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杉本瑞泽海军少佐被警报声吵醒了。他睡得不踏实,做了一连串的恶梦:梦见东京被地震摇撼,接着是大火灼烤;梦见一群从中国调到南洋的关东军,路过日本的时候狂暴地轮奸了金田美奈子:“我们男人用命打仗,你这骚娘们出这点儿力算什么!”他梦见恶鹰在啄食他的肝脏,恶鹰的身上写着;U·S·A·啊!美国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军官的帽徽上都有一只北美雕……

他醒来的时候,“呜呜——”的战斗警报声已经响过去了。值班的飞行军官大声喊:“快起来!起来!准备战斗。”这时候,美军已经在塞班岛的滩头登陆三天了。

杉本赤膊睡觉,只穿了一条裤衩。第一航空舰队在热带海洋上航行好几天了,热得睡觉也出汗。他的家乡横手四季分明,空气清新,叫人难以忘怀。不过他对热带已经习惯了。日本兵的适应性真是个谜:阿留申,武汉、荣城这些纬度差异很大的地方都有日军部队,他们并不因为受不了异国他乡的气候而想回家去。

杉本一边走一边穿上飞行服,挂上伞包,扎好皮带扣,从狭窄的舱门来到昏暗的走廊上。走廊上人挤人,新兵惊恐地互相询问,真是一群奶声奶气的毛孩子。老兵不吭气,只顾走路。一会儿,大家都踏上了飞行甲板。“瑞鹤”舰开得很乎稳。天朦朦胧胧,云层厚,能见度很差,甲板上沿着飞机跑道开了一串红灯。升降机正在把一架架飞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到处是一片忙碌。

杉本赶到军官舱,准备领取作战命令。横川大佐也在指挥塔上等待命令。他的舱室里所有的舷窗都用黑布遮住了,很闷热。杉本同横川关系不错,他焦躁地走入横川的舱室:“有什么敌情吗?”

横川大佐拍拍他的飞行长的肩膀,又指指海图:“据侦察机情报,美海军机动部队位于关岛西北方向一百海里位置,正好横在联合舰队航向与塞班岛之间。情报报准确,关岛、塞班岛和硫黄岛上的侦察机反复核实:共有十五艘航空母舰、七艘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和八十多艘驱逐舰,这是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海军最大的特混编队,它们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天了。它们掩护美军在塞班登陆。塞班岛在第一次大战前就是日本领土,居民也是日本人。塞班一失,连东京都在美军B-29重轰炸机的航程内。此战关系帝国命运,请杉本君全力以赴。”

根据领航军官推算,美军第58特混舰队距日本联合舰队三百海里,如果把空战时间计算进去,双方尚未进入各自飞机的有效作战半径。横川大佐笑笑对杉本说:“杉本君,准备上飞机吧。”

“还早点儿。坐在驾驶舱里空等精力消耗很大。”

“马上就要起飞啦”。

“马上?”杉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远飞出去固然能打到美舰,然而没有一架飞机能保证飞回来。

“你们不必回家啦。”横川的眼镜一闪,露出狡猾的一笑。

“你们就在关岛、罗塔岛、塞班岛或提尼安岛随便哪个机场着陆吧。这是美国佬发明的穿梭轰炸,杜立特中校轰炸东京就是用这办法。这么一来,美国飞机永远也够不到联合舰队。在塞班岛和关岛的陆基飞机配合下,我们不用损失任何军舰,光是用航空兵力就能打垮美国特混舰队啦。”

杉本吃惊得语塞,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招,也许是他飞惯了母舰飞机的缘故吧。他从未见过新任的机动部队司令小泽治三郎中将。小泽本人是水面舰艇军官出身,一直指挥重巡洋舰队,初次指挥航空母舰机动部队,上手就率领九艘航空母舰——日本海军有史以来的最强阵容,投入赌国运的恶战,而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杉本不禁对他产生一般崇敬之情。

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整整九个月,日本航空母舰特混编队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同美军舰队直接交锋过。这段期间,联合舰队换了三任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和古贺峰一都相继在飞机上丧生,新任的丰田副武大将并不真懂海军空战。机动部队曾在特鲁克和夸贾林之间调来调去,企图寻找战机,没有找到。后来又开始西撤,,闹起了燃料荒。日本的油轮在南海不断被美国潜艇击沉,炼油厂无法用重油来供给舰队。直到发现打拉根的轻质原油能凑合着烧锅炉以后,联合舰队才能进行一次远程的出击。由丰田大将同他的幕僚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如下:

