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菲律宾战役中审讯美军战俘有功,清冈永一被提升为大佐情报课长。执行攻略中途岛的作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关岛。本来,他准备踏上中途岛,审讯那些被日本舰炮轰得发呆、被日本刺刀吓得发傻的美国兵。不料,中途岛海战失败了,他连同他所属的一木支队再也不必踏上那个环礁。他就此留下来,在关岛同强征来的本地妓女鬼混了一个多月,亲手杀了两名美国海军陆战队战俘和一个传教士,他疑心那教士在为美国人收集情报。

珍珠港事变以来的半年中,清冈总有股飘飘然的感觉。过去的三百年中,西方人总是吹嘘他们如何机智过人,如何勇敢刚毅,如何在四海称霸,所向无故。什么新玩艺儿都是他们发明的,什么新地方都是他们发现的,他们推动了文明,每一条科学上的定理,每一个海外的山脉、河流、岛屿,都留着他们的名字。任何有色人种,只配当他们的奴隶和附庸。现在,这一切完全颠倒过来了。

清冈永一毕业于特种部队学校,受的是完整的间谍训练。他一度渴望像他的前辈们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中一样建立功勋。他生不逢时,毕业的时候,四海昇平,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他在一个很次要的岗位上混了三年。

机会终于来了。大正十二年(1923年)四月的一天,他的上司把他召去,递给他一张照片:“清冈少尉,你必须盯住他。这个美国人在我们的马绍尔群岛上到处乱钻,他是一个间谍。”

清冈接过照片,看到一个沉静聪明的美国人,异常英俊,年龄大约四十出头,职业是生物学家,使用的是化名。“清冈君,他已经去过了马绍尔,下一站是帛琉群岛,凡他到达的地方,都有我们的秘密军事设施。我们已经调查了他的来龙去脉。他名叫埃伊尔·埃里斯,一八八O年十二月十九日生于美国堪萨斯州鲁卡镇,现任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

清冈立刻跟上了埃里斯少校,他干得很成功。大战结束不久,美日同是协约国,埃里斯并不提防一个高个子的日本人,他到处打听,记录,画图,研究,间谍行为十分露骨,就是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间谍。

清冈立刻做了汇报:如果让埃里斯回国,日本在中太平洋的防务将暴露无遗。必须干掉埃里斯。

天!埃里斯是一个美国人,一个洋人!

清冈少尉的报告,在他的上级机关中引起了一片混乱,一直到陆海军部和参谋本部。上司发出疑问;“你观察的有没有错?”

“没错!”

那位悠然自得的“生物学家”已经满载而归。五月,他从帛琉到达横滨,就要回美国了。上司下达命令,必须消灭他,而且要干得漂亮。

这可是个难题。清冈根据学校中所学的技巧,解决了问题。他注意到埃里斯经常同横滨的一位女招待厮混,也许是他好色,也许是他伪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后来他才发现美国人大都性欲旺盛,他们的国家太富裕了。

他叫来了那个女招待,先指出她私通外国人犯了叛国罪,等她吓得半死之后,他拿出一小瓶毒药,命令她把它放到埃里斯的酒里。

女招待发抖了,他记得她说:“他是个好人。”

清冈抽了她耳光,告诉她埃里斯是个间谍,窃取了日本情报,为了日本民族的大义,必须杀死他。

那个女人照办了。埃里斯喝了酒以后同她睡了一觉。第二天,她就用剩下的药自杀了,真没出息。

毒药是缓效的,症状很像痢疾或肠炎。埃里斯在一家外国人的医院里熬了五小时后死去。据买通的日本女护土讲,埃里斯最后神志昏迷,反复讲着一句英语:“Advanced Base Operationin Micronesia!”(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推进!)

这是清冈少尉杀死的第一个外国人,第一个美国人,—第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他为此荣获勋章,并晋升为中尉。

埃里斯的骨灰由日本外交官恭恭敬敬地送还给美国驻横滨领事馆。年仅二十二岁的清冈对美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要求赴美留学,立刻获准。他选择了纽约州立大学攻读西洋美学史,暗中潜心研究太平洋军事战略。他认为自从华盛顿海军条约之后,日本和美国已经互相当成了假设敌。

清冈嫉妒美国人的财富。他出生在九州熊本的一个桑农之家,家中有六个孩子,穷得衣不遮体。他看见美国人有自己的汽车、别墅、私人领地和整个公司企业,物质财富多达天文数字。他们无忧无虑,独步世界,根本瞧不起别人,对欧洲人勉强可以容忍,对有色人种只是吐口唾沫。他的嫉妒心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和万花筒般的商品世界里扭曲、变态,最后变成了一种病态的仇恨,一种因为得不到而想毁掉的仇恨。他带着这种心理投入了太平洋战争。

关岛的舒服日子完结了。那些火红的木棉树,阿格拉镇上温柔的夜,没完没了的洋酒——关岛已经成了中太平洋上的后勤基地。他们呆在关岛是由于中途岛战役失败。他们已经不必登陆,不必去冒枪林弹雨了。然而作为一个军人,虽能躲过一次战斗,却无法躲过整个战争。

