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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击日寇的好戏连着上演了三天,局势便发生变化。第四天一早,太阳刚冒影时,日军更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

    佐佐木摆出一副架势,大有一口吞掉沈猛子他们的气概。

    本来前两天,四营长方锦文他们打得很好,不但连续逼退了佐佐木六次进攻,而且在夜间利用敌人睡觉的机会,四营、五营、七营各派出两个连,出其不意地从三个方向向特遣队的营地发起攻击,那一仗打得真可谓叫绝,疲劳的小鬼子入睡不久,除外围留有一个营的警戒外,其他鬼子都在梦乡中。冲在最前面的特工队神不知鬼不觉连着掐死了二十多个小鬼子,如果不是五营的兵娃子小米汤太过心急,扣响了手中的冲锋枪,特工队至少还能干掉二十个。可惜小米汤的枪声惊醒了鬼子,荷枪而睡的鬼子兵立刻反扑,双方近距离交了火。

    肉搏加上血战,双方在日军营地上展开了一场厮杀。派出去的六个连不愧是血性男儿,借小鬼子睡眼矇眬还没完全醒过神的空,一气往里杀了几百米,鬼子尸体遍地,72团的战士们也有伤亡,但总体下来,这是一场很解恨的偷袭战。直到凌晨三时,六个连的战士才凯旋回来。

    这场偷袭战彻底激怒了佐佐木,自从三年前进入中国领地,佐佐木和他的特遣队还没受过如此之辱,可以说他是一路凯歌,捷报频传。在佐佐木看来,支那军队个个都是不堪一击,那些正规军更是如此,唯一让他心里犯怵的,反倒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打起仗来不讲章法,而且常常神出鬼没。但沈猛子不是游击队,布防在乱石岗子的72团说穿了还是一支垃圾队伍,佐佐木大可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可是一觉醒来,佐佐木便听说自己的营地遭到了支那人的偷袭,他一把推开怀里两个艺妓,挨了刀似的叫唤出一声:“沈猛子,死了死了的!”

    佐佐木这一次的反扑是致命的,72团还沉浸在偷袭的快乐中,就听得空中轰轰作响,紧跟着,密集的炮弹朝乱石岗子砸来。佐佐木调集了特遣队所有的山炮,外加两门重力炮,照准方锦文他们的方向狂轰。

    仅仅五分钟,阵地前沿便炸得面目皆非,弟兄们一开始还能借助掩体躲藏一下,但很快,掩体就被掀翻。伏在前面的机枪手被炸飞了一条胳膊,方锦文边上的三娃子被炸掉了两条腿。

    “炮,炮,炮,给我还击!”方锦文没想到佐佐木的反扑会这么快,他一边扯着嗓子指挥小树林后面的炮兵还击,一边又喊着让弟兄们顶住。但是四营那几门迫击炮火力实在太小,在佐佐木的山炮和重炮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还击还不到五分钟,小树林以及后面布炮的平地就让鬼子的炮火炸翻了,树被连根拔起,迫击炮飞上了天,炮兵们抱头四散。

    “营长,顶不住啊,快往后撤吧。”机灵的小米汤跑过来,大声对着方锦文喊。

    “团长还没发话,哪个敢撤,我毙了他!”

    “营长,再不撤就是送死啊。”小米汤刚说完,一颗炮弹就落在了离他不到三米处。小家伙身子真是灵巧,一个鱼跃就弹出了一米多,方锦文也在同一时间弹起,落地时,用身体牢牢护住了小米汤。也是老天保佑,他们落下的地方正好是个弹坑,两人这才捡了一条命。等再次从泥土中爬起来时,就见刚才站过的地方,又多了两具弟兄们的尸体。

    “营长……撤吧。”小米汤几乎在哀求了。

    方锦文仍在犹豫,就在这时,沈猛子顶着一头炮灰跑了过来。

    “怎么还不撤?!”

    “没有命令,四营不敢撤。”方锦文如实回答。

    “这种时候你还等命令,木头啊你是?”沈猛子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住方锦文,刚才他在五营那边,四营这边炮弹成堆时,五营、七营阵地上也遭到了重炮的轰击。现在五营、七营已安全撤离,除了两战士受伤外,没大的损失。他没想到四营长方锦文会这么愚顽,明明顶不住,非要顶,这是拿弟兄们的生命开玩笑啊。

    “还愣着做什么,马上撤!”

    沈猛子一声令下,四营几个连的弟兄们才撤出了第二道防线,退到炮火够不着的第三道防线里。

    气还未喘匀,敌人的猛攻便开始了,佐佐木的特遣队几乎出动了全部兵力,分三个方向,朝乱石岗子涌来。沈猛子示意大家先别急,等敌人靠近点再打。用炮火猛攻,那72团是没法跟鬼子比,但打阵地战,小鬼子显然差了点。趁鬼子还未摸到跟前的空儿,沈猛子迅速对防线作出调整,他带着四营两个连坚守在正面,营长方锦文带两个连摸到左边,防线往前推进五百米,距离刚才炮火攻击的地方有一百多米。营副带剩下的人转移到右翼,对付从垭口攻击上来的敌人。新的防线刚布好,敌人便到了刚才第二道防线的地方。沈猛子喊了一声:“给我狠狠打!”三个方向的枪声便同时响了起来。

    快速变阵起了作用,三个方向的机枪一响,鬼子便乱了阵,走在前面的步兵一边开枪一边找地方隐蔽,沈猛子瞅准时机,一把从机枪手手里夺过机枪,对准鬼子一阵狂扫,前面的鬼子应声而倒。等小鬼子的机枪手找好位置还击时,左边方锦文他们的火力又跟上来,方锦文连续打掉鬼子三个机枪手后,跳到一块巨石后面,借巨石的掩护,冲第二拨扑上来的鬼子又是一通猛打。

    鬼子兵也疯狂了,他们不甘心一次次挨打,更不情愿一次次退下去,况且后边的佐佐木也不容许他们退下去,战斗很快就进入白热化状态。

    沈猛子将几个机枪手召集到自己身边,集中形成一道强大的火力线,死死地封住正前面那条通道,将小鬼子逼向两边,这样,两边的火力就容易对付他们了。日本鬼子也不含糊,在山梁一侧一个小山包上架起两挺重机枪,拼命压制沈猛子们的火力,借以掩护山坡上的日军往上冲。

    双方对射对打,彼此的呐喊声还有吼叫声响成一片。四营有十多个战士倒了下去,一名机枪手被子弹穿了头,眼珠子都不动了,手里的机枪仍然喷射着怒吼的子弹。从未摸过机枪的小米汤跑过去,接替了机枪手的位置,可他摆弄了半天也没打响,急得直喊:“团长,它怎么不听使唤啊。”沈猛子没空理他,边上受伤的一位战士爬过去,从小米汤手里接过枪,连着扫倒了冲到眼前的十多个鬼子,他自己也中了枪,头一歪,倒在了战壕里。

    眼看对方火力快要压过四营了,沈猛子冲身边的五连钟连长吼:“带几个人摸过去,给我干掉那两挺机枪。”

    钟连长应声飞出了战壕,小米汤也跳出了战壕,这小子格外活跃,面对炮火一点儿畏惧也没,提着一杆长枪,猫腰跟在钟连长后面。

    “小米汤,回来!”沈猛子心疼这个小不点,他才16岁,是72团收编前沈猛子半道上捡的。

    “团长,放心,我一定干掉那个锅盔。”小米汤说着话,人已窜到了钟连长前面。

    “火力掩护!”沈猛子喊完,跳出战壕,冲离自己50多米的鬼子开起了火。

    小米汤就是小米汤,甭看他到部队时间不长,没经过啥大战场,但这小子天生胆大,心又细,身子更是灵巧,借着山上树木和草丛的掩护,三跳两跳,就跳到了小土包右边。他小心翼翼爬上土包,戴钢盔的鬼子正全神贯注,小米汤想了想,不行,正面冲上去,小鬼子一掉枪口,他就成肉饼了。于是又滑下来,绕了一个圈,土包后边正好是个死角,没鬼子,小米汤从从容容摸上土包,还冲鬼子的机枪手“嘿”了一声,被他称作大锅盔的鬼子刚一扭头,他手里的枪就响了。另一个鬼子闻声想掉转枪口,摸上来的钟连长一枪结束了他。钟连长从鬼子手里提过重机枪,就要下土包,小米汤又“嘿”了一声:“连长,这儿打更好啊。”

