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对你存心不良

    夕阳下,小溪边,美丽的古丽米热跟万月并肩而坐。

    这是春末夏初的又一个黄昏,夕阳很是眩丽。科古琴沐浴在一片金色中,多情的山野发出无边的诱惑。

    两个人原本是认识的,早在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以前,两人就是朋友。这得归功于父亲。父亲万海波是个闲不住的人,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便是到民间的各个角落走动,他认识各色各样的人,有些,关系还很密切。八岁的时候,古丽米热住在舅舅家,舅舅当时在新疆国民政府下属的一个军马场工作,说工作是好听,其实舅舅的职业就是驯马,他对马有着特殊的爱好,更有着道不清的感情。受舅舅的影响,古丽米热打小就喜欢马,一有空,就要到舅舅的马场骑马。偏巧万海波也喜欢骑马,就这样,古丽米热跟小万月在马场认识了。万月在马上的功夫,一半,是古丽米热教的,另一半,来自于另一个人。

    那个人古丽米热也认识,古丽米热的印象里,那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不但英俊,而且多情,而且开朗。一度时期,古丽米热唤他武哥哥,后来,后来舅舅跟他闹翻了,原由是武哥哥抱着她,坐在马上。那一天天特别的蓝,蓝得能把人的影子照见,风很暖,有几朵羊似的白云荡在半空里。美丽的布尔旗草原像一片阔大的毯子,铺展在她的视野里。那一天她很幸福,感觉不是在马上,而是飘在云中。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是马策跑时掠起的,小小的脊背后面很温暖,那是武哥哥宽厚的胸膛。他们从正午骑到了太阳偏斜,具体跑了多少圈,古丽米热记不清,她也不想记清,惟一的盼望就是马不要停下来,就那样驮着她,还有她的武哥哥,永远奔走在草原上。

    后来舅舅策马追了过来,用一根长长的绳子,套住了疾跑如风的枣红马。因为套得太猛,枣红马差点一个跟斗,幸好,她将要失重从马上飞走的一刻,武哥哥一个凌空,托着她跃到了地上。真的是托,武哥哥落地的时候,她是平躺在他双臂间的。舅舅喝了一声自己的座骑,跃下马,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从武哥哥手中夺走。

    那个夜晚,舅舅教训了她。舅舅是从不教训她的,重一点的话都从不说,但在那一个夜晚,舅舅的脸色很是骇人,说铁青也不过分。“往后离他远点!”舅舅骂完,这样补充了一句。

    “我就不!”古丽米热也在那一天耍起了小脾气,她一向是很乖的,从不跟舅舅顶嘴,但那晚,她还是忍不住顶了舅舅一句。

    舅舅很伤心。

    后来,舅舅把她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说:“热儿,不是舅舅骂你,你还小,有些事不大懂,那个武哥哥,不是好人啊。”

    “不是好人?”她记得问过这样一句,当时傻傻的,一脸的不信。舅舅却没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他避开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说,“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我看得出,那个人对你存心不良。”

    说实话,当时她对舅舅是充满了怨恨的,她甚至认为,舅舅不该那么快就把她送走,她在草原还没玩够呢。再者,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武哥哥,那不把人遗憾死。直到后来,舅舅倒在血泊中,母亲带她去痛哭的时候,她才明白,舅舅是对的,武哥哥的确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为了一匹马,竟能血洗马场,一次砍倒五个人,这样的男人,除了用狠毒,还能拿什么来形容?

    “他……还来找你吗?”半天,古丽米热这么问过去一句。这话带点试探,也带点审问。这是来特二团后,她第一次这么问万月。

    “你说呢?”万月并没扭过头,目光仍旧望住天山的方向,她的回答有点出乎意料,古丽米热似乎听出另种味儿。

    “我也说不清,不过我想他不会善罢甘休。”说完这句,古丽米热脸热了一下。其实她跟万月之间,用不着拐弯抹角,但她仍然没有勇气把那句话直接说出来。

    万月这次没吭声,她知道古丽米热想问什么,还知道这些话都是师部让她问的。她是师部的人!头一眼看见她,万月脑子里就跳出这样的想法。原本很友好的两个人,本可以情同姊妹,就因走了两条不同的路,结局便有点不同。这是人生的无奈,也是人生的悲哀。这些日子,万月在有意拉开跟古丽米热的距离,宁可跟江宛音在一起,也不愿陪古丽米热到营地外走动。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有时,万月忍不住也会向自己发问,不过她从来不去找答案,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比如她跟罗正雄。尽管罗正雄表现得一天比一天强烈、急切,可她心里,却是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沮丧。跟古丽米热也是如此。古丽米热约她出来,无非就是想借机拉近两人的关系,把遥远的岁月里那份曾经的亲热重新找回来。但这可能吗?岁月冲走的,不只是童真和友爱,也不是彼此的经历。两颗心一旦有了隔膜,怕是短时间,很难贴在一起。况且,古丽米热这次来,本身对她就是个刺激。

    我是个被人怀疑的人!

    到现在也没人彻底相信我!

    这么想着,医院里的一幕幕又哗哗跳出来,在这个黄昏再一次无情地咬伤她的心。她的心已被咬伤过无数次,到现在近乎鲜血淋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过去的那个冬天,她的确是被当作怀疑对象带进医院的。侦察连在沙漠里拦截了一支驼队,意外抓获一个叫麻尕的特务。麻尕以前是铁猫的随从,后来铁猫将他派到阿克塞,在那儿发展地下武装。审讯中麻尕交待,自己是奉命进入市区跟“雪莲”接头的。

    “雪莲是谁?”

    一开始,麻尕死活不说,说出“雪莲”等于就把自个的性命说了出去,要是让铁猫知道,那是多连一分钟也活不过去的。后来麻尕被带到刘振海面前,望着这个眉清目秀一头卷发的小伙子,刘振海突然说:“你的名字不叫麻尕,叫麻小武。”

    “你怎么知道?”麻尕惊讶地瞪住刘振海。麻小武三个字,已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十多年,连他自己听了,都有点想不起这是谁。

    “你有个双胞胎哥哥,叫麻大武,十六年前,你父亲麻老实因为一峰骆驼,被一个叫古尔拜孜的头人给害死了,你母亲投了河,你们兄弟二人也在那场不幸中失散,自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见过面。”

    “你……你……”面对刘振海,麻尕惊得喘不过气。半天,他听刘振海冲外喊:“让麻大武进来!”

    那一夜,在二师师长刘振海的办公室里,上演过一场摧人泪下的戏,那场面,真是感人啊。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想不到以这种方式见面。麻大武已是二师十七团三营副营长,一名优秀的解放军战士。而麻小武,却成了被国民党遗弃的一只无头苍蝇,整天在刀尖血刃上瞎碰。那晚,麻小武最终交待,“雪莲”就是万月,他此次的任务,就是潜入医院,等候“雪莲”出现,从她手里拿到情报。

    麻小武紧跟着说出了那家医院的名字,正是罗正雄当初要送万月去的那家地方医院。

    师部连夜作出决定,将患病的万月带入部队医院,同时,一场审讯战也秘密展开。

    对万月的身份,刘振海不是没有怀疑,其实一开始,万月就处在严密的监视中,师部所以下命令不让特二团对她采取措施,就是想借她引出铁猫还有“血鹰”,包括红海子时罗正雄几次派小林向师部提出对万月的怀疑,都被刘振海以各种说辞遮挡了过去。这步棋走得相当险,弄不好,刘振海是要担大责任的。当然,内心深处,刘振海也是想给万月多争取一点时间,好让她在自我挣扎中走出来。

    师部对万月,是充满了信心的。一个人不可能在困惑和迷乱中陷太久,面对阳光,她应该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你应该把真相说出来了。”记得住进医院的第二个晚上,刘振海这样语重心长说。万月紧紧地抿着嘴,内心里充满了挣扎。一则,她确实病了,发烧,呕吐,病情折磨得她两天两夜没合眼,思维一片混乱。另,她不知道该向刘振海说啥,从哪儿说起。她的人生真是混乱透了,从母亲带她走进那扇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混乱包围,被混乱困扰。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境况非但没好转,反而,有越来越乱的趁势。

    “血鹰”,铁猫,罗正雄……

    私生女,女子学堂的才女,留洋专家……

    各种各样的符号附着在她身上,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男人盘旋在她感情的浪尖上,一方面是这个世界把各式各样的爱席卷给她,令她应接不暇。另方面又是乌云一般的恨牢牢地罩着她,让她年轻的心经常电闪雷鸣,不得轻松。

    那个晚上她啥也没跟刘振海说。

    第二天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换了病房,门口,站着手握钢枪的麻大武。

    后来她听说,那家地方医院发生了一场血战。刘振海让一个长相酷似她的女兵住进该院,在麻小武的配合下,铁猫果然上当,派了一支小分队潜入医院,想把“她”劫走。事后才知道,铁猫跟“血鹰”闹翻了,原因很是荒唐,竟是为了争夺她!

