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东经日),L日。

日出:06时21分(东京时间)。

日落:18时45分。

高潮:09时(潮高1.8米);21时40分(潮高1.67米)。

低潮:02时46分(潮高0.43米);15时08分(潮高0.21米)。

东南风4级。多云间阴。三级浪。

“两栖战之皇”里奇蒙·凯利·特纳中将用圆珠笔在作战日志上写了上面几行文字以后,略停了一会儿,想用足够的感情来体会这个庄严的时刻,然后写了最后的一行字:“‘冰山’作战开始。”

他合上作战日志,下意识地用手指弹弹它的硬壳封面,又开始了一次伟大的登陆。他信心十足地从德约海军少将手里接过了“冰山”作战指挥权。

德约率领着大杂烩炮击舰队,其中大半是老式的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用它们五花八门的各种口径大炮,日日夜夜地轰击着比谢川附近的冲绳岛西海岸,已达一周之久。这一带地方地势平坦,微有起伏,树木稀疏,种着大麦、甘蔗、甘薯和油菜,又叫做白沙海滩。美军就准备在这里实施两栖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敌前登陆。

今年正逢特纳六十大寿。他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准备在冲绳岛的那霸市来吹熄蜡烛并切开生日蛋糕。日本人叫他“短鼻鳄”,美国人针锋相对地叫他“胜利宠儿,”这原本是拿破仑给他的一个元帅起的外号。除了在瓜达尔·卡纳尔的隆加岬蒙辱外,特纳所向披靡,挺进了三千海里,从吉尔伯特群岛一直打到琉球群岛,整整跨过了四十七度经线。美国舆论对他褒贬不一。有的说他每战必胜,攻无不克;有的说他在塔拉瓦、塞班和硫黄岛挥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的生命,本该大炮和飞机干的活,他却让官兵为每一寸雨林、珊瑚、岩石和火山灰流血。共和党的报纸把他的成绩同麦克阿瑟相比,说麦克阿瑟打下的地方有美国的四分之一大,而他却只占了不到哥伦比亚特区那么点儿地方,死的人却比麦克阿瑟多。

特纳毫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对恶意的中伤置之一笑,而在廉价的捧场中保持冷静。他注意到每打下一个海岛,总结出教训,以为攻下一个海岛会容易些,结果死人更多,战斗更艰苦,原来日本人也从战争小学会了战争。特约虽然暴躁,古怪,固执。严厉,咄咄逼人,令人生畏,如同“雷霆”,但他富于想象力,勇于采用任何人都不敢用的新思想、新战术、新装备。他既果断又细致,连专业人员都忽视的细微末节他都能想起来。他从一份旧旅游杂志上得知冲绳岛上蛇多,就预订了大批防蛇毒血清。他把作战当成一种工程技术或工艺美术,精雕细刻,追求完美。他不是传统的那种旧式将军,而是一种工程师型的指挥官。他在各种舰艇、船厂、文职岗位上的履历使他的知识丰富和广博。他曾是“宾夕法尼亚”号巡洋舰和“密歇根”号战列舰的炮术军官,还在海军学院执教过,他当过尼米兹的参谋长,也搞过海军战略计划工作。他什么船都指挥过,什么人都领教过,再也没有两栖登陆这种复杂的陆海空立体战争更适合特纳的性格和气质了。他是个天生的两栖战将军。

L日黎明前的暗夜里,天气好得出奇。天随人意。大海平静,月华如银,安谧的海面泛起层层亮辉。东南风没有变向,否则特纳将决定在冲绳东岸的中城湾登陆。很可能,中城湾会变成象贝蒂欧凹湾那样的屠场。一切顺利,天气凉爽,给在热带海洋上远航疲惫的战士们带来刺激和兴奋,日本终于接近了。夜航如漫游在黑色的草原上,天狼、牵牛星、织女——等北半球导航星在云隙中闪亮。两千艘舰艇从庆良间列岛方向上逼近了冲绳。

攻占冲绳的意义比迄今为止美军夺占的任何海岛都重大。一看地图,外行人也会明白。冲绳到九州和台湾都是二百四十海里,到中国三百六十海里。从那霸起飞的美国中型轰炸机,可以控制整个东海、日本大部分、台湾和中国华东沿海,日本几乎所有重要的军事设施和工业区都无法免遭空袭。冲绳的中城湾、良好的机场和大片开阔地带,足以屯扎陆海空军部队,作为向日本本土进攻的前进基地。冲绳之于日本,如同古巴之于美国。象攻占硫黄岛一样,冲绳是必须拿下来的,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但特纳中将想尽可能少流血。

