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透风的墙,板子村也是如此。

汉奸刘屡次在半夜跑去翠儿房里的事很快被人发现,到底是谁先看见的并不重要,反正是“有人”看见了。大家都说是听来的,张三听李四,李四听王五,王五听陈六。当全村人都知道了后,走出门的翠儿也知道了。山西女人早就等在门口,做出“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而我并不信”的表情,将翠儿推进房内,惊讶地看着翠儿用手撩起头发。

“好了?”

“嗯,好了。”

“咋就好了呢?”

“反正好了呢。”

山西女人立刻将汉奸刘和翠儿的病体康复联系在一起。“是汉奸刘治的?”

翠儿心里一惊,情知她知道了,全村人定是知道了,这事再瞒不过,但屋子里的事黑灯瞎火,自不能全然道来。

“是啊,他家是老针灸,每天要在午夜扎针,连着三天便好了。”翠儿夸张地抡着胳膊,自然地笑起来,“你的腿脚不是也不好?让他也给你扎扎?”

“哎呦,我可不敢,午夜来扎俺,你是胳膊我是腿,那不是要脱裤子?”山西女人撇着嘴揪了揪裤带。“真的好了么?”她又伸出手握着翠儿的手。

这是三个灿烂的晚上,翠儿清楚看到木头一样的双臂慢慢恢复,一截截重新生长,直到能抱住汗流如雨的汉奸刘,在他背上抓出鲜红的印痕。这是奇怪的治疗,翠儿对此感激不尽。而于治疗之外,那些话说着脸红。他们仍是十分客气。

“好了好了,胳膊好了……”翠儿最后一晚说。

“还没好利索,闭上眼,晕一下,再晕一下……”汉奸刘急速起来,腾跃起来,翠儿看到他并不丑陋的面庞在眼前晃荡。她悠悠地忘记自己,回到熟悉的身体中去,觉得自己是一壶将开的水,就要顶翻壶盖,喷出呼呼的白汽,发出尖利的声响。她果然要晕过去,晕得一切都要散掉了,碎掉了,化掉了。房顶出现密密麻麻的光点,由点到片,闪电般跳耀着,轰鸣着,她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它击出自己全部的幻觉,击穿了她嘶叫的耳膜。

“好了,这下好了……你好了……我也好了……”汉奸刘喘着气说。

“谢谢你治我的病。”翠儿抱着他说,“累着你了……”

“不累,我好久没这样了。”汉奸刘似乎流下了泪,但她不确定,也可能是汗水吧?

翠儿穿好了衣服,汉奸刘已在炕下趿上了鞋,翠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抬手擦汗的感觉好极了。

“这病会复发不?”她问。

“应该不会……翠儿,那个事儿,别断太久,女人性阴,断太久了生百病。”汉奸刘坐在屋里,斜挎着他的盒子炮。他看翠儿的眼神与刚才不同,和这三天也不同。“反正我在,要不要在你,我去了……”

汉奸刘站起身,慢慢戴上帽子出门。翠儿忙跟出去,却觉双腿酸软,如履荷叶。她情知是怎么回事,不由羞红了脸。汉奸刘的话没法回答,她亦不知能否就这么“断”下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三天真是太奇妙了。

山西女人一天都盯着翠儿的胳膊看,没事就摸着她的手。“翠儿,咱俩做的那两件儿衣服好了,今天有集儿,你能不能去取了来?我今天要带石头他娘去西堤北看眼睛,她的眼越来越看不见,只有西堤北的钟先生是个懂眼睛的。”

翠儿踌躇片刻,觉得并无不妥,衣服已经做了那么久,是要取回来。也正好还没带孩子去过集市,走一趟就当玩儿,还能买些东西,便答应了。

出村子时翠儿小心翼翼,悄悄找着永远戴着帽子的汉奸刘,却没找到。凶煞一般的本间宏挎着刀走来走去,但他只是摆出那副吓人的样子,你走便走你的,该在本子上写啥就写啥。翠儿写了去处,拿了路条,便带着孩子上路了。

艳阳当头,深秋的原野美不胜收。翠儿走得心情爽朗,脚步轻快,两个孩子在宽阔的大路上追打。翠儿享受起这幸福来,一路都在摸着手和胳膊,像是怕它们再度失去知觉。这本能的害怕又勾起对汉奸刘在黑暗中的记忆。那是惊讶的,美好的,感动的,也有些难堪和辛酸的,但总的来说仍是……难忘的。他不如老旦那般粗长,却耐心如拉磨的驴,他可以一个动作没完没了,结果和老旦也殊途同归。她一想起这些便羞红了脸,同时感到奇怪的羞耻。关于老旦的记忆正在被慢慢挤走,李二狗和汉奸刘都留了一段什么在她的脑子里。这十分可怕,翠儿咬着嘴唇,后半程走得心惊胆战,她一个劲儿唤着两个孩子小心,说你们的爹要知道你们这么疯,一定打烂你俩的屁股。