    一句话提醒了钟连长,迅速卧下身来,重新支起机枪,对准土包下面的鬼子就扫起来。说来也怪,小米汤看了一眼钟连长的动作,学着一打,居然把机枪给打响了。

    “哈哈,鬼子的东西就是好使!”他兴奋地大叫。

    土包下的鬼子正全力往上冲呢,哪想到会在背部挨枪,不明不白,就又倒下一大片。钟连长不敢蛮战,借鬼子退缩的空,一把拉过小米汤,边打边往后退。沈猛子早已冲出战壕,掩护起他们回来。在几挺机枪疯狂扫射下,鬼子的进攻被打退了。

    借鬼子调整的空儿,沈猛子命令炮兵重新布炮。炮尽管只剩几门了,但还是能派上大用场。不能让小鬼子炸得节节败退,再退,乱石岗子就丢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留守在华家岭的六营突然派来通信兵:“团长,不好了,红水沟发现鬼子,好几千人呢。”

    “什么?!”沈猛子大惊,红水沟那边怎么会有鬼子?

    红水沟的确发现了鬼子!

    沈猛子赶去时,老乱带着六营已经布防在奇女峰下。老乱说,鬼子是四只眼他们发现的,上午九时,老乱接到来自312旅的急电,说白水河一战,312旅歼敌600余名,摧毁敌坦克两辆、山炮十二门,给进犯之敌以有力打击。现312旅仍然跟井泽三日旅团展开血战,另有一小股敌人冲破312旅防线,往米粮山区进犯,要求72团严密监视,一旦发现来敌,必全力歼之。

    沈猛子听完,没吭声,扭头望住四只眼:“从白水河那边过来多少鬼子?”

    “报告团长,是井泽三日手下第二联队,联队长叫本茨伊达。”四只眼笔直着双腿道。

    “一个联队?”沈猛子有点不相信,目光同时狐疑地盯住老乱。

    “一个完整的联队。”老乱接话道。

    沈猛子清楚了,312旅说了谎话。要么,他们根本就没跟小鬼子交手,要么,就吃了败仗。要不然,一个联队怎么会完整地从白水河掉头,跑到米粮山来?他的心蓦然间就重了许多。看来,鬼子真是瞅上米粮山这块风水宝地了,正面进攻还不算,又从侧面插进来一刀,而且他相信,本茨伊达的第二联队只是先遣部队,跟佐佐木一样,后面,很可能就是日军56师团!

    沈猛子从老乱手里接过望远镜,望住红水沟北部。红水沟蜿蜒不绝,如一条蛇,曲曲弯弯地穿过米粮山心脏,往白水河那边去了。这条沟本来很神秘,就是当地人也很少走,日军居然一往无前地朝这面开来,看来宫田司令官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一定是他!仓野正雄!只有他,才能把这么一条秘密通道提供给宫田!

    白健江,这一次你可有好戏看了!沈猛子这么想着,脚步踩上前面一块岩石,朝沟底乱石中望去。

    没有人知道,副团长白健江跟日军翻译官仓野正雄之间,还有一段极为隐秘的故事。

    影影绰绰中,沈猛子看见了沟底晃动的人影,凭感觉,他判断来犯之敌大约有三千多人。

    以一个营对付三千多鬼子,难啊,况且56师团的装备是出了名的,除重炮和坦克外,每个联队都配有重机枪队和三个炮排。就算坦克开不过来,这重机枪和炮排,也够他们受的。沈猛子不敢把这些说出来,生怕影响弟兄们的情绪,但他还是忍不住冲老乱说了一声:“这仗,不好打啊。”

    老乱倒是显得比他自信,见他发愁,老乱呵呵一笑道:“不怕,凭这地形,小鬼子绝占不到便宜。再说了,小鬼子面对的不光咱们,还有人等着呢。”

    “啥意思?”沈猛子收起望远镜,困惑地盯住老乱。

    老乱贼贼地一笑:“大当家的,朝那边看。”

    顺着老乱指的方向,沈猛子往沟西一看,眼立刻就亮了。沟西跟他们相对的地方,乱石崖中,一抹红鲜亮地盛开。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用细看,那抹红肯定是她。沈猛子还是忍不住举起望远镜,是她,果然是她!他的心怦怦地响,脸颊发热,嗓子也痒痒,恨不得冲那个方向美美地喊上几声。但他忍住了,双手捧着望远镜,痴痴地望。

    老乱笑得越发贼了,一旁立着的四只眼也心怀鬼胎地咧了咧嘴,沈猛子的心思他知道,当初在神女峰邂逅刘米儿,还是因他不慎迷了路,才导致了那场戏剧性的见面。要说红娘,他才是红娘哩。小米汤愣怔地盯着他俩,不明白他们挤眉弄眼做什么。半天,他也看见了那抹红,心里顿然就明白了,鬼鬼地冲沈猛子一笑:“团长,你跟她……”

    “闭上你的嘴!”沈猛子忽然放下望远镜,恶恶地剜了小米汤一眼。所以把小米汤带来,是沈猛子不放心,这小子,打起仗来不管死活,哪儿有空隙往哪钻,弄不好,小命啥时丢了都不知道。

    别人的命能丢,小米汤的命,不能丢。沈猛子答应过他,等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带他到老家找娘去。

    小米汤吐了下舌头,跑一边去了。沈猛子这才从那抹红上收回心思,跟老乱说:“时间不早了,弟兄们抓紧吃点东西,再过一小时,小鬼子就到崖下了,到时候,可得眼睛亮点。”

    老乱下令,就地休整,半小时后布防。

    冷水就干粮,嚼了几口,老乱耐不住,试探着问:“哎,大当家的,你说她怎么知道小鬼子要来?”

    “废话,炮炸得山都要动了,她听不到?”

    老乱呵呵一笑:“我是说红水沟这帮狗日的。”

    “你有四只眼,她难道就没有顺风耳?”

    “大当家的,我可把话撂明了,到时候她可不能跟我抢功。”

    “有说的没,没说的,安心吃你的干粮!”沈猛子呛完,目光忍不住又往沟那边瞧。奇怪,那抹红竟不见了。他腾地站起,举起望远镜,扫了半天,竟也没扫到那个在他心中忽忽跳的红影儿。

    刚还在呢,一眨眼,钻哪去了?

    后来他发现,刘米儿已带着自己的红粉团,往鹰嘴子那边去了。鹰嘴子就是他跟刘米儿相遇的地方。腊月里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沈猛子一头钻进一个山洞,他以为那就是奇女峰十八洞的一个,谁知他在里面摸黑走了一个时辰,越走越犯惑,越走越心虚。后来他意识到,自己上了山的当,这洞看起来神秘,却是一条死洞,跟传说中的奇女峰十八洞完全是两回事。十八洞如果能让他这么容易找到,那就不叫奇女峰十八洞了。等他清醒过来,想出洞时,才发现,这洞是有点名堂的,进来容易出去难。沈猛子一边喊着四只眼的名字,一边往外摸,越摸越觉得跟进来时不一样,进来时洞没那么凉,也没那么大的湿气,可往外走时,湿气逼得人发抖,身子忍不住要往一起蜷缩。摸了不到三十步,脚下一滑,沈猛子掉进了一个陷阱里。陷阱有十几米深,沈猛子原以为自己会摔死,结果掉下去半天,发现自己还活着,陷阱底下是湿扑扑的一堆植被,腐草,只是腿磕在一块利石上,差点儿就断了。他在陷阱里挣扎半天,意外找到一个出口,顺着那个出口,他爬了有半个多钟头,最后看见一星光亮。沈猛子心想有救了,有亮的地方就是出口,他精神大增,一鼓作气就又往上爬了十来米,果然看到一个兔子洞般大小的出口。沈猛子掏出身上带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终于将那洞口挖得能钻出一个人了。谁知他兴致勃勃钻出时,一双锃亮的马靴横在他眼前,顺着马靴往上看,沈猛子先是看见两条女人的腿,接着,他就“妈”了一声。

    脚蹬马靴身着笔挺的国民党军官服的,原来是一模样儿挺好看的女人。

    正惊诧间,女人的声音就到了。

    女人手拿马鞭,居高临下道:“堂堂72团团长,居然老鼠一样钻出洞来,我还以为,这洞里有了野猪呢。”

    沈猛子腾地站起,感觉身体晃了一下,但他艰难地撑住:“你在说谁?!”