小泽率第一机动舰队的三艘航空母舰从林加岛锚地开往塔威塔威岛汇合从日本濑户内海开来的另外三艘航空母舰,加上原来就在菲律宾—帛琉群岛一带活动的三艘航空母舰。组成日本打击力量的中坚,在“大和”舰、“武藏”舰等自夸为世界第一流的战列舰护航下,前往马里亚纳水域,与日本陆基飞机和塞班岛斋藤部队配合,消灭入侵的美国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美国佬越跳越快,越跳步子越大,必须选择一个海岛来打断他的腿。

只有在塞班岛。

执行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有两个,陆地上是马里亚纳北部防守司令斋藤中将,海洋上就是第一机动舰队司令小泽中将。

杉本虽未同小泽谋面,但却久闻他的大名;小泽最早成名还是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当时山下奉文中将的第三十五军将要在马来半岛的宋卡、北大年等地强行登陆,由于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紧张,一时调配不过来,分配给南遣舰队的只有五艘重巡洋舰。但英军有“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两艘战列巡洋舰,显然不是对手。连一贯勇于冒险的山本大将也主张先甩航空兵干掉英国两艘战列舰后再登陆。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和山下中将急不可待,生伯消息走漏英军加强防御。陆军为乞得海军掩护,伤透脑筋。小泽中将站起来说:“陆军的决定是勇敢而有理由的。我愿担任掩护任务。就是全军覆没我也敢同山本长官一赌,由我说项好了。”他终于率舰队护航成功。陆军将士要为他请功,他说:“战争这东西不是光凭推理的,不真打打谁也难料胜负。陆军固然常常胡来,但当时别无他途。山下等所有将士有必胜决心,所以我也准备一死去干罢了,谈不上什么伟大不伟大。”

印尼作战中,小泽掩护今村均中将的第二十六军,又面临同样情况。今村一个军的大船队,仅有十艘驱逐舰护航,而盟军方面却有六艘重巡洋舰。今村急得团团乱转,派人到南方军总部交涉加强护航兵力,遭到痛斥:“事到如今才进行胆怯的交涉象什么话!”他转求小泽,小泽立刻命令栗田去护航:“不管如何,不让你们平安地登陆爪哇怎么行!”栗田舰队有四艘重巡洋舰,它们果然与盟军舰队在爪哇海上大战了一场,盟国舰队败北,今村均部队顺利登陆。从此,陆军尊祟小泽治三郎中将为“大明神”。

凡是有辱日本海军军威的那些大海战:珊瑚诲、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海战,均无小泽参加,海军抱有一线希望:他或许能行。

天越来越亮了,“瑞鹤”舰上的飞行员们等得不耐烦。然而“大凤”舰上的小泽还没有下达攻击命令。小泽很犹豫,他本想利用马里亚纳的陆基飞机减杀美军舰队的航空战力,并击沉两三艘母舰。然而塞班等岛屿机场均遭斯普鲁恩斯舰队舰载机的压制,虽然也有一些飞机进攻军舰,却一点儿作用也不起,完全是自投罗网。

战报终于送来了:击沉两艘美军航空母舰和一艘战列舰,击伤母舰和战列舰各一艘。

听起来似乎同他预料的差不多,然而小泽根本不信。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海军虚报战果成了传统,一艘油轮可以说成是战列舰,一般坦克登陆舰被吹成母舰亦未可知。小泽估计到实际的战果并不大。可是塞班受的压力大,他一贯同情陆军。他必须进攻了。

日本舰队保持着十七节的航速,迎风前进,终于进入了日机的攻击圈,再往前开,美机就可以来报复了。

小泽终于下令旗舰“大凤”升起“Z”字旗。他命令信号手打出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战斗口号:“国家兴亡,在此一战,诸君务必恪尽职守。”

杉本少佐同横山舰长在“瑞鹤”号上都看见了信号和战斗口号。天还没有亮透,“大风”号航空母舰突然冒险打开了泛光灯,一架架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升上天空,开始在头顶上编队。

杉本同横山开始给飞行员们打气:“狠狠杀美国鬼子呀!多拜托啦!”

