给我掖上个后半生质量的保证。到了这,安排我在县机关做个保安,我一瞧也摸不上枪,自个又试试,以前使把劲能追上步战车,现在不使劲还真让儿童三轮甩后边了。我去蹭那口饭干嘛?

    许三多想了想,点了点头,太心里总是有些难受。

    伍六一笑了:你点头,是换你也这么干?

    这个问题让许三多沉思了一下,他说那我会试试做保安,做不好再想别的。我点头是我知道你的脾气。伍六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所以伍六一永远比不上许三多呀。可许三多说不对,他说许三多是永远追在伍六一后边的。

    两人不却都笑了起来。

    但喝着喝着,许三多的心里又暗暗地披爬上了一丝忧虑。

    他说修鞋愉快吗?

    伍六一不以为意,他说谈不上愉快不愉快吧,它是门生计。靠了这门生计,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把自尊心和在每天的饭里一块吞了,就是这样。许三多,咱们这自尊心是在钢七连练出来的,钢七连没了,这玩意可还显得特别金贵。

    许三多脱口就说:钢七连还在。

    伍六一愣了一下,说对对对,你还在,我也还在。很多事情是,只要你心里有他就在。许三多,你这次来巧了,再几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许三多说你要去哪?

    伍六一卖了一个神秘,他说我要去见一个你准也特别想见的人。

    许三多想不起:谁呀?

    伍六一想了想,便提醒道:你想想,谁带你进的部队,谁教你的当的兵,你忘了?

    是班长?

    伍六一笑了,将一张压了膜的照片,拿出来放在许三多的面前。

    他说:我珍藏在摊上,刚才捎出来了,我想你准定想看。

    那是史今和一个年青的女人合影。

    全家福?许三多从照片上好像看出了什么。

    得重新照啦。咱嫂子照这张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现在出来了,是八斤一两,我说班长你天天不愠不火的原来劲全攒这块了?他说对了,就为赶八一这个有纪念意义的词。

    许三多看得不肯放手,他说你去看他?

    才不,我们要合伙啦。他住在山下,那山听说挺漂亮,现在人有钱了就花钱找咱们那种累,爬山,他刚开始做向导,做得八十里闻名了,干脆做了教练,我打算去他那班继续干班副。

    许三多光是想想就很开心,他看看照片,又看看伍六一塌实的笑脸,觉得真好。

    伍六一说:我去找班长,挣不挣钱,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还想过过去那日子……我打算这辈子就活在过去里了,用现如今的话说,我这算不算是特失败呢?

    许三多很认真地摇摇头:我只能说,我特羡慕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伍六一笑了,跟许三多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临走的时候,伍六一把许三多曾给过他的两千块钱,强行地塞着还给了他。伍六一说你已经帮过我了,没这钱就没这鞋摊。伍六一说明年来吧,来看我和班长,以及我们大伙的侄子。让许三多感动的是,伍六一给他的钱,用的还是部队里的那个旧信封。

    许三多回来后,就动手搬家具了。他们把东西厢房的家具,搬进仍属于自己家的正房。然后把父亲亲手盖成的房子卖了出去。

    父亲从监狱出来那天,是许三多和许一乐两人搀扶着出来的。

    许二和租了一辆车,在外边等着。

    家,是显得拥挤而凌乱了,到处都是搬过来的家具。

    父亲一坐下,许三多就给递来了一个苹果。许百顺听说是许三多背回来的,便细细地嚼着,想琢磨出这儿子背回来的苹果到底有什么不同。可嚼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他发现没什么不同,心里只是知道,这苹果是当兵的儿子卖回来的。

    三天后,许三多就回部队去了。

    许家的人都到公路上去送。

    许三多回头看看爸,许百顺伸出了手,许三多会意地低下头,那意思是让爸摸摸他的头。许百顺却忽然把手缩回了,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说得了得了,龟儿子穿着军装呢。许三多笑了,忽然跟父亲狠狠地拥抱了一下。

    许三多冲家里其他几个也挥挥手,说:我走了!

    因为车已经来了。

    许二和叫住许三多,他说老三。买回房子的钱,你不用操心,你当兵的能挣几个钱?

    许三多笑了,他说二哥,咱们一块挣,好不好?

