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连,胜连,披着金色的朝霞,

开门,开门,太阳升起在悬崖。

胜连辉煌的宫殿如月亮星辰,

伟大的君主与世长存。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哼着这首冲绳民间的奥莫罗小调,希望能减轻心理压力。神风机就在他头顶上呼啸,不时有一两艘舰艇被它们撞沉撞毁。最好不要去看,因为看了神风机冲击舰艇的一刹那间,许多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太平洋战区的所有高级指挥人员,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布克纳尔和盖格,都预料到冲绳战役必定很艰苦,很绵长。所以他们决定把精锐的“海魔”师当作集团军战略预备队。从硫黄岛战役看,这样的部署完全正确。可是,战局的发展出乎预料,两个军放前登陆,未遭抵抗。陆战一师横扫冲绳蜂腰部直打到胜连半岛顶端,只遇到小股日军部队的阻击,还不够填牙缝的。头一次投入战斗的陆战六师,在谢泼德少将指挥下,向左旋转,一路北进。陆战六师沿着冲绳东西海岸,穿过树林、溪流、山涧,绕过日军的小股抵抗部队,大踏步推进。后勤跟不上、战线上破洞百出、人员疲劳都无法阻止士气高温的陆战队士兵。东海岸突击部队,沿着有铭、平良、安田等山村和崎岖的沿海道路,直扑冲绳岛北部的边户角。西海岸部队沿多幸山、恩纳岳、仲尾次、盐屋等险峻的山地夺路疾进。估计十天后,同东路部队将在边户角会师。第三两栖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五分之四。现在,T字的横线全部被美军占领,仅仅剩下竖线了,它叫做本部半岛。据说,在本部半岛的中间有一个险恶得出奇的山区——八重岳,而日军北部防御重点就在那里。

即便八重岳还会有一场苦战,但丝毫末受损的六师胜任愉快,各方面情报表明,八重岳守军不会超过一个团的兵力。

于是,纷纷传说作为“浮动战略预备队”的“海魔”师,准要调回塞班岛。否则会在种风机攻击下遭到无谓的牺牲。

惠特尼上校抱怨“海魔”边次实在晦气。

运载“海魔”的船队集结在冲绳南海岸外的大洋上,适逢台风季节,每个人晕船呕吐,全倒了胃口。惠特尼也吐空了肚子,非常虚弱,饥饿感摇晃着五脏六腑,象阑尾炎手术中被医生拨弄的感觉一样。可是,炊事兵端来的牛排、沙拉、烤肉和碎牛肉馅饼一沾唇,他又反射式地呕吐起来。

他无聊地翻看手边的儿本书。

关于冲绳岛和琉球群岛,他的知识很浅薄。琉球南方的马鲁古群岛名气太大,葡萄牙人、西班牙入和荷兰人为它打了几个世纪的仗。冲绳似乎属于中国文化圈,西方记载很少。塞班战役以后,范尼尼·惠特尼太大应他索求,给他寄来几本关于琉球群岛的书籍,两本是美国传教士和商船船长的著作,一本是葡萄牙探险家游记的英文译本。

冲绳不同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那些荒岛,它同其他亚洲国家一样,有悠久的文明。据说,这里发掘出三万年前的文化遗址,找到了贝壳文明和石器文明的文物。公元七世纪,中国隋朝的使节到过琉球群岛,蒙古的舰队也入侵过冲绳。假使惠特尼如愿以偿,将会看到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漆屏风、漆器、古乐器、瓷器和绸缎,表明冲绳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实际上,在几千年里,中国就是东亚精神文明的台风眼。惠特尼看到书里的照片充满了中国式的花鸟画:垂柳、小桥、伞、荷塘、塔和无表情的骑者,一种与西方文明迥然而异的文明和伦理。然而,同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却决然地走上了军国主义之路。

一三二六年冲绳出现了三个很有意思的藩王:北山国王、中山国王和南山国王。国王之间打了一系列杯中风暴式的小战争。中国人把蒙古人赶走以后,三位国王都遣使向中国进贡,企图争取自己的正统地位。中国王朝的使团回访了这个四百八十五平方英里的海岛。到实力最强的中山国查户口,竞发现只有三十六户人家。中山国王正桥扫平各藩,完成了统一冲绳的“大业”。他开始在中国、朝鲜、日本、马来亚和香料群岛之间做多边贸易,冲绳开始繁荣。高大的神寺、佛塔、石砌的龟甲墓纷纷树起。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攻陷香料群岛以后在冲绳登陆。不久,就流传了本地的奥莫罗民谣。冲绳人也开始学会了筑起围城,保卫他们小小的领地。冲绳人谦和、圆通、机智、识礼。在中国、日本和荷兰、葡萄牙之间相处,也难为了他们。一八七二年日本侵吞了冲绳,现在,将有一些什么样的冲绳人等待着美国人呢?

