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不想再睡了,再睡就真的要死过去了。想到这儿他一下子就睁开眼了,却什么也看不到,眼珠先是干,又是涩,然后是酸,很快泛上泪来,它眨了一下,白茫茫的东西变成灰蒙蒙的,然后黄油油的,他认出那是一间草屋的房顶。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床也是木头搭的,微微抖动,纳闷片刻,他明白是自己在瑟瑟发抖。

这是间低矮的竹房,房顶是草,因此漏下星星点点的水珠。他躺在一排木棍编成的床上,略微一动,整个房子就像在晃。这屋子定是起来不久的,木头带着茬口,木檩子上刀痕清晰,干草枯木的味儿有些刺鼻,它四处漏风,让老旦闻到雨的味道。

屋门口有个女人,正蹲在地上洗着什么。门边的树枝上挂着他的烟锅和他的军刀。女人动作虽柔,仍晃动了这房子,烟锅和军刀在木棍上磕来碰去……他动了动身子,感到无处不在的疼痛。伤口凉中带辣,唯独裤裆有些温热,他一愣,又猛地一惊,条件反射般摸向下面,却抓得猛了,那东西硬邦邦的,被他一只大手攥得生疼。他哎呦了下,忙松了手,这才知还穿着一条裤衩。这条裤衩让他放心,扭了扭头他想撑起身子,可疼痛像将他捆在床上,只起来一点,又重重摔了回去。床抖屋颤,他沙哑地呻吟着。

女人站了起来,扭过一张惊讶的脸,它白里透红,无纹无褶,上下均匀,一双凤眼半睁半颦,却有些肿,像刚哭过一场。老旦没见过这么端庄的女人,就想起戏中的可人儿来。她乌黑的头发随意地从额前垂下,颇精致地挂在眉梢,一身绛蓝的棉布裹子衣服是亲切的,让老旦闪念间想起自己的女人。这女人挤了一点笑,并没和他说话,而是跑出去喊别人。老旦在床上本慌作一团,见她这样,倒踏实了。还没来得及想这女人打哪里来,光着膀子的陈玉茗进来了。

“老哥醒啦!你都睡了五天了!”他小心地扶起老旦,几个弟兄紧跟着钻进来,个个面露喜色。

“哪来的女子?”老旦指着门口问。

“咱们往湖边跑的时候,碰到一个找食的女人。她们是从那村子跑出来的,带着孩子都躲在这山里,都是女的,有十几个呐!”

“男人们呢,有男人么?”

“男人都死了,他们跑不掉,就拿着菜刀耙子和鬼子干,都被杀了。女人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都在这儿。”黑牛接话说。

老旦愣着神,心里阵阵发紧。

“还有几个孩子……她们在这里躲了两个月了,很熟悉这儿,说鬼子还没钻到这么深过。”陈玉茗补充道。

“这是干啥哩?”老旦指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哦,你身上太脏,大姐们怕伤口受不了,给你时不时擦擦身子。”

“杨连长呢?”

“还没醒呢,伤口感染了,还发着烧,老说胡话。女人们采了些草药给他敷上,不知能不能熬过去。”陈玉茗说。

“带俺去看他!”老旦说着就要下地。大家没动,也没说话。

“带我去看他,我没事了!”老旦执意要去。他头晕腿软,和吊线木偶似的,但仍可在搀扶下走动。

屋外有几个裹着头巾的女人,围着一口破锅,摆弄着柴火和青菜。女人们站起来向他微笑,她们衣衫破败,眼神忧伤,那笑容却是真的。老旦对她们点了头,见刚才出去那个也在,也对他笑了笑,这番笑不是挤出来的了。她笑起来蛮好看的。

不远处有个同样矮小的草房——这样的房子有十几个呢。它们架在地面之上,摇晃却跌不倒,门口搭着细窄的梯子。杨铁筠在最近的这间里昏迷不醒,身上裹满浸着血渍的纱布,只露出一只脚。苍蝇满屋,女人用一根树枝驱赶。杨铁筠苍白地躺着,面容憔悴,胡茬却青森着,想必是女人拿剪刀刮去了。