也许是天气好,集市上人流滚滚,周围三乡十八村的人像是都来了,鬼子和伪军多了几倍。进集市要看各村的路条,出集市还要盖个小章,甚至集市的茅房门口都站着伪军,捂着鼻子盯着出入的人。翠儿惊讶于鬼子的细致,看这样子,田中还不算严重的……神经病。翠儿还看到几个便衣,说是便衣,贼一样的眼神说明了身份,真的贼哪敢来这儿。鬼子抓八路严,抓匪盗也不含糊,集市上偷一块豆腐,八成就拉出去毙了。

翠儿拉着两个孩子东瞧西看,两层的煎饼果子,夹熏肉的葱花炒饼,羊肉卤的荞面疙团儿,韭菜鸡蛋的生煎合子,酸辣汤里泡着驴肉火烧,大黑锅里炖着带筋儿牛肉,可以吃的面糖人儿,叫得山响的蝈蝈车。有根吃了这个还要吃那个,吃一口便喂给馋嘴的有盼。翠儿让两个孩子放开吃饱,再买了花生杏干和刚结下来的鸭梨。等他们俩折腾得差不多了,一粒瓜子都吃不下了,便拉着他们来到做衣服的铺子。

两件衣服早就做好,掌柜的给她包好,问要不要再看看新来的布,秋天就要到了。

翠儿犹豫着,今天买的东西不少,她不想让村里人觉得自己突然有了钱,任何容易暴露底细的念想,都必须加以克制。可掌柜的并不想放她走,他走出柜台,拉着翠儿的袖角,指着帘子后的里屋说:“去吧,有人在等你。”

翠儿一颤,看着这只见过两次的掌柜的,掌柜的不再理她,去逗两个孩子,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糖果。门口坐出去一个梳分头的后生,跷着腿看着来往的人。

翠儿忐忑地掀开帘子,走入一段完全没光的长廊,拐了两个弯便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有一方古老的石桌和木头凳子,凳子上坐着下巴长出一截的李好安。他穿戴成小二模样,正摆弄着十几卷新来的布。

“翠儿来啦?到里面挑,更多。”他向里一指。

翠儿一言不发,她知道屋里是谁了。走进去后,却见一张桌子旁有两三个人,郭铁头坐在一边,中间和左边的都是没见过的。郭铁头笑着起身,走到翠儿身后关了门,推着她的肩膀说:“坐吧,给你介绍一下。”

翠儿便坐了,郭铁头也坐下了。那两个人淡淡地看着翠儿,似乎郭铁头不介绍,他们便不准备张嘴说话。

“这位是县大队的牛队长,这位是区党委的王同志。”郭铁头指着二人说,他又指着翠儿,“这就是俺说的翠儿。”

“翠儿同志,你好啊!咱们终于见面了。”中间的王同志说。他几乎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是嘴巴歪着在说话,“郭队长和我们说过你的事,板子村那一次行动,多亏了你的配合呢。”

王同志这才探过一只手,翠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郭铁头忙做了个握手的样子。翠儿一笑,和王同志握住了。她决定暂不开口,炮楼那事仍是一团雾水,多听少说自是没错。王同志竟然以同志来称呼她,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呢?

“翠儿同志,因为你的配合,我们沉重打击了田中一龟及其汉奸部队,但可惜的是,进攻的国民党游击队没有和我们步调统一,独自冒进,被田中一龟打了埋伏,损失很大。”

牛队长的话验证了汉奸刘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些八路游击队并没有参与进攻板子村炮楼了?

“国民党那支游击队太不懂事,他们的队长总觉得能耐比天大,既不接受我们县大队的收编,也不和我们区委的抗日统一部署相协调。这一次像是要抢功劳似的,我们还没到,他们却先开了火……”郭铁头颇有意味地看着翠儿。翠儿低头看着手,她明白了郭铁头上次的意图,他就是要让国民党这支游击队被鬼子干掉,这才让她将消息透露给田中,那晚上郭铁头根本不会带队去攻打炮楼。想到此翠儿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着郭铁头,郭铁头眯缝着眼看她。翠儿又看王同志和牛队长,这两个人或许并不知道郭铁头的把戏吧?

