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师说它还会再一次冒烟。”

戴维·惠特尼用他的手指着圣海伦斯火山那圆锥形的山峰,大人似地告诉惠特尼太太。

六十二岁的苔西·惠特尼太太脸庞红润,气色极佳。她一边往壁炉中加劈柴,一边应付孙子提出的问题。房间里很暖和,松木块烧得劈啪响,满屋充溢着一股松香味。墙壁上挂着土耳其挂毯,壁龛中嵌着糜鹿角和雉尾,托马斯·科尔的风景画,琳琅满目的酒,柄上镶珍珠的手枪,还有其它一些小摆设,表示了房主人的富裕殷实,生活美满。有一张很大的全家合照,挂在墙上的镜框里: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苔西、查尔斯·惠特尼、贝蒂和小戴维。

墨西哥血统的女佣人玛丽姬把地板擦得发亮,地毯也用吸尘器吸了好几遍。苔西亲自动手帮玛丽娅准备晚餐:玉米饼;红肠蛋、柠檬鲑鱼和汤。厨房的香味慢慢逸进房间里。虽然太阳就要下山,圣海伦斯白雪皑皑的山峰在暮色中依稀可辨。

戴维把书包中的书和本子摊在桌子上,动手做功课。他刚写了几行字,就又冲着厨房门喊:“老师说活火山圣海伦斯一定会再一次喷发的。”

苔西从厨房中将沙拉端出来,用围裙撩接手:“戴维,老师说它冒烟就冒烟吧。我也搞不清它是死是活,等你爷爷回来你问他去。”她扭过身子对厨房门说:“玛丽娅,别忘了在场里加胡椒。”

惠特尼太大终于按孙子所指,朝窗外望望。暮色已经很重,东方,巍峨的圣海伦斯耸立在喀斯喀特山脉的万峰之上。它非常模糊了。如果在白天,它银装素裹,晶莹夺目,气势雄浑如千山之尊,衬着脚下的针叶林,抚媚得有如美丽的女神。

老惠特尼家位于美国西海岸华盛顿州凯尔索镇。凯尔索南临俄勒冈州,哥伦比亚河、圣海伦斯河、考利茨河在这儿三江汇一,绕镇而过。它带着西部边疆荒蛮粗犷的魅力,景色幽深,山林清新,河水寒冷而清澈,民风纯朴而憨厚。它的腐树和青草的香味、林间的鸣鸟、河里的游鱼、山野的跑鹿,使人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和安逸。难怪美国作家罗芙称此地为:“青苔和枞树组成的仙林。”

当年,普里斯特利先生从东部迁来,选凯尔索购地建屋,实在颇动了一番脑筋。惠特尼家族在美国境内已经繁衍了一百六十多年了。最早的爱德华·惠特尼爵士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在英军康华里斯将军麾下当一名骑兵军官。他本是托利党中的一位绅士,双足踏上美洲大陆以后对英王乔治三世的政治产生了怀疑。他的部队同乔治·华盛顿打过几仗后,爱德华托病返回英伦,开始暗中赞助美国革命。本杰明·富兰克林先生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后,惠特尼上校索性变买了索默塞特郡的家产,合家迁往新大陆。

当时的合众国十三州,一切都处在混浊未开的朦胧状态,广袤的土地上,机会的火花处处闪耀。爱德华·惠特尼先生投资实业、创办工场,赞助慈善机构,到公共事务部门任职,去公理会教堂礼拜。那是美国历史上朝气蓬勃的年代,是富兰克林发明避雷针的年代,是韦斯伯特写出长诗《哥伦布的梦想》的年代,是约翰。科普利画出《理查德·斯金纳夫人》的年代。旧大陆的一切阵规俗套,传统的理念、教条、准则,在北美洲都被统统冲破。人类最原始的野蛮的天性,最可贵的创造性,最难得的奋斗精神和开拓精神,在这片森林、沼泽的疆域里尽情发挥。老惠特尼一家象一粒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在新大陆上开花、结果、繁衍。

