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的枪声由激烈变为疏落,内疏落变成零星。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终止了。除了小股部队还进行骚扰外,大批日军象塞班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吉普车在泥浆中颠簸而行,时时陷到泥里,要动用履带牵引车才能拖出来。惠特尼在砂糖山战斗中被迫击炮弹片打伤了肩部,车子一跳,他就搞得象刀剜似的。冲绳总算是打下来了,美军伤亡大得惊人。全部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估计在四万左右,还要加上两万多非战斗伤亡。回想起L日不流血登陆时的情景,简直恍若隔世。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休伊死在安波茶山的洞穴里。老柯尔被一颗流弹打中,平平凡凡地死去了。奥勃莱恩伤很重,谁也不敢打赌他能不能活到回美国去做第二次大手术。苏萨鲍斯基上尉被一枚九九式步枪弹穿过腮帮,打掉了半截舌头。他那苏格拉底式的雄辩也只好闷到肚子里了。惠特尼上校还有很多好朋友在海军里,许多人也死在神风机制造的滚木球游戏中。甚至到罗伊·盖格少将宣布冲绳已经被占领的当天——这种宣布似乎早了点儿,因为两天以后牛岛才自杀——还有两艘军舰被撞沉。日本空军的第十次“菊水”特攻依然按计划执行。

无论如何,用鲜血写成的戏该落幕了。

惠特尼的车子被一条山溪阻住。浊黄的洪水冲刷着山谷。四处可见日军的尸体,尽管丧葬连加班加点干活,连美军的尸体也顾不上收,对日军和岛民的尸体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一些女尸都被美国兵扒光了衣服,以此发泄他们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欲。

一个日本军官从对面的山凹里走到溪边,他看来没有受伤,个子很高,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他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肮脏而阴暗,背有些驼,大概是在坑道和山洞中呆得太久的缘故。

这还是惠特尼看到的第一个放弃抵抗的日本军官,他的军阶是大佐。这位大佐大模大样地走到山溪边上,双膝跪下,从溪中捧出泥水喝起来。水从他胡子巴茬的嘴角漏下去。

他喝够了,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手伸到裤兜中掏东西。周围的美军都紧张地用枪瞄准他。他苦笑着,掏出烟盒和火柴来。

他叼上烟,企图点着。一根一根的火柴都划光了。烟还没点上。也许是火柴太湿,也许是他手发抖,他的镇定是虚假的。

美军工兵迅速架好了简易桥。吉普车开过溪流,直抵那位大佐。他双手一摊,吐掉没点燃的烟,等着美军俘虏他。

惠特尼走上前去,拍拍日本军官的肩膀。上校从衣袋里掏出马尼拉雪茄和打火机,递给大佐一支。这烟还是麦克阿瑟的礼物。

大佐接了过去,点点头。惠特尼自己也叼了一支,用打火机把两支雪茄都点上了。

“战斗对你来讲已经结束了。”上校说。

“我们被打败了。”大佐回答,他的一日漂亮英语使人吃惊。

“你们打得很够意思。”惠特尼说。

“如果按我的方案,那会打得更好些。”大佐还有点儿遗憾。

“打得再好也救不了你们的帝国。”

“军人只管打仗,其余是政治家的事。”大佐用脚划着圈子。

“日本的军阀就是政治家。”惠特尼猛吸一口烟。

大佐俏没声地说:“打了败仗没话好讲了。”

“你是——”

“八原博通上校。”他把日语的“大佐”翻译成“Colonel”(上校)。

吉普车继续开着。一幕幕日军和平民的自杀景象触目惊心。他们就倒卧在路边的泥水里,尸体叠着尸体,被雨水泡得肿涨起来。迎着惠特尼的面,开过一辆接一辆的道奇十轮卡车,车上载满了战俘。他们全部光着身子,只套一条兜挡布,在雨中发抖。美军被伪装投降的日本兵吓伯了,逼着所有的战俘都脱光了衣服。

惠特尼上校随着车队前往读谷机场。沿途到处是军人、车辆、器材、帐篷和活动房于。推土机推平弹坑,泥凝土搅拌机咣咣响。“海蜂”和陆军工程兵部队在风雨中日夜赶工,修复和扩建冲绳的各个飞机场。伊江岛上的长程跑道已经投入使用,B-29轰炸机从伊江岛上向九州和其他日本本土列岛飞去,去播种火和死亡。

冲绳的战斗尚未结束,“海魔”师的其余两个团就已经登陆。他们从塞班来,第二次到达冲绳海面。他们将在冲绳岛休整、训练、演习,准备在九州登陆血战。

“海魔”师的单位散布在各处,惠特尼上校常常一眼就认出来。于是,他只好下车来,到帐篷和活动房子里,去喝一杯威士忌,会一会老朋友。后来的人听到冲绳战役的艰苦情形,吓得直吐舌头。