但她不能说漏,翠儿知道这事的深浅。郭铁头的把戏如此阴险,此人更知道她在李家窑的一切,断断不能得罪。想到此,翠儿说:“是啊,那天真吓死了,还以为是咱们八路被鬼子埋伏了,俺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田中让俺们去认尸体,俺的腿都吓得走不动了,好在没一个认识的。”

翠儿仔细挑着话,时不时看郭铁头一眼。郭铁头看来很满意,接过话说:“也怪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翠儿将炮楼的基本情况都和我说了,我们很清楚那里面的状况,下次再行动前,还是要让翠儿多打听点儿,这样把握更大。”

翠儿暗暗吃惊,我哪里和你说了炮楼里的事?这不胡嘞吗?

“我的建议啊,两位首长,是不是可以发展翠儿同志为我们的游击队员了?我们很需要她提供的消息,翠儿人仔细,也踏实,孤零零一个人的,也需要咱们组织照顾。再说了,俺和他男人都是被国民党抓去过的,也算是患难之交呢。”郭铁头轻松地说着,还没等翠儿插嘴,他又说道,“翠儿,炮楼子里那个汉奸刘和你关系不错吧?我看可以试一试发展他,听说他治好了你的病?是真的吗?”

翠儿心里抖索起来,这消息竟到了郭铁头耳朵里。

“是,俺的胳膊前些日子动不了,是他给俺治好的。”

“依我调查,这个汉奸刘并不是坚定的汉奸,如果翠儿努力一下,或许可以争取。鬼子大部队就要从板子村口过了,机会难得,两位首长,我觉得可以让翠儿试一试。”郭铁头像是说完了,端起缸子喝水,甩给翠儿一个要说点什么的眼神。

“那要看翠儿的意思了,我们队伍都是自愿加入的,加入游击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只是为了抗日民族解放斗争,这事情有危险,但是也有荣耀,我们也了解了你的背景,你娘家人全死在鬼子手里,丈夫八成也是如此,除了没有战斗经验,你完全符合我们的基本要求,翠儿,你愿意吗?”牛队长体壮如牛,说话倒轻言细语的。

“如果愿意,今天便可以加入,我们区委正在发展一批新党员,郭铁头同志和我们推荐了你,你如果愿意,两件事可以一起办。”王同志补充道。

“成,俺听郭队长的……也听两位首长的。”翠儿轻声说,“俺是想给父母报仇……也给男人报仇。”

天知道,翠儿说这话的时候辛酸无比,但比心酸更令她难过的,是无可奈何地滑入今天这危险的境地,这并非她的愿望,只是她必须接受的现实。两条路都有看不到的凶险,或许也只有这么咬着牙前进,才能让自己忘记那些可怕的过往。

“俺愿意。”这一次,翠儿是咬着牙说的了。

随后,王同志和牛队长便先走了,屋里只剩郭铁头和翠儿。翠儿一下子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往下落。郭铁头定是预见到了,也不说劝,只靠在椅子上抽烟,等她落完了眼泪,郭铁头说:“好了,以后咱们是同志了,公事私事要分开。既然加入了游击队,就要以游击队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要记着时刻都是在工作,记着咱们的使命。这也是一条下不去的船,除非等到抗战胜利,这话你能懂不?翠儿?”

“能。”翠儿擦去了泪,认真听。

“鬼子的伤兵队伍将来可能会从咱村口的路经过,都是前方攒下来的。他们每个月都往后运,原来的路被伏击了几次,将来很可能走这边。情报还不准确,但我们要做好准备,抓住这次机会,打个大的埋伏。”

“就在村口打埋伏?”翠儿担心道。

“不能那么打,炮楼和沿途日军营地一定是重兵把守,他们要负责护送。具体怎么打要听指挥,这事儿那个汉奸一定知道的。”

“那俺能咋办?去套他的话?他就是知道,俺怎么能问这事儿呢?一问他不就怀疑了?”翠儿皱眉发愁,她畏惧去做这样的事。

“你们都热乎成那样了,不信你问不出来,实在问不出来,到时候我有办法。”郭铁头拿出一小包东西交给翠儿。

“这是啥?”翠儿打开看,见是一颗小小的药丸,黑黑的、油油的。

“这是颗毒药,吃下去就死,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或者给敌人用,或者给自己用。”郭铁头见翠儿脸色变了,笑了笑说,“你别怕,每个队员都有,这是规矩……一般也用不上,还没有游击队员用过,在你身上可能更用不着,这东西早晚也是用给敌人,比如田中,比如汉奸刘,他是叫汉奸刘吗?”

