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小红山上的“美龄宫”里,蒋介石孤单一人在喝着人参汤。

一条狼狗在门外伸着舌头。看见宋美龄走来,马上摇着尾巴跟她走了。

5月的夜晚,从树木葱茏的山上,吹来一阵阵凉爽的风。可是,蒋介石却感到像大伏天一样闷热。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着真武洞祝捷大会上的周恩来,在孟良崮被打死的张灵甫;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愤怒和悲伤的感情交织在一起。陕北新华广播电台的声音,好像又在嘲弄着他,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虽然过去了好多天,但女播音员以爱憎分明的感情播送的一篇篇新华社社论,他还记忆犹新。尤其有几段话深深地刺伤了他,几乎一字一句他都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

蒋介石忘不了,新华社为“四一二”惨案20周年发表的社论,说他是“中国最后的一个大汉奸大封建主,翻云覆雨,背信弃义,一方面是无数的漂亮字句和语言,另一主面是最残暴的屠杀、压迫与剥削,所谓‘好话为先生说尽,坏事为先生做完’……”结论是:“过去的20年是中国人民伟大斗争的20年。这个斗争将要结束了,这就是蒋介石反动统治的灭亡。”

蒋介石忘不了,新华社在评论蒋军一三五旅被歼灭的社论里说:“历史事变的发展,表现得如此出人意外,蒋介石占领延安将标志着蒋介石的灭亡,人民解放军的放弃延安,将标志着中国人民的胜利!”

蒋介石忘不了,新华社在评论蒋介石改组他的政府时说:“袁世凯是由总统改称皇帝,蒋介石将由主席改称总统,名称尽管不同,实质还是一样:一是媚外,二是残民,三是打内战,四是走死路,前三件是因,后一件是果。中国人民中有不相信这个观察的么?请看历史事实的发展吧!”

事实怎样发展的呢?难道毛泽东通过新华社之口讲的那些话,果真都要灵验么?不,不,不可能!蒋介石越想越气恼,更加感到喘不过气来。他下了床,打开窗户,深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但他仍然觉得头脑发涨,胸口闷气。于是,他穿着短裤走到院子里,在松树林中大口大口的向外吁气,突然,他听到沙沙的声音,感到身后有个东西,转身一看,只见一双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呢。他惊恐万状,掏出手枪,砰地一声,把宋美龄心爱的狼狗打死了。

警笛声起,侍卫长、卫士们狂奔而来。

宋美龄也穿着睡衣,惊呼着从楼上奔下。

这一惊非同小可,蒋介石好几天才恢复过来,但仍然容易动怒。特地从延安飞到南京的张处长,听说蒋介石要找他谈话,吓得一夜不敢闭眼,因为眼睛一闭就看到蒋介石那副可怕的面孔。第二天上午,他被召到“美龄宫”。蒋介石脸色阴沉地问他:“周恩来过了黄河,‘情报绝对可靠’,是你说的吧?”

张处长低头立正:“是的。”

“可是,没有多久,在几万人的大会上,又出现了周恩来。这是怎么回事,嗯?”

“这……可能是共军的诡计。”

“明明是诡计,还说什么‘可能是诡计’!”蒋介石说着,气得用手杖敲地板,“我要你亲自出马,你去了没有?”

“去了。”

“看见毛泽东过了黄河?”

“没有。”

“为什么能看见周恩来,却看不见毛泽东?”

“委座!攻占延安前后,共区相当混乱,情报很容易搞到手。可现在越来越困难……”

“混蛋!”暴怒的蒋介石,用手杖指着他的头,“共党的情报你搞不到,可人家说,我们的一举一动,不到24小时,共党中央就全知道了!你是干什么的?嗯?”

宋美龄急忙走来,忧虑而又温柔地说:“你不能这样生气啊!”说着,她把一片镇静剂塞到蒋介石嘴里,打手势让张处长赶快走开。

张处长刚走到门口,蒋介石唤住了他:“回来!”

宋美龄安慰着蒋介石:“美国制造的电台测向仪灵得很。这回,一定能测出毛泽东的去向。”

蒋介石用冷冷的目光望着张处长:“回到延安,告诉胡长官,即使牺牲三个师的兵力,也要消灭中共首脑,把毛泽东赶过黄河!”

“是!”张处长刚要转身,蒋介石又喊道:“等等,那个代号叫‘302’的共党间谍,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处长向他详细报告了情况,说从伞兵准备偷袭延安失败,一直到羊马河一三五旅被消灭,都是因为“302”及时提供了情报。

“302”到底是谁呢?至今还没有查出个眉目。

蒋介石限时限刻地下令:“一个月内,抓住302!”