    那一刻万月才相信,铁猫的话没错,这个男人终于露出了血性!记得在通往红海子的路上,铁猫猛地抱住她,声粗如牛地说:“我不想让你去,我要跟你在一起!”后来,在一个月光黯淡的晚上,铁猫再次潜入营地,冲她发毒誓:如果她胆敢爱上罗正雄,他会让特二团死得很惨。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从武哥哥到“血鹰”,从“血鹰”到铁猫,现在又是罗正雄,她生命中为什么老是躲不过男人这个劫?难道真如母亲预言的那样,她是个蛇精,这辈子,注定会让众多的男人为她生,为她死?

    等刘振海再次语重心长跟她做工作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以泪洗面,将所有的事儿一古恼儿说了出来。包括起初怎样被武哥哥保护,后来又怎样被已经叫作“血鹰”的武哥哥强行拉进那个阵营,并以爱要挟,逼她向国民党卖命。她不从,“血鹰”又暗中向母亲下手,试图彻底将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后来遇到铁猫,这个外貌粗鲁长相奇丑的男人又怎样以和风细雨甚至柔情似水的方式爱上她,并默默承担起保护她的角色。直到国民党分崩离析,远逃台湾,“血鹰”跟铁猫奉命潜入民间,秘密组织反攻力量,图谋反攻大业,她自己又以传奇的方式逃出虎口,企图远逃魔掌,重新找回人生等等。刘振海听得入了神,半天,发出一声叹。那声叹对她而言,接近苍白,接近无力,她知道,无论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真正帮她从魔掌中逃出来,要想彻底摆脱那个恶梦,还得靠她自己。

    然而,就在医院,就在她快要坚定起信心时,不幸发生了。

    麻小武被人暗杀,麻大武在奉命回三营的路上,被不明身份者暗害,尸体被砍了头,扔在驼道上。他裸露的身子上,竟大大地刻了两个字:“雪莲”。

    据此,师政委童铁山在师部会议上提出异议,并第一次公开向师长刘振海发难。这是两个搭档第一次发生争吵,场面相当激烈,传到万月耳朵里,就是另种情形。有人说师长刘振海有意于她,为了获得她的芳心,不惜违反原则,以战士的生命作代价,向她表白爱心。还有更难听的,说得她不仅脸红心跳,更是无地自容。

    天呀,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起风了,风儿柔柔的,轻打在脸上,像母亲的手掌。黄昏早已褪去,黑夜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山谷陷入一片神秘中。科古琴的夏天真是感人,尽管才是初夏,但每一寸阳光,每一片空气,都已露出柔和之意。远处,传来驼五爷的唱,这个老头,总是把夜晚拉得更长。

    一颗子儿一根箭

    平贵西凉招姻缘

    好酒灌醉女代战

    四讨令箭出关山

    两颗子儿成呀成一双

    千里路送妹的赵宣?

    盘龙棍斜搭在左肩上

    金娘在马后泪儿汪汪

    三颗子儿三桃园

    董卓要谋汉江山

    王士图定下了美人计

    凤仪庭貂婵女戏吕布

    四颗子儿成两双

    白书生爱的是李会娘

    西湖玩景增友谊

    三更天的会娘到书馆

    五颗子儿五支箭

    西门?大闹潘金莲

    武大?口含毒药死

    武松杀嫂报含冤

    六颗子儿攥茂星

    张梅英花园里动哭声

    高文举上京三年整

    花亭椅上再相逢

    七颗子儿七星剑

    王金龙所爱的小苏三

    苏三坐监三年满

    红桐县的大堂上再团圆

    八颗子儿八桃园

    陈杏元小姐和北蕃

    自幼许给了梅良玉

    他夫妻哭出雁门关

    九颗子儿九连环

    倒返杨岸的是双杨

    介牌关战败的杨长江

    为的是狄青少年?

    十颗子儿十样景

    双锁镇抬亲的刘金定

    高宗宝得下的头甲疯

    连汤带药是夫妻的情

    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

    江宛音哭了,她不能不哭。

    她辛辛苦苦费尽周折来到部队,来到特二团,目的,就是想跟正雄哥在一起。谁知,正雄哥非但不好好待她,反而,一天到晚变着法子欺负她。白日里,她跟正雄哥又吵了一架,没法不吵,她自认为已忍了好久,忍得不能再忍了,正雄哥居然还嫌她多事。

    都怪那个古丽米热,自打她来,特二团就没安稳过,罗正雄的心,也像是到了另一个地方,整天阴个脸不说,顿不顿就要冲人发火,见谁向谁发,好像,这一组的男男女女,合起来坏了他啥事儿似的。

    她本来跟万月姐姐关系处得很好,万月姐姐也是成心教她学测量,除过测量之外,还教了她不少知识。包括怎样辨认岩层,怎样根据岩层走向判断山体的倾斜度等等。万月姐姐真是有知识啊,啥都懂。对风,对雪,对水,对树木,对这山里的一切,都能说出个道道。江宛音很奇怪,不就一座科古琴,看上去跟别的山峰没啥两样,怎么到了万月姐姐眼里,它就神秘得不成,有学问得不成?学问这东西,是能把人变神秘的,现在的万月,在江宛音眼里,就神秘得很。江宛音再也不敢拿最初来的那种态度对待她了,她变得毕恭毕敬,比尊重父亲江默涵还尊重她。

    可惜,一个古丽米热,改变了这一切。

    古丽米热一到特二团,罗正雄就作出一个令人十分费解而且十分生气的决定,他让江宛音离开万月,跟一个叫孙奇的男兵做搭档。孙奇三十多岁,是个相当木讷而且冷漠得有点过头的男人,一天里除了工作,额外说不了三句话,特别不会跟女兵说话。女兵们私下里叫他孙木头,江宛音更是看不惯他,暗中叫他孙化石。化石这个词,也是万月姐姐教她的,她认为这个词形容孙奇,太形象。

    跟孙奇一起搞测量,这日子,就乏味了不少,山也没了色,阳光也没了色,就连风,也干巴巴的,没了一点味儿。特别是,罗正雄把她交给孙奇,就像把她出嫁了似的,再也不管不问,有那么一阵子,她竟三天了没看上他一眼!你说说,这日子,能让人受得了?

    受不了还得受,甭看孙奇是个木头,是块化石,这化石一旦工作起来,是能把人吓死的。这死人可能是属老虎的,一进了山,一到了工作点,眼里也有了光,腿上也有了欢劲,特别是那嗓门,能不停地冲你喝叹上三个小时。你累得要死,你的双腿已抬不动,你恨不得找块平展地躺下,再也不起来,他呢,照样儿拿个旗子,冲你连喊带吼,硬逼你往他看中的那个测点跑。一收工,他便立马没了声儿,死塌塌的,好像气让贼偷了,好像兴奋劲儿全甩到工作点了,指望他关心你一句,宽慰你一句,等着去吧。

    给这种人当助手,自个都快变成化石了。

    江宛音两次找到罗正雄,提出要回到万月姐姐身边,罗正雄看也不看她便训:“还想到哪去,啊,你跑到特二团,不是来享福的,也不是跑来观景看色的,能留就留,不想留,我送你回去!”

    “我就要换!”江宛音的脾气也上来了,她最见不得人冲她横眉冷眼。谁知罗正雄丢下她,就像啥也没发生似的,走了!

    “你个没良心的!”江宛音委屈得快要流泪了,若不是驼五爷走过来,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闹,没准,她会扑上去,冲罗正雄狠狠咬上两口。

    这么过了一阵子,江宛音发现,罗正雄变了,她的正雄哥变了。如果刚来时罗正雄那份不冷不热她还受得了,还能多多少少在心里为他找个理由的话,现在,他的冷漠和绝情就让她绝望,让她疯狂。

    他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放在了万月和古丽米热那一对上。

    他几乎不再是特二团团长,不再是这一组的带队,而成了万月和古丽米热的跟班。不,跟屁虫,彻头彻尾的跟屁虫!

    江宛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再照这么下去,她来特二团的目的,就会落空,她的正雄哥就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不被万月诱惑掉,也很可能让那个大眼扑闪扑闪浑身都散着妖气的古丽米热俘获掉。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必须把他抢回来。她想起父亲江默涵的话,“音儿,爹已把你许给他了,能不能把他的心拴住,就看你自个的本事了。本事大,他就是你的人,本事小,你就是他眼里的草。”

    “我不做草,不做!”江宛音冲幽幽的山谷吼了一声。然后,扔下尺子,就去山谷那头找罗正雄。今天她说啥也要跟他讲清楚,讲明白,她跑到特二团,跑到这深山野谷,不是想建功立业的,不是想征服什么科古琴的,她就一个目的,要让他娶她,一定娶!