    喝,你小子一个傻大兵敢跟我比挣钱?老子上半年就挣出十二万……二和看着许三多笑着摇摇头,他有些郝然。他只好改口说对对对,挣出来才算,你二哥又犯老毛病了。

    许三多叮嘱他,跟大哥好好的,爸说要和和美美过日子。

    许二和半真半假地回头冲许一乐瞪一眼,许一乐笑了笑,仍是很愚钝的样子。许二和便拍了拍弟弟的头,他说你走吧。等房子买回来,你可得回来住。

    许三多招了招手,就上车去了。

    一家人看着车子把许三多慢慢地拉走了。

    许三多刚回到A大队的宿舍,袁朗和齐桓就带了一帮人扑了进来。许三多这一走,就一个月了。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来。

    第二天,袁朗让许三多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一趟。

    他问他:现在,你的心里清净了吗?他说许三多,你心里要不清净的话,你没法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吗?

    许三多点了点头,他说非常清净。

    他说比以前更加清净,队长。

    袁朗说那你能继续执行任务吗?

    许三多告诉他,我回来就是为了执行任务的。

    袁朗说,那你告诉我,你出去将近一个月了,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许三多说报告队长,和您临走时告诉我的一样,我是离不开部队的。袁朗说那这趟不是浪费吗?许三多说报告队长,别人的忠告会留在脑子里,只有自己找到的才能进到心里。袁朗点了点头,他为他感到满意,他说你这个固执的家伙,我不怕你不回来了,我怕的是你回来了也变了,变得不适合我这支部队了。许三多说不会的队长,我想对军人来说,军队是他衡量世界的尺度。

    袁朗说好,我都快要说不过你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临走时我说你离不开军队,我还说过什么,记得吗?

    报告队长,您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我回来一起完成。我猜这不是战斗任务,咱们的战斗任务都是突发的,不可能提前一月通知;我猜您现在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袁朗于是认真了起来。

    他说有个国际侦察兵竞赛,叫生存与突击你听说过吗?

    许三多摇摇头,他没有听说过。

    这是自上个世纪冷战结束之后,各军事强国为加强军事交流举行的敌后渗透作战比赛,说是为了友谊,可你知道,所谓友谊是建立在较量基础上的。这个竞赛因为选定的地理环境恶劣,比赛条件严苛而立刻获得了非人道的名声,可这非人道正好是最残酷的敌后作战需要的,所以每届的参赛队都是趋之若鹜,每届也有许多参赛队因不人道而退出比赛。

    许三多在心中想象着:到底是怎么个不人道了?

    允许因为环境恶劣而造成的真实死亡,允许因流弹击中而造成的真实死亡,我这么说你有个概念了吧?赛场选择在直径三百多公里的原始丛林,要求在八十七小时内完成奔袭途中的二十多个课目,假想敌的兵力、规模和部署是完全按照应付局部特种战争配置的,再要多的话这些资料你可以拿去看看。

    许三多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发出了光来了,他说您希望我参加吗?

    我希望你看了这些资料后再回答。我们的国家从未用倾国之力对付这场世界级的比赛,每次参赛都是由各军区轮换选出对手参加,每次参赛也都有相当不错的成绩这次是轮到我们军区,参照以前的成绩,倒让我觉得威胁。

    许三多重复了威胁二字,他有点不解除。

    各军区以前打出的成绩都不错,甚至比我们现有纪录好。许三多,我相信中国有最好的步兵,这可不光说咱们军区。

    许三多知道了,他立即立正请命:我希望参加。

    袁朗笑了,他说你不看资料了?

    许三多说我肯定看,但条件合格的话,我肯定参加。我就想问队长一句,同队的还有谁?

    我们选拔两个参赛队,一队四人,我这队是你,吴哲,那小子各种外语说得比母语还好,准用得上。

    许三多有些意外,他说没有齐桓吗?

    袁朗也在衡量,最后,他说没有。他经验丰富,可绝没有你那种耐力。

    还有一个人是谁?许三多问。

    还没有人选。最后一个名额我想留给跟你一样来自步兵团的普通步兵,说到单兵能力他们好多人不比老A差。袁朗把那堆资料向许三多推了过去:各团队推荐的人选后天到达,我会进行再淘汰,然后是几个月的特训。

    说到特训袁朗笑了,他望着许三多,说:对你来说主要是外语的特训,我希望这几个月你的外语至少达到六级。

    许三多敬了个礼,庄重地把那堆资料拿了过去。

    许三多拿回屋里的那些资料,是历届比赛中的一些记录。

    躺在下铺的齐桓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一些景点的事,他说我让你看那么多的景点,你真就去了一个?许三多说对,就去了天安门。齐桓说就是那个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天安门?老天爷,你去那儿干什么?许三多说:我去看升旗。

    齐桓忽然就职激动了,他说那我我要通报全队表扬你!你看见什么?