    “还能有谁,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华家岭大当家的。”女人的声音既高傲又霸气,沈猛子听了很不舒服。

    “那你是谁?”他反问道。

    女人扬扬手里的马鞭,身子往后仰了仰,顺便笑出几声:“看来野猪洞真是名不虚传啊,大名鼎鼎的沈团长进去了,都能变成猪脑子,这洞,我可得小心点。”

    “你——”沈猛子习惯性地就往腰间摸。

    “想打架啊,也不想想,要是我打你,你能出得来?”女人再次甩了甩手里的马鞭,似笑似嘲地挖苦了一句。

    沈猛子羞恼至极,却又没办法,人家说得对,要是想打他,他早就没命了。

    “你到底是谁?”沈猛子又问了句。

    “好了,不逗你玩了,抬起头来,看看这是哪?”女人说着转过了身,留给沈猛子一张美丽的背。

    “我不认得,眼花。”

    “怪不得呢,你脚下叫鹰嘴子,这山呢,叫娘娘山,现在明白了吧。”

    “你是……刘米儿?!”

    “正是,本姑娘就是娘娘山土匪刘米儿,没吓着你吧?”

    一听是刘米儿,沈猛子反倒轻松许多,这轻松来得毫无理由,但却真的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随便起来。

    “就你这样儿,能吓着我?”

    “吓着吓不着我不敢肯定,不过刚才你那张脸,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看的。”

    “什么意思?”

    “这山里有一种动物,山龟,它出洞时就是你那样子。”刘米儿说完,丢下一串笑,风似的飘走了。

    一股清香呛住了沈猛子,奔到嗓子眼的话没敢说出口,等刘米儿上了石径,他才慌了似的喊:“等等。”

    刘米儿蓦然回首,笑吟吟瞪住他:“干吗,真想打架啊,本姑娘没工夫陪你玩,回你的华家岭吧。”

    “我不认得路。”

    “来人,给他带路!”刘米儿吆喝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姑娘来,一人一条胳膊,夹住了他。沈猛子刚想挣脱,才发现,自己被石头磕了的那条腿,已麻木得抬不起来,低头一看,裤腿上满是血。难怪他刚才站起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

    “你中了一种毒,想活命,乖乖跟我来吧。”石崖上飘来刘米儿香喷喷的声音,沈猛子心一动,装作老实地跟着两姑娘一瘸一拐上了石径。

    石径上面一派风景,虽是寒冬腊月,艳阳高照下的鹰嘴子,却分明让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怪石的世界,岩洞的世界。

    2

    本茨的第二联队是下午两点十三分穿过鹰嘴子的,小鬼子的情报也许出了问题,他们没想到两面山上早已做好了埋伏,他们仍旧大踏步地前进。透过望远镜,沈猛子看到鬼子的先遣部队大约一千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步兵大队,中间夹着重机枪队,后面零零星星望见几门炮。大约是沟底的路太难走,鬼子跟过来的炮不是太多,重炮没看见。

    沈猛子松下一口气,只要没有重炮,敌人的火力就攻不到山上,消灭这一千多鬼子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沈猛子略略有些可惜,如果鬼子跟过来的炮再多点就好了,这种白送上门的炮,不要白不要,山上正愁着没炮呢。

    沈猛子低声命令:“都小心点,只打鬼子,不能打炮,哪个敢把炮打坏,小心我鞭子抽。”

    弟兄们屏住呼吸,不敢做声,敌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几百米的地方,谁的心都在呼呼作响。其他营都打了几天了,六营的战士们早就憋不住了。红水沟在鹰嘴子那儿突然变窄,原来六七米宽的沟底,一拐过鹰嘴子,就窄得只剩下四米不到了。鬼子的速度放慢许多,沟底人挤人的,尤其那些抬着重机枪的,显得格外吃力。不大工夫,走在前面的鬼子像是嗅到什么异常,突然止下步来,抬头朝两边望。两边山崖静静的,鸟也没一只。挂着战刀的大队长抬起望远镜,仔细观望半天,确信没有诈,战刀一挥:“前进!”

    小米汤耐不住了:“团长,咋还不打啊?”

    “打你个头,把鬼子吓跑了咋办?”

    小米汤不解地望了望沈猛子,就又全神贯注盯着沟底了。

    奇怪,沈猛子这边不袭击,刘米儿那边也沉得稳稳的,好像两家商量好似的,要等小鬼子全部钻进口袋。

    终于,一千多鬼子全部过了鹰嘴子,走在最前面的,已超过了沈猛子他们的伏击范围,这不要紧,相信枪一响,这帮送命的定会掉头回来。

    沈猛子呵呵一笑:“弟兄们,现在就看你们的了,把狗娘养的一个不剩全歼了,把枪炮给我搬到山上去!”

    随后,他喊了一声“打”,霎时,山腰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沟底的敌人如惊弓之鸟,顿时慌作一团,纷纷抱着躲在沟底岩石下面。矮个子大队长气得哇哇乱叫:“八嘎,八嘎,我们中了埋伏。”

    对面鹰嘴子上,刘米儿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的枪。相比沈猛子,刘米儿她们距敌更近一点,因为鹰嘴子四处是岩洞,更容易藏身。沟底的鬼子叫喊了一阵,在中队长的胁迫下,开始还击。但红水沟特殊的地形加上只有四米宽的沟底让鬼子的能耐无法施展出来,他们端着枪却不知往哪打。从沟底往上看,两边都是岩石和树木,根本看不见一个人,枪声却突突叫个不停。

    枪声惊动了后面的敌人,进入伏击带的只是鬼子一个大队,后面还跟着一个大队,相隔差不多三里路。六营长兰校石带着一个连,还有一个加强排,事先就埋伏在距沈猛子他们一公里远处,这边枪一响,那边他们便开始点山炮。“轰、轰”的巨响声中,山石被炸开,借助巨大的惯性力朝山下滚去,一时,红水沟被浓烈的硝烟笼罩,山石的撞击声还有枪炮声响在一起,不到十分钟,沟底的路被山石封死了。

    “哈哈,小鬼子,受死吧。”沈猛子心里舒服死了,这场打起来才过瘾嘛,关起门来打狗,除非你狗娘养的长上翅膀。他还没笑完,老乱带着人就开始往山下滚石头了。用枪打太费子弹,山腰里到处是石头,还有那些松落的岩石,一炮就能炸下几十块,这玩意杀伤力不比子弹差。沈猛子会心地冲老乱笑笑,提着冲锋枪,跳出岩石堆,又往下推近了三十多米。

    沟底的鬼子完全失去了章法,顾了石头顾不了枪子,顾了沈猛子顾不了沟那边的刘米儿。不少鬼子扔了枪,开始往山洞里跑,伏击在四周的老虎营采取点杀术,看见一个打一个,一打一个准。矮个子大队长自知大势已去,企图往后溜,哪知后面的路早已断,兰校石他们的枪正等着呢。就在他指挥着炮兵架炮时,一身红衣的刘米儿出现了,沈猛子亲眼望见,刘米儿手里两把短枪齐响,十二发子弹齐齐地打进了矮个子大队长的脑袋。矮个子大队长似乎不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支那女人手里,手举着军刀,眼睛睁得比恐龙蛋还大:“花……花……”花姑娘还没说完,一头重重地栽倒了。

    此战大捷。仅仅用一个小时,红粉团和72团六营就联手歼灭本茨大佐的一个步兵大队,双方无一人伤亡。两家同时进入沟底,沈猛子和刘米儿再一次相遇,只不过,上次是在野猪洞口,这次,是在矮个子大队长的尸体旁。那一抹红,这一刻更耀眼了,沈猛子怔怔地望住刘米儿,眼里除了感激,还多出一样东西。

    刘米儿莞尔一笑,红衣映得她面色愈加红润,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

    沈猛子也是,嘴笨讷得张不开,只是咧着嘴傻笑。半天,他举手抹了把汗,汗水携着脸上的尘土,钻进了眼里,弄得眼睛极不舒服。

    两个人正尴尬地僵着,小米汤跑来了:“团长,枪和炮怎么分啊,我们都扛走吧?”