    她跟化石孙奇的测区和罗正雄们的测区隔着一个小山头,没费多大力,她便翻了过去。这边的山谷静悄悄的,比她和孙奇测的山谷静了许多。本来这一组是不测山谷的,只测路,谁知古丽米热一来,罗正雄突然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要战士们分头测山谷,把这一带的山谷地形图全测了。还说这是师部的新命令。啥师部,我看就是你擅自作出的,目的就是想给自己找机会,一天到晚跟万月还有那个古丽米热钻在别人看不见的山谷里。江宛音边想边加快步子,这时候她已想好,见了罗正雄第一句话就说:“让古丽米热到那边去,我留下。”别的,啥也不说,看他怎么着?如果不答应,她就回去搬师长,搬父亲江默涵。

    万万没想到,江宛音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也听到了不该听的内容。

    寂静的山谷里,先是传来一两声鸟叫,接着又响起几声山羊的“咩咩”声。这一带常有山羊出没,惹得战士们一惊一乍,见久了,便也不再惊讶。江宛音的步子很灵快,一点不像是在走山路,这也难怪,旺水本来就是山区,父亲江默涵又喜欢在乡野走动,跟志趣相投者谈论国家大事,所以也就练就了女儿的一双快腿。走着走着,江宛音忽然慢下来,这山谷里总有种味儿,令她感觉不大正常。要说,这阵正是干活的时候,山谷里应该响起万月的声音,隔得远听不见,现在近了,都能看见测点的红旗了,怎么还是半天听不见一丝儿声音。古丽米热呢?她可是个哑不住的女孩呀,只要有她,就能听见歌声。什么《阿拉尔汗,我的黑眼睛》啊,《半个月亮爬上来》啊,《采牡丹》啊等等,江宛音虽跟她不是太亲近,受她的影响,都能哼几句新疆民歌了。比如那首《玛依拉》,她能完整地唱出来: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

    诗人玛依拉

    牙齿白

    声音好

    歌手玛依拉

    高兴时唱上一首歌

    弹起冬不拉

    冬不拉

    来往人们挤我屋檐底下

    玛依拉

    玛依拉

    啦啦啦啦

    玛依拉

    我是瓦利姑娘名叫玛依拉

    白手巾四边绣满了玫瑰花

    年轻的哈萨克人羡慕我呀

    谁的歌声来和我比一下

    玛依拉

    玛依拉

    谁的歌声来和我比一下

    ……

    今儿这山谷,死死的,寂寂的,有点儿深沉,有点儿悲凉,好像山谷的主人出了啥事?江宛音抬起头,瓦蓝瓦蓝的天空里,一只鹰旋在她的头顶,那是只老鹰,江宛音认得它,多的时候,它跟着自己和孙奇,这阵儿却飞这边来凑热闹。除此,江宛音看不到别的。她的步子再次放慢,心也跟着紧起来。莫非?这么走了一会,她就能看到测点上的仪器了,奇怪,仪器孤零零地摆在小土包上,周围却没人。装资料的铁箱子还有水壶什么的,全都在,就是看不见人。江宛音的心更紧了,这时候她想的,决不是罗正雄他们出了事,而是……

    她猫起身子,踮起脚尖,将整个身子的重量提起一半,脚底下就发不声音了。这样儿极像贼,可这时候江宛音除了做贼,还能做什么?就这么着,她屏着呼吸,一步儿一步儿往前摸,终于,她听见了声音,就在不远处,一片密密的草丛中。草丛在崖下,正好可以寻声望见那里的一切。江宛音此时已完全进入了角色,仿佛摸进敌营的侦察兵,将身子伏在草丛中,支起耳朵,仔细辩听崖下的每一句话。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是万月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能?!”罗正雄听上去很激动。

    “我是一个有罪之人,不配你付出感情。”

    “不,你错了,你现在是我们特二团的功臣,没有人再怀疑你。”

    “你是一团之长,不应该儿女情长。”江宛音的声音在变软,讨厌的女人!

    “可我也是男人,我喜欢你,向你说出来,有什么不对?”

    “宛音呢,江宛音呢?她那么喜欢你,又跟你订过婚,你能舍弃她?”

    “我跟她没订过婚,都是那怪老头瞎编的。”

    “我不信!”

    “不信你去问他,她啥时跟我订婚了?我在她家住的时候,她还是个屁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订婚?”

    崖上的江宛音快要气疯了。好啊,罗正雄,你竟然敢反悔,我们是没订过婚,可你临走时,我爹当那么多人的面,说将来要我把嫁给你。那时你咋不反悔,你还笑着说,将来一定要来旺水,还要住在我家。现在你后悔了,不承认了?

    “不可能,这事决不可能。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吗?”万月的声音有点像哭了。刘皇爷假哭荆州,演给罗正雄看的,心底里,巴不得多有几个男人跟她说这话哩。崖上的江宛音莫名其妙,就恨起了万月。她曾当面向她说过,自己是正雄哥的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谁也抢不走。她居然到现在还跟正雄哥来美人计,想用眼泪迷惑正雄哥,真是不要脸!

    “我矛盾了很久,今天,终于有勇气跟你说了,答应我吧,等科古琴测完,我就向师部打报告。”

    “师部不会同意的,刘师长决不会答应!罗团长,你不要再说了,从明儿起,你也不要在我们这一组了,要是传到师部,对你影响不好。”

    “他为什么不同意?啊,为什么?”罗正雄忽然抬高了声音。

    万月半天没吭声,江宛音看见,万月已在挪动步子,想走出乱草丛。几束野花裹住了她的腿,让她有点抬不动步子。罗正雄居然走过来,直直地走向万月,江宛音看见,罗正雄伸开双臂,像是要猛地把万月搂怀里。她再也不能忍受,猛就站起来,冲崖下喊:“罗正雄,你不要脸!”

    这一声,让崖下的两个人吃惊不小。就见罗正雄刚刚伸出的双臂突然僵住,半天,都不知该咋个收回。一脸红晕的万月更是慌了手脚,她可是亲口答应过江宛音的啊,无论什么情况,什么时候,都不会做出伤害宛音妹妹的事。

    “好啊,你们两个,大天白日,竟干这事!”江宛音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如果今天她不出现,还不定他们弄出啥事。但是,她能天天出现么?想到这儿,她冲崖下又喊了一句:“万月,你说话不算数,以后,休想让我唤你一声姐姐。”说完,一扭头,受惊的小兔一样朝山顶跑去。

    身后响起罗正雄的喊声:“江宛音,你给我回来!”

    令江宛音愤愤难平的是,回到临时宿营地,罗正雄非但不向她认错,还严厉批评她,说她工作期间擅离岗位,乱跑乱窜。化石孙奇这一天也突然有了话,当着全组人面,竟然说她对工作三心二意,不听指挥,还要求她向全组做检讨。这可把江宛音气坏了,她眼巴巴地瞅着罗正雄,看他最后怎么决定。你猜怎么着,他竟说:“饭后开会,让江宛音同志做检讨。”

    天啊,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正雄哥,这就是她千里迢迢跑来投奔的亲人!

    本来,小组会上,江宛音是很想把白日里看到的听到的还有心里恨过的,一古恼儿讲出来的,后来,后来是万月拿眼神阻止了她。万月的意思很明显,讲出来,罗正雄就没了威信,没了面子,再要指挥全团的人,就很难。江宛音虽然任性,关键时刻,还是能顾全大局,当然,这个大局里,正雄哥占了一大半成分。

    开完会,江宛音就从临时宿营地走了出来,化石孙奇讨好似的想跟着她,被她一句恶骂给骂回去了。古丽米热跟了她几步,好像对她不大放心,江宛音带着讥笑的口吻说:“想不到你白日里会放哨,夜晚又会跟踪。”这话有所指,开会前江宛音才知道,万月跟罗正雄在崖下草丛中说话的空,古丽米热就在不远处,一匹狼一样守望着山谷。古丽米热当然没敢跟,不过心里,她是真有话要跟江宛音说的。

    独坐在岩石上,江宛音内心起伏难宁,委屈的泪水一次次流出来,染湿了她整个脸。夜色像绸缎样包裹着她,让她受伤的身心处在极端的压抑中。这时候她一次次想起父亲,她认为父亲的手段并不高明,死缠硬磨不是个好办法,如果正雄哥真的不喜欢她,她这军也就白参了。

    白参了。

    不知啥时候,向导驼五爷走过来,静静地立她身后,见她这么久了身子还在抽动,驼五爷俯下身,用十分暖和的语气说:“娃,不要难过,啥事儿都有个结果,放心,他跑不出你手掌心的。”

    “你咋知道?”江宛音猛地扭过头,惊盯住驼五爷问。

    “我会看相,他这辈子,就跟你有夫妻相。”

    “真的?!”

