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有规定:战士不能单个外出。因此陈煜才说:“派个人跟我去趟县城。”彭树奎想了想,派了刘琴琴。一来只有她还闲一点儿;二来也是当班长的偏心眼儿——这等于给琴琴放了一天假。一个姑娘家,整天出了山洞就进席棚,够委屈她了。彭树奎心里惦着菊菊的不幸,对所有的姑娘,都不能不比寻常人更富恻隐之心。

    大概正因为这样,昨天,他几乎未假思索便把摔掉“金疙瘩’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夜里细一琢磨,不禁有些后怕。营长的事儿牵连着他;殷旭升把提干表攥在手心里,正等着看他的态度。这又摔掉了“金疙瘩,’!虽然陈煜大包大揽,说屁,事没有,可万一秦政委较起真儿来,这事也不亚于那“万岁事件”……不过真到了那一步,彭树奎倒还能横下一条心,去他娘的!眼下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菊菊。掐指一算,她离家出走也有二十多天了,至今凶吉未卜,下落不明……

    因此,当琴琴充满感激地招呼道:“班长,我走了……”的时候,彭树奎点着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唉!”他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啷”一脚把铁锹踏得跳起来,顺势抓住锹把扛上肩,赌气似的吆喝一声:“上工!”

    陈煜和刘琴琴搭一辆运材料的卡车出山了。

    到了县城,他俩先到百货商店,替班里同志买齐了大家托办的信纸、信封、牙膏、肥皂之类小东西,之后到旁边的土杂品商店买下一瓶“万能胶”,总共用了还不到一个小时。陈煜装好发票,对琴琴说了句“完事大吉”,便兴冲冲出了商店。

    琴琴忐忑不安地问:“事情这就办好了?”

    “尽管放心。”陈煜得意地说,“回去后,我用万能胶把那破疙瘩往杯盖上那么一粘,保证天衣无缝。如果我高兴的话,再配点玉色的颜料加进去,那就神鬼都看不出痕迹来了!”

    琴琴宽心地笑了。稍停,她又问:“陈煜,那疙瘩下果真有道裂缝吗?我擦拭过几次,咋没看见……”

    “嗨,你那么认真干啥!”陈煜诡秘地说,“‘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嘛!”

    琴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似解非解。

    他俩沿着大街由南往北走,步子迈得很慢,漫无目的,突出了一个“逛”字。

    陈煜心里早有安排:正事办完,先逛大街,然后再去饭店“改善”一顿,然后再去看场电影,然后再……总之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应该过得从容些。

    长时间关在山里,陈煜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多看几眼花花绿绿的色彩,听一听市廛的嘈杂也好。

    街上,驴车、马车往来不断,牲口的屁股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粪兜子。尽管如此,牲口粪还是随地可见。奇怪的是会有传单不时地从这类车上撒下来……“文化大革命”在这里就显得很有地方特色了。

    最吸引人的是街道两旁的大字报棚子。地方小,人与人之间大体上都熟识。说不定大字报上点批的人就是自己熟悉的,所以都时时予以关注。抬糨糊桶、扛笤帚的刚一离开,人们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去。接下来便是一阵议论。

    巴掌大的地方,一只高音喇叭就足以吵得一条街鸡犬不宁了,而现在是两只对着吵……

    琴琴有些耐不住了。大字报上巨大的红××、黑××.大喇叭里刺耳的喊叫,每每使她心惊肉跳。这大概是右派家庭出身赋予她的心理反应吧。她下意识地紧赶几步,靠着陈煜走,这样安全些。

    陈煜依然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过不多久,他察觉到周围总有人在看他们。开始,他还感到很得意。可是注目的人越来越多,回头一看,竟有几个带鼻涕的孩子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跑。他品出什么味道来了……

    一个青年男军人,一个青年女军人;一个潇洒倜傥,一个俊美漂亮;并肩走在这偏远县城的大街上,是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好奇、注目和猜测的。有几个中年妇女从旁边越过他们,又回头来看,还叽叽咕咕议论不停。

    “哪儿来的?好像从来没见过。”

    “听说龙山里边有个军事重地,不让外人进,当兵的都是大干部的孩子……”

    “啧啧,这一对儿……”

    “还是当兵好,看人家,多恣儿!……”

    琴琴红着脸,低着头,已经不知所措了。她后悔来这一趟。班里同志们都吭吭地干活呢,自己却在逛马路,叫人看着好像……

    “陈煜,别逛了,快回去吧。”

    “哎。”陈煜的兴致也烟消云散了。那几个女人的议论,使他觉着不但是受了误解,而且受了侮辱。

    “多恣儿?唉……”他甚至生出一个怪念头:应该从这些闹闹哄哄在大喇叭里头喊叫和贴大字报的人里,抓一批到龙山去打坑道!