工程师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继承了祖先的英国精神,政治上保守、事业上放手。他来到西海岸的时候,西海岸从洛杉矶的班伯克和圣莫尼卡到西雅图有好几家飞机公司。大家都创办伊始,既缺资金,又少技术人员,市场前景非常难以捉摸。有人把在航空界投资比作“把钱袋丢到密西西比河里”。当时,普里斯特利有笔钱,技术上也搞了好几项专利,加州的洛克希德公司、道格拉斯公司和华盛顿州的波音公司都争着要他去投资和任职。普里斯特利先生有些惧伯加利福尼亚州有色人种混杂、匪盗横生、公民粗野、人人作着黄金梦的劲头,他选中了美国西北角的华盛顿州。不久,他成了西雅图波音公司的董事兼副总工艺师。“爷爷回来了。奶奶,爷爷回来了。”戴维听到汽车引擎响和刹车声,对着厨房门又嚷开了。他跑去开门,老惠特尼出现在门口,他一身寒气,说话都吐出团团雾来。他是个不知疲倦为何物的人,虽然鬓发己白,依然神采矍烁,战争使他精神焕发。他生于美国,他的父亲也生在美国,可是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英国人,以母国为自豪。他有着英国人那种对欧洲战争的天生的敏感。早在张伯伦、达拉第同希特勒在幕尼黑签定城下之盟的时候,他就打赌世界大战要爆发。他索性卖掉了新英格兰的几块房地产,全部买了波音公司的股票。他承认:他在买飞机公司还是坦克工厂的股票的时候颇犹豫了一阵子:坦克是英国的发明,飞机是美国的特产。他还是认准了飞机,因为飞机更代表了未来。他身为美国人,习惯上总跟着“现代”的旗子走。

“你好,戴维。今天老师又跟你们讲什么啦?”

“老师说圣海伦斯还会冒烟。您说呢?”

“圣海伦斯当然还会喷发。它是活火山。活火山早晚要喷发。别看它上面覆满积雪,它在睡觉,哪天—早上,它会大吼一声醒过来的。”

“那岩浆和火山灰会淹没凯尔索镇吗?”戴维尽力在炫耀刚学到的新名词。“老师说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时候埋掉了庞培城和赫古兰尼亚姆城。”

“不会的。维苏威几百年才喷一次。圣海伦斯也一样,它上一次喷发是十九世纪,不会这么快的。日本整个国家都处在火山和地震带上,不也呆得挺好吗。”

“日本?爸爸正在同日本人打仗。爷爷,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戴维想起了爸爸,挺难过。自从贝蒂死后,戴维一直同爷爷和奶奶过。惠特尼中校长年在海外服役,归国也是匆匆住几天。戴维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戴维打开了自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尊小金佛,呆呆地看着;它就是特纳送给惠特尼中校的那个战利品,看着它,戴维就想起爸爸在同日本人打仗。

老惠特尼也被勾起了父子之情。

日本政府一手挑起的战争也搅动了西雅园市的正常生活。普里斯特利是华盛顿州的众议员,热心公众事务。战争爆发以后,西海岸首当其冲,西雅图港人心惶惶,仿佛在一个雾气腾腾的早晨,日本兵就会从湿漉漉的海滩上爬上来。果不其然,一艘胆大包天的日本潜艇在某天深夜钻入了普吉特海峡,从海湾中浮起来向西雅图船坞开了几炮。结果搅得舆论哗然,人心愈加浮荡。

老惠特尼在州议会上提出征召国民警卫队案,大家一致通过。然后,警察四处抓日本间谍,也许是受了好莱坞间谍片和侦探小说的影响,对日本人搜捕之风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大规模迫害日本血统的美籍侨民身上。普里斯特利本来就蔑视黄种亚洲人,这回更是煽风点火,大造声势。岂止是他,连一贯标榜为“毫无种族偏见”的美国社会名流:老牌记者沃尔特·李普曼、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助理部长麦克罗伊,也堂而皇之地加入了老惠特尼这群“爱国者”的行列中。

“普里,吃饭了。戴维,快洗手去。”惠特尼太太招呼爷孙二人,叫玛丽娅端出可口的菜肴和汤。

戴维很快就扒完了饭,擦擦嘴,走到一张钉满彩色图钉的大世界地图前,对爷爷说:“爷爷,您说吧,盟国的军队打到哪里啦?”