    驼五爷坐下来,并不急着回答,而是跟她讲起了自个的故事,故事里,驼五爷是有过一个相好的,差点都做了老婆,可惜,当时他眼光太高,嫌人家是个二婚,没娶。后来,风里雨里,驼五爷也遇过不少女人,但真正搁心里赶不走的,还是那女人。

    “就是那个给你罗盘的人?”江宛音忍不住就问。

    驼五爷缓缓地摇头。

    也就在同一天,另一个组里,杜丽丽也流下了伤心的泪。

    杜丽丽终于清醒,那种美好的日子再也不在,飘浮在她心头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杜丽丽一向认为,这个世界上,她是优秀的,也是聪明透顶的。聪明人就该有聪明人的人生,更该有聪明人的婚姻。所以在跟张笑天的关系上,杜丽丽始终保持着主动,张笑天热了,她冷;张笑天冷了,她热。总之,她想表现出胜券在握不急不慌的超然感,让张笑天摸不着头脑最好。摸不着头脑,才证明她杜丽丽有诱惑力,摸不着头脑,她杜丽丽才能进退自如,退守有余。谁知……

    人的一生是充满变数的,尤其像杜丽丽这样聪明而漂亮的女人,啥变数都有。当初她如果听了母亲的话,嫁给那个银行职员,她的人生可能就是另番样子。至少,就没有红海子的生生死死,没有科古琴的风风雨雨。或者到部队后,安安心心嫁给军区首长,她的人生更可能风风光光,体面无比。这两项选择放弃后,杜丽丽应该正视,应该对人生有个明确的目标或思路,可惜,杜丽丽是个自我感觉很好的女人,这感觉要是冲上头顶,是很能让她飘飘然上一阵子的。

    杜丽丽吃亏就吃到了这上面。

    换上别的姑娘,发现张笑天跟张双羊的热乎劲儿后,就应该保持警惕,至少,应该冷下心来认真想一想,该不该阻止,该不该自己也换种策略?杜丽丽没。她太自信了,张笑天怎么可能舍弃她而转向张双羊?是个男人都不会做这愚蠢而荒唐的选择。所以她表现得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还冷淡,还无所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弄出点啥?论长相,我有张胖子十个好看。论能力,我比她聪明,比她能干。论家庭出身,她更是没法跟我比。就那么一个又胖又憨又没文化的人,你张笑天能看上?哈哈,笑死人。

    但是,张笑天偏偏就给看上了,而且,目标一旦确定,他便表现出惊人的韧力,真可谓铁胆忠心,不悔不改。杜丽丽这才急了,杜丽丽越急,越是没有好的办法,除了一天到晚对张笑天耍脸子,使性子,说风凉话,或者恶恨恨表现出一副看似不在乎的样子,居然,找不出另一种更为凑效的法儿。她不这么做还好,一做,反而迅速成全了一对姓张的。到今天,张笑天居然当着全组人的面宣布,科古琴之战一结束,就请大家吃喜糖。

    这话无疑于晴天霹雳,还没等大家的呼叫声响出来,杜丽丽脑子里便嗡一声,炸了。失去理智般冲张笑天吼:“张笑天,你休想做梦!”

    张笑天略略惊讶地抬起头,目光在她?白的脸上轻轻一掠,然后转向张双羊。他搁在张双羊脸上的目光,显然比扫在她脸上的要温柔,要细腻。杜丽丽是女人,对这种目光尤为敏感,而且感觉极准。曾几何时,张笑天也用这种目光抚过她,只不过那时他的目光缺少自信,缺少镇定,不像现在,那目光既老道又坦然,就像老夫老妻互相欣赏的目光。杜丽丽再次受到刺激,她认为张笑天真是无耻,居然当着她的面,放肆地把目光搁在另一个不如她的女人脸上。天啊,这简直就是一种羞辱!杜丽丽忍无可忍,紧跟着又发作了:“张笑天,别以为这样做,就能刺激我。告诉你,我杜丽丽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感情是要经得起考验的,你这种小把戏,哄哄张双羊还行,想蒙我,远着哩。”

    这话,杜丽丽自认为说得极其有水平。一则,她在向全组人宣告,张笑天刚才那话是玩笑话,是想拿张双羊刺激她,目的,还是想逼她答应他。另则,她更向全组人宣布,她杜丽丽绝不可能这么随便就答应他,就算答应,也得再考验他一阵。说完,杜丽丽自信地笑了。这么有智慧的话,也只有她杜丽丽能说得出。

    然而,张笑天跟张双羊都没接她的招,两个人事先预谋好似的,当众人面,给她演了一场戏。尤其张双羊,一改老实样,竟然不知羞耻地走过来,甜甜地望着张笑天,就把,就把头给靠在了张笑天身上。

    这动作,这情景,能是一个班长做的?能是张双羊做的?可她确实做了,不但把头靠上去,而且,而且还伸出一只胖手,捏住了张笑天的手。天呀,当那么多人面,她竟捏住了张笑天的手!在她们开放的小镇上,女人跟男人也不敢这样!这是在军营,不是在花前月下,不是在背人处,更不是在烛光跳跃的洞房里!

    她竟做得出!

    “张双羊!”杜丽丽喝了一声,忽然就不知再说啥了。张笑天呢,对她的喝斥无动于衷,而是更肉麻更无耻地回应了张双羊,用另一只手盖在张双羊肥嘟嘟的手上,那样儿,就像他们今天要结婚!

    这时候,宿营地发出一片狂呼。几个平时对她不满的男兵带头起哄,嚷着让张笑天跟张双羊来点更激烈的。尽管张笑天跟张双羊最终也没来啥激烈的,但那场景,那热烈,深深刺痛了杜丽丽。更为悲壮的是,众人围着他们起哄时,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全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她的存在,意识到她的伤心。这就证明,在这个组里,她杜丽丽早被排斥在外,她的那份好感觉只属于她自己,没一个人跟她分享。

    天呀,怎么会这样!

    不是感觉一直挺好的么,不是一直认为自己很重要很夺目么?怎么会这样?

    不幸再逢连阴雨,一波未平一波起,就在杜丽丽强忍着不让泪水喷出,一个人咬着牙躲远处负气的当儿,侦察员小林轻轻走过来,似乎无意,似乎有意,望住她说:“军区首长结婚了,娶的是你老乡。”

    “你走开!”

    奇迹都是人创造的

    一场雨夹雪劈头盖脸降下来,科古琴罩在雪雨??中。

    时令尽管已是夏季,但科古琴的天就是这样,不论何季,不论地面有多热,天只要下,就必然有雪。

    雨雪逼迫着战士们退缩到岩洞里。连续五天,特二团都没有工作。之前的某一天,罗正雄被紧急召回师部,开了一夜的会,回来,三个组班以上干部集中在一起,在科古琴山下的大本营开了一天一夜会。有消息说,师部对特二团下达了新命令,科古琴的测量任务有变,不仅要测出道路,还要测出几个矿点的详图。尤其几处地势复杂、山体易滑坡的险要段,师部要求特二团一并将其攻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基于兵团整体工作的需要。罗正雄带来的消息说,中央军委已作出新指示,要兵团做好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战略准备,而且建设速度一定要加快,要在两年内解决兵团的自给自足,五年内把新疆的工农业建设搞上去。这就是说,所有想回到老家或是去疆外的想法都给破灭了,持这种想法的人只能放弃空想,安安心心驻守边疆。

    当然,这种思想在特二团是不存在的,加入特二团,就意味着你把生命已交给了边疆,交给了这大漠戈壁。但是,要想彻底征服科古琴,困难和险阻还很多。尤其是那些复杂地段,几乎是对特二团的极限挑战。

    会议决定,除留一小部分力量继续测量道路外,精干力量全部集中起来,趁天气还不是太暖,雪山还未开始融化,抢先向危险地段进军。

    会上,张笑天和万月被分别任命为突击营营长,目标为东脉的天柱岭和西脉的马牙峰。战前动员连夜召开,抽调到这两个营的战士激情勃勃,斗志昂扬,一点看不出畏难情绪。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雪,怕是在人烟罕至的天柱岭和冰雪茫茫的马牙峰,红旗已经飘扬起来。

    这场雨雪来得真不是时候,不仅阻断了战士们征服科古琴的步伐,而且让特二团的气氛变得凝重压抑。驼五爷就说,六月飞雪,怕不是好兆头哩。话没说完,留守在东脉的一组第二分组就出了事。

    而且是大事。

    谁能想得到呢?如果想得到,于海说啥也不会将战士们留在山里,留在那座崖下。罗正雄跟他建议过,要不就将战士们全带到山下,一则让他们听听会议精神,另则,也让三个组的战士们互相交流一下。到科古琴后,三个组的战士们各踞一方,还没集体活动过。于海说,还是让他们坚持一下吧,等测完这个月,来一次集体大联欢。罗正雄觉得这建议不错,临时改变决定,将三个组没抽到突击营的士兵们全留在了山里。如果能想到,罗正雄说啥也不会做这种改变。

    迟了,凡事一等后悔时,就迟了。而且,上苍是不给你后悔机会的。只能傻着眼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可这现实,能接受得了?