老旦坐下摸他的头,看着火烧过的伤口,绷带边缘焦糊新鲜,污血和纱布烧成的灰凝在一起,半条腿肿了一圈,泛着腊肉般晶亮的光。

一个女人走进来,用布擦去杨铁筠额头的汗,对他们说:“早晨又喂了些草药,如果三天能消了肿,应该就活下来了。”

“多亏你们啦……”老旦见这女人脸上有道刀疤,崭新的,就没再说下去。

“他醒了就告诉俺。”老旦对大鹏说。见那女人还在一边,老旦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给你们添麻烦了,鬼子还在找我们。”

“大哥别这么说,你们打鬼子死那么多兄弟,我们这点活算啥?听大兄弟说你们把鬼子机场炸了,还杀了不少鬼子,也算给我们村的人报仇了!”她的眼中泪光闪烁,顺着刀疤流下去了。

杨铁筠动了一下,老旦忙看他的眼。眼珠在眼皮下滚来滚去,他又冒出一层汗来,可能在做和自己差不多的梦吧?老旦慢慢站起身,说:“吃的够吗?杨连长得好好养一下。”

“主要是野菜,弟兄们时不时能抓几个山鸡兔子的回来,眼下饿不着。”大鹏说。

回到床上,老旦精疲力尽了,像几根骨头丢在那边了似的。他勉强喝下半碗汤,眼前幻起一片星星,叹了口气,吹下木枕头上的两片枯叶,昏睡了过去。

恍惚间,翠儿在窗边晒着萝卜。午后的阳光斜进打开的窗,照得炕头的被褥热乎乎的。她撸起的袖子干净洁白,身子一伸一张,肥硕的屁股晃来晃去,那是老旦抱不住的饱满。她灵巧的双手细心地摆弄着切好的萝卜,小心排上秕子,再晾在窗外的吊台子上。她刚洗过的头发胡乱挽着发髻,发梢还在滴水,背上大片的水渍就是了,衣服于是贴在身上,光滑细腻的腰身一抖抖的。窗下是热腾腾的灶台,大锅冒着蒸汽,咕嘟咕嘟地响,棒子面的清香飘在房里黏糊糊的。他的肚子不争气地打起了闷鼓。

老旦满足地哼哼,老猫样伸着懒腰。翠儿回头笑着冲他走来。她扔掉手中的物件,一屁股坐在炕边儿,爱惜地摸着他的头。她玩笑般掀掉他的被子,嘻笑着说:“旦儿啊,醒啦?昨晚儿个服了不?日头都偏西了你都爬不起来,驴叫都吵不醒你,呵呵……快起来,俺给你做了棒子面窝窝,栽了几个枣子,香死你!俺还掏了几个鸡蛋,一会都给你补回去,啊……呵呵……”

她说着塞进来凉凉的手,在他火烫的身体上游走摸摘,肥耗子似的绕着他那不软不硬的玩意儿。晨光里她的圆脸泛起红霞,如满是甜汁的苹果。

“还想来不?”女人害羞地问,她轰隆隆爬上炕沿,挺直身体,掀着湿乎乎的衣服……

“翠儿,别,等等!”老旦觉得有个地方漏了,流了,涌了,烫了,于是恍然惊醒了,身上热汗淋漓,是梦。

急促地喘息后,老旦轻轻叹了口气。他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梦,可为何闭眼就来?一来就那么汹涌,要么吓人,要么催泪,来了也只是折磨,折磨了也不给个痛快,只留下梦醒后更大的难过……还不如不来,平白令他叹出没完没了的气。他懊丧地睁开眼。屋子里有撩水声,仍是那俏眼的女人。她背朝他洗着什么——她总是洗着什么,要么是绷带要么是衣服,要么只是她的手。老旦这次没有惊慌,只是张大嘴轻轻喘气,这时才觉得浑身粘热,下面焐得难受。他知道一定光着,但那地方一定盖着。啊呀,梦就是在那儿结束的呦。想到它就感觉到了,这硬邦邦的东西把被单顶起个帐篷,热乎乎湿漉漉的,像半碗浆糊倒在了裤裆里。他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了,忙直起腰,抓起枕边的一件衣服堆去下面。