汉奸刘在郭铁头的嘴里只是个汉奸,但在翠儿心里却是个人。她略带厌恶地看了眼郭铁头,嘴里说:“是,他是叫汉奸刘,大伙都这么叫他。”

“多和他处处呗,俺也可以把他抓了吓唬一顿,但这样效果不好。”郭铁头抱着胳膊歪着头,那样子像早知道翠儿做了什么事一样。

“嗯,处处呗。”翠儿无所谓地撩了下头发,“他人挺好,心重,嘴上说喜欢日本人,心里未必,方法要是用得好,八成能问出点儿东西。”翠儿说着自己都不懂的话,“他在炮楼还是蛮自由的,出出进进都随意,田中对他肯定挺信任的……他知道有八路……嗯,他知道有八路……”翠儿说秃噜了嘴,已经不知道在说些啥。

“上次的事,你是告诉他的?”郭铁头打断了她。

“是,俺总不能直接敲门去找田中吧?”

“他咋说的?”

“他让俺把话烂在肚子里,跟谁都别说了,他自去处置了。”

“炮楼明显加强了防备,田野里还有伏兵,他定是告诉了田中。”

“嗯,他告诉了,后来他和俺说了。”

“咋说的?站着说还是躺着说的?”郭铁头一脸坏笑。

“这你别管了,俺问你,你是故意让那些国民党挨杀是么?你根本没想打炮楼?俺看两位首长也不知道你这鬼把戏。”翠儿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翠儿意识到对抗的重要,畏惧郭铁头毫无意义,他的肮脏事也在自己这里掖着。她已经是八路了,要用八路的脑筋做事了。

“他们是一帮吃独食儿的,不稀罕抗日统一战线,有钱有枪也不给俺们,区委建议统一收编,联合抗日,他们还曾经武力反抗,真不识抬举。”

“那你就借刀杀人?”翠儿阴阴地说出这话,自己都吓得哆嗦起来。

“翠儿,抗日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但也是有策略有方法的战争,国民党接受共产党的建议,形式上实现了全民族共同抗战,但他们从来都不是真心的。去年年底他们在安徽那边发动了事变,杀害了我新四军和八路军八千多人,抓了新四军军长,杀害了新四军政委。翠儿啊,对国民党要防着,有时候他们比鬼子还要坏……”

翠儿没听过新四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想必是和八路差不多的。郭铁头说的这个事变她更不知道,但她隐约明白,这些都是她无法在短期弄明白的事,为这些事揪心生气,实在是无聊之举。几年下来,郭铁头已经不是那个装疯卖傻的二流子,他已经是个阴险狡诈还颇有力量的八路游击队长,而她已经成了他手下的游击队员,各种猜疑只会令自己陷入不测,郭铁头能以如此手段除掉异己,又如何不能干掉自己呢?

翠儿想明白了这事,脸色便和缓起来,甚至笑了起来:“那是你的事,俺不管,你总是有理由的。就是哪天俺家老旦要是回来了,你可不许当国民党给收拾了。”

“嗨,你这说啥呢?俺和他一起被抓去的,怎能对他下手,再说了,等他回来,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那可真说不准。”郭铁头又想抽烟,却装回去了,他看了看门外,站起身来。

“行了,时候不早了,俺先走了,记着,任何消息都送到这儿来,掌柜是咱的人。如果有特别急的消息,你就在屋顶上晒一大串玉米棒子,我们就看见了,就会来找你。”

说罢,郭铁头也不寒暄,蹬蹬几步便出了门,院子里脚步轻快,眨眼便没了动静。翠儿缓缓起身,眼前有些眩晕,闭了下眼再睁开,屋中状况竟陌生起来,一边放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正被射进来的阳光照亮,它们的绚烂打动了她,像看见一种奇妙的未来,它们将如彩虹一样伸张开来,带着未知的危险,也带着铺开的神秘。

山西女人穿着新做好的衣服,惊讶于它的合身。她非逼着翠儿也穿上,两人站在一起,有根说像一对阿姨。翠儿分了些东西给山西女人,说那些钱都是从娘家的废墟里掏出来的。这理由可信,它令山西女人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翠儿给汉奸刘买了香烟,觉得单调,她不知道还能给他买些什么,看见有人戴着带檐儿的帽子,才想起还能买这个。进村的时候没看到他,翠儿便抓住个维持会的小兵,给这孩子留了烟,让他传话给汉奸刘。