    天地茫茫。

    出事时,司徒碧兰不在临时宿营地。司徒碧兰本来是要跟着于海去山下的,成立突击营的消息于海向她透露过,她很是向往,一心嚷着要去。于海兴许是出于私心,没答应。兴许不是,或许司徒碧兰真不够资格。谁知道呢,事实是司徒碧兰没去成,留在了山里。向导哈喜达陪于海去了山下,司徒碧兰连个摔跤的伴都没有,闷得慌,加上于海他们下山没几天,天便落起了雨雪。困守在崖下,日子是那样无聊,接近苍白,司徒碧兰感觉自己的心里都要长出绿毛了。

    这天她困了一天,到晚饭时分,实在困不住了,独自走出宿营地,朝前面开满野花的山谷走去。雨还在下,雨雪打在脸上,生扎扎地疼,司徒碧兰一点不在乎,她最见不得的,就是遇到雨雪便躲起来。还特二团呢,这么点雨雪就怯了步,要是遇到冰暴,或者洪水,还不全完?这么想着,她捋了捋头发,将雨水打湿的刘海从额前捋开,露出水晶晶漂亮的额。

    走在雨雪中,司徒碧兰的心情接近灰蒙。这段日子,她过的并不愉快,工作老是提不起精神,常常,不自禁地陷入怔想中,一想就是老半天。司徒碧兰烦恼的,是那种叫做感情的东西。来特二团之前,她压根没考虑过此事,甚至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嫁人。父亲先后给她介绍过几位,都是父亲的助手,他们年轻,有为,似乎具备了好男人的所有优点,但她觉得滑稽,没意思,一个个推掉了。父亲倒也不逼她,按他的话说,世间万事,都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特别在她的婚事上,父亲表现得远比他嘴里说的开明。加上五姨太也舍不得将她嫁走,生怕家里少了一个拌嘴的,变得冷清,变得感情没有寄托。所以司徒碧兰在男女感情上是很自由的,自由得近乎成了空白。这也好,空白就意味着没有污点,没有痕迹,可以放开手脚书写新的篇章。父亲司徒空登送她参军的路上,曾说过一句玩笑话:“到了部队,眼睛可要灵活点,瞅见上眼的,要主动。”当时她调皮地一笑:“怎么,想把我彻底赶出家啊。”身旁的五姨太脸色一沉:“他敢!我可不许你乱嫁人,嫁不好,一辈子受罪。”司徒碧兰翅起小嘴巴,“好好好,我绝不嫁人,守着你,免得将来有一天,你守了空房没人陪你。”这种玩笑话她们常说,彼此也不介意。但是那一天,五姨太却有点心为所动,抓着她的手,半天,略带忧伤地说,“也不知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面。兰儿,说句真心话,我是舍不得把你送出去的,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司徒碧兰当然不会后悔,她做啥事后悔过,没!但不后悔是没遇上伤心事,遇上了,心情一样会糟。

    司徒碧兰现在的心情就很糟。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于海。尊敬是有,崇拜也有点,但要真正往那事儿上靠,就不沾边了,硬沾也沾不上,弄得心里还很难过。依她往常的性子,这种事儿是烦不到她头上的,沾不上就不沾,把烦心事扔一边,不理它。这次不行。司徒碧兰终于意识到,军营就是军营,没法跟家里比,家里你可以啥都不在乎,军营却不行。再者,于海是政委,不同于一般男人,要是换成张笑天他们,她或许还能一笑了之,不当个事。这点是受父亲影响,父亲的做人原则是:对上必须尊,对下必须爱,爱和尊可以有方式的不同,但在内心里,你必须守住一个原则。就是做人一定要真诚,绝不能把生活中的儿戏带进人际交往中。

    这交往,就有男女之间的交往,比如现在,就面对如何处理跟于海的关系。

    按说,她是没给于海给过错觉的,一次也没,所有的交往都是在正常范畴内,不存在两心相悦的那种。仅有的两次单独相处,也是于海找她谈工作,谈二营长江涛。细细想一想,她并没流露出爱慕他的意思,也没法流露。爱慕一个人得有条件,必须是那人先能打动她,让她心为所动,情为所萌。这点当然是受五姨太影响,五姨太不止一次跟讲过同父亲的故事,说父亲在某个瞬间一下打动了她,让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天,才是阳光,才是可以把女人一生照亮的火把。那么,为他赴汤蹈火也就在所不辞了。

    五姨太还教导她,爱男人,就该爱让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不但热烈,而且一定能让你迷失终身。

    五姨太的理论是,好男人是让女人沉迷的那种,做女人最幸福的事便是沉迷到男人的海洋里,再也不醒来,这份沉迷有多长久,幸福便有多长久。司徒碧兰信。

    但偏偏,政委于海是个让人清醒的男人,越是跟他在一起,你就越清醒,想沉迷都沉迷不了。特二团的男人几乎都这样,包括那个张笑天,也是智性有余而慧性不足,男人少了慧性,便少缺许多味道,司徒碧兰对这种男人实在生不出爱慕。

    远不如跟向导哈喜多在一起快乐。

    问题是于海不这么想,他对她动了情,还是很热烈很执着的情,他甚至当面向她说:“你必须嫁给我,这是命令。”

    听听,多没情调啊。

    司徒碧兰又好气又好笑,天下竟有这样向女人示爱的,怪不得解放军到现在一大半是光棍,官再大,也讨不到媳妇。更怪不得他们四下里招女兵,原来是闹婚荒啊——

    可怜的一群孩子。她这么叹道。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请父亲来,给这些孩子上堂课,怎么讨女人欢喜的课。这课真是很重要。

    司徒碧兰一边乱想,一边往前面走。六月的雨雪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情,忽然地不那么粗野了,变得淅淅沥沥,有点像伤心人的泪。司徒碧兰要去的地儿,是前面一座叫姐妹崖的小山峰,几天前向导哈喜达带她去过,那儿有太多的山花,天一旦晴朗,遍野的山花将很是烂漫。她跟向导哈喜达在那儿摔过跤,三胜两负,她输给了哈喜达。后来又往峰下扔石头,结果她扔的比哈喜达远。哈喜达不服气,说敢不敢钻峰下的山洞?

    “有啥不敢的,钻!”结果他们就一前一后钻进了山洞。那是几天前的一个黄昏,测量队员们刚刚在乌鸡崖下扎下营,政委于海又要找她谈心,司徒碧兰借故不舒服,婉拒了。向导哈喜达似乎看出她的心迹,借故查看周围地形,跟踪而来。也就在那一天,她向哈喜达道出了苦衷。哈喜达听完,很认真地说:“于政委是个好人,他对你是真好,不过……”哈喜达犹豫半天,接着道,“这号事,我没经验,不比骑马射箭。要是你真不喜欢他,就告诉他你已有了人。”

    “可我没人。”司徒碧兰说。

    “随便编一个嘛,你不会连个人名也编不上吧?”

    “这种事哪能编,没有就是没有嘛。”司徒碧兰突然间变得较真,好像编一个人名对她很重要似的。

    “那就啥也不说,我们哈萨克人有句话,河流不会因风改变自己的方向。”

    “河流不会因风改变自己的方向。”那天,在山洞里,司徒碧兰反复念着这句话,觉得哈喜达跟她讲过的所有话里,就这句最有水平。

    往姐妹崖去要穿过一条小河,科古琴这样的小河真是太多,有的深,有的浅。横在司徒碧兰眼前的这条小河,不深不浅,不过河谷很阔,河内乱石耸立,张牙舞爪。那天过河时,她差点滑倒,幸亏哈喜达眼尖,抢先一步扶住了她,要不然,她单薄的衣衫就会让湍急的河水打湿的,那可是件害羞的事。司徒碧兰有过这样的尴尬,有一天她不慎落入水中,人倒是没大碍,不过衣衫全弄湿了,紧贴在身上,她的身子一下被湿衣箍起来,箍得紧紧的,自己都能感觉出那毕显的曲线。司徒碧兰莫名的就脸红了,这可是件从没有过的事,以前在家里,她会刻意穿些紧身点的内衣,对着镜子,一边边欣赏。有次被五姨太撞见,笑着取笑她:“知道欣赏自己了,心里准是有了男人。”她呸了一声,擂起小拳,在五姨太丰?的肩上轻擂了一下,“你才有了男人。”

    对自己的身体开始羞涩,虽不能证明心里有了男人,但至少,她懂得在男人面前矜持了。这也是进步。如果让五姨太知道,一定会夸她的。五姨太最担心的,就是她始终大大咧咧,不懂得女儿家的矜持,为此还专门训导过她,教她在男人面前怎样启齿,怎样舒眉。“女儿家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娘家的教养,为母的风范。我可不想让人指着你骂我,说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把你教育好。”

    “母亲,你给谁当母亲啊,也不害羞,叫你姐姐还挺合适。”她扮个鬼脸,同时在五姨太粉白的脸蛋上嘬了一口。

    那天,就是她掉进河中湿身的那天,偏巧就给于海撞见了,真是倒霉,就在她弯腰拧裤腿上的水的空儿,身后传来一阵响,扭过头一看,正是政委于海。那一刻,司徒碧兰发现,政委于海的双眼是发光的,很奇怪的光,直直地射过来,烙在她身上。而她的身,羞,别提了。有了那次尴尬,司徒碧兰再也不敢玩水了,她的身子真是发育得太好了,跟五姨太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