他们互相敬礼,并且紧紧握手。横山的记忆力特别强。他不但记住了一百多名飞行员的名字,还能说出他们的籍贯来。飞行员登上了飞机,他向他们招招手。有些飞行员感动得流出热泪。

杉本对飞行员们的年轻和幼稚感到吃惊。当年“飞龙”号上那些“老家伙们”全都不见了,他找不出一个同届校友的面孔。战争拉开了它残酷的推幕,用它的铁嘴钢牙把一个个军人吞进去,研成血肉的糊浆,一代接一代,连续不断。杉本一眼就看透了那些“嫩雏儿”。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大中学生。过去对飞行员的身体千挑万选,现在拉上一个就顶一个啦。日本没有足够的汽油供他们训练,他们仅仅在军校和教官的耳刮下飞几个起落。他们的航空知识和技术仅够看住地平仪和踩住方向舵。在林加岛基地上,杉本看着他们天真地记日记,写情书,无忧无虑地唱着小调,高高兴兴地握着竹剑打闹,他阴冷地笑笑。总算没骂出口来。

横山市平舰长还在同他们拉家常,同他们讲讲母亲和姐妹,同北方人谈雪景,跟南方人聊打渔,有时用他们未婚妻的名字开个玩笑。横山想缓和一下他们初次上阵的紧张心情,杉本却想,没有硬碰硬的技术,人再狂热不怕死也不顶用,天空只承认高手。

“瑞鹤”号的飞机开始升空了。横山离开了飞行甲板。他要去指挥母舰,母舰根据风向不断调整,始终逆风,然后加大速度,直线航行,以利飞机起飞。这段时间是它最弱的时期,即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潜艇艇长,也有机会命中母舰长长的侧舷。

飞机大半已经飞上天空,杉本的目光无意溜到灰色的海面上。一根树枝样的东西在波谷间一闪,距离一千二百米。他锐利的目光已经盯见了,而两艘专门执行反潜搜索任务的驱逐舰竟呆头呆脑毫无知觉。

“八嘎!”他骂了一声,拼命绕过一排排列在甲板上的飞机、炸弹和鱼雷堆、垫木和绊机索,跑列岛形指挥塔下面,挥动着手大声喊:

“横山舰长,敌人的潜艇!”

飞机的轰鸣声、蒸汽弹射机的嘶叫声,加上“瑞鹤”主机的巨大声浪,早盖没了他的声音,横山却理解了他的手势。也许横山的精神异常集中吧,任何微小的变化他首先同敌人的潜艇联系起来。

横山刚刚来得及拉响防潜警报。

三枚鱼雷向“瑞鹤”射来,在水面上留下了气泡翻腾的尾迹。凡亲眼日睹过这种场面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瑞鹤”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战役的老舰了。水兵动作利落,舰长指挥果断,在一片小口径火炮对鱼雷的射击声中,横山舰长打了一次擦亮的左舵,笨重的“瑞鹤”竟然躲开了破浪而来的鱼雷。

“好样儿的!”杉本大喊。“到底是‘瑞鹤’舰哪!”

两艘日本驱逐舰封闭了潜艇的退路,向潜艇的航向上逼近,同时向自己宽大的浪尾里丢下深水炸弹。杉本先是感到脚下的甲板一震,接着看到大团的菜花状水柱从海面升起来。

反击没有效果,发动袭击的美国潜艇下潜后逃跑了。

杉本瑞泽继续给第二攻击波的飞行员们打气:“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美国鬼子的母舰,干掉它吧。以自己火热的进攻精神正面冲入敌阵,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样子呀。”

太阳终于跃升在东方的海面上,光华四射。海雾消散了,日出的方向上就是马里亚纳群岛。日机一架架爬高,它们在母舰上面绕飞了一圈,摇摇机翼,亮出清清楚楚的旭日徽。然后,有经验的飞行员带领一群刚出壳的野鸭子,向塞班方向疾飞。他们即使在美机的拦截和美舰的炮火中存活下来,还必须穿过塞班上空的美机封锁网,才能在弹坑累累的阿斯里托机场跑道上着陆,或者在关岛的奥娄特机场着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几架飞机和飞行员能存活下来,杉本对这一点太清楚了。想到战争不容得人情,那些怀着天真梦想去袭击美舰,然后飞到塞班的年轻人,几小时后将化成冤魂,连心硬的杉本也很感伤。

