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集的小镇上,人们争相传告:“看哪,周副主席来了!”

果然,周副主席乘着吉普车,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地进了镇子,不一会儿就被潮水般的人流堵塞了。他下了车,和乡亲们拉手、谈话,慢慢穿过铺着石板的街道。上车之前,他又大声招呼:“乡亲们,再见了!”

几天后,胡宗南便得到情报,知道一直被跟踪的三辆汽车先后过了黄河。他立即派张处长到南京向蒋介石邀功请赏,要中央社记者康小姐发布新闻,说什么“毛泽东流窜山西,陕北战争即将结束”,等等。

可是,蒋介石对此却半信半疑。他望着陕北大地图:“三辆汽车,为什么要分两次过河?”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处长,仿佛要他马上作出回答。张处长慌乱得不知所措了。

以反共起家的蒋介石,的确称得上老奸巨猾。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周副主席为什么在集镇上公开露面之后过了黄河呢?一方面,他是为了到山西安排好中央后方机关的工作;同时,也是有意要造成党中央东渡黄河的假象,以迷惑敌人、掩护毛主席安全地向西转移。没几天,另两辆汽车也在大白天过了黄河。

送走了少奇同志和朱总司令之后,毛主席率领一支队伍悄悄地向西走了,开始了“昆仑纵队”的第一次夜行军。黄土高原上,月光如水。毛主席拿着一根柳树棍,精神抖擞地走着。

行军途中,人们议论纷纷。

小叶问:“王大夫,过黄河应该向东,我们怎么向西去呢?走错路了吧?”

王大夫说:“没有错。新华社怎么跟你说的?”

“广播电台转移了,新华社要我回来,说是另有任务。我想,大概要过黄河……”

“小叶,咱们不过黄河啦!我要求半天,还哭了一鼻子,副主席才同意我留下的。”

前边传来口令:“不要讲话!”小叶和王大夫沉默了。

可是,不一会儿,后边又争论起来。

老炊事员说:“一定是路走错了!”

小冯胸有成竹:“毛主席在前边走着,怎么会错呢?”

“姑娘,这就怪了!”

“现在这个时候,毛主席能过河吗?”

“为什么不能?周副主席已经过了黄河,少奇同志和总司令也过了黄河……”

后边传来口令:“行军不要说话!”老炊事员和小冯才不说了。

队伍翻山越岭,一直向西,向敌人的后方走去。

万团长跑来报告:“老乡说,前边发现敌人的骑兵。”

毛主席表示怀疑:“这不可能吧?”

任弼时命令:“停止前进,原地休息。马上派骑兵到前边去侦察!”

队伍在山坡上休息。有的吸烟,有的靠着背包打瞌睡。

争论又在继续。

心直口快的小冯,责备老炊事员:“你对陕北没什么感情吧?陕北人民对中国革命贡献很大,现在遭了大难,你能扔下不管吗?”

老炊事员反驳她说:“这话不对。你是陕北人,可眼睛要看到全中国嘛!”他苦笑了一下,“姑娘,你说我对陕北没什么感情。哼,你呀,你呀,你太不了解我这颗老红军的心啦!我是湖南人,长征到了陕北。那时候,中国革命好像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忽然害了一场大病。病是好了,可身体还很虚弱,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延河的水啊,就像母亲的血一样,输到孩子的血管里,使他很快恢复了元气,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听说要放弃延安,我偷偷地哭了一夜,说什么我也舍不得,想不通呀……”说到这里,老炊事员禁不住热泪盈眶。他说,“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死也不离开延安,不离开陕北!你就是把我绑上飞机,飞到天上去,我也要从飞机上跳下来!”

“杨大伯!”小冯感动地抓住他的膀子,“那你……怎么想通的呢?”

老炊事员说:“主席跟我谈了两个晚上,使我懂得干革命要有远大的战略眼光。所以,离开延安的时候,虽然也流了眼泪……”

“但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是么?”小冯说罢,顽皮地笑了起来。她问老炊事员,“杨大伯,现在,从战略眼光来看,毛主席是不是应该离开陕北呢?”

老炊事员毫不犹豫地答道:“应该,应该离开陕北,过河到晋西北去。太太平平,安安静静,吃得饱,睡得好,指挥各个战场打胜仗。在陕北,整天要担惊受怕。你看,今天刚开始行军就有情况,说前边发现了敌人的骑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你懂吗?”