女人听见动静,缓缓回过头来,一副不知情的样,脸却红得像个柿子,嘴角也紧抿着,像是怕一笑就刺破真相。她刚才一定看见了,老旦想。

“妹子,俺唬着你了?”老旦憋出一句话,尴尬比沉默好受呢。

“哦……没有……翠儿是你老婆?”女人脸上褪了红,淡淡地说,然后又转身去洗。老旦看到她洗着自己的军帽。

“嗯,是俺老婆。”老旦又擦了擦汗,下面也疲软了下去。南方女人不像板子村女人那么泼辣,看她背后的腰身,窄腰宽胯,肩膀略微前倾,这是奶过孩子的样。

“妹子……你多大了?”

“下个月就二十一了。”

“哦,你男人哪?”话一出口,老旦觉得很笨。

“被鬼子杀了!”唉,老旦掐了自己一下,见她咬着嘴唇,又问,“你叫个啥?”

“叫我阿凤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当心着凉,把这碗野菜粥喝了,趁热喝了,接着睡吧。”阿凤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老旦忙接过来,味道不错,是刚才梦里的味儿么?

阿凤帮他掩了掩被单,披散的头发无意间扫过他的手臂和胸口,扫得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瞥着她的脸庞。烟熏火燎的疲惫之下,藏着俊俏的秘密。她身形如柳,走路没甚声响,可不像翠儿那样坦克般步步动地。阿凤总是低着眼睑,凤眼里一双眸子神韵夺目。那手也细滑白净的,声音更比手还要滑腻轻盈。她低下身时,丰满的胸脯鸭梨一样沉甸下来,好闻的味道散进他久不识女色的鼻孔。老旦心里一只猿猴上蹿下跳,他两只手不自然地摊在两边,绷着脸傻呵呵地呼吸,燥热烧透了他,泛上一阵上炕时才有的尿紧。

阿凤放了一包香烟在他身边,轻声说:“你的弟兄们给的,都盼着你早点好,带他们回去。”

“这地方叫什么?”老旦忙问这早该问的问题。

“松石岭。”说罢,阿凤轻巧地掀起草帘,一闪就出去了。

几天后,杨铁筠睁了眼,这烧得恍惚的人时晕时醒,红肿的喉咙咳出黄中带血的痰粒,正如女人们的说法,他死不了了。

老旦没事就坐在他屋里,等着和他说话。在医院养伤的时候,老旦很留意医护人员调理伤员的办法,自己也体验了个通透,过鬼门关的经历,过了就忘不了。那些清洗伤口,囊肿排脓,以及放血降压的活儿,多学到管用的皮毛。杨铁筠的右腿流脓不止,恶臭难闻,老旦用小刀帮他放了放,再上一些女人熬制的草药,伤口消肿加速,终于细了下去。这真是奇迹。要感谢那些女人们,她们精心研磨的土方定然起了作用。

屋外小雨绵绵,屋里鸦雀无声。杨铁筠靠在颤巍巍的床边,呆望着一屋子的战士们,他的眼无神无彩,瞳仁里仿佛只有沙子,随时都可能散开一样。老旦给他喝了一小碗温水。杨铁筠看到缺掉半截的腿,轻轻地战栗着,死死地抓着床架子。

“咱们一共闯过来二十五个……这是山里一个没路的地儿,暂时安全的!”老旦尽量说得简单,担心初醒的杨铁筠还犯迷糊。

“其他……一百多个弟兄……都没过来?”杨铁筠的声音像变了个人,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它颤抖着,躲闪着,甚至带着恐惧,这哪像杨铁筠在说话呢?老旦见他抓着床架的手不停地抖,就抓住了,轻轻说:“大多都牺牲了……有十多个弟兄原本也突出来了,因为咱俩被炸翻了,二子和陈玉茗带他们折回去救咱们,就没回来几个!”老旦越说声音越低,微带哽咽,他怎能忘了那一幕呦。