    两个人掉头向南,也没有心思吃饭了,买了几个面包带上,老早就到长途车站等车去了。

    好长时间,谁也没说话。

    下午四点,陈煜和琴琴在龙山北面的停车点下了车。

    从这里到山南面的一号坑道,还有七八里山路。新修的盘山公路上,时有施工运料的解放牌往返。

    陈煜和琴琴对望了一下,谁也没有搭车的意思。好不容易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不如一块儿走走,轻松一下。

    “唉……这一天的计划全泡汤了!”陈煜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

    “都怪你!偏要到大街上闲逛游……”琴琴睨了陈煜一眼。

    “怪我?”陈煜哈哈一笑,“我还抱屈呢!都怪你长得太漂亮了……”

    琴琴的脸“刷”地红了。

    陈煜心里也突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这本是一句说惯了的玩笑话。在师宣传队里,他常跟琴琴开这样的玩笑。琴琴也总是嘻嘻哈哈地说:“你少奉承人!”

    那时彼此间是无拘无束的。巡回演出的行军路上,琴琴常掉队,陈煜便成了义务收容队员,理所当然地把她的背包加在自己的背上。琴琴也不推让,更没什么感激话,说声“谢谢”也跟开玩笑似的。而且他们并不急于追赶队伍,走在后面海阔天空地聊着,反倒觉得路越走越轻松了……

    人终归是要成熟的,成熟的同时也就告别了单纯……陈煜这样想。

    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同时出现在面前。陈煜说:“走小路吧。”

    琴琴点了点头。她也正想这样说呢。

    两人沿林阴遮蔽的山径缓缓前行。几场暴雨过后,山中的空气特别清新。绽蕾的野花送来淡淡的幽香,连草丛中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

    翻过一座山坡,两人来到峡谷中。

    一条银溪从深山中流来。碧清清的水流撞在洁净的岩石上,溅起串串珠玉,发出金属般的脆响。叮咚,叮咚……大自然的乐器奏出的仙乐,在静幽的山谷回旋流荡。

    琴琴忘情地跑到溪边,摘下帽子,躬身掬一捧清凉的溪水,洗了洗脸,又用湿漉漉的手拢了拢头发……突然,她神秘地对陈煜说:

    “你听……是竖琴…”

    陈煜听了听,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偏爱音乐。比喻,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同样的一条溪流,在你眼里它是一首乐曲;要是让工地上的战士们看见,他们会为这个天然的澡堂子欢呼的……”

    “实用主义!”琴琴嘴一撇,“亏你还是搞艺术的。”

    “说得对!”陈煜开心地笑了。

    他枕着石头半躺在草地上,随手掐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琴琴默默地坐在溪边,绾起了裤脚,脱下鞋袜,把脚浸到溪水中。

    “哎,琴琴,你知道吗?”陈煜挺身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自打你下到我们班,班里的掘进速度快了一大截子!”

    “我?……我也没干什么活呀?”

    “美,也出战斗力嘛!”陈煜诡谲地一笑。

    “哎呀!你又拿人开心……”琴琴嗔怪道。

    “不,我不是瞎说!”陈煜神情庄重地说,

    “这是客观规律……人都有爱美之心,都有对美的向往。过去,我以为只有艺术家才具有对美的敏感和追求,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你知道孙大壮吧,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动物园是什么样……当我向他描绘熊猫的时候,他竞人了迷……他们虽然没见过罗丹的雕塑,达·芬奇的绘画,断臂的‘维纳斯’;也不知道人类居住的这颗星球上,有神奇的‘卢浮宫’,瑰丽的‘莫高窟’……可并非他们的心里就没有美的追求。一旦美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内心世界注定会为之震撼,为之欢呼的……你信不?人对美的崇拜,往往超过对偶像的崇拜!”

    琴琴沉默了。她似乎被这话拨动了心弦……

    五彩云霞正在燃烧。夕阳像个将要进洞房的新娘子,盛装艳丽,羞羞答答……青山,绿树.晚霞,泉水,一个多么美的伊甸园!