小冯点了点头:“嗯。”

老炊事员继续讲下去:“再说,陕北山高人穷,越往西去人烟越少。这一日三餐,到哪儿去弄吃的?我这个炊事员可怎么当呢?首长吃不好,能指挥打仗吗?”

小冯又点点头:“你讲的有道理。原先,我还想打通你的思想……”

“想不到被我俘虏,哈哈哈!”老炊事员非常高兴,“小冯,这儿离黄河还不远,咱们跟主席说说去!”

“啊,不。”小冯连连摇手,“要说,你一个人去吧。”

乌云吞没了一切。黑暗笼罩着大地。王大夫打着手电奔来,喊着:“弼时同志!主席有点头晕。”

“准备担架!”任弼时边走边说,“万团长,通知各大队,夜行军不准打手电,不准抽烟!”

正在山坡上抽烟的毛主席一听这话,赶紧把手里的烟灭了。

任弼时走到他身边:“主席,怎么样?不行了吧?”

毛主席笑道:“从不行到行,总要有个过程,这就叫锻炼嘛!长征二万五千里,几乎天天走路,很行。可是,到了陕北,窑洞一住十多年,两条腿又不行啰!”

王大夫说:“平地倒还可以,爬山就喘不上气了。”

“特别是快到山顶的时候,硬是要咬着牙呢。”毛主席含意很深地说,“目前,中国革命就是到了‘过山坳’的关头。再困难,再危险,我们都要咬紧牙关,一鼓作气,翻过‘山坳’!人们常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嘛!”

骑兵侦察员们纷纷回来了。万团长报告主席:“前边不是敌人的骑兵。”

“那是什么呀?”毛主席问。

万团长说:“是我们兵工厂的毛驴!”

人们听了,哈哈大笑。

“一场虚惊,自己吓唬自己。”毛主席说着,拄着棍子站了起来。他迈着艰难的步子,慢慢向山顶爬去。

高山,像一堵墙,拦住了去路。战士们在陡峭的山崖上,用锹挖着一个个脚窝。人们手拉着手,踩着脚窝,向上攀登。望着这幅动人的图画,小叶天真地说:“啊,多么富有诗意呀!”

王大夫向她伸出手:“诗人,来吧!”

小叶拉着她的手,刚刚踩上脚窝就左右摇晃起来:“哎呀!”

“别慌!”王大夫紧紧拉着她,使她站稳了脚跟,然后笑道:“小叶,爬到山顶再做诗吧!”

队伍在平坦的山梁上默默地行进着。小叶实在困的不行,一边走,一边打瞌睡。她心里明白,在山上走路哪能睡觉呢?可上下眼皮子总是在打架。一不小心,被土坎坎绊了一跤,她这才醒了过来。

王大夫也打了个哈欠:“天怎么这样黑啊?”

小冯在她身后小声说:“人家讲,天亮以前,天总是这么黑的。熬过这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小叶笑道:“啊,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对吧?”

山岭上响起了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人们纷纷责问:“笑什么?行军纪律懂不懂?”“刚才谁在大声说话?”“新华社的。”“知识分子,自由散漫!”“女同志,叽叽喳喳!”“同志,别这么说嘛!”

走了好久好久,队伍才登上山峰。东方已现出淡淡的曙光,而头上却仍然是乌云压顶。

任弼时说:“下了山,我们就提前宿营。”

“不,按预定计划,走到目的地再宿营!”毛主席说罢,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特别是从高山上往下走,几乎是一步一滑,稍不留心就会滑下山坡。人们聚精会神地走着,一步一个脚印,终于下了山。

黑夜被春风吹跑了。朝霞升起,满天红云。毛主席容光焕发,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在两山之间的拐弯处,人们和他只隔着一条狭窄的山涧。毛主席微笑着向大家招手。很多干部是撤出延安以后第一次看见毛主席,有的举着棍子,有的舞着白毛巾,无声地在向他欢呼。

突然,队伍拥塞在沟口,停下不动了。

欢呼声滚滚而来,在山谷里回荡着。

小叶惊奇地问:“怎么回事?”她爬上高坡一看,只见西北野战军的一支部队,举枪高呼着口号向南行进。毛主席站在山坡上,好似检阅一般,向他们频频挥手呢。

在青化砭山上窃窃私语的陕北战士和山西战士,边走边谈着——

“我说毛主席不会离开我们陕北嘛!”