“弟兄们呐……”杨铁筠轻叹一声,像是怕泪掉下来,就闭住了眼。

“连长,老哥,不说这些了,弟兄们没个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没有你们俩,咱们又怎么过得来?大伙怎么舍得你们被鬼子捉去?二子哥见你们被炸翻了,他一下就跳车了,他跳了我就跳了,不少弟兄就都跳下去了……我们都等着你俩好了,领咱们回武汉呢!”黑牛又要哭了。

“好了黑牛,不说了,连长还累……”陈玉茗语气镇静,他永远是个不掉泪的。

二子悄悄钻了进来,攥着只漂亮的山鸡。他头上结了疤,黑乎乎的像顶着条蜈蚣。二子也不言语,笑呵呵冲老旦和杨铁筠举起断了脖子的山鸡。老旦冲他笑了笑,杨铁筠只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水问:“地图呢?”

“给丢在半道上了。不过乡亲们可以做向导,她们是从咱到的那个村子逃出来的,在这里躲鬼子,她们知道出去的路。”老旦见杨铁筠这么快就放下了自己的伤,立刻考虑任务了,对他更添几分敬佩了。

“日军有没有跟进来?”

“跟进来了一些,山很大,估计暂时钻不到这么深。”老旦说。

“这些女人……”

“就是俺说的乡亲们。”

“哦……”杨铁筠的脸色开始泛白,老旦立刻示意大家散开。

“要注意警戒,夜间不要起火……”杨铁筠说完这话,眼见着要晕过去。老旦对大家挥了挥手,大家就退出去了。他轻轻搀着杨铁筠躺下,听见他长长出了口气。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在家乡的田里割了十几亩水稻,一块块的,都是我自己割的……”杨铁筠闭着眼说。老旦木然点着头,不知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山里林密草深,日清夜静,比起那恐怖的伤兵医院,简直是天国的日子。这里吸口气都像是营养,更别说到处都有的野果野菜。有伤的安心调养,没伤的吃个膘肥。这么惬意地待了半个多月,大伙精神振奋。几个老兵深谙打猎,野猪野鸡、山兔地鼠,连穿山甲都成了锅里的美味。女人们熬的草药和各种粥汤也百喝不厌,养得士兵们红光满面。二子开始调笑几个俊俏的女人,厚脸皮的伤兵故意赖在床上。老旦的皮就像锤不烂的土地,烂成那个样子,竟也悄悄平复,胃口还越来越好。他只讨厌这没完没了的雨,到处都湿漉漉的,裆里永远都不自在,一点不像板子村那般爽气。二子每天穿条裤衩走来走去,和他说着哪个女人好看,哪个女人脚小,哪个女人的奶子最为圆润;还说有女人给找来了山里的野烟叶,等太阳出来晒晒就能抽了,另一个女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像你家隔壁的山西女人看她那爬灰的瘸腿公公。

二狗和大薛去外面摸情况,一大早跑回来,说出了山口便看见鬼子的大部队在往西边开拔,有很多飞机飞向武汉方向,看来狗日的飞机场又能用了。山口有鬼子的炮楼子,上面有重机枪,想从原路出去是不能的。老旦听着心堵,想琢磨一阵再和杨铁筠说。这么个四边不靠的地方,往哪边去都是鬼子,这可如何是好?

梅雨季节,入夜天就变凉。一场雨下了一宿,就没个完了,每天细刷子一样扫拂着山林,雨丝随风飘来摆去,时密时疏,把这山泡了个透,山上时不时有蓄积的水流冲将下来,下来的水干净透亮,带着奇怪的丝丝香甜。老旦纳闷这山这林,这么冲下来的水,在板子村非黑即黄,只带着恶心的土腥和驴马的粪臭,哪里能喝呢?