    这样的身子,既是福,也是麻烦。

    司徒碧兰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底的石头,一步步地,往河那边摸去。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天她特别想到河那边,想到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去。石洞里固然没啥秘密,但除了石洞,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雨雪交加,她不可能长久地淋着它,也不可能无目的地乱窜,那是纪律不允许的。政委于海虽是不在,但组里还有临时负责的老兵。那可是个严厉的家伙,发起火来比于海还猛。司徒碧兰说了一大堆好话,才得到准许。不过老兵只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说天黑如果还不回来,就鸣枪。

    鸣枪算是处罚,哪个人要是得到鸣枪的待遇,就意味着在特二团待不长了。这也是于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们闲下来乱跑,看见花呀鸟的乱追,迷失方向,就定了这么一条。不过到现在,还没谁让鸣过枪。

    快要钻过小河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黄羊,只听得河对岸扑腾扑腾响了几声,受惊的黄羊便不见了。“黄羊——”司徒碧兰喊了一声,挽起裤腿,快步越过小河,就冲黄羊追去。科古琴的黄羊长得小巧玲珑,样子甚是好看,司徒碧兰最喜欢跟黄羊斗智了。追了几步,她发现,刚才黄羊跑过的地方,洒着鲜红的血,雨水打在上面,血很快盛开。一定是被狼咬伤了,怪不得刚才跑的样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这野滩,这雨雪,黄羊的伤腿要是得不到包扎,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兰抬头看了看天,天已??,夜色很快降临。莫名的,她就替黄羊担起忧来。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伤腿包好。这么想着,她便顺着血迹往前走。

    那只受伤的黄羊最终得到了司徒碧兰细心的呵护,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司徒碧兰没想到,几天前她跟向导哈喜达钻过的山洞,竟是黄羊的家,可惜那天他们没能在洞里看见黄羊。受伤的是一只小羊羔,大约是跑累了,或者,它从司徒碧兰甜甜的眼神里看到来自人类的友好,所以司徒碧兰接近它时,它没做挣扎,乖乖地让她揽入了怀里。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伤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断了。司徒碧兰撕开衬衫,在洞口处找了一种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贴在伤口上,然后一层层的,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来,司徒碧兰猛地记起鸣枪的事,赶忙跑出洞口,就在这一瞬,她听见了可怕的声音。

    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声巨响啊!事后很多天,司徒碧兰一想起那个黑夜,想起那声轰响,心,就禁不住颤悸。当时,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轰鸣震住了,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用什么词形容,都不为过。总之,那一刻她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世界唰地倒塌了,崩裂了,接着,耳边就响起一连串的碎响,那气势,那惊骇,是能让人在瞬间变疯的。

    司徒碧兰傻了有足足一刻钟,一刻钟后,大地发出的余威还没消逝,声音仍在持续,恐怖在层层加剧。司徒碧兰却在巨大的惊恐中醒过神。“滑坡!”她叫了一声,然后,就没命地,比听到鸣枪要紧张一万倍地,朝宿营地跑去。

    她在小河里连续摔了十几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时的河水,已浑浊一片,恶浪卷着泥沙,滚滚而来。衣服湿成一片,已感觉不出身上还有衣服,羞涩感却已消逝一尽。嘴里灌了水,泥水,呛得她要吐,却没工夫吐。她在心里一边边发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跄跄的,朝乌鸡崖下的宿营地奔去。

    罪恶的乌鸡崖,以它坚固的外表还有整齐的灌木迷惑了测量队,也骗过了司徒碧兰。记得在此扎营时,政委于海还问过她,说这儿扎营有没有危险?司徒碧兰四下打量了一番,显得很有经验似地说:“没问题,这儿岩层坚实,灌木齐整,是扎营的好地方。”后来还是向导哈喜达,说营地离崖太近,建议往河谷这边挪挪。于海怕河谷夜里起水,没挪多远,放放心心就扎了营。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兰最终也没能靠近营地,事实上,等她连滚带爬越过小河时,营地早就不见了。它被轰然滑落的乌鸡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脚步逼迫停在了离河谷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压压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没法死。空气绸得简直夯实了般,压在人心上,比山石还重。脚下,大地仍在颤动,一晃儿一晃儿,像是随时要把人甩到十万八千里外。司徒碧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营地有三十多条生命,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她还没听见他们一声喊,哪怕是一声救命。

    天仍在呐喊,地也在呐喊,她钻过的小河,此时已是恶浪一片。这世界要是狰狞起来,比地狱可怕万分。司徒碧兰的嗓子已喊哑了,从洞口处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么她听不见,其实营地的同志们也听不见,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声,比狼的野,比狼的哑,比狼的,更凄惨。

    “老胡——”

    “陈喜娃——”

    “刘兰梅——”

    没有回声,有回声也听不见,转瞬就被吞没。那一夜,整个乌鸡崖,不,整个科古琴,都被死亡阴罩着。

    天亮时分,大地终于安静,这时候的司徒碧兰,已成了个泥人,血人。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挣扎,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里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呐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盖,血从骨头缝里流出来。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肤裸露着。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处留下被荆棘刺破的痕迹,到处是血,到处是泥,她感觉不到痛,身体从某个时刻,已失去知觉。她只剩了一双手,一双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压压的乌鸡崖把巨大的灾难推她面前,也把战友们的尸体推她面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战友们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毫无目的地,在地上乱摸,乱抓。她感觉能摸到自己的战友,能抓到他们的生命,哪怕一只手,一条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确抓到了。先是一条胳膊,的确是一条胳膊,软绵绵的,血糊糊的,血很热,染了她一手,她一阵兴奋,心想总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觉那是来自江西的刘兰梅,于是就喊了一声。刘兰梅没回答,那个时候刘兰梅怎么还能回答她呢?她又喊了一声,然后一用力,想把压在石堆里的刘兰梅拉出来。“你挺住啊,兰梅——”腾一声,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后面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刘兰梅的一条胳膊,一条被巨石砸断了的胳膊。她惊了,心里哪还有害怕,冲黑压压的大地就喊:“兰梅,兰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兰啊,我还活着,我来救你——”

    紧跟着,她又摸到一只脚,一只男人的脚。那脚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胡子,那是分组里个头最高的一个兵,来自山东。“山胡子,是你么?山胡子,你坚持住,我一定救你出来——”她喊着,哭着,挣扎着,用全部的力气,用全部的情感,奋力将山胡子拽了出来。可那是山胡子么,那只是山胡子一只脚呀。其它呢?山胡子足有一米八啊,其它的呢?

    疯了,司徒碧兰完全疯了。这样的黑夜,这样的场景,她怎能不疯?怎能不疯么!

    她挖呀,刨呀,双手像两把刀,不,两只利器。指甲没了,手指头没了,她还不敢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这时候她已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不,死亡就摆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实,很刺眼。她的双眼早已模糊,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她全部的感情还有呼唤。她呼唤什么呢?除了生命,还能有什么?是啊,这时候,只要能救出一条生命,她或许就能停下来,就能缓上一口气。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个分组,三十几个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时候,司徒碧兰是瘫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红的泥水,帐子一样裹着她。她已没了一丝力气,一夜的挣扎换来的,是比挣扎前更喘不过气的绝望。如果说黑夜里她还心怀着一丝希望,那么,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给毁灭了。

    毁灭了。

    她软软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过她的身子,漫过她的肌肤,头颅,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谷一片血红。

    这一刻大地出奇地静,科古琴出奇地静,山野出奇地静。

    风停了,雨住了,雪花,没了影踪。这一场雨雪,仿佛,为的就是这一场山崩。是的,山崩。乌鸡崖终于耐不住寂寞,在这绵绵的雪雨中,暴发了。

    它一暴发,人类就有三十多条生命为它殉葬。

    司徒碧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尽管一切明摆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闭上眼,这个时候,除了闭眼,还能选择啥?