惠特尼的笔记本上记着一首咏叹调,它是一位十七世纪冲绳岛恩纳村的女诗人写的。回肠荡气,带着甜甜的忧伤,带着寂寞的惆怅,带着田园诗和海浪花情调,真美极了。

浪花哟,你平息了;

风儿哟,你睡觉了。

首里来的藩王哟,

我们让您高高兴兴了。

他想,那位女诗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呢?念头转来转去,他就想起了范尼尼。他从自己的衣箱中拿出一叠蓝色的信扎,一封封抽出来读。那些是他读过许多遍的妻子的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惠特尼上校同范尼尼小姐结婚了。蜜月过后,惠特尼重返塞班训练部队,范尼尼和他同机抵达檀香山。然后,范尼尼去新兰西探望父亲,在惠灵顿呆到一九四四年圣诞节。结婚使她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女人。美国之行使她大开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大一片生机勃勃、象万花筒一般变化万千的大陆。她和丈夫游了费城和纽约,泛舟切萨皮克湾上,看了佛罗里达的沙滩和加利福尼亚的红杉树。她兴奋极了。

按照惠特尼的请求,她将转入美国国籍。趁惠灵顿的美国大使馆为她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护照和文件的时间,范尼尼又同父亲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此刻,年轻的惠特尼太大的心境很复杂。她生长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象莎士比亚写的《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姑娘。她的心灵没有一丝污染,她真诚地爱,天真地想,诚心地做,她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她的父亲拉菲老头就象是普洛斯比罗,满足于把女儿封闭在孤岛上。现在,战争的航船把腓迪南王子——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送给了米兰达。那么,世界如同旋转舞台一样骤然突变。新西兰之外的世界繁华、喧闹、气象万千,令她目不暇接,而新西兰则是安谧、清寡、赏心悦目。两种文明,两种哲理,两种欲望,在范尼尼心中剧烈冲突,象火山口中沸腾的熔岩。新西兰有多少绵羊,美国就有多少汽车;新西兰有多少松树,美国就有多少摩天楼;新西兰有多少温泉,美国就有多少娱乐中心。离开翡翠般的海岛,踏上一个魔鬼和神祗盘踞的大陆,真叫她莲步难挪。

然而,惠特尼在那里,她的丈夫在那块土地上。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范尼尼同父亲拉菲逛了悉尼。他们看到菲利浦街上那些戴白色假发,穿长袍,打领结的律师,看到了高大的文艺复兴式的邮政总局建筑,听了市政大厅里的管风琴演奏会,在皇家十字区喝了带故国色彩却变成澳洲味道的意大利咖啡。尽兴之余,范尼尼感到了澳洲同新西兰一样,在新大陆衬托下显得过于“土气”。她的拉丁血液中的激情终于被唤醒了。她想起著名法国评选家希普莱特·丹纳对拉丁民族的描述:敏感、细腻、早熟、趣味高雅、锋芒外露、追求爱情。这些旧大陆和地中海阳光地带所赋予的秉性,在老拉菲先生压抑了二十四年之后,一下子暴发了,那种滚烫的血液把范尼尼烧得几乎控制不住。

她匆匆同父亲转了转墨尔本,看了看本地的企鹅、鸸鹋和袋鼠。维多利亚州同新威尔士州相比象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对于悉尼,范尼尼觉得它古风犹存,却又生气勃勃;而墨尔本,无处不显得拥挤、俗气、肮脏、缺少教养,带着当年淘金狂和绿林豪侠内德·凯利的烙印。她对自己的迅速转变感到吃惊。在过去,看到放荡的女人和坦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姑娘,她以为可耻,现在似乎“表示理解”了。过去她从不注意男人的衣饰、手杖、领带和鞋袜,现在发现不同的男人会打扮得千姿百态,体现了气质、性格、教养、地位和心灵,“服饰原来也是一种艺术”。把古老的英国遗风同新大陆那种融合了世界各民族的现代风格相比,也许昭示了一句普通的格言:出走,冒险,奋斗,创新,世界属于你。