张处长回到延安,立即把蒋介石的“训示”详细地报告了胡宗南。过了两天,他又把胡宗南领进一个极端秘密的山洞。两个美军顾问,带着国防部特别行动小组,在这里用美国电台测向仪,测定在吴家湾地区有一个电台群。张处长指着仪器说:“胡先生,你看,这里有个电台群。南京、西安、延安,三个地方电台测向,结果都是一样。可以肯定,毛泽东总部就在那儿。”

国防部迅速拟定了偷袭我党中央的作战方案。经蒋介石批准,要柳军长率领四个半旅,轻装袭击吴家湾。可是,柳军长认为这是“轻率的举动”。胡宗南也踌躇不决,迟迟不敢出兵。他整天烦躁不安,一会儿转着圈地摸脸思考;一会儿又从下巴往上搓脸生气。这个时候,除了钟处长,谁都不敢跟他说话。按照胡宗南的吩咐,钟处长每天准时打开收音机。这天晚上,陕北新华广播电台,好像特地为胡宗南安排节目似的,重新播送一篇述评,题目叫作《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胡宗南》。胡宗南躺在行军椅上,专心地听说:“蒋介石的最后一张王牌——胡宗南,现在在延安卡着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胡宗南现在是骑上了老虎背。……事实证明,蒋介石依靠的胡宗南,实际上是一个志大才疏的饭桶。”

听到这里,胡宗南又一次放声大笑。这一次的狂笑,比他在毛主席窑洞里看到“势成骑虎”那条标语的笑声,更加明显地反映出,他内心的空虚已经达到了可怕的程度。狂笑一阵之后,他又埋头听着广播。柳军长应召而来,他还在默默地听。柳军长把收音机关了,胡宗南又固执地打开,一直听完了最后一段。这段是:“胡宗南这个‘西北王’的幻梦必将破灭在西北,命运注定这位野心十足、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常败将军,其一生恶迹,必将在这次的军事冒险中得到清算,而这也正是蒋介石法西斯统治将要死灭的象征。”

夜深了,胡宗南仍在和柳军长进行密谈,而那位神秘的康小姐,又躲在门外偷听,极力想了解他们密谈的内容。

胡宗南有个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除了转着圈地摸脸踱步,往往还突然停下来问人:“你说,怎么样?”他一连问了两遍,而柳军长却默不作声。胡宗南急了,催他:“你说,你说呀!”

“独眼将军”终于开了口。他说:“美国电台测向仪误差达二三百里。宗南兄,我带着四个半旅深入敌人腹地,难道你……你就不担忧么?”

柳军长的态度是那么恳切,胡宗南确实动了心,可他没有吭声。

柳军长进一步劝道:“宗南兄,你是我老同学了,恕我直言。你很了解,共军历来诡计多端,善于运动,长于游击。这一望无边的黄土高原,真像是茫茫大海,想把毛泽东抓住,岂不是大海里捞针么?即使不被共军消灭,拖也要把部队拖垮呀!”

胡宗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我也这么想。可是,校长的脾气你知道……”

柳军长说:“陈、谢共军在晋西南,一个月攻占我22座县城,还有黄河边上的禹门口、风陵渡;我军损失一万八,太可惜啦!难怪阎锡山幸灾乐祸,说进攻陕北,丢了晋西南,这是蒋主席、胡先生在战略上的大失败!”

胡宗南瞪起眼睛:“阎锡山还讲些什么?”

柳军长提高嗓门:“他说你,‘在陕北捡得一块干骨头,在晋西南失掉一群大肥牛’!”

胡宗南狂怒地:“阎老西呀,阎老西!我要回山西,拿下太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柳军长趁机进言:“只有早日离开陕北,宗南兄,你才能率领十万大军驰骋华北,再出关外,威震西北、华北、东北,而成为‘三北’之一,以实现蒋主席和党国之期望!”

胡宗南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他嘴上这么讲,心里却有另外一种声音:“不行,不行……”

几天来,胡宗南处于极端矛盾的心理状态。有时候,他竟小声重复起新华社评论他的话来:“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胡宗南现在是骑上了老虎背。”当国民党庆祝“收复延安”的时候,他曾经听到过这么一句话,说是蒋介石、胡宗南占领延安,是“吞下了一颗致命的炸弹”。他当时觉得这是多么可笑。可如今,他开始感到这句话的分量了,不得不暗暗地佩服:共产党真厉害呀!他心里明白,他决不是共产党的对手。新华社评论中说他是有名的“常败将军”,是红军手下的一员败将,确实揭了他的伤疤。1932年到1933年,他在鄂豫皖首先出马与红军作战,立即被徐向前、蔡升熙、陈赓等将军的部队所打败。1935年,他在川陕甘边区作战时,又被红军一、四方面军围困于松潘地区,几乎全军覆没。1936年,陕甘边区山城堡之战,胡军又被我消灭了一个旅,这是十年内战的最后一仗。从1938年武汉会战以后的十年中,胡宗南一直躲在西北,专门压迫人民,制造内战。他曾经发动了五次剿共战争。第一次于1939年夏天,向我关中解放区进攻,成了抗日战争中挑起内战的第一人,第二次于1947年7月,向鄜县进攻,被我军打退。1945年第三次向关东进攻,又败于五台山。1946年第四次进犯关中,也遭到失败。进攻延安是第五次了,尽管他倾巢而出,包括非嫡系部队在内,已经动员了30几个旅,但是短短两个月,在陕北损失了四个旅长。在晋南,他苦心经营一年多,被陈赓兵团打得落花流水,已大部完蛋了。而他的老巢关中则空虚万分,朝不保夕。他尝到了一些军事冒险的滋味,而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必须服从蒋介石的命令。蒋介石知道,国民党内瞧不起胡宗南的大有人在,可他总是说:“宗南虽无才,却是忠诚可靠呀!”宋美龄也经常向蒋介石讲起一件使她深受感动的事:“抗战有一年,你到黄埔七分校视察,宗南亲自给你抬轿子上山。这样的事,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连听也没听人说过呢!”正因为如此,蒋介石才把忠心耿耿的胡宗南,当作可以来“救驾”的最后一张王牌。他,胡宗南,怎么能违背蒋介石的旨意呢?而柳军长昨天深夜又讲出了他不敢讲的心里话。他一个人冥思苦想,始终想不出个办法来,不禁喃喃自语:“骑上了老虎背,骑上了老虎背……”钟处长在一旁已经站了好久,他也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不停地来回踱步,摸脸沉思。突然,他背着双手,在钟处长面前停下来:“你说,怎么样?”