    远处的老乱重腾腾喝了一声:“败兴鬼,给我回来!”

    刘米儿别有意味地望了一眼老乱,丢下一句话,走了。

    “枪和炮都送给你,让我的老虎营帮你搬山上去。”

    老虎营的弟兄们按照吩咐开始清理枪炮了,沈猛子还呆呆地立在那里,回不过神。小米汤诡诡计计跑他左边,悄声到:“团长,她到岩洞里去了。”

    “你个坏小子,我——”

    小米汤扮个鬼脸,跑远了,他早就瞅好一挺轻机枪,鬼子两个机枪手还是他放倒的,刚才他顺路捡了几块怀表,给沈猛子和老乱各摸了两包烟。他发现小鬼子身上有不少好东西,可惜时间来不及,如果来及的话,他一定给乱石岗子的白健江和毕政委也带一点。

    对了,他在鬼子一个中队长手上摘了一个金镏子,这金镏子他谁也不给,等仗打完,见了娘,他想给娘亲手戴上。

    沟里的枪声彻底平息下来,六营的弟兄们开始往山上搬枪,也有人抽空儿蹲下身,顺手牵羊捞点什么。沈猛子装作看不见,估计后面的鬼子一时半会不会跟过来,时间相对宽裕,就让弟兄们发点小洋财吧。老乱倒是大方得很,他把脚上那双烂得露出五个脚趾的鞋子扔了,扒了小鬼子两双皮靴,一双穿着,一双挂脖子里,后来又觉脖子里该挂枪,遂将那双靴子赏给了四连一个战士。沈猛子撞见他时,他脖子里挂了五把枪,肩上扛着一挺重机枪。老乱力气大得惊人,小鬼子两人扛的家伙,他一人扛着还不过瘾。

    “呵呵,大当家的,发财了啊。”

    “动作快点,没听见兰营长那边枪又响了吗!”

    沈猛子嘴上说着,心里却一个劲惦着那抹红。她怎么不多说一句呢,半句也行啊,这都好几个月了,难道……

    正傻想着,耳边突然响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报告沈团长,我们团长让我送你一样东西。”

    沈猛子回过身,眼睛又是一亮,面前这妹子他认得,叫米霞,上次在鹰嘴子,就是她夹着他的左胳膊将他搀上石径的,后来也是她帮他把右腿上的毒用草药热敷出来的。

    “是你啊,什么东西?”沈猛子涩红着脸问。

    “她没说,你自己拿去看吧。”说完,米霞交给沈猛子一个小包裹,就忙着做别的事去了。沈猛子四下瞅瞅,确信没有人偷看,迅速打开上面那层布,等看清布里包着的东西,心立刻就叫响了。

    原来是一张地图还有一尊脖子里戴的小铜佛!

    直到凌晨五点,战士们才把缴获的战利品抬到山上,除一门山炮被石头砸坏成了废品外,其他一件不剩的全给拿了上来。望着一大堆枪械还有弹药,弟兄们乐坏了,老乱不停地摸摸这,又摸摸那,好像从没见过似的稀罕。五点四十分,六营长兰校石回到了华家岭,其他人搬东西的时候,兰校石带着两个连,沿沟又炸了三处。

    “鬼子没敢蛮战,往后退了二十里地,目前在青石崖一带。”兰校石说。

    “让小鬼子进来多好啊,这么便宜的买卖,不做咱吃亏。”老乱一边摆弄着一支歪把子,一边说。

    沈猛子不满地瞪了眼老乱,扭头冲兰校石说:“说弟兄们抓紧休息,恶仗还在后头哩。”

    兰校石走后,沈猛子独自来到华家岭北边的哨所旁,哨所此时没有人,弟兄们全跟着老乱庆祝胜利去了,沈猛子找个地方坐下,一阵风吹来,裹着些微的凉意,还有淡淡的花香,沈猛子嗅了一口,感觉刚才堵着的心稍微轻松了点。

    为什么会堵呢?按说这是一场痛痛快快的胜利,他也该跟着老乱他们一道,轻轻松松笑上一阵,把乱石岗子几天来的紧张心理释放一下。但沈猛子做不到,今天这场战斗实在是太轻松太意外,轻松就意味着不正常。小鬼子不会白痴到这地步吧,白白跑来送死?

    这中间一定有名堂!

    连着抽完两支烟,沈猛子还是想不出鬼子哪儿出了问题,难道真如唐培森所说,小鬼子在白水河遇到了阻击,被打散了?不可能啊,按小鬼子来的这个势头,一点不像是前面遇到过阻击。再者,小鬼子即使是逃,也不可能往红水沟这条死胡同里逃。

    那么……

    沈猛子大胆地作了一个推测,这推测吓了他一大跳,他猛地从地上弹起,顺口就喊了一声:“四只眼!”

    四只眼早跑山洞里睡觉去了,这些天他是最忙的,也最辛苦。沟底的战斗刚结束,沈猛子就命令他回岭上睡觉,可他还是坚持着跟弟兄们一道,把战利品搬到了山上。

    沈猛子无奈地又坐下,再次点上烟。烟是小米汤给他的,还送了他一块怀表。这小子!沈猛子脸上刚闪了一下笑,眉头就又皱上了。

    必须得把小鬼子的意图摸清楚,还有,得尽快弄清,312旅唐培森他们,到底在白水河那边打得咋样,这事关华家岭下一步的安危!

    沈猛子在华家岭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时候,布防在乱石岗子的白健江毕传云他们,也让小鬼子给搞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相比沈猛子和六营,昨天的白健江他们,打得格外残酷。沈猛子紧急撤回华家岭后,佐佐木又接连发起了三次攻击,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惨烈。特别是白健江负责把守的左翼,佐佐木派出大半个联队近三千人来围攻他,后来又将正面的重机枪中队调过来,集中向白健江他们固守的无名高地开火。在日本鬼子的狂轰滥炸下,白健江不得不放弃无名高地,朝后面一座小山冈撤去,这一撤不要紧,火速攻上来的敌人立刻依据无名高地的地理优势,布下山炮,朝斜下方的四营和正对面的毕传云他们开火。原本还算稳固的四营阵地瞬间成了炮弹开花的地方,没有来得及防范的四营战士让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阵脚大乱,伤亡突增。等重新布起阵来再打时,毕传云他们的阵地也丢了,四营陷入三面受敌的危险境地,迫不得已,方锦文又带着弟兄们往后撤,这样一来,第三道防线便彻底垮了。

    到天黑结束战斗时,白健江他们被佐佐木逼到了乱石岗子最后一道防线上,乱石岗子几乎算是丢了。

    为防敌人夜间偷袭,三股力量合在一起,集中守在乱石岗子西侧地带的山丘背面。

    白健江跟毕传云吵了一夜的架,毕传云怪白健江丢弃阵地,把其他几个营推入了弹火中。白健江呢,大骂毕传云一心就想着立功,不顾弟兄们死活,因为几个营比较下来,毕传云带的五营伤亡最重,差不多一个排没了。几个营长先是任他们吵,反正知道他们两人一向不和,总有吵的理由。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四营长方锦文站出来说话了。

    “你们要吵就回到华家岭吵去,这里需要的是安静,我们得想法子救治伤员,还要考虑明天怎么打!”