女人们看似细弱,却多是干活的好手,尤其那几个岁数大些的,胸大嘴大嗓门大,本事也大,她们能手把手地教战士们砍树削桩搭草房,柴刀抡得忽忽带风,彪悍得战士们都怕,这可是地道的男人手艺。胳膊粗的竹子砍下来,战士们一捆捆背下来削尖了,在地上打成三排结实的桩子,桩子上再搭上网状的木架子,再一层层扎上去,就成了个蝈蝈笼样的悬空房子,编的草席子盖上去,再扎上一簇簇干草,就是房顶和四壁了。战士们对这些灵巧坚韧的女人们钦佩不已,没多久钦佩就变成稀罕,稀罕再变成垂涎,垂涎很快就变作不要脸的溜舔,纷纷找着各自的目标伺机歼灭,帮她们挑水煮饭抱娃,自任了一堆干爹干哥干弟弟。阿凤定也有不少人盯着,二子就不怀好心,时常和老旦聊起她。老旦不上这个当,没事就走出去溜达,到杨铁筠那儿说说事情。他见阿凤让战士们在山脚下挖了三个很深的坑,丢入很多长满小洞的石头,蓄积起山上下来的水,能喝能用的,战士们不用在半夜到湖边打水,鬼子巡逻艇神出鬼没的,被发现就糟了。

这天,老旦一早醒来,雨还在下,山里沙沙地响,像大片的蝗虫在啃地里的庄稼杆子。窗是暗的,却是绿的,雨虽然烦,却把那些绿浇得鲜嫩。这破屋里一切都蒙着潮气,衣服和床褥发着潮臭的霉味,一拧都恨不得出水。愈合的伤口十分娇气,在这潮湿天气里奇痒难耐,身上的痒勾起了心里的痒,心里的痒弄得无处不痒。老旦抓不到挠不着,床上床下地别扭,出门更是无趣,连二子都懒得过来,谁还想出门溜达呢?老旦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天,一会……还是看看天,烟斗早就没了烟,烟叶子不得晒,早早发了霉,嘴里心里乏味如寡淡的米汤,着实没有滋味。

老旦望着一溜竹木房子,隐约听见男女的嬉笑,笑也是抠着嗓子的,不敢大过雨声的。老旦宽慰地叹了口气,杨铁筠的房子静默无声,窗也没开。老旦昨天没去找他,他需要安静,等着腿伤长好,等着心情康复,等着一个合适的计划冒出来。而死里逃生的战士们想不了这么多,他们没人比杨铁筠伤重,他们无人比杨铁筠心焦。那些无家可归的女人们早已过了悲伤,看见这些天降的男人,更觉得是可贵的希望。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竟相依为命呢。而这命也是从阎罗殿门口捡回来的,亲友与战友不断死去,他们只能在沉默里或者坚强,或者死去,或者拉着手往前走。几个兄弟已经在和女人们眉来眼去,也有的动手动脚了,开始你情我愿了。杨铁筠看得分明,却没吱声。老旦看得仔细,也没干涉,劫后余生的男女,谁在乎那扎不住的篱笆?破了就破了,弄了就弄了。大家都等着沉默的杨铁筠说出成算,条件一允许,他一定会带大家离去。带她们一起走是妄想,就像盼着麦子地里长出水稻,一个都不可能。这深山里的苟且,并非这些军人既定的命运。