    思维失去,情感失去,爱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让大地吞没她,让血水吞没她,她要跟二分组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怕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冥冥中,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像大地在喘息,像树在呻吟,又像老鼠在逃命。总之,声音飘到了司徒碧兰耳朵里,很真实,很清晰,还带着一丝儿亲切。

    是啊,这一夜听到的,都是死亡的声音,地狱的声音,吞没一切的声音。这阵儿飘来的,就有点不同,就有点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没动,动不了,任声音在远处响着,一遍遍地,咬着她的耳朵。这时候她奇怪自己还有耳朵,还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后来,后来她猛地一跃,那可真是一跃啊,就跟向导哈喜达比武时那样,蹭就给腾起了身子。

    “有人活着!”她这么喊了一声,就冲声音的方向扑过去。

    黎明迟钝的光亮下,司徒碧兰看见一双手,先是一双手,舞着,动着,从地层伸出来,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阳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绝望。接着,她看见头,真是头,天呀,是头。她扑过去,冲那颗头扑过去。“老钢炮——”她喊了一声。这一声,是山谷里最为嘹亮的一声,也是最最激动人心的一声。

    那颗头上有一双眼睛,还在扑闪,尽管,扑闪的很弱,但仍就扑闪着。听到司徒碧兰的喊,那双眼似乎挣扎了下,然后,缓缓的,艰难的,冲她望过来。那是怎样的一望啊,司徒碧兰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钢炮就是那个老兵,来自河南,是跟司徒碧兰一起来到特二团的。没啥过硬的技术,但就一条,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这组里的仪器,多的时候搁他肩上,这组里那口煮饭的锅,多的时候他抬着。还有哪个战士受了轻伤,扭了脚,准是由他背着。女兵们没一个不受过他的照顾,男兵们没一个不沾过他的便宜。就这么个人,三十好几了,还像新兵一样,见谁都客气,见谁都尊敬。更重要的,十个晚上,有八个他就在守夜。他咋没瞌睡啊?女兵们常常惊叹他的精力,说他十天十夜不合一夜也没事。想媳妇呗!男兵们常常这样取笑他,取笑完,硬让他睡,他偏不睡,还要守夜。

    这次,他终于当领导了,于海走时,将二分组交给他,说考验考验他的领导能力。没想,这一考验,就给考验在了石头下。

    是一块石头,锋利的岩石,长着利牙的岩石,压在他身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肉酱。

    “老钢炮!”司徒碧兰又喊了一声,然后,然后她就学夜里的样,扒了,刨了。老钢炮终于辨清是她,努力着,挣扎着,像要跟她说啥,可实在说不出。他的脖子让乱草缠着,随乱石一块滚下的乱草,荆棘,绳索一样捆住了他。他的双腿压在另一块石下,那块石比压住身子的这块还大。石和石的中间,填满了泥土。

    司徒碧兰拼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头挪开,可这有多难啊。司徒碧兰恨死自个了,平日学了那么多功夫,还自称武林第一呢,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连一点儿力气也没,一点儿办法也没。双手艰难地挖出一把土,还没扔远,山体的土原又到了,原又压在了老钢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着,喊着,挖着,清晨的山野,因了这一幕,忽然间生动起来。

    很生动。

    奇迹都是人创造的,谁说人不能创造奇迹?司徒碧兰就创造了奇迹!她居然将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将压在老钢炮身上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居然,居然……

    什么也没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钢炮的一瞬,一块石头猛从头顶滚下来,瞅准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准她的头砸过来。幸亏她提见看见了,幸亏她习过武,身手还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这,她还是被石头砸中了。只听得一声惨叫,极尽凄厉,是她发出的,尔后,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声音。

    ……

    竟藏着太多的隐情

    科古琴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

    山无声,水无声,天地黯然一片。

    罗正雄他们赶来时,已是这一天的下午。雨后的乌鸡崖呈现出一派血色宁静,谷内的情景惨不忍睹。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失去了声音,似乎,这满谷的血,这疯狂坍塌的石崖,是一把无情的剑,瞬间封了喉。

    政委于海第一个奔向司徒碧兰,惨烈的场面骇得他不敢睁眼。司徒碧兰的右腿压在石块下,那条腿分明是断了,再也不听使唤。司徒碧兰奄奄一息,奋力地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她的怀里,抱着老钢炮的头。

    那能叫头么?

    纵是在战场上,于海也没见过那样血淋淋的头!老钢炮的头让清晨滚下来的那块恶石砸了个正着,一半没了,另一半,血肉模糊地烂在司徒碧兰手上。于海不知道是怎么救出司徒碧兰的,或许他压根就没救过,他哪还有力气救人啊。那场面,没让他昏死过去就万幸了。

    当天晚上,一匹快马驮着断了腿的司徒碧兰,连夜往师部去。怀抱司徒碧兰的,是向导哈喜达。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平生头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但他没倒下,他咬着牙,策马狂奔,心里一遍遍呼唤的,是他想唤却又不敢唤的司徒碧兰的名字。

    悲哀持续了整整一月。被悲哀击中的,不只是政委于海,团长罗正雄。特二团每一颗心,都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阴了,暗了,流血了。得到消息,师长刘振海带队火速来到科古琴,在霾气沉沉的乌鸡岭,为死难者举行了庄严而又隆重的葬礼。那一天,哑巴了的乌鸡岭被枪声震醒,它睁开昏沉的眼睛,又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罪孽。枪声是特二团的战士鸣响的,在这荒山野岭,每一声枪响,都是战士们悲壮的呐喊,是不甘心,是对死难者最深情最痛彻的呼唤。枪声过后,所有的心沉入了默哀,沉入了追思,也沉入了对生命的冷峻思考……

    鉴于乌鸡崖发生的这场特大灾难,师长刘振海命令特二团暂停作业,全部撤回山下。一则,全团用十天的时间开展一次追思活动,兵团政治部送来了遇难者的全部资料,请来了跟他们一同战斗过的战友,讲述他们的事迹,追忆他们活着时的每一个日子。师长刘振海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二师对遇难者的哀思。另则,这场灾难也暴露出特二团在管理上的漏洞,我们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却倒在自己的疏忽里。如果事先能对乌鸡崖多做一些了解,哪怕到崖顶看一看,兴许,这场灾难也能幸免。针对特二团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师长刘振海要求,全团战士务必以高度的警惕性和敏感的政治觉悟对待这次任务,决不能抱任何侥幸心理,更不能在思想上麻痹大意。

    师部召开的现场会上,团长罗正雄和政委于海都做了深刻的检讨,尤其于海,几乎是流着泪做完检讨的。

    会后,政委于海在兵团政治部人员的陪同下,离开了科古琴。师长刘振海这样跟罗正雄解释:“让他回师部,帮助师部解决善后,慰问烈士家属。另外……”刘振海犹豫很久,才说,“司徒碧兰没了腿,醒来后还不知怎么闹,这个时候,他要是不去,说不过去。”

    罗正雄无言。这场灾难,给了他致命一击。身为特二团团长,他知道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确实有点疏忽大意了,这是以往的工作中从没有过的,为什么到现在,自己就能犯如此错误呢?

    罗正雄陷入了思考,从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深深的自责折磨着,等到了乌鸡崖,看到那恐怖的一幕,还有血腥的场面,内心里翻滚的,就不只是自责,是忏悔,是恨憾。不,啥都有,真可谓五味俱全。他终于意识到,在特二团的这些日子里,一种可怕的东西悄无声息在身上滋长,想想过去的岁月,想想尖刀营的日子,他才发现,自己变了,变得粗心,变得骄傲,变得对困难对险境再也不那么重视了。他记起过去曾经跟战士们讲过的话:“在任何不可知的情况面前,我们都必须保持如临大敌的谨慎,战略上可以蔑视,战术上必须重视了再重视。”正是这种变,导致了全团思想上的放松,行动上的懈怠。也正是这种变,让他渐渐远离了战士,变得封闭、自负,甚至……

    “我有罪啊……”那一天,当着全团战士的面,他曾发出这样的痛悔。可这又顶什么用呢?三十四条生命,三十四个兄弟姐妹,就这样去了,永远地留在科古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歌声。是的,歌声。他想起初到科古琴的那个月夜,战士们围在篝火旁,又跳又唱,把美丽的草原激荡得,连小草都舞了起来。

    “你不该太自责,出了这种事,谁的心情都不好受。但这是科古琴,踏上它的那一刻,死亡就跟随了我们,我们是在跟死亡较量,是在跟死神捉迷藏……”,那天在乌鸡崖,副团长刘威这样劝他。从灾难发生的一刻,刘威的作用便兀地突显出来,这个铁打的汉子,平时看不到他有多重要,但在生死关头,他的镇定和从容便成了特二团度过危机的关键。记得在红海子,每当跟政委于海发生认识或决策上的争执,意见不一致时,他总是站出来,默默地支持着他。这份支持,里面有太多的内容,既有兄弟间的深厚友情,更有对这个新生集体大局上的维护。是的,维护大局,他总是做得那么到位,从不争功,从不抢眼,无声无息处,弥补着他的过失,填补着他的漏洞。到现在,罗正雄才真正懂得师部派刘威给他做助手的良苦用心。可自己,却总是有意无意的,很多时候疏忽了他。

    兴许一把手当久了,不自觉的,就有了坏毛病。

    抢险和善后工作,几乎都是刘威做的,而他,却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打傻了。直到现在,他还缓不过劲儿。

    缓不过劲儿也得缓,这就是军人!