她急急忙忙结束了澳洲之行,并把每天的印象全都写信告诉惠特尼。在查尔斯渊博的知识面前,她象个小学生。她爱他爱得发疯。她觉得命中注定遇到查尔斯这个白马王子,查尔斯勇敢,当机立断;潇洒、温文尔雅;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富于理想又不屈不挠。惠特尼是现代的贵族,飞机时代的骑士,彻头彻尾的海军上将(她搞不清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区别)。查尔斯是路德维科·阿里奥斯托长诗中的罗兰。他俩的爱情是《新生》中但丁和贝雅特里齐的爱情。他是她精神的巴台农神庙,是她幻想中的狮心王理查,是她肉体上的阿波罗。她不能没有他。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班机飞行在墨累河平原郁郁苍苍的按树林和葡萄园上空,她对查尔斯写下自己的感想:“澳洲是一个贪图安逸者的国家,新西兰是一个质朴的农民的国家,美国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亲爱的查尔斯,冒险难道不是人类最富于诗意的本能吗!Memento,homo,guiapulvises!(拉丁文:人哪,你要记住,你本是尘土!)冒险欲和创新使人从尘土变成神。快把我拿去吧,查尔斯,我心中的上帝。”

她匆忙告别惠灵顿,洒泪吻了老爸爸,也许亏了他,她才没被惠灵顿那个纨袴子娶走,她才嫁给了惠特尼中校。人生中,有时候的告别是难过、难忘、而又必须的。

飞机下面是海洋。云缝中,它闪闪发亮,带着金属的颜色。她腹中产生了一下微微的悸动。啊!她脸红了,一个小生命。她和查尔斯的孩子。她紧张,惶惑,被一种神圣的幸福浸透了。当飞机在加利福尼亚湾进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时候,她给绵延不绝的惠特尼世家又带来了一个新人。

惠特尼上校幸福地看着信,几乎忘了时光的流逝和饥饿的肚肠。神风机撞毁了离他的船不远的“普蒂”号驱逐舰。“普蒂”号燃烧、爆炸、沉没,惊动了许多船舰,惠特尼却全然不知。

“报告,查尔斯·惠特尼上校。”一名传令兵推开了他的舱门,把一封命令递给他。惠特尼立刻看到了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的联合签名。

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命令

1、冲绳战役进展顺利,“冰山”作战可按预期完成。

2、鉴于敌人自杀飞机的猖狂活动,命令‘海魔’师作如下调动:

A、第六团、第八团撤回塞班岛。

B、惠特尼团继续留在冲绳南方海域,后撤五十海里,加强防空,洋上待命。

果然,“海魔”终于没有用了。

惠特尼仿佛让人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羞辱得通红。传令兵退去了,他还似在梦中。冲绳战役无疑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大战役之一。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流血厮杀就要结束了。而关键性的一战却没有“海魔”的份儿。

当然,“海魔”可以留下来,等待在九州登陆。那时的战斗不会比冲绳轻松,甚至意义更伟大。但军人并不追求未来的荣誉。他所追求的就是尤利乌斯·恺撒的那句名言:Veni,Vidi,Vici。(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

“海魔”从一千一百海里外的塞班赶来,饱尝了自杀机的忧患,忍受了风浪的摧残,置一切痛苦于不顾,就是为了在冲绳放上一枪,现在,连这点儿权利也没有了,甚至连冲绳周围的一连串小岛:伊江岛、水纳岛、津坚岛、久高岛、宫城岛、平安座岛等等都轮不上它的份儿。胜利与“海魔”的旗帜无缘。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

他已经四十四岁了,不是那种轻易动感情的年轻人。他出生入死,饱经战火,连死都不在乎,还计较一场战役吗?

只有他才深深理解冲绳岛对他一生的军人生涯意味着什么。他广博的知识、精辟的分析、严密的推理、各方面得到的情报和他从未出过差错的引以自豪的直觉,都告诉他:冲绳之战可能是“海魔”对日本的最后一仗。大概除了他,谁都不信这个结论。

艾森豪威尔元帅的大军已经渡过了莱因河和威悉河,其中辛普森中将的第九集团军前锋部队抵达德国中部的易北河。易北河是罗斯福和斯大林在雅尔塔商定的分界线,希特勒的帝国彻底完结了。艾克正在号召德军全面投降,并建议德国人民赶快播种小麦,以减轻随着战争结束而来的大饥荒。欧洲远征军的百万雄师个,最精锐的部队将调往太平洋,其中空军转场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它们将以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规模猛烈轰炸日本。利用一个塞班岛已经烧光了日本八十个最繁华的城市,冲绳岛的面积是塞班的七倍,到日本的距离只相当于塞班的三分之一,届时将有五千架战略轰炸机和一万架战术轰炸机对日本列岛实施地毯式轰炸。日本民族将会变成穴居的原始民族。

