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汤的作战计划又作了一次修改。主要的是根据皇帝的意思,以少量的兵力,求最大的战果这个宗旨,重新部署。

 计划中只动用五百精兵,而以极端机密与准确的行动,劫持呼韩邪个人。然后由皇帝特颁恩命,不但释放,而且仍许他作妹婿。这样才能使得呼韩邪心悦诚服。

 以五百精兵而能获此结果,皇帝是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批评的。但是,能不能有这样的结果,当然是件可怀疑之事。

 “你有多少把握?”皇帝很认真地问陈汤。

 “臣不敢说。”陈汤答说:“如果照臣的计划完全办到,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一点把握都没有。”

 “启奏皇上,”石显插嘴说道:“此事非成即不成,并无第三个结果。”

 胜有大胜小胜,败有大败小败,甚至不胜亦不败。而照陈汤的计划,不是劫持呼韩邪获得大胜,就是包括陈汤在内的五百人全军覆没。其间的关系甚大,皇帝不能不慎重考虑。

 “成败的关键,决于将出发之时。”陈汤为皇帝进一步指出:“如果一切都能表现出和亲的诚意,能够瞒得过毛延寿,就能瞒住呼韩邪,致胜可必。否则,不如不行此计划。”整个计划的要点,就在瞒天过海,要连太后都能瞒得过。

 这一点,皇帝倒是可以同意。但为了求其“真有其事”让昭君从众目睽睽之下,登车出京,换马出关。这一点,皇帝始终不能放心。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石显劝皇帝说:“臣极信任陈汤,愿皇上亦复如此!”

 石显说话一向谨慎,这句话却失言了,皇帝怫然不悦“莫非我就不信任陈汤?”他很严厉地诘责:“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倒还我一个证据看。”

 石显知道话说错了,顿首请罪:“臣出言无状,请皇上治以应得之罪。”

 皇帝当然不会真的怒不可遏,只是方在用兵,需要陈汤出死力之际,怕因为石显的话,而引起误会,纵非寒心,亦会泄气,所以这时候亦仍是着重在解释。

 “陈汤的忠勇,我所深知,怎会不信任他?我只是怕出一点差错,全功尽弃。”皇帝停了一下又说:“长公主身体甚弱,如果长途跋涉,中途致病,岂非会误了全局?所以我觉得应该从长计议,不是对陈汤的计划怀疑。”

 陈汤已深切了解皇帝的用心。宰相为他差点受责,而皇帝又这样唯恐他误会,说起来实在令人既感激,又不安,因而赶紧俯伏在地,惶恐地说:“皇上不以臣为不肖,天语褒奖,愧感无地。臣所计划,原有不切实际之处,容臣再细加筹划。”

 “也好!反正时候也还早,计划亦不费事,尽不妨从容计议。”

 等退出殿来,陈汤又向石显道歉,对他的全力支持,也表示了谢意。可是谈到计划,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修改之处。

 “嗨,陈将军!”石显颇为不满:“既然计划无可修改,你怎么在皇上面前又另是一套话呢?”

 “不是那么说,圣怒不解,莫非真的再让中书受责备?”

 “说起来倒是为我!”石显苦笑着说:“也罢,且回我那里好好商量去。”

 “是!”陈汤紧接着又说:“不过,到得相府,中书跟我应该是怎么一个脸色,最好先说好。”

 “何以呢?”石显问了这一句才想到:“是为了毛延寿?”

 “是啊!毛延寿日夜在窥视,虽然机密保持得很好,可是脸上也应该瞒得住他才是。”

 石显点点头,一面想,一面说:“今天我们联袂入宫,他当然想像得到,是为对付呼韩邪一事,有了结果。他当然希望知道你我见了皇上以后的结果。那么,他是希望知道怎么样的一个结果呢?”

 “他一定想知道,皇上到底批准了计划没有?如果批准了,他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去刺探,计划的内容是什么?那时候,也许有可以利用之处。”

 “说得是!”石显同意:“我们就当皇上已批准了计划好了。”

 于是到得相府,石显与陈汤脸上都是欣然有喜色的样子。

 不过毛延寿也很谨慎,根本就不照面,只是从相府下人的动态中,去窥探主人的情绪。这天厨房里大为忙碌,疱丁忙得满头大汗,因为“相爷”好像格外高兴,忽然想起要吃烹牛头。现宰现做,颇为费事,却又不能让宾主枵腹以待,还得另外预备肴馔。而且既有贵客,又不能不讲究些,这样就等于同时调制两顿晚膳,自然忙得不可开交了。

 毛延寿心想,若非有极得意之事,石显不会有此兴致。这一得意之事,是又必与陈汤相关。连日以来,石、陈二人同在密室中,计议通宵,当然是有关进兵的大计。如今进宫归来,兴高采烈,不言可知,是皇帝深为嘉许。然则那个进兵的计划是怎么拟的呢?

 这不急,他在心里说,慢慢儿等看出端倪来,再研究如何下手盗取计划。对沙漠用兵,总是春去春回,连调兵遣将,也是个把月以后的事。

 哪知他不急,陈汤却心急,告知石显,派人来唤毛延寿有话说。

 毛延寿行了礼,石显指一旁说道:“你就坐在这里!”

 “是。”

 “不,”陈汤指着他左首说:“不如坐这里,说话方便。”

 客人上坐,主人侧座相陪。如果坐在主人下首,与客人相隔甚远。此刻改了位置,与石显相对而坐,不但与陈汤的距离拉近,而且身分也抬高了,是陪客的地位。

 “毛司务,干一杯!”