普里斯特利先生吃完饭,开始翻起报纸来,惠特尼太大也打开收音机。这是他们一家最快乐曲时刻。

普里斯特利先生总是最先翻看本州的地方报纸。报纸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用屋脊形铁丝网围起来的“营地”,里面有一些简陋的临时性建筑物,一大群衣冠不整的人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文字说明是:他们的归宿。

“他们”,指的就是西海岸的美籍日本人。其个大部分在美国的土地上出生,他们已经是“二世”了。

老惠特尼参与了迫害“二世”们的活动,他丝毫没有伶悯心和同情心。大战中,法西斯轴心国极其残酷地镇压别国的居民,血腥惨案令人发指。美国人出于一种报复心,大规模地驱逐、迫害、监禁日本侨民。这种心理,令人回想起流行在新大陆清教徒之间恐怖的“私刑”。

那天,惠特尼光生同西雅图城防司令沃奇,联帮调查局的麦肯罗探长,还有一个陆军的少校碰了头。当时,正值巴丹新败,南洋失守,邓尼茨潜艇在美洲沿海最猖獗的时候,美洲一片阴暗。他们几个人在沃奇的办公室里骂了……通娘,数落了一通日本鬼子,但拿他们毫无办法。麦肯罗先生打开皮包,拿出一叠密探监视美籍日本人的小报告。报告讲日本侨民关紧门窗,在屋里悄悄庆祝日本军队的胜利,有的人还钻到港区搞太平洋海运的情报。

他们按奈不住了。沃奇先站起来,大家起而附议。麦肯罗说旧金山、洛杉矶等几个加州城市都干开了。于是,他们一致决定:不能让这些“间谍”、“无赖”、“敌人的帮凶”和“坏人”再在西雅图市呆下去了。西雅图是太平洋海岸最重要的港口,是通往加拿大、阿拉斯加、夏威夷、和其他太平洋岛屿的重要物资集运站。波音公司正在生产重要的B-17“空中堡垒”。试飞着B-29“超级空中堡垒”。如果日本间谍把瓦西岛东航道的船运情报报告给日本舰队,那在太平洋上打仗的美国子弟,包括华盛顿州的子弟可就太惨了。

他们说干就干,立即召集了国民警卫队、警察、联邦局的探子,挨家挨户地通知“二世”。呜呜叫的卡车驶过西雅图的雷尼尔街、自由路、戴尼街和大学桥。一路上,行人稀少,男人们上了战场,妇女们也都在联合湖周围的兵工厂里加班干活。只有日本侨民的家是满的。他们既不能参军,又不让做工,商店早被封闭,银行存款亦遭冻结。他们是美国的“犹太人”。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互相挤成一团,等待着灾祸降临。也许,在同一时期,日本宪兵在武汉、南京、新加坡、马尼拉、仰光,对中国人、马来人、菲律宾人和其他白种侨民,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参加行动的人们砸开了“二世”们的家门,交给他们一份“最后通牒”:限二十四小时内迁离西雅图,强行迁到一个天晓得的名叫卡尔维尔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去。卡尔维尔在华盛顿州的东北角,偏僻荒蛮,野狼出没。冬天里大风呼啸、飞雪漫天,夏天只能种一季庄稼,名声很坏。

迁出的“二世”们只带了随身行李和衣服,开始艰难的跋涉。卡车队跟在他们后面,载着建筑材料和铁刺网。到了哥伦比亚河上游的大库利水坝以后,车队拐入荒山野林。“二世”们在砾石滩上支起帐篷,自己筑屋垒巢,又用铁刺网把自己围起来。最后,他们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升起一面星条旗。据内部消息说,“二世”们表示,尽管政府如此苛待他们,他们仍旧忠于星条旗、罗斯福和这片叫做“祖国”的土地。他们还恳切建议:可以到工厂或战场上去为美国尽力。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惠特尼先生膝上报纸的那幅照片,但他却毫无仟悔之心。普里斯特利先生看看欧洲形势,盟军还在凯塞琳防线前蜘蹰。意大利的冬天非常寒冷。他有一个同事盖达尔先生的儿子在第五集团军服役。一天,盖达尔先生拿出一封揉绉的军邮信给老惠特尼,曾是画家的小盖达尔在信中描绘了一幅非常悲惨的图画:

……到处都是泥泞,褐色的泥浆淹到腰部。连续一个月狂风暴雪,晚上地冻得硬邦邦,白天化成泥,这里的土地有如鬼神在作祟。我相信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泥都不会象意大利这样深,这样粘。甚至它的颜色也不对头,象和着血污和腐尸的一堆垃圾。到处都是死人,尸体用睡袋或军用雨披包起来,用电话线一捆就埋了。过几天狗又把它们挖出来,吃得眼睛都红了。我简直不能设想辉煌的罗马文明竟建立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们冻得发抖,没有剃刀刮脸,没有推子理发,没有毯子睡觉,更糟糕的是没有多余的袜子替换。我得了战壕脚。这是所有疾病中最可怕的一种疾病。由于双脚长久泡在湿泥里,疼痛肿胀,连靴子也脱不下来了。我无法走路,痛苦得嚎叫。一位朋友将我扶到团的医院里。医生不由分说,割开了靴子。天哪,双脚肿成橄榄球那么大了,伤口还遭了冻创。我央求医生别截肢,上帝,我还没结婚哪!

“同战斗比起来,原始人般的生活算得上天堂了。敌人的迫击炮弹呼啸而来,还有著名的88毫米高平两用炮。我军每次坦克进攻全被它们打退。德国人的位置在高山上,阵地很干燥。我仰看着卡西诺山上的古老卡西诺寺,回想着是否有一天人类会被基督精神所感化,从此再也不打仗了。敌人最拿手的是地雷和手榴弹,许多弟兄被炸得缺胳膊少腿。但至少还可以保条命,如果你敢穿上新军装,准会被一枪打死。所以我们也不换衣服,衣服臭不可闻,一撕就成碎片。

“我看这里没有任何英雄主义可言,我们整个集团军加上英国人的第八集团军全是被放逐的囚犯。意大利根本没有战略价值。我们上了德国人的圈套,我们装备不够,兵力不足,没有战略目标,只是一个山峰一个山峰、一条山谷一条山谷地爬行。整个意大利战争毫无意义,我们死得没有价值,变成了丘吉尔棋盘上的一只小卒。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拿上画笔和刮刀,更新涂描生活的色彩呢?在意大利战场上,我甚至想负一次伤……”

“爷爷,有人来了。”戴维打断了他的沉思。普里斯特利先生注意到门铃在响。

惠特尼太太去开了门,原来正是盖达尔先生。他也住在凯尔索镇上,平时同名惠特尼先生一起驱车远赴西雅图的波音工厂。

苔西说:“亲爱的盖达尔先生,我们正盼着你来。”

个子矮小的盖达尔先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祖上是匈牙利人,从他父亲那辈才迁到美国来。盖达尔是波音公司的高级设计师,许多著名的飞机都出自他的大手笔。匈牙利出了相当多的学者,搞原子物理的爱德华·特勒和冯·诺伊曼,然而只有美国才给这些前奥匈帝国的天才们一个极大的活动舞台。

“戴维,你瞧瞧,我给你带来些什么?”盖达尔微笑着说。

他的大胡子直发抖。由于惠特尼一家于心境很好,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们的老朋友与往常有什么两样。热心的苔西知道盖达尔好酒,立刻叫玛利娅取出一瓶白兰地和两碟冷盘:鹅肝和火鸡冻。匈牙利人最爱吃鹅肝。

大家这才注意到盖达尔身后有两只硬壳皮箱。匈牙利小老头叫过孩子,打开了一只箱子。戴维惊叫了一声,他只觉得眼前彩光一闪——

整整一箱子各种各样、精致绝伦的象真飞机一样的模型。它们可不是玩具商唬弄小孩子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劣货。它们是波音公司模型车间的高级技工们按真实比例制做的缩小的飞机实体模型,与真飞机完全一样,逼真到连机身机尾上都漆了美国空军某些著名的联队和中队的队徽。在一架F-61,恶妇式战斗机的机头上,还漆了一面很小很小的菊日徽,表明它已经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了。

戴维每拿出一架飞机模型来,就发出一阵惊讶赞叹之声。他从小就喜欢飞机,能熟练地叫出各种型号的飞机的名称:“野猫机、闪电机、卡塔利纳式飞艇……响尾蛇式飞机……”他一边认,一边比划着:“让它们都飞去帮爸爸打日本人!”