    一句话让两位当官的红了脸。是啊,眼下最头痛的,是伤员怎么办?72团是有卫生连的,但长期跟山下43旅作战,卫生连的药品用得差不多了,312旅一直说要派人送来,但到现在也没见他们的人影。眼下只剩一些止血带还有应急用的麻醉品,战士们从火线抬下来,轻者随便包扎一下就又上了火线。重者,只能躺在山腰里呻吟。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更难的,伤员抬下来没处去。往华家岭抬,费时又费力,没那么多闲人。就地救治,鬼子的炮弹又随时落下来。昨天还有两个卫生兵被炸死了呢。

    这都是事先考虑不充分的,虽是跟43旅打了几个月,但43旅一直没动用重炮,小型山炮受射程限制,加上72团又是居高临下,容易躲避。现在好,山炮野炮重炮一齐上,再想躲,就只能丢弃阵地往回逃了。

    “奶奶的!”白健江恨恨骂了一声,然后问方锦文,“你说咋办?”

    “还是你跟政委拿主意吧。”方锦文谦虚道,事实上他也没有好主意。

    白健江瞅一眼毕传云,他也不想跟毕传云吵,但由不得自己,只要一听见毕传云说话,他就来气。沈猛子骂他是驴脾气,他自己觉得比驴脾气还糟。

    毕传云低头思谋了一会,道:“伤员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集中精力研究明天的战术,这样打肯定不行,再退,我们就得回华家岭了。”

    “你能想什么办法?”白健江冷笑着盯住毕传云,“不会又是想求助12师吧?”

    毕传云这次没跟白健江计较,而是极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只有12师能帮咱解决这难题。”

    “你——”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全哑巴了。

    天还没亮,大约四点二十分,毕传云带上两个警卫兵,跟五营长打了声招呼,就往山下12师去了。白健江追出来,想说什么,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说出来。等毕传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坳里,他狠狠地拍了下大腿:“奶奶的,这仗打的,我都看不清门道了!”

    更蹊跷的事还在后面,原以为,天一亮,鬼子大规模的进攻就要开始,谁知趴在山垭处等了三个小时,非但没看见鬼子往前攻,反倒隐隐约约看见,一拨接一拨的鬼子悄悄往后退了。

    “小日本这是玩的哪出啊?”白健江大瞪着双眼,他真是被小鬼子的举动给搞糊涂了。

    3

    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司令官宫田原一郎咆哮如雷。

    “笨蛋,蠢猪,都是一伙饭桶!”他把在中国学到的骂人用的脏话全骂了出来,还不解恨,一把抽出军刀,逼住向他报告的小田原子。

    “不是说红水沟畅通无阻吗,怎么会遇到阻击?”

    小田原子吓得往后退缩了几步,抖着声音说:“报告司令官,帝国军队在白水河的时候,并没接到情报,井泽指挥官说……”

    “说什么?!”

    “我们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哟西,情报,哟西,情报。”宫田原一郎提着钢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其实本茨大佐的部下在红水沟跟山上的沈猛子他们接火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情报出了问题,但他不愿意承认。现在经小田原子这么一强调,他不得不承认了。

    “你马上回去,告诉井泽君,让他少安毋躁,情报的问题,我会马上解决。”

    “嗨依!”小田原子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宫田司令官又叫了一声,小田原子怔了一怔,生怕宫田有啥变卦。要知道,每每吃败仗的时候,宫田司令官脾气坏得惊人,他之前的小原泽二就是因一句话说错,让宫田毙了的。

    “你的不用急,先到后面休息休息,我会派人护送你,走时,给井泽君再带几个女人。”

    一听女人,小田原子立马兴奋,瞳孔瞬间放大许多。还是司令官想得周到啊,前面的皇军将士已好久没摸过女人了。

    支走小田原子,宫田马上拿起电话,打给岗本:“让仓野正雄马上来见我!”

    宫田司令官已经确信,眼下出现的这一系列问题,病症很可能就在仓野正雄身上。

    “仓野君,对我不忠,你会付出代价!”他把钢刀恨恨插回刀鞘中,回到书桌前,站了好长一会,才把情绪控制住。

    也难怪宫田要生这么大的气,接二连三的消息令他崩溃,先是负责清理麦河战场的25师团指挥官中田正野向他报告,25师团和13师团上了阎锡山的当,击毙的支那军队绝不是两个师,而是两个旅!宫田哪敢相信,他的情报部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退出谷城的126师和137师全部人马都驻扎在麦河一带,怎么会变成两个旅呢?等他跟着中田正野到了麦河,仔细地数过尸体后,才发现,击毙的支那军队连两个旅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加强团。

    “混账!”他气得要吐血,围歼战刚一结束,他便兴致勃勃地将好消息报告了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两个师突然变成两个团,这要是让最高指挥官知道,他这条命,怕就不保了。

    “严密封锁消息,立即给我查清,126师、137师大部队跑哪去了!”

    两天后,情报部门向他报告,原来撤出谷城时,阎锡山耍了花招,将大部队从麦河跟九龙山中间的许集直接撤到了大本营,也就是他自己的身边,而在麦河和九龙山只留了两个独立团,这两个独立团还不是阎长官自己的,是整编时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宫田司令官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支那军队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看来,自己花力气培养起来的这支情报部队,并不像他赞美的那么神勇无敌。

    麦河的羞辱还没彻底忘掉,红水沟这边又惨遭重创,白白丢掉一个大队,这可是他担任南线指挥官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啊,宫田司令官岂能不恼!

    第三天下午四点十二分,仓野正雄在一干人的护送下,来到谷城宫田司令官新的司令部。跟以往宫田爱住的四合院不同,这次宫田将司令部设在谷城的一座寺院里,国军弃守谷城,寺里的和尚跟着一起跑了,留下空空的一座庙,宫田还从没在庙里住过,他想体验一下。当然,宫田这样做,也有他的歹毒之心,都说佛祖的地盘是净土,容不得世间污秽之事,他倒要看看,支那人的佛祖,能不能容下大日本帝国的军妓?他偏要在佛像面前行那种事,行完还冲着佛像撒一泡热腾腾的尿。

    “大日本皇军的尿也是神圣的,大日本皇军的军妓,比支那人的圣母还要圣洁!”

    仓野正雄表情沉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负责监视他的竹康少佐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走进寺院的一瞬,仓野正雄本能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动作让敏感的竹康少佐捕捉到了。竹康并没阻止他,但也没学他的样,对佛祖表示敬意。

    宫田司令官站在大殿那扇红门里,透过下午安静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仓野正雄。奇怪,刚才还雷霆大作的宫田,心情怎么突然间就变好了呢?

    “报告司令官,仓野君带来了。”竹康抢先一步,跟宫田报告。

    宫田微笑着冲竹康说了一句不屑的话:“我长眼睛呢。”转而又对仓野正雄客气道,“仓野君一路辛苦。”

    “司令官辛苦了。”仓野正雄收住步子,目光沉着地搁在宫田脸上。

    宫田朗声一笑,请仓野进了大殿,竹康他们被挡在了大殿之外。

    仓野正雄抬起头,目光仰视着大殿正中那尊佛像,菩萨的半个身子都已裸露出来,右边一只眼睛被挖掉了,不用猜,就是宫田做的。

    他俯下身,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佛祖前的香案不知搬到了哪里,地上横躺着两支烧残的红蜡,香灰里有几根散落的黄香。仓野不慌不忙地捡起那几支香,用火点燃蜡烛,虔诚地上完香,再次作揖。

    “仓野君果真是信徒,走到哪,都忘不了向佛祖朝拜。”宫田站在一边,挺着大肚子,话里有话说。

    仓野回敬道:“佛祖是长眼睛的,他能看见一切。”

    “哈哈,仓野君,你面前的佛祖只有一只眼,等一会,他就一只也没了。”宫田浪笑着丢下一句,往里去了。卫兵走进来,将仓野带进大殿后面的临时指挥部。

    一走进指挥部,宫田的脸色立马就变得阴暗,说话的声音也远不如大殿里那么温和。

    “仓野君,知道紧急叫你来的原因吗?”