八月七日黄昏,清冈随同原来准备在中途岛登陆的一木支队登上了船。两艘货轮“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迎着夕阳向西方航行。有的士兵哼起了家乡小调,以为就要回国了。只有清冈知道船和人的归宿:瓜达尔·卡纳尔岛,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视线只集中在中太平洋,也就是埃里斯少校念念不忘的密克罗尼西亚。南太平洋的所罗门群岛,他从未研究过。

清冈同一木清直大佐在关岛上早搞熟了。一木的支队属第二十八联队,被全军公认为第一流的精兵。一木本人是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不单多次担任过陆军步兵学校的教官,而且在中国作过战。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中,一木在当地驻军中任大队长。一木大佐在船上对美军的弱点指指划划:“清冈君,一个夜袭插入敌阵,再来一个白刃格斗,美国佬就会垮下去。清冈君,你了解美国人,又在巴丹同他们打过仗,是这样吗?”

清冈点头称是。

“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航行五天后到达了特鲁克环礁。然后,他们被编入外南洋战区的第八舰队。舰队司令三川军一海军中将告诉一木,还有一支海军陆战队将编入他的部队里,他们正在拉包尔等待他。这支部队是横须贺镇守府第五特别陆战队,指挥官是高桥大尉。

一木同清冈一样,对海军陆战队并不看重。他的部队足以同那些在新加坡、菲律宾、缅甸取得辉煌成绩的日军部队媲美,有没有高桥的帮助全一样。

清冈他们在特鲁克呆了四天,等待给军队补给。他和一木乘机参观了这个庞大的海军基地。特鲁克岛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被日本政府从德国手中接收过来,立刻划为军事禁区。军部大兴土木,在咸水湖中修建了码头,在珊瑚岛上盖起了仓库、修理工场和兵营。岛上有电影院、军人商店、妓院和医院,到处都是忙碌的士兵,给人以回到日本的感觉。其实它离日本三千二百公里,孤悬在加罗林群岛之中。日军无论向东向南进攻,都要依靠这个基地。

在特鲁克滞留期间,传来了美军攻占瓜达尔·卡纳尔机场的消息,同时,瓜岛附近的图拉吉岛、佛罗里达岛和萨沃岛均告失守,日军南下的道路已被堵住。海军精心拟定的攻占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三群岛的F.S.作战尚未开始,就遭到了挫折。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夺回瓜岛机场。一木非常急躁,整天催着装船。他被告知:由于瓜岛机场己被敌人占领,运输船在海上极不安全,他的支队将由六艘驱逐舰运输,因而,不能装载体积较大的反坦克炮和高射炮。

“有刺刀就行啦,不装就不装。我们要快赶路,晚一天敌人的防御就会增强的。”

支队又出发了,下一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岛。清冈作梦也想不到它会是一个活地狱。

后来的事情变化得太突然,清冈简直来不及适应现实。他怎么也不相信,所向无敌的皇军会被美军打得一败涂地。

从特鲁克航行两天以后,八月十八日晚上,一木支队在瓜岛登陆。位置在美军阵地东方三十五公里的太波角。登陆成功,无一伤亡。美军龟缩在机场附近的防圈里,并不打算干扰瓜岛上其他地方日军的行动自由。

清冈所属的谍报系统里,有一个熟人野口大尉早就到了瓜岛。野口哲男大尉向他汇报:曾经派出了一名敢死队员藤远二等兵,专门到美军那里去诈降,结果骗来一个排的美军斥候队,由藤远带路,诱入设伏的海岸,全部被杀死。清冈不但没夸奖野口反而申斥了他:“为什么不留下话口!”但是,他当时并不很在意活捉个把敌人。自从美国舰队在萨沃岛海战中遭到痛歼以后,机场附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已经成网中之鱼,早晚会被消灭光。他问野口大尉:“机场上有多少美军?”

“六千人左右。在机场西边和南边还有高射炮和坦克”。

清冈想到在巴丹,四万日军歼灭了十二万美菲联军,山下将军用两个师团就解决了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十万英印部队。他并不认为一木的人太少。

八月二十日夜,一木的三个中队突然袭击了伊鲁河——日本部队一直管它叫中川——遭到美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从那天起,单纯凭勇气的白刃战术彻底破产了。本来,关东军在诺门坎事件中已经领略过优势火力和坦克的厉害,因为大东亚战争的顺利冲昏了头脑,才在瓜岛上又演出了这一出戏。大部分部队都被美军的机关枪和大炮打死了。天亮以后,一个大队的美军从中川上游渡过这条溪流,抄到一木支队的背后。

清冈逃了出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想起自己已经杀了几十名美军战俘,美国人决不会轻饶他。他监督榊原少尉发出“一木支队面临全军覆没”的电报以后,迎着美军部队冲入雨林。他在菲律宾已经摸透了丛林战,加上年轻时的特种训练,打死一名鲁莽的美军后,他终于冲过了战线。

他开始知道,瓜岛的战斗已经不同于巴丹半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