大西洋舰队解除欧洲战场的负担以后,将如过江之鲫涌入太平洋中,日本的所有海运线将统统被切断,大小船舶将一扫而光。一块矿石、一根棉纱、一粒谷物和一滴原油也不会被运入日本。而且,日本沿海的城市和港口也将悉数被轰毁。

俄国人将根据雅尔塔和德黑兰达成的默契,挥军攻入中国东北。从老沙皇时代他们就把那里视为自己的领地。日本关东军的精华已经调到太平洋上,剩下的朽架子会不堪一击。

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在华北、华中展开了广泛的攻势,许多县城甚至较大的城市均被收复。

一旦等到欧洲部队参战,太平洋会变成狂欢节舞会,它将比好莱坞彩排、中国的春节、欧洲的圣诞节和美国独立日加在一起还热闹,最有名的将军,最优秀的部队,最机敏的飞行员和最无畏的水兵将在敌人仅剩下的一点点地盘上大献技艺。如果加上国内那些能干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加上时有所闻的提尼安基地上的509飞行大队,据称它们将在日本投下连想也不敢想的“超级炸弹”……

考虑到这一切可能,在那种令人目眩的奥林匹克大赛式的未来舞台上,“海魔”师和他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究竟还能占多少份额呢?

惠特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认认真真地冲了一个澡,刮了脸,穿上整齐的军装。随时准备接到第三两栖军的命令,连船带人返归塞班岛。然后吗,他打算在夏威夷过几天,随后去美国。范尼尼在凯尔索镇上等着他。也许,不等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想开了,胃口反而出奇地好。他叫了烤肉、鱼和奶油子鸡,一般脑儿吃下去,竟然没有呕吐。他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用留声机放着一首摇篮曲。天知道他怎么想起从美国的旧唱片市场上买下了它。它是德国作曲家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作品第四十九号之四,堪称古今摇篮曲最佳作。一八六八年,天才的作曲家本人为庆祝当时的女歌唱家法柏夫人第二个孩子出生而作。时隔近百年,仍然心有灵犀。他的第三个孩子不久就要呱呱坠地了。

他坐在椅子上用脚尖和着曲调打拍子,传令兵又一次敲了门。

“请进来。”他柔和地说,连他自己也为声音的温情而吃惊,根本不象团长,却象舞池中向淑女邀舞的绅士。

传令兵把一份电报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战六师北进的东西两路部队已经在冲绳岛最北方的边户岬会师,未遇任何抵抗。下一步就该通知他的团滚蛋啦。

他点点头,客气地送走那个孩子脸的传令兵。他点上一支马尼拉雪茄,这还是麦克阿瑟为感谢陆战队帮忙而特意送的。据说“将军”巡视部队的时候,发现一门陆战队大炮上添了一行字:“靠看上帝和陆战队的帮助,麦克阿瑟回到了菲律宾。”麦克阿瑟不但不恼,反到念及友情,专门给第三两栖军中的陆战一师送来一批名贵的雪茄烟。奥勃莱思知道惠特尼在海上,托交通艇给他送来一箱子。见烟及人,此刻,小戴维的舅舅正在八重岳山地同日军苦斗。

他想看看时问,抬腕举表,才发现表停摆了。自从安纳波利斯海校毕业以来,他还从未忘记过上表。他神游天外,思想在太空间飞腾,钟表的指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惠特尼上校打开收音机对表,找到夏威夷电台的波段。瓦胡岛上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发射塔向西太平洋广大地区转播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全国广播公司和其他国内电台的重要广播。

RCA的收音机亮了一会儿,开始发出声音来。惠特尼仔细地调寻电台,反正时间多的是。全国广播公司正在广播儿童长篇连续故事《轰动一时的法雷尔》,没意思。哥广广播的是《茫茫大道》,离题太远。美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是《米德乃特船长》,惠特尼的手停下来,又吸了一口烟,等着听报时声。很长时间都没有响,上校正等得不耐烦,突然节目中断了。响起一阵轻音乐,一位很不熟悉的播音员用一种沉重的腔调说:“对不起,我们中断了节目,向听众报导一则特别电讯……