    “仓野愚笨,请司令官明示。”

    “愚笨?仓野君啥时变这么谦虚了?要知道,你可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诸葛亮啊。”宫田话中带刺地挖苦道。

    仓野正雄依旧沉着脸,并没因宫田的淫威而乱了方寸。在日军中间,仓野正雄是个身份和地位都很特殊的人物,他并不是军人,以前在日本一所中学教书,间或也跟学生们讲一点中国文化。侵华战争爆发后,日军四处搜罗跟中国有关系的人,期望他们能为这场圣战作出贡献。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在几千个目标中发现了他,强行将他拉进军营。一开始,仓野死活不从,还用自杀威胁过岗村宁次。无奈这一场圣战是天皇陛下发起的,仓野的抵抗起不到任何作用,最终他还是披上战袍来到了中国,而且来中国之前,他还让天皇的魔鬼培训班洗了一次脑。在北线那边,仓野正雄也为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立过不少功,除翻译之外,他还负责对中国军人的心理研究,以及情报机构的工作。日军在东北战场上多次成功运用攻心术,跟仓野正雄准确地拿捏中国军人的心理有很大关系。确定要进攻米粮城后,岗村宁次第一个把他叫到身边:“米粮城是仓野君第二故乡,但这只是支那人的说法。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要拿米粮城为羞耻,此次战役,你要把3岁到14岁这11年的耻辱统统找回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仓野摇头,他没想到,一直担心的事终还是发生了,他梦萦魂绕的米粮城,终还是没能躲过此劫,要处在敌国军队的炮火之下了。

    “仓野君,我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要求你宣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仓野正雄并拢起双腿,念经似的宣誓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这样的宣誓,从他进魔鬼培训班那天起就已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几百遍了。但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宣誓对他这样一个在中国土地上长大的日本人来说,有何意义?但他必须去做,因为他清楚,自己是日本人。

    宣誓完毕当天,他在竹康少佐等人的监护下,一路辗转,从北线到了这边,开始了他新的随军翻译官生活。

    “仓野君听说了吧,井泽旅团第一大队在红水沟遭到支那两股力量的袭击,1300人无一生还。”宫田尽管说得很轻松,但仓野发现,说这话的时候,宫田司令官的双肩是抽搐着的。

    “消息是我在路上听到的,这样的消息,令我沉痛。”

    “可半月前仓野君跟我说,红水沟绝无危险,帝国军队大可畅通无阻!”宫田原一郎突然拔高了声音。

    “红水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山上的沈猛子刘米儿还有山下的屠兰龙,都没拿它当回事。至于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想司令官应该问问你的情报部门,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八嘎!你是说,是我的情报部门故意走漏了消息?!”

    “应该是这样。”

    “仓野正雄,你太过分了!知道不,就凭那1300人,我就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宫田原一郎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听信仓野的话,他是不可能让56师团避开正面共军的312旅,直接从白水河中途拐进红水沟的。这笔账,他早已记在了仓野正雄身上。哪知仓野正雄恬不知耻,竟然想将责任推卸到情报部门身上。

    “司令官如果执意要送,我也没办法,仓野这条命,早就交给天皇陛下了,听凭司令官处置。”

    “你——”

    发完怒,宫田这才记起,仓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人性格怪异,令人难以琢磨,但是没有他,米粮之战,将不可想象。

    宫田脸上再次堆出笑,语气也缓和不少:“好吧,仓野君,一次失利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应该做的是把眼前的支那人彻底打垮,让米粮山变成我大日本帝国的米粮山,为帝国军队横扫支那提供强有力的保障,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仓野明白!”仓野正雄强打起精神,非常有感染力地回答了一声。

    “那好,现在请你告诉我,红水沟通往华家岭的那条密道在哪?”

    “密道?”仓野一个激灵,目光吃惊地盯住宫田。

    “据我的情报部门说,红水沟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从沟底直取华家岭。如果早一点知道这条密道,第一大队就不会白白送命了。”宫田说着话,轻步走过来,手在仓野肩上拍了拍。这个动作多少含有讨好仓野正雄的意思。

    仓野往后挪了小半步,目光狐疑地搁在宫田脸上:“仓野孤陋寡闻,司令官说的通道,仓野从未听过。”

    “从未听过?”宫田脸色一暗,吃惊道,“不会吧,仓野君可是在米粮山生活了11年,据我了解,那11年,仓野君的脚步走遍了米粮山的沟沟洼洼。”

    见仓野正雄也皱紧了眉头,宫田话一转:“说出来吧,仓野君,难道你忍心帝国军队困在红水沟,让支那人用乱石砸死?”

    仓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谁知吭了半天,他竟说:“仓野无能,请司令官恕罪,仓野从未听过有什么密道。”

    宫田原一郎的脸刷就变了形,手不由自主就摸到了刀上,但他终还是克制住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喊了声仓野正雄的名字,手从刀上缓缓移开:“仓野君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另想办法,不难为仓野君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请仓野君务必帮忙。”他居然用了“请”字,仓野正雄心里重重响了一声,笔挺的身子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请司令官明示!”

    “沈猛子手下那个白健江,仓野君可熟悉?”

    仓野暗吸一口冷气,宫田原一郎明明知道他跟白健江的关系,却还要这么问,看来,宫田对他很不满了。

    “14岁前,仓野管他叫哥哥,仓野离开中国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仓野只能如实回答,心里同时紧急思忖,宫田问这个,到底有何企图?

    “哟西,哥哥,仓野君,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来,坐下谈。”宫田请仓野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同时冲外面的卫兵吆喝了一声。

    卫兵应声而进,宫田笑眯眯地说:“带两个进来,给我和仓野君助助兴。”

    仓野想阻止,但卫兵已经退下去了,他知道宫田要带什么人,但仓野正雄从来不碰艺妓,这是他的原则。

    不多时,两个国色天香的艺妓跟着卫兵走了进来,宫田挥挥手,两艺妓开始表演歌舞。这两个艺妓都不到20岁,年纪小的那个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但她们的脸上,却是公式化的成年女人的媚笑。

    仓野脑子里忽然就掠过自己当老师时天天面对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她们中间,有多少人被这场圣战带到了中国?男生被武装成少年兵,女生则被训练成帝国军队的泄欲工具。从北线撤回来时,他亲眼看见,一个年纪在14岁左右的帝国少年兵被一群中国农民追杀,用铁锨和木棍活活打死。那群农民又让竹康的小分队杀了。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搅入战争,这是他以前没想到的,现在这问题成了他的思想负担,常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宫田原一郎一把拉过那个发育丰满的艺妓,往她嘴里灌了一杯酒。艺妓装模作样地挣扎,宫田借机将肥嘟嘟的手塞进了她半露的怀中,在她饱满的Rx房上狠狠一捏,嘴里发出一片浪笑。

    仓野扭过目光,自从来到中国,他最怕看到的有两样,一是帝国军队枪杀中国无辜百姓,另一个,就是随军艺妓这种强装笑颜下的悲凉生活。

    “仓野君对帝国女人没兴趣?”宫田突然问了一句。

    仓野正雄赶忙摇头,他知道宫田别有用心,一句话回答不好,就可能中了他的圈套。自从来到中国,仓野正雄跟每一位指挥官接触都是小心翼翼。什么时候他都在提醒自己,你是半个中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但这有什么用呢,该他帮着杀人时,照样得帮着杀人,他的痛苦因此而来,而且与日俱增。

    “哟西。”宫田叫了一声,击了击掌,两位艺妓停下表演,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

    “铃木洋子,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让仓野君开心起来。”宫田一边举起酒杯,一边跟年纪小的艺妓说。叫洋子的马上偎到仓野身边,脸上堆满了温顺的笑。

    仓野想跟铃木洋子拉开距离,又怕宫田使出更恶毒的招来,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应酬着。宫田见仓野一步步上钩,于是开心地笑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把仓野正雄灌醉,然后诱他说出实话。

    还是最高司令官说得对,对付仓野正雄这样的书呆子,你得想点其他招数。

    这天的仓野正雄喝了不少酒,不只是宫田司令官逼他,他自己也有一醉方休的冲动。醉了好,醉了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了。谁知就在他醉眼矇眬的时候,宫田司令官再次提起白健江。

    “仓野君,最好的办法,是让你哥哥从内部策反,你告诉他,大日本帝国不会亏待他。”

    “是吗?”仓野醉醺醺应了一声,头歪在铃木洋子怀里,“我想睡觉。”

    宫田冲铃木洋子使个眼色,铃木洋子马上知趣地退回到后面一间小木屋里,那里有临时搭起的榻榻米,专供宫田原一郎及随时召见的军官寻欢作乐。

    “再坚持一会,仓野君,这事谈完,你就可以尽情跟洋子小姐温柔了。不瞒仓野君,洋子可是个尤物,她是我大日本帝国的骄傲。”

    宫田还在说着,仓野正雄已发出了粗重的鼾声。

    宫田猛地直起身子,气急败坏地冲门外说:“来人,把他给我抬下去!”