杨连长呢?会稀罕上一个么?这问题颇为有趣。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猜过,女人一个个量过,竟挑不出个合适的。乌龟吃了萤火虫,老旦心里亮堂得很。跟连长可不能比!人家出身就好,读过大书留过洋,委员长身边最忠诚的部队骨干,必是将军的料,元帅的材。杨连长好像有女人,却不是乡下人眼里的“女人”,那定是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裙摆毫无皱褶、皮鞋晶亮、走路便能醉人的美妮子;美还不够,一定是读书识字,拿笔便可挥毫,细皮嫩肉里藏着大家气韵,是知书达礼的娇娃子;又美又娇也还不够,定还有三分飒爽,八成就和杨铁筠一样,抬手一枪就能敲个麻雀啥的。老旦越想越羡,站在窗前鼓着腮帮。一个女人光脚走来,披头散发咧着嘴,过去时挠了挠屁股,抠了抠屁眼儿。老旦一口气全喷了,转身时却又想起,这里有几个女人很看得过,比如阿凤,比如阿果,还比如那个半大不大的潘寡妇。这都是板子村必会抬举的姿色了,这几个也都算得上干净,阿凤尤其是手不沾泥的,衣服上有片叶子都要摘去的。那些他记不起名字的,大多是破衣烂衫的,虱子一胳肢窝的,喂孩子更不避人的,擦屁股还用草棍的。但即便如此,这些村姑仍比板子村不知强了多少,几个月洗一次澡的山西女人来了必定羞愧得跳了湖,翠儿来了也要在小竹房子里闭门思过的。杨铁筠当是不把这些女人看上眼,看几眼也是假的,那是城里人的礼貌,和看你家门口那只友好的狗是一个意思。弟兄们可是真的看,恨不得看到衣服里去肚子里去,老旦对阿凤的看更是真的看,每天都盯着看,梦里剥光了看,一天看不见心里还有些抓挠了。袁白先生说过,管天管地,任谁也管不了男人的蛋,女人的裆,男人女人爬上炕。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一日就是五千年。这边是干柴,那边是烈火,凑在一起棺材里都能烧起来。这都是两厢情愿的事,这又有啥不好的哩?一个个朝不保夕的命,一天天擦来蹭去的人,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山沟子里的国仇家恨,压不住肚子里的烈火干柴。阿凤日日来照料自己,伤都好了她还是每天过来,而自己见了阿凤,也是个心里长草毛糟糟的,她一推门进来,就像鸡毛掸子捅进心里了。

让纪律喝尿去吧!今天她会来么?

阿凤帮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从不主动说话,不管把他弄疼了还是舒服了,她只是看着伤口,脸上就算红白黑绿地变来变去,也只看着伤口。她断不会问一句什么,大多是老旦说一句她答一句,老旦问半句她就答半句,老旦胡问一嘴,她也胡答一嘴,答完了该答的也就没什么了。老旦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总想多和她说说自己的……光荣。他身上那些伤疤,有枪眼儿有刀口,还有烧的呢。他一直等着她问出关于那个伤疤的故事。但她从不,那些伤疤就像蚊子包一样不值一提。而老旦却看见她的痕迹,她低头摆弄时,时常露出胸前奶间那条红色的蜿蜒下去的胎记。老旦常想象它的长度,将它想成红色的带子河,翻山越岭地流到一个隐秘之地。想到这结果时他血流加速,呼吸仓促,手心也出了汗,七八个兔子在心里乱蹦。他大腿内侧有个洞穿的枪眼儿,不知哪个鬼子打出这么玩笑的一枪,再抬一寸老旦就成了小旦或是扁旦。这地方好得快却痒得很,每次阿凤要收拾它都会深吸口气,小手抓耗子似的小心探下。每逢此刻,老旦埋伏在旁的东西就起身敬礼,隔着裤衩和她打个招呼。这感觉顶得上两针麻药,盖住了换药的疼,驱走了心里的痒。阿凤每次定看在眼里——躲也躲不过去啊,就像老旦躲不开阿凤那条胎记。虽不言语,阿凤的脸会浮起红晕,手脚反倒麻利起来,并不会如老旦的期望那样碰触什么。老旦不说话,她就不搭理,换完药就收拾篮子走人,出门的时候也就是笑笑,像对他笑,也像是对这房子笑。最近天气潮,洗过的绑带她便挂在屋里。关在屋里也干不了,她自己的衣服也是湿乎乎的呢。

老旦正想着,竹门吱呀就响了,阿凤拎着筐钻进来,穿着绿色的露肩对夹小麻布褡裢,下面是条灰色灯笼裤,她对他笑了下,在桌边放下了手里的筐。

“又来了……”老旦说。

“嗯,来了。”她笑了笑。

“差不离好利索了。”

“嗯,再看一眼,天儿不好,怕复发。”

“真劳烦你……”