“算你赢了!在青化砭打了胜仗,今天行军碰巧又看到了毛主席……”

“下次见到胡宗南的兵不怕了吧?”

“谁怕啦?”

“啊,不怕,就是‘有点儿紧张’,哈哈哈!”

战士们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行军途中巧遇毛主席,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欢乐和勇敢!

这时候,胡宗南还在做梦呢。他眼睛一闭,就看见三辆汽车过了黄河,以为“大功告成”,即将凯旋回长安了。张处长还没有从南京回来,他已经考虑什么“建设延安”的计划。这天早晨,他带着钟处长、康小姐等,兴致勃勃地来到延安东关。沿途,只见一张张《告延安人民书》,到处随风飘落。钟处长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张,举目四望全是兵,没有一个老百姓。他忽然发现一个老头被绑在树上,小声说:“胡先生,你看……”

老木匠被朱营长鞭打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胡宗南走上前:“这老头是干什么的?”

“报告胡长官!他说是木匠……”

“你说呢?”

“恐怕是共党间谍。”

“恐怕!有什么证据?”

“这……延安没有一个老百姓,只有他夜里从山上下来,被我们抓住了。”

“松绑!”

“是!”朱营长赶紧给老木匠松了绑。

胡宗南假惺惺地说:“老大爷,误会了,很对不住。”

钟处长拿着那张《告延安人民书》当场念道:“国军乃仁义之师,救人民于水火,而决不伤害平民百姓……”念罢,他对老木匠说:“拿去,好好看看,并且广为散发!”

老木匠却蹲下来,从地上拿起了斧头。

士兵们急忙举起枪,对准老木匠。朱营长一把将斧头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胡宗南却说:“枪放下。木匠离不开斧头,让他拿去。”

老木匠把斧头塞进腰带,瞪了胡宗南一眼,缓步登上清凉山,进了万佛洞。

下午,张处长从南京飞回延安,带来了蒋介石的训令,并说中外记者团和西安慰问团不日要来延安。

胡宗南这下着了忙,命令全军动员,准备欢迎。从此,白天黑夜,延河两岸吵吵嚷嚷,忙个不停。柳军长对此大为不满。郭师长告诉他:“我师全体官兵,一部分要化装成延安老百姓,一部分要化装成共军俘虏,连枪炮子弹也要在今天夜里送到‘战绩陈列室’去。”

柳军长生气地说:“堂堂国军,成何体统!这都是那个中央社记者康小姐干的好事,什么‘收复延安俘虏共军10000多,打死共军4000多’……”

“你看,”郭师长指着山上那一片墓说,“全是假的!表示那里边埋的是****尸体。白天怕人看见,夜里偷偷地造这些假坟墓。”

柳军长怒不可遏:“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和郭师长来到南关“交际处”,正好在院子里看到这么一出戏——

背着照相机的康小姐,正在埋怨大个子士兵:“我已经说过三遍,你不叫何大龙,而是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是共军的旅政委!记住,当外国记者问你的时候,你要拒绝回答一切问题,眼睛要瞪得大大的!对,就这样!拳头再握紧点,咬牙,咬牙!”

柳军长站在一旁,越看越生气,大声喝道:“何大龙,回去!”

“是!”何大龙说罢,拔腿就跑。

康小姐微微一笑:“啊,柳军长!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独眼将军”柳汉,瞪着他的一只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是在败坏国军的声誉,在嘲笑我们!”

康小姐镇静如常:“军座,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呀!”说罢,她欠了欠身子走了。

柳军长望着她的背影说:“等着吧!我们要在战场上活捉真正的贺龙,而不是什么何大龙!”

柳军长气呼呼地去找胡宗南,路上又遇到田鼠和几个特务押着娃子走来。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田鼠立正:“报告!这是个小共产党。”

“你怎么知道?”

“军座,抓住他的时候,发现他手上有‘毛主席’三个字。”

“这就成了共产党?把他放了!”看见田鼠犹豫不决,柳军长转身命令他的副官:“把这个小孩带到我的军部去!”