    这一天,宫田司令官向竹康少佐下达了一个他原本不想下达的命令:“马上派你的特工队进去,给我找到一个叫四姑娘的女人,我要让她跪在我的脚下,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服务!”

    4

    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山上的春色已带了浓意。迎春花已经挣扎着要娇艳开放,打碗花一扑儿连着一扑儿从石缝里钻出来,顽强地伸展在人们面前。那嫩绿枝上的花嘟儿,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山野给染得绚烂。还有几种叫不上名的野花,也偷偷摸摸装扮着山野。

    小鬼子的炮火停了有三天,沈猛子才得以有空看到这些花花草草。

    老乱兴奋得很,以为是红水沟阻击战让小鬼子怕了、退缩了、不敢跟他们叫板了。沈猛子再三提醒老乱,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应该想一想,小鬼子怎么突然不打了?老乱把大烟锅往地上一磕:“我说大当家的,你咋老在长敌人威风,灭咱72团士气,小鬼子这不明摆着是怕死么。”沈猛子摇摇头,到乱石岗子那边找白健江去了。

    白健江正领着人,抢修工事。按白健江的说法,小鬼子这叫喘气儿。

    “宫田和岗本试探了一下,他们也在摸我们的脾气。”

    “我觉得还不止这么简单。”沈猛子道。

    “有何高见?”白健江停下手里的活,望住沈猛子。

    “到那边说。”沈猛子看见了山坳里独自坐着的毕传云,拉上白健江,朝毕传云走去。

    毕传云说到做到,在他的交涉下,山下12师同意接受72团的伤员,眼下伤病员已安全转移到马头桥下的医院里。

    看见沈猛子跟白健江,毕传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二位商量呢。”

    “又有什么新花样?”伤员事件后,白健江对毕传云的态度虽是好转了些,但说话仍旧带着一股刺。

    “我怀疑小鬼子在做红水沟的文章。”

    “红水沟?那破沟有什么好做的?”白健江对老乱他们取得的这次胜利很是不屑,认为是瞎猫碰了死老鼠,他还当着弟兄们的面挖苦过老乱,“这种仗也值得炫耀?我看你是在山上蹲傻了。”气得老乱把打算送他的一把盒子炮又收了起来。

    “健江,红水沟到底有没有路,可直接通到华家岭?”毕传云倒不在乎白健江的态度,现在跟谁说话,都是心平气和而且带了尊敬的。

    白健江利落地说:“没有。”

    “不大可能。”毕传云紧跟着道。

    “我说没有就没有,难道你比我还熟悉红水沟?”白健江就这德行,类似的话题沈猛子也问过他,小鬼子的炮火刚停,这边的气儿还没喘过来,沈猛子就提出了这个疑问。

    “健江你再想想,我这心里咋老不踏实。”毕传云温和着脸,不甘心地又说了句。

    “我再说一遍,没你们说的那条路,就算有,我白健江也不知道!”

    “健江!”沈猛子憋不住了,他把白健江拉来,就为这事。他也怀疑,宫田突然停下炮火,是另有企图。

    “大当家的,这不明摆着糟蹋着人么,就算有那条路,小鬼子又能奈何,难道他还能从白水河直接飞过来?”

    “这可说不准,有句话我说出来,健江你可甭多想。侦察兵摸到的情况,三天前,宫田将仓野秘密叫到了身边。”沈猛子道。

    “他叫仓野关我鸟事?!”白健江忽就炸了,“没错,仓野是我弟弟,但我早就跟你们说清楚了,我跟他没任何关系,这些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说了不让你多心你还偏多心,吃了炸药啊,好话坏话你都分不清!”沈猛子发了火,白健江和老乱眼下这心态,真让他担心。老乱还好一点,不管他嘴上多么不把事当事,真打起仗来,还是不敢马虎。白健江不一样,他要是带了情绪,这仗,就给你打得别别扭扭。

    “政委说得有道理,我也估摸着,宫田在找捷径。眼下我们必须找到那条路,提前将它堵了。”沈猛子接着道。

    白健江不吭气了,沈猛子真要发了火,他还是怕。他低头想了一会,抬起头:“山下有个人能帮我们。”

    “谁?”沈猛子和毕传云同时问出了声。

    沈猛子一咬牙,像是很不情愿地说:“四姑娘!”

    位于马头桥下的那座团部小院,此时静悄悄的,这是多少天里难得的一个清静日子。佐佐木的特遣队撤出乱石岗子后,刘集这边的枪声也渐渐稀落。岗本将太平湖前沿两个大队撤了回去,只留了一个步兵中队在修整工事。枪声彻底平息后,117团团长侯四带着他的弟兄,回到了马头桥。弟兄们打了几天的恶仗,累了,侯四下令,全都睡觉,养足劲儿等命令。

    伙夫周老实一大早去集市买了猪头和猪蹄子,团长侯四爱吃这些,这阵儿他在杀鸡,鸡是刘集的大户王善人送来的。屠兰龙在米粮城枪毙了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对刘集的大户们震动很大。前线枪声打响后,每天都有大户往团部送鸡送鸭,前两天,王善人还派了几个下人,给周老实他们帮厨,今儿一大早,都让侯四给轰回去了。

    “我这是团部,不是菜市场,往后有东西收下,人一个也不能留。”侯四吃过团部留人的亏,有一年屠翥诚过寿,各团各旅争着做好吃的想孝敬老司令,侯四也从集子上叫来几个帮厨,弄了一桌上好的菜,哪知送过去后,差点把他的小命丢在梅园。有人在菜里下了砒霜,幸亏凡是送去的菜,都要先挑出一两道来,喂梅园的狗,看看狗吃了有何反应,也算他手巧,挑出的第一道菜,就验出了砒霜。后来查明,下药者正是雇来的帮厨,等他从梅园回来追查时,那人已跑了。打那以后,侯四对进入团部小院干杂务的人,很是谨慎。

    四姑娘就着一火炉,拿火钳燎猪毛。她的样子静静的,头发梳得光溜,后面打个牢实的结。因为炉火的照耀,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不像一个30岁的女人,倒跟刘集那些新娶的媳妇们有点儿像。坐在太阳下,四姑娘的神情专注极了,拔猪毛的样子就跟坐在闺房里绣花的女子一样,令人遐想。西墙下杀鸡的周老实隔一会儿就伸过来一次目光,那目光里不但有欣赏,还有一层暗暗的担忧。

    伙夫周老实能娶上四姑娘,都说是他家祖坟埋得好,冒青烟了。四姑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孟小蛾。因为在家排行老四,人们习惯了叫四姑娘,日子一久,她的真名反倒被人忘了。她爹孟大关子原是米粮城赫赫有名的马帮帮主,那些年,米粮城进进出出的货物,都离不开孟大关子的马帮。方圆几百里,孟大关子的大号还有孟字旗,那是无人敢小瞧的。孟大关子膝下四女,号称四朵金花。大蛾二蛾三蛾小蛾,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着实吸引了不少后生的目光。但这四个姑娘命都苦。大蛾二蛾先后嫁到了山外,离太原城不远,有次两人结伴回娘家,半道上遭遇土匪,被掳了去,惨遭凌辱后姐妹俩跳崖死了。三蛾原本是要招婿上门的,谁知那年孟大关子运货出了差错,把人家价值连城的两件宝物给摔碎了,赔不起,只好咬牙让三蛾做了那家的六姨太。一年后三蛾受不了老男人的虐待,一怒之下烧了那家的老宅子,然后跟着刘米儿上了娘娘山,如今还在娘娘山做土匪呢。四蛾说啥也是不往外嫁的,孟大关子早就把话撂外面,谁愿意上门为他养老送终,四蛾就是谁的。其实米粮城的人都清楚,这话不是撂给外人的,就撂给白健江一个。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话撂出去第二年,白健江和四姑娘的事还没个眉目,两家先后出事,而且都是大事。