“不说了,躺下吧,再换一次。”阿凤在盆里倒了水,洗手。

老旦坐在床上,脱去上衣,撩起肥大的裤腿。

“这儿还有点肿。”阿凤摸着他背后一处,抹了抹,按了按,用一块小布擦着。

“没啥事了,就是自个挠的,你莫再费心了,俺可以收拾自己。”老旦挺直了腰。她的手在几个疤上游走。他知道她会怎么摸,先是后背,从上到下,然后是腰,然后是腿,最难堪的那处总放到最后。

“天气不爽快,口子容易烂,你别老挠啊。”

老旦应了一声,说:“这次小意思,俺在武汉伤得重,肿得多了十几斤肉,绑得像个粽子,不也活过来了?俺命大着呢!”老旦故意扭着脖子,摆出神鬼不畏的劲儿。

“这儿什么药都没有,见那大黑蚊子了么?毒大着呢,在你伤口上叮几下,肉就会烂的!”阿凤第一次自己说这么多,老旦暗喜,忙不住地点头。

老旦上半身的伤口都结了痂,有的已露出白嫩的新肉。腰上那个弹片钻的小窟窿凹了进去,瘪进去指肚大一块儿。虽然有脓,毕竟合了口。唯独右大腿下侧方这个仍然肿胀,窟窿不大却难伺候,虽然摸得到,老旦却看不着,脑袋总不能伸到裆里去。裤子揪上来,那里撅乎乎的像个小嘴,仿佛和谁怄气。老旦知道做梦时常不老实,挠那玩意的时候顺道就摸过来,长好的又抓烂。这无关大碍的伤口并不影响那玩意儿,动不动就撅起来,更别说被阿凤在旁摸那么几下。

“阿凤,你们住在一起,听谁的?听哪个大姐的?”老旦见她要下手了,忙问句别的话,“都是女人,会不会也有个头儿?比如俺们杨连长?”

“哪有啥头儿,女人和男人不一样……”阿凤顿了下,又说,“男人的事命令着来,女人的事商量着来,商量不通,就各来各的。”

“俺们好利索了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老旦说。

“不是麻烦呢,你们在这儿,我们心里倒踏实,原来每天哭丧个脸,哪也不敢去,什么吃的都逮不着,你们来了是我们的造化。”阿凤给伤口上用酒擦了,糊了层草根子药。她用布轻轻地划着边,擦去流下来的药糊。

“你有娃么,阿凤?”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老旦忙转移注意力,可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有两个,大的前些年得了病,没救过来……小的本来这次背进山来的,鬼子在后面追,我们拼命跑……”阿凤说着说着住了口,手也停了。老旦顿时不知所措,可又不能沉默,她就要倒出心里的苦,要拿个盆子接着。

“路上俺觉得好像中了一枪,当时只顾拼命跑,没敢停下来细看。好容易歇口气,放下来孩子,摸着子弹就钉在我的背上,挨着脊梁骨没钻进去,可孩子竟已经死了……”阿凤两手绞在一起,头含在胸口上,浑身抽搐起来。老旦看见了她的眼泪。

“他连个气儿都没出就死了……他还替我挡了子弹啊……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挡呀……啊啊……”

阿凤猛地哭起来。老旦的心也跟着栽了个跟头,他受不了女人的眼泪,痛恨自己为啥哪只驴叫牵哪头,把她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里怯怯的。阿凤一反常态地大哭,让他浮上新的不安,似乎看到翠儿背着有根奔向山上,后面的鬼子乱枪齐发。他不敢再想下去,双手也抖个不停,见阿凤满是眼泪的手就在一旁,便笨拙地捉了,抱着那只手也哭起来。阿凤只抽了一下,却没有拒绝。这手冰凉,却满是滚烫的泪水。见他哭了,阿凤倒不哭了。

“大哥……别……”阿凤说,她的手乖乖留在他的双手里,并没有别的意思。

老旦被她的话叫醒,抬头时抹掉了泪。他见女人脸上湿痕密布,就伸手去抹。阿凤低着眼避开了,右手去推老旦。老旦再不犹豫,一把便抱住了,拱在阿凤的胸前。阿凤大惊,却没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头。她的褡裢是湿透的,她一双奶子被紧紧地压在这满是伤痕的头上。他听见她心头乱跳,呼吸起伏,嗅到她温暖的味道。挣扎之间,他感到脸上火烫,不知为何已泪如泉涌,它们热辣辣地浸满了她的胸脯……