远方,海面上渐渐显露出其他两艘航空母舰的姿影。它们是小泽的旗舰“大凤”号和“翔鹤”号。装甲航空母舰“大凤”很突出,它的直立式烟囱很象英国航空母舰“皇家方舟”号。它的飞行控制塔耸立在飞行甲板的一侧,又很象是最新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战争初期的日本航空战舰象真正的“平顶船”,指挥机构在飞行甲板下面,视野受限。“大凤”吸收了所有航空母舰的优点,尤其是它的飞行甲板是150-400毫米的装申板,又配备了最先进的损害管制系统——大多数日本航空母舰都是因为其损管系统不良而被美军俯冲轰炸机炸沉的。“大凤”是日本海军和造船工业的骄傲,它今年才刚服役,马里亚纳海战还是它第一次参战呢。

挂着小泽中将旗的“大凤”舰正在起飞它的第二攻击波飞机,处于迎风直航的不利姿态。杉本忙着组织第二攻击波。突然,他看见“大风”舰右舷腾起一支不高的水柱。

“糟糕,它中了潜艇的鱼雷啦I”

“大风”轻轻颠簸了一阵,又恢复了平稳。显然,它的良好的损管系统正在发挥作用,它上面的飞机继续起飞。

横山舰长发信号问小泽:“怎么样,要不要帮忙?”

“我舰中鱼雷一枚,不要紧。”

杉本看看手表,已经九点零五分了。他估计第一攻击波已经到达美国特混舰队上空。美方公开宣布第58特混舰队司令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无论如何,这回得向他报中途岛的一箭之仇。这也是一场江田岛海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之间的决斗。

上午十时,日本观察机发来了第一批战报:我机群在距美舰队一百五十海里处遭到美机拦截,我战斗机队投入战斗,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继续进攻。空战激烈,击落美机四十八架,我方损失二十架。杉本清楚:关于击落美机的数字,没有一回是准确的。空战是一种非常混乱的情景。双方互相嘶咬,开了炮立刻就得逃避,战机转瞬即逝。三个人打中同一架敌机会被说成是三架……

最后一批战报传来,杉本的表针指着十点四十五分。报告说击中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可能是“列克星顿”号。老美的工业实力就是浓厚,在珊瑚海损失了一条“列克星顿”,在马里亚纳又造出一条新的“列克星顿”。

突然,观察员的声音沉寂了。也许是它的油不足不得不赶着飞往塞班岛去了,也许干脆被美机打掉了。

一位新的观察员从另一架观察机上发来报告。他声音激动,操着京都腔,显然是个生手,一开头就报告击中了六艘航空战舰。杉本和横山相视无言,都摇摇头。

突然,他声调激动地说,“击中了一艘战列舰啦!啊,连中两弹,还有一枚鱼雷。我要下去看个清楚。”没等横山舰长下令,他就自作主张关掉了电台。还好,过了一阵子,他又兴奋地报告说:“是‘南达科他’号,起了大火,没错,我弄得清它的356毫米大炮。噢,火很大,我看到舰上爆炸了。呀!连人也飞上天去了。”也许真正的观察员已经死在岗位上,这位客串的观察员一点儿也不熟悉业务。他的话倒蛮生动,仿佛是个写战地采的的记者。

横山想了解一下他的名字,刚拿起麦克风,那位小伙子的京都腔就消失了。他一定是被击中了。舰长和飞行长都感到怅然若失。

这时候,横山看到“大凤”舰上升起一股黑烟。他凭多年;舰长经验,感到很不祥。他用信号问小泽:“我们看到你舰上的黑烟,出了什么事?”

“小故障,可能是火灾。”

“‘瑞鹤’号表示关注。”

“谢谢,我们朗对付。”

五分钟后,“大凤”舰上的那股黑烟越升越高,越变越浓,淹没了舰桥上的无线电天线、信号旗、探照灯、防空火炮射击指挥仪和40毫米机关炮。横山第三次询问火灾情况,“大凤”的回答已经不那么乐观了。

无论如何,“大凤”是海军里损管系统最完善的一般航空母舰,它下水的时候,海军中不是有人称它是“不沉的航空母舰”吗!杉本想:“该不会出大祸吧?”