    白健江的父亲白老恒是米粮城有名的铁匠,白孟两家的感情,是从白老恒给马帮第一匹马挂掌那天开始的,那时白健江还没出生,孟家也只生了大蛾和二蛾。等白健江出世时,白孟两家好得已不分你我了,靠着孟家马帮,白家的铁匠铺越做越大,已经雇上了帮工。但是谁能想到,就在白孟两家的感情因了四姑娘和白健江的长大突飞猛进时,一队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夜袭米粮城,老实忠厚的白老恒被一种浸了毒药的钢针射杀,吐了一地的黑血,白老恒收留的孤儿白健雄被黑衣人掳走。年方15的白健江那晚跟着孟大关子的马帮去了大同,幸免于难。可惜在回来的路上,马帮同样遭到黑衣人的袭击,一世英名的孟大关子在跟黑衣人的搏斗中受伤,胸口中了一枚毒针。孟大关子咬着牙关,愣是将白健江背出五里地,逃出了黑衣人的魔掌。在一座叫显华山的山下,孟大关子吐血而死,临死前抓着白健江的手:“我把四蛾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

    白健江回到米粮城,家破人亡的惨景差点令他一蹶不振,15岁的少年,整日坐在被黑衣人一把火烧光的铁匠铺子前,双目发呆。马夫周老实看他可怜,将他带进孟家,并极力撮合他跟小蛾的婚事,谁知小蛾愣是将他轰出了门,并说他再敢走进孟家,就死给他看。无奈之下,白健江重新回了显华山,跟山上的静空大师学功夫。次年六月,静空大师忽然冲他说,杀他父亲的黑衣人,很可能是来自海岛小国的倭寇。静空大师同时告诉他,他父亲捡的那个弟弟,不是中国人,他是海岛小国一个女间谍留下的私生子!

    也就是那一天,白健江心里深埋着的仇恨爆发了,他强忍着对四姑娘小蛾的思念,辞别静空大师,踏上了复仇的路。谁知这条路是那么的崎岖,那么地充满变数!

    更有变数的是四姑娘小蛾,怕是全米粮城的人都没想到,四姑娘小蛾在苦苦撑了马帮六年后,突然心灰意冷,竟不声不响嫁给了马夫周老实,两口子解散了马帮,在米粮城开了一家小馆子,艰难度日。直到屠老司令带兵驻进米粮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侯四看上了周老实的手艺,将两口子带进团部,做起了伙夫。

    这一做就是十年。

    十年啊!

    往事不敢想,周老实不敢想,四姑娘小蛾也不敢想。但是四姑娘仍然止不住地要想。

    这阵儿,她又抱着猪头发了呆。春日温和的阳光下,四姑娘小蛾发呆的样子也蛮好看,她静得像一弯水。可是伙夫周老实知道,这汪看似无风无浪从不流动的水,其实是火山,是海。哪一天她突然爆发了,怕是能把米粮城掀翻。

    周老实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杀他的鸡去了。从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那一天,他的心就再也没稳当过,他不是怕日本人,不怕,有啥可怕的,当年东家把那么大一个摊子丢下,他都没怕过,帮四姑娘挺了过来。若不是后来为四姑娘治病,到山中采集草药,误中了一种叫七星草的毒,怕是马帮,到现在也散不了。当然,那棵害他说不出话的毒草,倒帮他成就了一门姻缘。傻人有傻福啊,这话用在他周老实身上,真是准。

    周老实怕的,是四姑娘。

    四姑娘虽是跟着他老老实实过了这么些年,但他们过的只是日子,不是人家夫妻过的那种,除了日子,还有甜甜蜜蜜的情。

    四姑娘心里有人!

    这人还不是白健江!

    奇怪啊,都以为是白健江,偏偏不是!

    太阳下,火炉边,四姑娘再次想到了那个人,俊眉,方脸,干干净净一张脸,说话从来不像白健江那么粗声大气。

    他懂女人呢,这世上,懂女人的,怕就一个他。

    四姑娘的眼里蓦然就有了水。

    盈盈的,轻波荡漾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两口子弄好了猪头猪蹄还有鸡,全都码案子上,到了小屋,准备小歇一会,院门口突然响起集子上刘家老三的声音:“伙夫,伙夫,醋来了,搬醋去。”

    伙夫周老实已脱了鞋,躺到炕上了,四姑娘小蛾腾腾腾从屋里走出来,推上小车,搬醋是轻活,她常干。

    谁知这一去,就碰着了灾难。

    白健江毕传云他们是下午两点钟摸进的刘集,一开始沈猛子不同意让白健江下山,无奈白健江非要来,阻止不住,沈猛子便再三叮嘱毕传云,让他多留点神,千万要小心,一不能暴露目标,二不能冲四姑娘硬来。要是人家不肯上山,就算了,另想办法。还有,一定要跟团长侯四说清楚,这节骨眼上,要是让侯四团长有了想法,就会因小失大。为保险起见,沈猛子又派了四营的憨娃子,憨娃子以前在侯四手下干过,还救过侯四一回命,想必侯四会给他面子。

    哪知过马头桥时,化了装的他们还是让桥头警戒的卫兵认出了,两家现在虽然成了盟军,毕传云还带了师长谭威铭送给他的通行证,但团长侯四把话交代得很清楚:“合着打鬼子行,想过马头桥,没门!”

    气得白健江直冲桥头的卫兵发火:“狗日的娘娘腔,耽搁了老子的急事,老子把马头桥给炸了。”

    不管白健江怎么骂,卫兵就是不让他们过,实在没办法,毕传云只能往师部谭威铭那边打电话,好在卫兵也是个开通的人,人不让过,电话倒是肯让他们用。谭威铭偏巧不在师部,副官又不敢表态,白健江他们只能在桥头等。一小时后,谭威铭回了师部,将电话打过来,让桥头放行,并且叮嘱毕传云,不能在刘集磨蹭得太长,要是让司令部听到,他不好交代。

    “鸟的个司令,到现在一枪不打,姓谭的居然还听他的,换上我,早拉竿子另立山头了!”白健江又开始愤愤不平,毕传云劝他火气小点,少说两句。白健江气呼呼道,“我骂姓屠的也不行啊,你可是共产党的政委,小心我控告你!”

    毕传云气得哼哼了两声,自顾自先走了,白健江倒也知趣,没敢再添乱。三个人过了马头桥,往团部小院去时,白健江忽然看见对面小巷里闪出一个背影,四姑娘!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拔腿就朝小巷追去。毕传云和憨娃子不明就里,只能跟过来。三人穿过小巷,那个影子居然不见了。

    不对呀,我明明看见她朝这边来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白健江心里嘀咕着,目光四下巡望。蓦地,他的目光让几个男人吸住了。巷子东头一棵树下,四个男人正在摆弄两辆拉醋的脚踏三轮车,粗看,这四个男人跟集子上的男人没啥两样,但是白健江还是一眼就瞅出了破绽:袜子。他们的衣服裤子还有鞋都像,独独袜子不像!

    “小鬼子!”白健江喊了一声,就冲树下追去,手利落地往腰间摸。糟糕,他们三个都没枪,过桥的时候,枪被卫兵扣下了,说是谭师长特意交代过的!

    那四个人一看有人追来,跳上车就逃。这时候白健江就断定,这四人不是一般人物,是混入刘集的鬼子特工。从蹬车的动作还有跑的速度,集子上的男人是没法比的。沈猛子同时断定,车上摇摇晃晃的木桶里,装的绝不是醋,是人!

    “四姑娘!”

    白健江边跑边喊,但是集子上没人理他,等他追出巷子时,两辆人力三轮早已不见。后面赶来的毕传云气喘吁吁说:“我们在巷子中间那间醋房里,看到三个被打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