    许三多说看见了升旗。

    齐桓说还有,还有你想起了什么?

    许三多说:想起我得回老部队看看。

    齐桓真真的激动了,他说我一定一定要通报全队表扬你!

    齐桓突然站了起来,他看到了床上的许三多在看什么。他的脸上迅速扫过了一丝不豫,他说三儿,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可我知道你在看什么,这不算违反手则。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他。

    但齐桓自己说了,他说是生存与突击竞赛的资料,这是我先说出来的,这就不是套情报了。齐桓素来是个磊落之人。

    许三多说是的,齐桓。

    齐桓说,我算计着日子也该到了,我还知道这次轮到咱们军区。许三多,我等这个比赛已经几年了,你知道吗?它算是咱们步兵荣誉的顶峰了,这比赛要是拿了名次,你就是全世界排了头几号的步兵。

    许三多想了想,说:这些资料……你要看吗?

    齐桓说,我想看,可我不看。

    许三多从上铺看着齐桓那个有些抑郁的眼神,他很过意不去,他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齐桓反而笑了:我也在算,如果没通知到我的话,还能通知到谁。我想得有你,果然有,我想还有吴哲,谁让那小子有语言天分。我想剩下那个是我吧?现在看起来不是我。

    许三多愣了一会,摸出一个从家乡带来的桔子递下去。

    齐桓笑着接了:我谢谢你。许三多,我想过,我战斗经验比你丰富,可你的耐力是没人能比的,不光是体力上的,也是意志上的,这场比赛是你的天下,错不了。齐桓笑着看着手上的那个桔子:现实有时候好像蛮残酷,可你如果笑着接受了,现实其实也蛮多温情。

    许三多长吁了口气说:谢谢你,齐桓。

    齐桓干干脆脆地说:跟你说这些话,一是不想你那么遮遮掩掩看坏了眼睛,一是实在忍不住想给你打个气做全世界最好的步兵,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齐桓把自己的灯灭了,把自己遮在一片黑暗中。

    凌晨,许三多像往常一样,又与别的老A一样,出现在了靶场上了。

    各步兵团推荐的参赛选手,已经到了。袁朗所说的新一轮的选拔,又开始了。

    有效射程上的靶子转眼间,就被士兵们收拾掉了,眨眼间,靶场上的枪声就渐渐地稀落下来。然而,人们很快发现,还有一个枪声仍在响着,而且全部是单发的,射击者似乎是极其吝啬自己的子弹。

    这是个目视距离极差的黎明,剩下的靶子几乎在靶场的另一端,那位伏在散兵坑里不可见的射击者,根本听不出瞄准的间歇,那边的靶子却一个一个倒下。

    停了射击的那些选手在面面相觑,只有特种兵们在暗中窃窃私语。

    最先好奇的是齐桓,他说这谁呀?早超出有效射程了。

    吴哲用手测了一下距:违反生物规律。此条件下人类目视距离为三百米,他已经打到五百米开外。

    齐桓突然转头去看见许三多的表情,他说三儿,这射手你认识?

    晨色下的许三多,神情早已有了些异样,而且有些激动。

    他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是这样用枪的。

    这时袁朗从那边过来了,他怒气冲冲的,他的身后,一个军官在穷追不舍地解释着什么。但袁朗不想再听,他说我不管你是行文错误还是根本就没过脑子,淘汰过一次的人,你又送回来做什么?你认为我有很多空闲时间吗?

    许三多一听就知道了,他为此精神紧张起来。

    那军官还在解释着:他是我们集团军力荐的,他是驰名塞外的枪王!袁朗不听,他说我要的是能和他的集体抱团的兵,我要的是个四位一体的小小的兵团!