“大凤”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灾波及了弹药库,紫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门127毫米高射炮连同它的九四式指挥仪一起被掀到一百多米高的空中,如同轻飘飘的火柴盒。钢铁碎片和人肉残肢落入海里,溅起大片水花。一座燃油库被打穿了,燃油流满各层甲板,引燃大火,烟焰焦天。甲板上的水兵拼命同火灾搏斗,由于油火温度极高,消防水龙喷出的水立刻雾化,如同火上浇油。又有一阵爆炸声从舰腹内传出,狂风般的冲击波把飞行甲板上的九七式舰载机吹入海中。

儿艘驱逐舰驱前救火,但无济了事。大火在底舱燃烧,隔舱钢板火红,外面咬水不起什用,杉本立刻回想起中途岛海战中“飞龙”舰起火的情景。希望渺茫,为什么日本人造出的航空母舰如此脆弱!相比之下,日本的重巡洋舰、战列舰和其他轻型舰艇是多么结实呀。

当“大凤”舰全舰官兵奋力救火的时候,相貌平平,似无大将风度的小泽治三郎中将镇定自若地指挥第三攻击波和第四攻击波飞机出击。一架升降机被烈火烧毁,小泽想用仅有的另一架升降机把“大凤”舰机库中所有剩余的飞机都弄上甲板,然后起飞掉。浓烟烈火包围丁舰桥,他似乎不动声色。多起飞一架飞机就多一份打击力量。他就是这种人。

午饭的时间到了。水兵给横山和杉木端来米饭、鱼、酱汤和清酒。横山是饱经战阵的军官,面不改色,平静而迅速地吃下去。他边吃边命令副舰长准备一下,小泽中将很可能把“瑞鹤”号当成旗视。“‘瑞鹤’舰保持了在所有的海战中不沉的荣誉,我想,他一定会来。”

不等他说完,“大凤”舰的后机上升起信号旗:“瑞鹤”靠拢旗舰。

杉本他们驶近了“大凤”,才知道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中央升降机附近的舰桥被大火烧得通红,里面的人全被封住,撤出已经很困难。水泵失去压力,自动喷水系统都失效了。舰桅上所有的易燃物全部烧光,只剩下孤零零的旗杆,象一根死树。天线扭曲弯折,烟囱撕裂了,火从破口中冒出来,大概,轮机舱的士兵全牺牲了。“瑞鹤”舰能感受到不断传来的连续爆炸声,那都是被烧炸的长矛鱼雷和五百公斤航弹,准备送给美国佬的“礼物”,现在发生可怕的声响,咬噬着“大凤”的肌体。“大凤”突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把一些甲板上的水兵和勤务人员甩到海里。

小泽中将终于决定弃船了。这是他整个海军生涯中第一次弃船。时移势易,中途岛之战中山口少将随舰自沉的先例已经无人去效法了。小泽还要继续同美国人打下去。中途岛的指挥官南云忠一就在塞班岛上,自杀解决不了问题,更无法取胜,自杀是失败者用绝望给自己修筑的坟墓。

小泽转移到“瑞鹤”舰上。他已经被消防水龙浇得象落汤鸡,横山少将叫水兵给他拉上衣服,小泽摆摆手:“横山君;这阵子塞班海战打得怎么样啦。”他似乎根本没把“大凤”号的悲剧放在心上,立刻在“瑞鹤”舰上建立了自己的司令部,协同幕僚,指挥马里亚纳群岛上空的战斗。

杉本奉命进入舰长舱,他头一次见到小泽,一下子就被小泽的人格魅力迷住了。小泽个子不高,相貌平庸,毫无特色,他的果决和坚韧并不露于形表。

小泽同杉本握手,他早就知道杉本瑞泽少佐在南洋的赫赫战功。

“杉木君,”小泽平静地说。“根据你的经验判断一下我们的三次攻击波会对美国舰队造成多大的损害?”

杉本照实说:“不会太大。我们的新手太多,美国海军已经学会了空中防御。”

小泽治三郎盯住杉本的眼睛:“杉本少佐,你有什么办法?”