“合众国际社华盛顿分社消息,白宫发言人史蒂夫·厄尔利宣布: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下午五时四十九分,在佐治亚温泉,总统死于脑溢血。副总统杜鲁门已获通知,在白宫由罗斯福夫人面告。国务卿已获悉,并召集内阁开了会。在部队的四个儿子己由母亲去电通知,内容大致是:总统下午长眠,他鞠躬尽瘁,守职至终,亦希望他们尽职守责到底。上帝保佑你们。”

惠特尼感到他每时每刻依靠的一堵坚实的墙一下子崩塌倾颓,化成尘埃。总统怎么可以不在?总统怎么能死?泪水从他凝固的面颊上流下来,他一点儿如觉也没有。他无法设想,这个世界会没有罗斯福,他的心灵里会没有总统。

其实,罗斯福的躯体大半已经迈入天国了,只是他的意志还把他拖在尘世上。两个月前,总统的座机降落在苏联黑海城市雅尔塔。罗斯福在此地和丘吉尔、斯大林共商战后世界的地图。负责接待他的美国海军中尉诺里斯·霍顿吃惊地发现:总统“脸色难看,布满皱纹,显出极度的疲劳,皮肤发灰,仿佛半透明似的”。一个玻璃样的罗斯福声音微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形同影子。他咬着牙,竞选了第四任总统,挺了雅尔塔会议的疲劳战,他的精力耗尽了。

折磨罗斯福的是阿尔瓦莱兹病、脑动脉硬化、心力衰竭和冠心病并发症,加上他自己揽下的全世界的事务,从中国、希腊到农产品信贷公司法。他不是神,他也是人,受人间一切自然规律的支配。象一切帝王和伟人一样,终究要对这个他无限爱恋的世界撤手。

八个小时前,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坐在柔软的皮而扶手椅上,悠然自得地望着窗外花园中的橡树。佐治亚州温泉镇气候宜人,溪谷中风光明姻,总统笑盈盈的,心情舒畅。世界战局和政局进展顺利,他已经在规划未来的蓝图。四月初的佐治亚暖得出奇,原野里开着山朱萸和野紫罗兰,由华盛顿送来的邮件误了点,除了观树赏花,只好请舒马托夫夫人给他画一幅肖像,他准备把这幅画送给露西·拉瑟福德的女儿。露西是他的情人,埃莉诺的情敌。她给总统带来温暖,给夫人带来怨恨。

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尔。哈西特拖来了迟到的政府文件,罗斯福匆匆批完。他穿了件背心,打了一条哈佛领带,露西帮他弄得整整齐齐。哈西特把批好的文件收拾带走,画家伊丽莎白·舒马托夫夫人走进来。她竖起画架,帮罗斯福披上海军斗篷,罗斯福开始专心研究外交文件。女画家不敢惊扰,也不敢让总统摆姿式,只是在画上铺铺底色。

露西·拉瑟福德面向总统,微微一笑,总统正对她讲一句俏皮话。露西很美,很迷人。

罗斯福把一支烟塞入烟嘴,点燃烟。他一下子从皮椅上滑下来。他举起左手摸摸太阳穴,但没模到,那手垂了下去,手指抽搐。他的眼睛闭上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的头非常病。”小狗法拉似乎感到什么,疯狂地冲出门去,汪汪大叫,然后在附近的一个山头上蹲下来,木然不动,仿佛守灵。

把罗斯棉顽强地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根丝线终于断了。

伟人在世的时候,成为议论的中心。伟人的离去,又会涌来一大堆的评价。无论是人民的赞誉,敌人的咒骂,政敌的讥讽,都从各方面肯定了罗斯福个人给美国和世界带来的巨大变化。总统充满了机智、勇毅和斗争精神。他理想高尚,雄才大略,满怀激情地鼓励美国人民冲出大萧条的陷阱,把他们推上繁荣的高峰。他泰然自若,既会因势利导,又能高瞻远瞩,纳粹猖獗之日,断然支持英国和苏联,实施租借法案。然后,他又以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的身份,领导了对德意和对日战争,并且在两大战场上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失去了他,才感到他留下的真空难以取代。

惠特尼上校问忆起去年见过总统的一而,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和软绵绵的大手。他感到仿佛失去了一个老朋友和老熟人。他觉得总统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司机,叼着烟,握着方向盘,时时看看他的乘客。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拐来拐去,每次拐弯,人们总吵吵嚷嚷,说这回要出事。他知道路,知道怎么开,结果安然无恙,还发现一片新天地。现在司机离去了,汽车停下来,下一个拐弯该怎么办呢?