袭夺庆良间列岛是特纳心血来潮的一招妙计,大概源于“电流”战役。当时,如果先兵不血刃地攻占贝蒂欧东面的拜里基岛,然后再打贝蒂欧,也许结果完全两样。他打出庆良间这张牌,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庆良间有十个大点儿的岛子,上面险峰兀立,庆良间海面礁石如林,既不能修机场,也无法建码头。弄得不好,会连“冰山”也砸锅。然而特纳顽固地坚持,终于拍板定案。毕竟,庆良间离冲绳只有十五海里,而美军在太平洋上距冲绳最近的补给基地菲律宾莱特岛,也在八百海里之外。布鲁斯陆军少将指挥的步兵七十七师,在基兰海军少将的舰队掩护下,一举夺占了庆良间列岛中八个最大的岛屿。陆海军合计伤亡不到五百人,而夺得的这一片不动产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特纳不可思议的灵感又对了。

舰队刚接近冲绳的海岸,天变阴了。覆盖在白沙海滩上的晨雾渐渐消散,云层的漫射光使岛上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特纳中将站在“埃尔德拉多”号指挥舰上,用望远镜远眺冲绳的山川。那里是一片绝对的死寂,在镜头的视角里,特纳无法找到一个人、一门炮、一头牛、一只鸡,仿佛在一个宗教节日,所有的岛民都到礼拜堂里做弥撒去了。日本的守军沉默着,对海岸外的美军舰艇不理不睬。大概,他们等着美军一上岛,就用钢铁和烈火来招待入侵者。有了帛琉岛和硫黄岛的经验之后,经验告诉特纳,越是寂静的岛子越可怕。

特纳并不害怕。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是个高明的棋手,看透了对手的意图,城府很深地让对方先打出手,然后再应一招。他有极充足的兵力和火力,四十万远征军和上万门大炮,敌人在滩头抵抗越激烈,战斗结束得就越快。即便打帛琉或硫黄岛式的消耗战,他也奉陪得起。他甚至在讥笑麦克阿瑟,为了一顶虚荣的桂冠,在远离日本一千多海里的地方苦战,陷入碧瑶山区的持久战中,挨不上日本一根毫毛。而他却命中了靶心。占领了冲绳,等于敲开了日本的大门。

受特纳指挥的几十万陆海军官兵,无论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还是入伍不久的新人,全都沉溺在紧张的气氛里。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到处都留下了滩头血战的战场。没有一次不付出高昂的代价。美军士兵们匆匆忙忙祈祷,狼吞虎咽地吃登陆早餐,写遗嘱,背野战条例和登陆条例,全神贯注地看着形形色色的火力支援舰打炮,甚至愣了神,忘了话。他们本来都是很活跃的人,喜欢多喝酒,多说美国式的笑话,多吃几口肉片炒蛋或红肠蛋、火腿蛋,多谈论几遍玛丽或珍妮。但是,琉黄岛之战把他们打怕了,打傻了。最优秀的三个海军陆战师,在那个火山灰没膝的火腿状海岛上被打成了残废。约翰·巴西龙死在那里,他是瓜达尔·卡纳尔最有名的机枪手。里德·张伯仑也死在那里,他是在菲律宾打了三年游击的大名人。张伯仑本是麦克阿瑟委任的少校,他认为陆战队的荣誉更祟高,就辞去了陆军职务,在陆战队里当一名“永久的上士。”到目前为止,硫黄岛上还响着枪声。而冲绳——Okinawa,单单这个威严逼人的名字就意味着血腥,谁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吃上中午饭。

炮击舰艇的射击开始延伸。特纳看看腕表,八时三十分。这个钟点同指挥地面战斗的布克纳尔中将的表针分秒不差。一经登陆,战争将由第十集团军司令布克纳尔指挥。现在,云层合缝,蔽住阳光,凉风习习,海浪不兴。

特纳中将发出了“‘冰山’作战开始执行”的H时信号。他转身对参谋长说:“现在开始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