    袁朗说着走远了。

    许三多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在寻找着伍六一的声音,终于,枪声停下来了,那名射手从坑里站了起。

    那就是成才。

    许三多没有做声,他悄悄地就跃进散兵坑里,匍伏着朝成才靠近。

    成才才孤零零地调整着自己的步枪。

    许三多低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愣了一下,回头看一眼,起身便走。

    许三多想留住他:你别走。我有些资料,对你可能有用……

    成才没有回头,他加紧步子走向靶场中央。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成才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许三多决定为成才找袁朗谈谈。

    他敲门的时候,袁朗正在对着桌上的选手名册发愣,上边的大部分名字已经打上了叉。让他发愣的是成才那个名字和后边的连串项目成绩,明显高出侪辈。

    许三多一个敬礼之后,将一摞靶纸放在了他的桌上。

    袁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是什么?汇报你今天的射击成绩?

    许三多说报告队长,这是成才的射击成绩。

    袁朗忽然就生气了,他说许三多,你这算是什么?你的职权范围内包括选拔赛手这件事吗?许三多说没有。许三多说:可我现在不是军人,我为我的朋友说话。袁朗于是扫了许三多一眼,他说军人是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吗?

    这话把许三多噎住了。

    你现在可以走了,袁朗说:你的越级行为我会徇情处理的。

    可许三多不动,他说:可是军人都有战友,您可以说您的级别和职权,我要为我的战友说话。袁朗顿时就更加生气了。他说我会记下这一条,某月某日,士官许三多试图干涉指挥官决策。许三多不怕,他说您还可以记下这一条,某月某日,士官许三多明知故犯,试图与选手接触未遂。他明知选手禁止与基地人员接触,却试图向选手透露比赛信息,该选手因为不愿意占这种小便宜而掉头走开。

    我会给你记过一次,许三多,你丧失原则,让我失望。袁朗吼叫道。

    许三多微微镇静了一下,说了声谢谢队长。然后准备出门。袁朗也忽然地平静了下来,他说你等一下。你先说出你要说的话再走。

    许三多说:我觉得现在跟您说什么都会起反作用。

    袁朗却来劲了,他说你现在连说话的勇气也没了吗?许三多说报告队长,我擅自去打听过选手成才的成绩,我知道他在各个项目上都名列前茅,甚至超过我在最佳状态的成绩,我也知道这没什么用,您对他没有信心。

    袁朗叹了口气,他说你又违规了许三多,你的服役纪录非常清白,可我现在一次要给你记上三条。许三多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他说我本来想告诉您,他是怎么练出来的,可后来我想没用,您入伍的时候我们连木头枪都没玩过,您当然知道怎样才能练出这样的成绩来。

    袁朗肯定地点头: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给您拿来了这些靶纸,成才的射击成绩。

    你是认为我没见过靶纸还是不知道成才的射击成绩?

    许三多看他一眼,将那些靶纸在桌面上摊开,那些靶纸几乎被洞穿在同一位置。

    许三多说:用自动步枪,精确得像在用狙击步枪,这就不说了。队长您觉出什么了吗?

    袁朗笑了:莫不是你小子把靶纸摞在一块,然后一枪打出了这么些洞?许三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所有的靶子基本都在同一位置命中,我想问您这样的射击要多稳的手?这么稳的手要多稳的心?

    袁朗却故意轻松地笑了笑:你来跟我说玄的?

    不是的,队长。我知道您担心成才的不稳重,可您摘了您的有色眼镜吧,他这趟再来可不是为了什么活得更好,要当最牛气的兵,到哪都能当最牛气的兵他不是非得来咱们这他来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想。您要专业的军人,专业不就是一颗稳重的心吗?都摆在这靶纸上了。您要一个四位一体的兵团,我是不是这兵团的四分之一?如果我的战友连公平的竞争都没有就被淘汰,我终生遗憾。

    袁朗想了一会许三多的话,他知道许三多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说:我仍然会给你记下那三条,甚至考虑到了国外也让你做预备队。

    来的选手已经淘汰得只剩下四五个了,他们矗立在操场上。但里边有成才。

    长官袁朗在队列前踱步着,忽然回头盯在成才的脸上:

    成才,你身负重伤,弹尽粮绝,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你还剩什么?

    报告队长,惟有意志。成才早把这融在了血脉里。

    你被淘汰了,回到你的草原上,你只有那杆没有子弹的枪,你还剩什么?

    成才愣了一下,看着袁朗那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他已经与某人交谈过了。

    报告队长,惟有意志。

    你有意志吗?袁朗以迟疑的口吻问道。

    报告队长,意志就是不放弃,只有放弃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放弃。我放弃过一次……我够了。

    袁朗的眼睛眯缝着,几乎让人看不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