钟处长说:“胡先生,张处长拒不交出那个小孩……”

“什么,你说什么?”胡宗南茫茫然,好像身在梦中。

门外传来一阵吵嚷之声。柳军长、张处长等拥进门来。

“胡先生,请你看看!”柳军长说着,掀开娃子的上衣,背上露出一条条鞭痕血印。他愤愤地说:“哼,如果这样下去……”

“两年之内,我们都要死在陕北!”张处长话里有话。

胡宗南不得不制止:“张处长!”

一向冷静的张处长,此时也激动起来:“胡先生!根据可靠情报,这个小孩确实见到过毛泽东和周恩来。那支钢笔是美国造,很可能是马歇尔将军送给周恩来,周恩来又送给了这个娃子。抓住他的时候,发现他手心里有钢笔写的‘毛主席’三个字。这一切……”

“这一切即使都是事实,那又说明了什么?”柳军长愤怒地打断了他。

张处长尖声叫起来:“说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而是共军的间谍!”

柳军长大笑:“张处长,也许他就是叫我们日夜不得安宁的302吗?哈哈哈!”

康小姐恳求似的说:“胡先生,这个小孩怪可怜的,请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把他交给我吧。”

柳军长收住笑容:“不,胡先生早已答应让我把他带走。在张处长手里,这个可怜的孩子逃跑了三次,也被毒打、昏死了三次……”

钟处长插上来说:“胡先生放了一个老木匠,延安的老百姓就回来了一大批。”

张处长冷笑道:“回来的,十有八九是共军间谍。那个老木匠竟然天天跑到这里来修门窗。”

康小姐又用微笑的眼睛望着胡宗南:“听说,这是胡将军亲自批准的,是吗?”

胡宗南说:“是的。蒋主席随时可能到延安视察,门窗需要尽快修理好。”

张处长担忧地:“胡先生,这个老木匠的行动非常可疑呀!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老木匠和这个小孩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柳军长冷嘲热讽地:“张处长,在你眼里,好像到处都是共军的间谍。连我这个堂堂的军长、国民党中央候补委员的行动,你也要跟踪、监视、报告。说不定,我也是你要抓而又抓不到手的那个302吧?”

张处长怒气冲冲地:“胡先生!”

柳军长寸步不让:“张处长,胡先生《告延安人民书》是怎么写的,你又是怎么做的?别忘了,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得民者昌,失民者亡’……”

正当胡宗南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钟处长拿起电话,随即报告:“胡先生,委座要你听电话。”

胡宗南把手一挥,人们急忙离去,只有钟处长一人例外,照样站在桌旁翻阅电报。胡宗南接过话筒,立正说道:“校长!……我是宗南……嗯……是……是……报告校长!柳军长他……他已经率领部队出发了,请空军立即行动……是……是……是!”他放下话筒,木然站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手势,“叫他们来!”

钟处长走到门外,请柳军长、张处长他们进来。

胡宗南小声说:“柳军长,校长很生气,问我为什么按兵不动……”

柳军长向张处长瞪了一眼:“这又是你……”

眼看又要引起一场争吵,胡宗南急忙命令:“柳军长,请你马上出发!”

“是!”柳军长立正答道。

胡宗南握着他的手说:“陕北战争能否结束,关键在此一举,全靠老弟帮忙了!”

柳军长问道:“那个娃子……”

“你带走吧。”胡宗南说。

“谢谢胡先生。”柳军长说罢,正要向门外走去,又听到胡宗南的声音:“张处长,你随柳军长一起出发!”听到这句话,柳军长既出乎意外,又很生气,感到胡宗南此举显然是为了监视他的行动。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出窑洞,登上吉普车,回军部去了。

柳军长走后,张处长又对胡宗南说:“委座再三指示,此次行动务要严守秘密,不得走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