    思考再三,罗正雄向师长刘振海交了一份请罪书,请求师部给他处分,革职也行。这不是作秀,也不是演戏给别人看。该自己承担的,必须承担,否则,一生良心都会不安。

    刘振海一直没表态,他没法表这个态。

    半月后,师部下了处理决定,除了对特二团进行思想整顿外,没处理任何人。罗正雄并不知道,一开始,师部是建议给他处分的,但兵团司令部否决了二师的意见,要求二师从实际出发,从大局出发,不要轻易给哪个人追加不该追加的责任,但,思想上的麻痹,工作上的漏洞,必须解决,而且要解决彻底。

    随后,张笑天被任命为团政委。有消息说,司徒碧兰一醒来,便疯狂呐喊:“我的腿,我的腿啊——”她拒绝吃药,拒绝治疗,甚至拒绝活下去。有两次,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想自杀。师部经过慎重考虑,请来了她的父亲,还有五姨太。司徒空登不亏是一代英才,面对断了腿的女儿,他表现得相当坚强,老人家的深明大义赢得了兵团指战员的高度尊重,在他的耐心说服下,司徒碧兰才同意接受治疗。

    五姨太从一听到消息,就哭成了泪人,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她抓着司徒碧兰的手,常常是泣不成声,那场面,让太多的人流下了泪。

    政委于海更是令人吃惊,一到医院,一看到司徒碧兰,他突然就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人们以往看到的那个斯文严谨的于政委。他像个小孩子,不但失声痛苦,而且,而且当着众人面,给司徒空登行了跪礼。

    “我对不住您,对不住啊……”

    就在当天,他向师部递交了辞职报告,请求师部免去他的职务,让他安安心心守在司徒碧兰身边,照顾她康复。

    一股冷空气袭击了特二团,这冷空气不是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特二团内部。乌鸡崖灾难之后,特二团内部进行了大调整,由于原一组受到重创,团部决定将三个组合并为两个,暂时放弃对东脉的测量,部队全部往西移。集中力量,完成对西脉的测量。雨雪前成立的突击营,也因种种原因搁浅,并没按原计划开往目标地。灾难虽已过去,阴影却留在每一个战士心中,一段日子,战士们几乎是谈雨色变,谈崖色变。罗正雄跟刘威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能将战士们从阴影中彻底带出来。

    偏在这时候,万月又惹事了,她违反团里的规定,擅自夜出,而且拒不交待夜间出去做了什么。

    揭发万月的是杜丽丽,说揭发兴许不合适,杜丽丽也是忠于职守,尽一个战士应尽的职责。但,罗正雄的火,的确是他抖上来的。

    团部连续开了几场会,争论突击营到底该不该迎难而上,给全团带个好头。罗正雄有点犹豫,认为眼下条件有变,战略战术上就该有所改变。张笑天却不这么认为:“什么叫战术,我认为把艰难险阻踩在脚下,以昂扬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面对一切,才是我们需要的战术。我们不能因为牺牲了一个分组,就让全团的脚步停下来!”

    “笑天同志,现在不是我们讲大话唱高调的时候,我们要为全团战士的生命安全着想。”罗正雄有点激动。

    “怎么着想?安兵不动,或者缩起脖子?如果那样,还不如撤出科古琴。”张笑天的态度有点出人意料,按说,他刚刚到政委的位子上,更应该注意跟罗正雄讲话的态度。

    罗正雄倒不计较这个,他了解张笑天,这是一个一听见打仗骨头都笑的人。甭看他平时见了女兵嘻嘻哈哈,搞得自己就像花花公子,对什么都忘乎所以,其实内心里,他更渴望真刀真枪干一场。成立突击营就是他跟张双羊的主意,两个人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眼下突然要中止突击营的行动,他哪能受得了。

    “眼下军心不稳,战士们想法很多,这个时候冒然搞突击,会不会引出其他问题。”罗正雄耐上性子给他做解释。

    “能出啥问题,大不了再牺牲一个组。当兵怕牺牲,还当个啥兵?”话讲到这儿,张笑天猛觉失口。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的确有点不大成熟。果然,罗正雄的脸黑了,很难看。

    刘威终于开了口,没想,这一次,他没站在罗正雄这边,而是直截了当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同意笑天的意见,不能停,更不能拖,越是这时候,越要表明我们的态度。战士们其实都在看我们三个哩,如果我们三个怕了,全团都就怕。”

    “我不是怕!”罗正雄突然发了火。

    事情最终没商量出个结果,由于罗正雄执意不许突击营行动,刘威他们也没办法。谁知会议刚散,罗正雄还没离开那顶帐蓬,杜丽丽走进来说:“我要检举万月。”

    “检举万月?”罗正雄有点吃惊。

    “这一次,你不能包庇她。”杜丽丽又说。

    “我啥时包庇她了?”罗正雄的声音里透出不满,杜丽丽最近情绪很反常,常常找他说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你一直在包庇她,不是吗?她现在都成特二团第二了,哪还有点战士的样子。”只要一扯上这话题,杜丽丽就没完没了。

    “有事说事,别乱扯淡!”罗正雄不耐烦地打断她。

    “说就说!”杜丽丽像是被某种情绪鼓动着,胸脯子一鼓一鼓,那样儿,就像她跟万月结下了深仇大恨。果然,她再一张口,就轮到罗正雄震惊了。

    “别以为她做的事别人不知晓,从进入特二团,她跟外界的联系就一直没断过。”

    “你乱说什么?!”

    “我乱说,你听听同志们怎么说,哪个不在怀疑她?不相信你可以去问她,昨天晚上,她到底哪去了?”

    “昨天晚上?”罗正雄更加纳闷,昨晚天黑时分,他跟万月见过面,不过一起没待多久,后来开会,他没让组长们参加,能出啥事呢?

    杜丽丽噘着嘴,好像有话没讲完。罗正雄早已耐不住了,扔下杜丽丽,就到另一顶帐蓬里找万月。万月不在,张双羊正跟田玉珍说事儿,看见他,两人赶忙起身敬礼。“万月呢?”罗正雄问。

    “没在,刚才好像进来过,这阵不知哪去了。”田玉珍道。

    “把她给我找回来!”罗正雄恨恨说。

    十分钟后,万月进了他住的帐蓬,只一眼,罗正雄就看见万月裤腿上有泥,鞋子也是泥的,很显然,晚上她离开过营地,到这阵还没来得及换。

    “说,出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你跑出去干嘛,一夜不归,知道团里是怎么规定的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出去?!”

    万月不吭气了,垂下头,双手绞一起,看上去挺委屈。

    “说啊,到底干啥去了?”罗正雄真是急了,万月脸上,分明写着一层层疑惑。自从乌鸡崖出了事,团里再三规定,没有特殊事情,决不许任何人夜间擅自离开营地。做为特二团的重要成员,万月不可能不清楚违犯规定的后果,可她为什么……

    “我不能回答你。”默了半天,万月抬起头说。

    “警卫员!”罗正雄冲外面喊了一声,就有警卫员闻声进来。“把她带走,关禁闭!”

    万月被关了禁闭。

    副团长刘威闻声赶来,讯问发生了啥事。罗正雄气恨恨说:“你去问她,真是把她宠上天了。”

    不多时,刘威再次走进来,面色阴暗地说:“这里面可能有文章。”

    “什么文章?”

    “刚才祁顺跟我说,昨晚,一营长江涛也不在营区,会不会?”

    “江涛不在?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不报告?!”

    “祁顺说……”

    “说什么?”

    “昨晚,古丽米热发烧,他帮着煎药,就……”

    “混帐!”

    情况突然间变得复杂。祁顺本来是一直跟着江涛的,江涛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秘密监视中。近段日子,江涛表现得很平静,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嫌疑。一组出事后,江涛比任何人都悲痛,还主动向团部打报告,请求处分。他是出事那个分组的负责人,有时候于海到了那个分组,他也会到别的分组去。营以上干部都是轮流到各分组指导工作,自己肩上,并没具体的测量任务,主要就是把全组的工作统筹起来。由于他目前身份特殊,属于暗中监控对象,多的时候,于海跟他是在一起的。一组出事后,团里工作一片忙乱,反倒把对他的监控给放松了。

    “他真的出去过?”三个人再次坐一起时,罗正雄问刘威跟张笑天。刘威没回答,张笑天红着脸道:“昨晚他请示过我,就在开会之前,说是一组有个战士拉肚子,止不住,他去山下找种草药,我同意了。”

    罗正雄跟刘威面面相觑,监控江涛的事,张笑天并不知情,以前他只是营长,不能讲,这些日子又没顾上跟他讲。真是应了那句话,越想做得万无一失,反而失误越多。看来在工作中,他们还存在太多漏洞,这也是特二团目前暴露出来的最大的问题。

    一阵缄默后,罗正雄又问:“他是几点出去的?”

    “八点过几分,天刚擦黑。”张笑天说。

    “万月呢?”

    刘威接话道:“我问过张双羊,万月八点钟还在营地,啥时不见的,她也没注意。”

    “警卫呢,警卫是干什么吃的,连个营地都看不住,还当什么警卫?”

    “我问过昨晚值班的警卫,他说万月当时回答是你批准的,所以没敢拦。”

    罗正雄不言声了,万月这样做,已不止一次,前几次他都忍了,这次,难道还要忍?

    “现在必须搞清楚,江涛出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怕罗正雄过于自责,刘威插话道。

    事情到了这儿,罗正雄不得不把有些话讲出来。

    听完,副团长刘威跟张笑天就都傻了,哑了。

    原来万月的背后,竟藏着太多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