二人相拥而泣。阿凤捧着他的脑袋,抚摸他头顶的伤痕。他的手掐进了她光滑的背,他们向对方无声地敞开着。

“老哥!”门口有人轻声喊道,是陈玉茗。

二人弹簧般地跳开,老旦一头撞在床架上,军刀和烟锅叮当乱撞,腰上的伤口险些又崩了。

“啥事?进来!”老旦用被单胡乱擦了把脸,大声问道。

“有鬼子!”帘子掀开,陈玉茗的脸却没进来,说完帘子就合上了。

老旦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忙跳下来穿上衣服,摘下刀枪要往外走。动得猛了,头就晕了。阿凤扶住他的胳膊。老旦惊讶地看着她,这女人眼中溢满柔情,泪水比雨水还要清澈。

“小心点儿,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复常态,慢慢地帮老旦系上皮带,又用手摸了摸她刚才掐过的地方。他感动极了,拿出牛角梳子,梳着她散乱的头发,见她羞得笑了,便将梳子放在她手里。

“收好喽,俺要是回不来,就算是个惦记物了……别怕!”不等她说话,老旦就掀帘子出去了。

战士们拎着枪等着他。陈玉茗见老旦出来,立刻招呼大薛和二子过来。

“大概有七八个鬼子,背着东西,正在往这边来。”大薛喘着气说。

“在搜咱们?”老旦问道。

“不像,就几个人,也没有重武器,都是步枪。”二子一张脸全是汗,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望出去四五里地,后面也没有。”二子看了眼大薛。

“我也没看到。”大薛说。

“才几个鬼子……过这儿来干什么?”战士海涛一头雾水。

“要不……别招惹,放他们过去?”二子惴惴地说。

“不行!他们只要上了这山,必会发现我们,那可就被动了!”老旦说完,看了眼立在屋前的阿凤。

“去干掉他们!”背后传来杨铁筠的声音。这是他原本的声音,如从前那样镇定。他单腿站在满是泥巴的地上,一手支拐,一手捏着半支烟。

“连长你咋出来了?别淋着,你的伤口动不得,俺们应付得了这几个鬼子。”老旦忙过去要扶他。杨铁筠摆了下手。

“大薛画个图,让我看看他们在哪。”

杨铁筠的脸像打了黄蜡,半个月瘦去一圈,胳膊下的拐杖颤巍巍的。他哆嗦着抬起烟,费力地吸了口,吐烟却很从容。他看着大薛在泥地上画的图,雨水从紧皱的眉头流下。他的拐杖扎进泥里,浮肿的独脚泡在一个小水洼中。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在思考,看了图,他立刻说:“不是来找我们的,走得这么暴露。但也不能放任他们,否则祸不旋踵。”他抬头看了看天,舒展了眉头说,“这雨天好,正好打个埋伏。”

“俺带人去,你等消息。”老旦还是扶了他一下。他半个身子是凉的。

“抓两个活口,咱们要想办法出去,切记!”杨铁筠盯着老旦。

弟兄们拿起枪,披上伪装,一下子又变成军人了。老旦在犹豫要不要带上军刀,见二子在往身上挂着手雷,竟紧张起来。见老旦在看他,二子苦笑了一下。老旦不明白他的苦笑,只点了点头。女人们熄灭了炉火,拿出竹叶包好的菜团子。战士们快步奔向苍郁的大山,快拐过山坳的时候老旦回头望去。阿凤正站在竹房的台阶上看着这边。雨已停歇,乌云却还没有散尽,几缕单薄的阳光钻过云隙,落在松石岭的山上树上和水上,也落在阿凤裸露的肩膀上,那两条光洁的胳膊细长喜人,像板子村老人们说的能在月圆之夜成仙的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