杉本痛苦地摇摇头:“没有。我白己去吧,反正帝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小泽的双手插入衣袋,沉思着。周围所有的声音:轮机声,飞机引擎声和水兵嘈杂的喧哗他都置若罔闻。

小泽中将走近宽阔的舷窗,久久凝视着天上随风奔飞的乱云。他在权衡轻重。

他已奉丰田副武大将之命,用帝国海军的大部分水面舰艇和海军航空兵背水一战,誓死保卫塞班,保卫马里亚纳群岛。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何况一位飞行少佐。军人或迟或早都要同死亡打交道。

但是杉本的情况不同。杉本是王牌飞行员;世界上空战中被击落的飞机中有百分之七十都是被王牌飞行员击落的,尽管他们的人数仅占百分之五。除此之外,杉本是老手,他的实战经验、体会和战术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他了解各种美机的强点和弱点,知道怎样接近,怎样开炮,怎样逃跑。他应该被留下来,就象这支舰队应该留下来一样——小泽选择“穿梭轰炸”的方案正是为了保存舰队。杉本应该到后方的飞行学校和基地去训练新人,保卫本土。战争不会因这一场海战而赢或输,说归说,做归做。那样的话杉本的作用就会大很多,他会变成几十个上百个出色的飞行员。此去他最多只能炸伤一搜航空母舰——如果他的运气好;能够穿透美机的截击和敌舰密集的防空炮火。

他从窗边转回身:“杉本君,你应该留下来。这支舰队也应该留下来。我们还要保卫日本,战争还没到最后关头。”

宙外,庞大无比的“大凤”舰正在进行垂死前的痛苦挣扎,浓烟几乎完全把它遮盖住了。它的甲板沿纵轴倾斜度越来越大,把火灾中残存的乱七八糟的破飞机和弹药一古脑儿抛入海里。四艘日本驱逐舰正在用它们密集的鱼雷向三万三千吨的“大凤”射击,企图减少它死亡前的痛苦。

“大凤”舰是被美国潜艇“大青花鱼”号击沉的。这是迄今为止,洛克伍德的艇长们所取得的最大建树。

第一航空母舰分队的第二艘航空母舰、参加过珍珠港和珊瑚海海战的名舰“翔鹤”号,也被美国潜艇“棘鳍鱼”号击中,气息奄奄,阳寿无多了。小泽虽然精心谋划了“穿梭轰炸”,避开了美国舰载机的凶狠报复,却没有料到会遇到美国潜艇的袭击。他作为一个水面舰艇出身的司令官,同潜艇打了一辈子交道,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职。他不了解航空母舰在作战中反潜性能很脆弱。因为在以往的海战中,洛克伍德中将一直奉行邓尼茨将军的“吨位战”原则,只打商船,放走军舰。现在美方突然变招,坐收奇效。其实,航空母舰很害怕潜艇,美国的“约克城”号、“黄蜂”号和“利斯科木湾”号等航空母舰都是被日本潜艇击沉的。

—幅浓墨重彩的悲剧性画面展现在大洋上,巨舰燃烧,伤兵哀号,画面沉重压抑,任何军人都难以忍受。

杉本抓住小泽治三郎中将的手,“小泽司令长官,让我去吧,就是击沉他们的一艘航空母舰也好。否则,我们身为军人,有何面目去回见天皇和日本父老!”

小泽中将也很激动。他沉默了几分钟,在宽大的“瑞鹤”舰指挥舱中踱来踱去。在“大凤”舰行将沉没的一刹那,他结束了犹豫。

“杉本君,”他双手握住杉本的双手:“拜托啦,你一定要击沉他们一艘航空母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写下来交给我。我一定转给你的妻子。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杉本迟疑了几秒钟:“金田美奈子。”

他立刻说出了美奈子在东京的住址。

小泽亲自记下来,写好后装入自己口袋里。

杉本告别了小泽和“瑞鹤”舰上的全体军官,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来到一架九七式舰上攻击机前,对机械师说:“给我挑一颗管用的炸弹。”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飞机和炸弹,然后召集了第四攻击波的飞行员,激昂地对他们说:“就是去撞,我们也必须打掉美国航空母舰!”

他飞上了云天。大气的海洋同液体的海洋一样浩渤无边,使人开阔,又使人寂寞。

他心里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飞行啦。天空显得真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