    琴琴慢悠悠地从挎包里取出陈煜放在枕头套里的那本紫皮画本,端详着陈煜给她画的像,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陈煜扭过头来。

    “哼,自己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找!”琴琴说。

    “哎呀!”陈煜看清楚了,“它怎么在你手里?那可不能随便看呀!……”说着慌忙坐起来。

    琴琴一扭身子:“画了人家,还不许人家看?!”停了会儿,她问他:“陈煜,你又没俺的照片……画俺画得这样像,你……是咋画的呀?”

    “眼睛闭一会儿,再睁一会儿,就画出来了呗。”陈煜说着把目光停在了琴琴的脸上。

    琴琴垂下头,躲过了陈煜的目光。“俺可不像你画的那样愁眉苦脸……”她故意挖苦说。

    “啊,那大概就是我闭眼睛那会儿画的。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是那个样子……”

    “你真神!”琴琴心里甜丝丝的。她看着画面下角的那几仃小字问:“你为什么让俺去分管音乐和诗歌呢?”

    “因为音乐是美的,诗歌也是美的。音乐和诗歌,是心灵之谷流出的泉。你听——”陈煜说着,眯起眼来,仿佛真的在谛听那心灵之谷流出来的声音。

    “……‘但眼下,她却不得不去分管特拉戈荻亚。”’琴琴念罢这句话,问:“啥是‘特拉戈荻亚’?”

    “‘特拉戈荻亚’一词,在希腊文中叫‘悲剧’,意思是‘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神祗,原来是用活人,后来改用山羊代替……”

    “悲剧?让俺去分管悲剧?!”琴琴怅然色变。

    泉水中的音乐听不到了。

    陈煜猛然觉察到失口了,忙说:“哎,悲剧也是美呀,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力量更强的美。总之……”

    琴琴神色仍然没有缓解。

    “嗨,其实我也没闹清楚,小知识分子嘛,囫囵吞枣,稀里糊涂写的……”陈煜暗暗叫苦。那不过是自己的一种预感,在心里想想而已,怎么能让她知道呢!那样她会痛苦的。

    “好了,不谈这个了。”陈煜努力调解着气氛,“琴琴,你看,多么难得的幽静,又有泉水伴奏,唱支歌吧!”

    琴琴的心情终于松动了,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陈煜,像是在问:“唱什么呀?”

    “唱一支童年的歌吧……一支童年最钟爱的歌……”

    琴琴默默地望着起伏的山峦,心中似有不尽的惆怅……许久,她轻轻吁了口气,用中声区那种酷似童声的音色,追忆般地唱起来:

    山里的孩子(哟)心爱山,

    从小就生长在山里边。

    清清的泉水(哟)房前流,

    羊儿在山顶舔蓝天。

    陈煜被感动了,忘情地跟着唱起来。这也是他最熟悉的一支歌,一支童年最神往的歌。生在大城市里的孩子没见过山,唱着它,心里就充满了对山的恋情……

    两个青年人全然陶醉在童年的梦境中了。在歌声里,在彼此间那情不自禁的、火一样热烈的对望中,两颗纯真的心贴近了,融合了……

    如果不是身穿军装,如果是在城市的公园里,他们应该是彼此倚偎着、拥抱着来分享这美妙光阴的。而现在他们是在原地坐着,留下一米间隔……

    军人的潜意识约束着他们。光荣的帽徽和领章给了他们理智。即便有爱的萌发,也被理智的剪刀剪断了……

    山那边传来低沉的炮声。工地、军营在召唤自己的儿女了。

    陈煜站起来,又把琴琴拉起来:“走吧,该回去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一眼小溪边那坐过的草地。

    良久,琴琴说:“陈煜,妈妈在信中好几次提到你……她问你好。”

    “下到这龙山工地,我再没给老师去信。”陈煜歉疚地说,

    “琴琴,你写信时替我向老师问安。你不要把我的遭遇告诉她,那会增加她的痛苦。就说我来龙山是体验生活吧……”

    “我连着给妈妈去了两封信,可还没收到妈妈的回信。前些天,我在信中问妈妈,问她为啥不吃鱼,为啥也不让我吃鱼。我一直觉得这是个秘密。”

    “大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最好不要问。”陈煜不再吱声了。在艺校就读时,他曾听别的老师说过,琴琴妈妈不吃鱼是与琴琴爸爸的死有关,但详情他也不知道。

    琴琴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走在前面。那芳姿倩影,飘忽在嫣红嫣红的落霞之中。

    陈煜蓦然感到,面前的姑娘美之过甚,像是来自九天瑶池,不似人间可得!

    一种无名的惆怅,又涌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