大家为活着干杯,为自己干杯,为陆战队干杯,为美国干杯,为姑娘们和太太们干杯。

惠特尼的酒喝多了,头脑昏沉沉的,说话也语无伦次,说到伤心处就哭起来。他又回想起巴丹的凄风冷雨,回想起可恶的清冈中佐,回想起瓜达尔·卡纳尔的日子,回想起死去的朋友……战争是人类邪恶的冲动,然而,只要世界存在一天,战争就存在一天,军人就存在一天,爱和死就变成永恒。即便是使用武器的战争消失了,政治上、思想上、信仰上、经济上、道德上和生活中的战争依然存在,总要有人去效法军人,使用战争的科学和艺术。即使这种艺术像瑞士战略家安东尼·约米尼说的那样:“战争是一种充满了阴影的科学,在这种阴影下,一个人在行动中很难有把握。”

其他的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起唱起海军陆战队的军歌,又唱起熟悉的国歌。

玉碎还是瓦全,摆在我们面前,

自由人将奋起,保卫国旗长招展,

祖国自有天相,胜利和平在望,

建国家保家乡,感谢上帝的力量,

我们一定得胜,正义属于我方,

“我们信仰上帝”,此语永矢不变

你看星条旗,将永远高高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都到哪里去了,信誓旦旦的人?

他们向往的是,能在战争中幸存,

家乡和祖国,不会抛弃他们。

他们用自己的血,洗清肮脏的脚印……

惠特尼又呕吐起来。他为了避免难堪,走进帐篷外面的一条浅浅的山谷。谷风吹醒了他的脑袋。他依在一棵柳树旁,自己清静一会儿。

沿着山谷走出一群日本妇女。她们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三三两两地走着。她们发现了惠特尼,一下子愣住了,几个人拥成一团。

这时候,一个日本军官从妇女中钻出来,他看见了惠特尼,居然还点了一下头。

日本军官唰地抽出战刀。惠特尼闪到树后,用他那柄0.38英寸的手枪对准敌人。他的酒全吓醒了。

敌军官转向妇女,白光一闪,一位妇女就惨叫着倒下,其他妇女也不躲开,任由那军官疯狂地砍杀,只一瞬间,屠杀就结束了。妇女们全部惨死在血泊里。看来,那军官是在帮助她们自杀。日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哇!生有多么美好,他们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惠特尼对这种屠杀极为厌恶,他用手枪瞄准那个挥刀的军官,猛然回忆起什么,那人挥刀的动作多么熟悉呀!是他,一定是他,在巴丹,他就是用这种刀法来残杀美军战俘的。

“清冈永一!”惠特尼上校高声怒喝。

那个军官猛地回头,惠特尼清楚地看见他的雀斑脸。一点儿也不错。就是清冈永一,当年的巴丹刽子手。

清冈永一大佐看着这位叫出他名字的美军上校,他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他的英语也很地道。

“我是查尔斯·惠特尼,三年半前在巴丹,你亲自拷打过我。”惠特尼从树后伸出脸来。

清冈永一认出了他的死对头。他茫然了一会儿。他本来打定主意自杀,现在,如果在他过去的俘虏面前自杀,似乎有辱日军军官的尊严。他浑身是血,站在那里不动。

“查尔斯上校,你开枪打死我吧。”

清冈永一扯掉自己的军装上衣,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脯。

惠特尼上校没有开枪,难以抑制的冲动和复仇心使他的手直发抖。

清冈永一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象夜半时分鸱号鸟的怪叫声。他重新握紧战刀,一步步向惠特尼逼来,一边走,一边说着英语:“Kill me!Let me help you!(杀了我吧,让我来帮你干!)”

一步,两步,三步,清冈的胸部一起一伏,他仿佛是一个胜利者。

他走近了柳树,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抡起战刀,使出无念流的刀法,猛地向惠特尼上校劈下来。

“啪,啪”两枪,清冈永一的手臂齐肩部被打折了,战刀掉在惠特尼脚边。惠特尼拾起它来,平平地拍在一块大石头上,战刀断成两截。惠特尼踢升一截刀头,把刀柄狠狠地丢列山谷里。

“如果你想活,就到我们的战俘营去,我们的法律会审判你,并让你为自己辩护。如果嫌麻烦,就这么呆着吧。上帝会永远诅咒你这个刽子手。”

说完,惠特尼转身就回营房去了。

很久之后,查尔斯·惠特尼还分辨不清,在最后一个回合的私人决斗中,他和清冈永一究竟是谁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