普里斯特刊先生搓着手。对老同事说:“盖达尔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戴维还仅仅是个孩子……”

盖达尔先生的眼圈红了,他捆出亚麻布子帕去擦眼镜后面的眼窝。

“没有什么,普里斯特利先生,我的朋友,这些东西一直在我书房里放着,我也用不上。”

他又去打开另一只皮箱。又一阵颜色的闪光掠过众人的眼帘,如果说上次大家是怀着欣喜感激之情的话,那么这一回大家就变得惊愕了。

整整一箱子都是画具:画笔、刮刀、调色盘和颜料盒。有些东西已经用过了。

戴维根本不会画画,而且,他长到十三岁,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和特长。他并不需要这只箱子。

这只箱子是盖达尔儿子马立特的。

大家这才注意到盖达尔老头的脸。他双膝发抖,喉头呜咽,几乎站不稳了。

“我收到了晚班邮差送来的一封信。是陆军签发的,我没有勇气打开,惠特尼先生,你了解我,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这是一种特殊规格的信封,专门装阵亡将士通知书的。除了戴维,大家全明白了。

盖达尔先生哆哆索索地拿出了那封信,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桌子上。他支撑不住了,坐到沙发上,摘下眼镜,又开始擦他的老伯。玛丽娅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普里斯特利站起来,拿过信封,用一柄裁纸刀轻轻割开,取出里面那不祥的信件:

尊敬的纽曼·盖达尔先生:

您的儿子马立特·盖达尔上士在我指挥下的第五集团军四师三团二营A连服役,军号5833476。在意大利卡西诺山前线战斗中,盖达尔上士英勇作战,不幸于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日阵亡。为表彰盖达尔上士的功绩,我已向他颁发银星勋章。谨在此对盖达尔上士表示最深切的哀悼。并请您节哀。

您忠实的

第五集团军司令马克·克拉克中将

一九四四年一月五日

于意大利卡西诺前线

一封信,在汽车、火车、飞机的肮脏邮袋里走了二十天。它使一个父亲的心脏又愉快地跳动了二十天。但是,雷霆终于打击下来,盖达尔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爱子,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的精神大厦顿告倾覆。盖达尔先生痉孪着,发出短促凄厉的嚎叫。

老惠特尼走到盖达尔先生跟前,用双手把他扶起来。他久久注视着匈牙利工程师的脸,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拥抱了盖达尔先生。

他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可是惠特尼先生的一股热流却通过他的双手传到盖达尔先生身上。盖达尔尖厉得象狼一样的嚎叫渐渐停止了,胸部剧烈的起伏渐渐平息了。他在悲痛的深渊中找到了一个支点。

普里斯特利用他老年人的高音唱起一曲激昂的苏格兰民歌:

我的心怀念高原,

我的心在远方,

我的心追踪野鹿在那高原上,

终日追捕糜鹿。

奔驰在山岗,

盖达尔先生也和起了诗人彭斯作词的歌。惠特尼太大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撩开长裙,坐在琴凳上,清脆的琴声开始伴奏,连小戴维也唱起了这支熟悉的歌。

当我离别山区,

白雪已茫茫,

再见吧,那山下美丽的村庄,

再见吧,森林,野藤遍山岗,

再见吧,激流翻腾的波浪。

他们拼命地唱着,抒发着内心的悲伤,抒发着民族的感情。仿佛要用声音的激流,冲开痛苦的岩石,冲开纷飞的弹雨,悼念死去的亲人,感召搏斗的战士。悲愤和战斗仿佛使合众国变得团结,似乎托马斯。潘恩、杰佛逊、林肯、瓦尔特·惠特曼呼吁的那种美国精神,又化成一个精灵,飞翔在白雪皑皑的美国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