 “是,是!”毛延寿受宠若惊地干了酒,又敬陈汤。

 “毛司务你知道的,我转战大漠南北,唯独对呼韩邪国的地形不甚熟悉,要向你请教。”

 “陈将军言重了,我在呼韩邪国逗留的日子不多,也不算太熟悉。既蒙将军垂问,我唯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该如此!”石显插进来说:“毛延寿,‘知之为之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不可说一句假话,或者自作聪明加上些枝叶,那一来会误了陈将军的大事。”

 “相爷,请放心!毛延寿不敢。”

 “我想你也不敢!”石显又说:“你的胆子虽大,还没有大到敢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地步。”

 “相爷说笑了!”毛延寿神态自若地:“除非我不是人,是禽兽,会心向他人?”

 “不会、不会!”陈汤是非常信任的态度“毛司务,我想问问呼韩邪一家的情形。”

 “是!请陈将军吩咐。”

 “呼韩邪有几个儿子?”

 “很多!”毛延寿想了一下答说:“二十三,还是二十四,记不清了。”

 “你都见过?”

 “不!见过十来个。”

 “照你看,哪个最能干?”

 毛延寿不即回答,想一想反问一句:“我不知道陈将军是指哪方面的才干?有的会畜牧、有的会经纪、有的会打仗,情形不一。”

 “我是说,将来哪个可以继承呼韩邪?”

 “那大概是老二。”毛延寿说“老二会识人、会用人,够资格治国的。”

 “老二对我们汉朝怎么样?”

 “不好!”毛延寿摇摇头:“对汉人的成见很深。”

 “喔!”陈汤略一沉吟:“那么,对汉朝好的呢?”

 “是老大。”

 “老大的才干如何?”

 “也还可以。”

 “老大孝顺不孝顺?”

 “最孝顺不过。”

 陈汤与石显对看了一眼,眼中皆有失望的神色。这就使得毛延寿越发好奇了!不过,他不敢开口动问究竟。

 “呼韩邪最喜欢哪一个儿子?”

 “是排行十七的小儿子,说是最像他。”

 “最不喜欢的呢?”

 “老八。”

 “老八对老子如何?”

 “这就是件怪事了!”毛延寿说:“呼韩邪不喜欢的这个儿子,偏偏对老子很孝顺。”

 “那么,”石显插进来问说:“最不孝的是哪一个?”

 “老五。”

 “老五才干如何?”石显紧接着说:“我是指领兵打仗。”

 “还可以,很勇敢的。”

 “智谋呢?”

 “不行!是个草包。”毛延寿摇摇头。

 “那就难与图大事了!”石显对陈汤说。

 于是宾主两人,相对蹙眉,仿佛遇见很棘手的事似地,过了好一会,陈汤突然问毛延寿:“毛司务,呼韩邪那许多儿子之中,哪个跟你比较好?”

 “老大。”

 “老二呢?”

 “老二也——”

 毛延寿本想说“也还好”话到口边,想起自己说过,老二对汉人的成见很深,为什么对他这个汉人还好?追根究底问下去,自己在塞外的原形就会完全暴露。因此,突然咽住,另想别的说法。

 “老二也是一样,对汉人总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那么,”石显问说:“老五呢?”

 “老五跟我很合得来。”

 石显望着陈汤点点头,陈汤不作声,摆出凝神静思的样子,及至开出口来,即让毛延寿吓一跳。

 “老毛,”他改了称呼:“我跟相爷在筹划,想在呼韩邪内部策反。老五虽是草包,只要有人替他做军师,一样可以成功。这个军师,我看,老毛,非你莫属。”

 毛延寿楞住了“陈将军,”他问:“你是要我去策劝老五反他老子?”

 “对!老五不是很不孝吗?他一定肯做这件事,何况跟你的交情不坏。你去了,悄悄儿跟他说,汉朝支持他,到时候会派兵接应。至于一切细节,我们再商量。”

 在他说这段话时,毛延寿已经想好了答语,乱摇着双手说:“陈将军,别样吩咐都可以从命,这件事不行!因为第一、我是假托水土不服的理由回来的,无缘无故又跑了去,呼韩邪定会起疑;第二、老五不孝,呼韩邪很讨厌这个儿子,我不大有跟他接触的机会,如果过分亲近,呼韩邪更要起疑。我这条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异域,死不瞑目。”

 陈汤碰了个钉子,脸色自然不好看。石显却说:“他倒也是实话,劳而天功,大可不必!另想别法好了。”

 “不但劳而无功,抑且无益有害。”毛延寿说:“请相爷另想别法。”

 “好!”陈汤忽然转为欣喜之色:“我想起一个人,可以办这件事。”接着又问毛延寿:“呼韩邪的儿子之中,最热中权位的是谁?”

 “是老四。”

 “其人如何?”

 “志大而才疏。”

 “那还是老五。”石显说:“老五有两可取:不孝、勇猛。”

 毛延寿心想,这算是有了结论,却不知行动如何?从第二天起,便私下留意,只见不断有“胡商”出入相府,其中有他的一个熟人名叫于南陀,便默记在心,寻思得找个机会,跟他谈一谈才好。

 机会用不着他去找,石显自会给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石显的耳目之中,知道他眼见胡商往来,心里发痒,如果放他出府,他一定会去找相熟的胡商探问动静。那一来,一条反间计就有成功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