也许,诗人惠特曼为悼念林肯总统去世写的诗能更好地表达他这时候的心情:

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

我们的船渡过了每一道难关,我们追求的锦杯已经达到。

港口就在前面,我已经听见了钟声,听见了人们的欢呼。

就在那甲板上,我的船长躺下了。

惠特尼决定了一件事。

他在烟灰缸中碾灭烧到手指头的烟卷,脱下自己身上的军便服,穿上干净的军装,走到舱门外。大海阴沉,浪花汹涌,海鸥低旋,仿佛为伟人的去世而叹息。惠特尼走进电报室,准备向布克纳尔中将发一封电报。

他看见电报员的铁桌上放着译好的一叠新电报。他没有动,随手戴上耳机,他从舰艇电台个听到了两个人在对话,奇怪的是所有电台的这个频率都静下来,仿佛都在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说话者用的是标准的格罗顿中学和哈佛大学口音,惠特尼上校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一年前,他在白宫听的正是这个声音。

他们是罗斯福总统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冲绳海面上。约翰·罗斯福海军上尉是米切尔机动部队58-1特混舰队“黄蜂”号母舰上的军官,小富兰克林·罗斯福海军少校是“乌尔维特·L·穆尔”号驱逐舰的舰长。

“伙计,你准备回去么?”小富兰克林问。

“不,”约翰答。“你呢?”

“不,”少校说。“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说吧。再见,伙计,我的话完了。”

“再见,”上尉答。“不必回话。”

电台关了,只有太空中的沙沙静电声。

惠特尼的血涌上面颊,他感到异常羞愧。他怎么还算一个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团队的司令官呢。值此时刻,任何脱离冲绳的念头都是可耻的,岂止可耻,简直是犯罪。

他下令放下一只汽艇。他爬了上去,命令:“到白沙海滩去,快开!”

惠特尼上校来到布克纳尔中将的司令部。它设在嘉手纳机场附近的一个地下工事中,顶盖很厚,有一种坚实感。乱七八槽的电话线从里面拖出来,虽然天早大亮了,里面还亮着灯。第十集团军的人早就知道了消息,司令部附近的一根旗杆上下了半旗。

布克纳尔中将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老军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脸很慈祥,但性格极为骠悍,据说在阿留申战役时曾睡在单簿的草席上。他的钢盔压到前额上,钢盔带勒在下巴前面。他穿着军便服,没有系腰带,左肩上挂了一个0.38英寸的手枪皮套,枪就吊在腋下。他还斜背了一架望远镜。布克纳尔中将记忆力很好。他在“埃尔德腊多”号旗舰上召集全体将校军官开会的时候,同惠特尼上校见过一面,现在马上认了出来。

“惠特尼上校,你好。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布克纳尔中将问。

“看在上帝的面上,调我的部队立即投入战斗。”惠特尼坚决地说。

“你的情绪对我鼓舞很大。”布克纳尔说。几只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他一下子拿起两只,听了一会儿,眉毛一拧:“必须拿下这条防线,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总统死了,我们必须让日本人明白,谁当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战斗结果都一样。”

他放下电话,在狭小的地堡中走来走去。“不是吗?查尔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杜鲁门是谁,一个密苏里的乡下佬,听说开过服饰商店,没有风度,缺乏魅力,说话带地道的中西部土音,真不知当初罗斯福为什么选了他。天,他的军事知识不会比《华盛顿邮报》的普通读者强,听说他只读那一种报。现在,查尔斯上校,你和我都归哈里来统帅了。”

“不管是罗斯福还是杜鲁门,我必须在冲绳作战。”

布克纳尔注意到惠特尼这次已经把“We”改成了“I”,很微妙地点点头。

“你说的是‘你’吗?”

“就算是吧,我被总统先生接见过,那是‘海魔’打下塔拉瓦之后。我想。为了纪念那位故去的人,我为他在冲绳打一仗不过份吧。”

“当然。上校。应该的。”布克纳尔斜眼看着惠特尼,足有半分钟,他笑笑:“把你的团队交给你的参谋长吧,你来,我欢迎。不过,如果你愿意继续指挥陆战队的话,你还要同盖格少将打个招呼。如果你想在陆军干,那么这个手续也可以免啦。”

布克纳尔抬抬脚,表示他知道陆军的靴子和陆战队的靴子不一样。

“谢谢您,非常感谢。如果我能活到这场仗打完,我自己掏钱送您一箱子威士忌。”

“一言为定。”

布克纳尔中将爽朗地笑起来,整个地堡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