“是!”副官和几个卫兵立刻把娃子带走了。

当中外记者团来到延安的时候,那个叫何大龙的士兵,还是被关在所谓“俘虏营”的单间里。在南京梅园新村向周副主席提问的那位老记者也来了。在一片“贺龙!贺龙!”的叫嚷声中,他仔细地端详着何大龙,然后乘人们离去的一刹那,悄悄地塞给他一块巧克力。黄昏时,老记者独自走到延安河旁,望着天边苦笑,心里在说:“贺龙,贺龙!谁也数不清,你被捉住几次、死过几回了!”

这时候,在黄河东岸山西的一个村子里,贺龙正哈哈大笑:“中央社说我贺龙是总指挥,率领十万大军保卫延安。果真如此,那可是太好啰!”

人们围着周副主席,纷纷要求跟他一起回陕北去。一位40多岁的女同志难过地说:“我在中央机关工作了17年,白色恐怖,枪林弹雨,什么没有经历过?可这一回,却成了疏散对象,留在后方……”

周副主席安慰她说:“前方,后方,都一样嘛!同志们,你们的革命精神值得赞扬。但是,谁去、谁留,要听从组织安排。跟我去的,要轻装,明天就走!”

人们又嚷嚷开了:“副主席!你刚来两天,就要走了?”“再多待两天不行吗?”那位女同志说:“副主席,有一件毛衣,你能捎给他吗?”有人故意问:“他是谁呀?”有人答道:“孩子他爹呗!”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

周副主席说:“有信、有东西要捎的,今天晚上交给我!”

大伙说说笑笑地走了。贺龙恋恋不舍地说:“副主席,再多待一天行不行?”周副主席拿出毛主席电报给他看,指着上边四个字:“恩来速回!”贺龙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给你们挑了十几匹好马,也准备了一些吃的东西。”特地从晋西南赶来的陈赓将军,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吭声。他激动地说:“副主席,你们在陕北,我不放心呀!我要求带一个旅过河到陕北,保卫党中央、毛主席的安全!”

周副主席把手一挥:“不,你要率领一个纵队、一个兵团,狠狠地消灭敌人!你在晋南把胡宗南打得越狠,我们的安全就越有保障。来,贺老总,我们再仔细地研究一下,看陈赓在晋南怎么个打法。”

当周副主席到陕北的时候,陈赓兵团已经在晋南打响了。

这个消息很快从西安飞到延安。

深夜,胡宗南和柳军长在窑洞里密谈。

康小姐躲在门外偷听。他们在谈些什么呢?胡宗南对她为什么那样冷淡呢?她那总是微笑的眼睛露出了忧郁的神情。看见钟处长走来,康小姐急忙闪到一边。

钟处长拿着一份电报,急急走进窑洞:“报告,胡先生,陈赓、谢富治在山西南部向我发动猛烈进攻!”

胡宗南接过电报,一边看着,一边走到地图面前。钟处长离去以后,他又和柳军长做彻夜长谈,声音是那么小,在门外偷听的康小姐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晨,蒋介石从徐州打来电话。睡梦中的胡宗南急忙跳下炕,立正说道:“校长!我是宗南……嗯,陈谢共军的行动我知道了……如今,不仅延安光复,共党中央也被我赶过黄河。陈谢共军倾巢而出,我十万大军却陷在陕北,实在令人焦虑。校长,依学生之见,不如挥师东进,直捣山西……”

“不,宗南,陈赓进攻山西南部,正是为了配合陕北共军之行动。”蒋介石在电话里说,“周恩来过了黄河,并不等于毛泽东也过了黄河,更不能说共党中央已离开陕北。所以,大军离开陕北为时尚早。共军的右臂还没有砍断哪!我正在徐州指挥30万大军向山东进攻,以砍断共军左臂。你必须寻找共军主力和毛泽东总部,务求将其消灭!而胜利之秘诀,就在于采用国防部的新战术……”

“是,是。”胡宗南嘴上这么说,可一放下电话,就满脸不高兴。此时,他又想起贴在毛主席窑洞里的那条标语:“胡宗南,进延安,势成骑虎,进退两难!”他越想越恼火,又开始从下巴往上搓脸了。胡宗南很怕在陕北越陷越深,因而急于想回到山西。这就是他和柳军长密谈的中心。可是,他又必须服从蒋介石的旨意。他慢慢地拿起电话:“参谋长吗?命令第一军、第二十九军立即出动,按照国防部的新战术,围剿永年地区!”

敌军主力兼程北上。而毛主席率领的“昆仑纵队”,却一连几夜行军南下,离敌人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