听说田中一龟和本间宏都去了城里,带走了汉奸刘,难怪一些维持会的在村子里转转悠悠,摸三摸四。但也仅此而已,无非是在乡亲家里蹭杯水喝,煮个棒子,趁机摸摸女人的手。这倒也好,不少人家还希望他们光顾,他们带不来侮辱,却能赶走寂寞。伪军里颇有几个长得俊些的,他们喜欢去郭家那一头,那边十七八的黄花闺女开始成片长成,如翠儿和山西女人一样的寡妇多在谢家这边,自是受够了鄙夷的白眼。

“听说郭三手家的女子被他们睡了,还是轮着睡的,他郭三手五十多的人了,连个屁都不放,还给人家煮棒子,这老头子你说傻不?大伙问他为啥不拦着,他说太君得罪不起。你说这人要傻成啥样?连鬼子和伪军都分不清。”山西女人说。

“不是分不清吧?是装得分不清吧?”翠儿对付着说,“要真是他们来找你了,你咋办?”

“找我?那能咋办?上吊呗。”山西女人说。

“你倒是个虎气的,这就上吊了?你还嫁给过汉奸呢。”

“石头?那不一样,那是被逼的。”

“有啥不一样,你以为他们就不是?”翠儿憋了气,话里带着呛味儿。

“那还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山西女人闭了嘴,究竟哪里不一样,谁说得出来呢?

傍晚时分,汉奸刘回来了,他在炮楼吃了晚饭,在暮色爬上屋顶时敲着翠儿的门。

“翠儿,翠儿。”他放声叫着,已无曾经的鬼祟。他一敲门这一条街都安静下来,只听见火炉冒烟的吱吱声。

翠儿忙开了门,也大声地迎着,说着想了无数次的客套话,吃了吗?渴了吗?院子里坐还是屋里坐?哎呦您又晒黑了。

当然是屋子里坐,还要掩上门呢。翠儿知道他有话说,就让两个小子到院子里去玩。

“鬼子要开始大搜捕了,也叫扫荡。”汉奸刘点着烟说,“别给我买东西了,容易招人怀疑。”

“你还有人怀疑啊?这村子里除了两个鬼子,不就你最大么?”翠儿说。

“那没用的,鬼子疑心越来越重,他们谁都不信的。”汉奸刘叹了口气。翠儿第一次听他叹气。

“咋的啦?扫荡有啥不好的?抓坏人呢。”翠儿装傻道。

“乱杀人就不好了,八路是有,各种土匪是有,动不动就杀光一个村子,这成什么了?战争也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们以前说的不一样。”汉奸刘抽出根烟,翠儿抢过火柴为他点,第一根没点着,她又划了一根,火苗慢慢张开,翠儿小心地捧到他的烟前。

“那……俺们村子会不会……”翠儿害怕道,这害怕是真的,她必须知道更多。

“目前板子村还不在计划里,但按照田中最近的状态,不好说,那个本间宏更不对劲,我看他脑子有些问题。”汉奸刘转着烟,弹下一小截灰,他的眼睛上满是汗渍,都结成了白白的碱。

“打炮楼的人都弄死了,他还担心啥?”

“那些不是八路,田中心里清楚。”汉奸刘慢慢抬起头,眼镜片后是一抹令人畏惧的光,“翠儿,你还知道啥?”

“俺?俺能知道啥?”翠儿慌乱起来,搓着胖乎乎的手。

“咱俩都这样了,你还要瞒着?”汉奸刘摘了眼镜,揉着他发红的眼,“上次我就知道了,翠儿,你真以为鬼子能信你的话?你连我都瞒不过。”

“俺,没有瞒啥呀,你多想了……”翠儿强自镇定,但仍感到脖子发烫。汉奸刘凑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抓住她一只手,他只这样看着她,瞪着她,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地躲开。可他并不让她跑,猛地一把抱住了她,手像火烫的黄鼠狼,跐溜钻进她的衣下。翠儿登时觉得被他攥了个结实,奶子热辣辣地鼓起来,全身脱力般没了力气。

“俺真的是没有瞒你,都是听来的……你说的俺都信,俺说的你却不信……你救了俺,又要了俺,俺还能跟你扯谎?你想要就要,别挤对俺了,别当着孩子……”翠儿不知哪里来的定力,瘫软之际仍咬紧牙关,她知道身体在膨胀中湿润,在湿润中瘫软,可耳朵里一个坚硬的声音告诉她:汉奸刘是个汉奸,是个敌人,是个……任务。

“你再做任何事,田中都可能屠了村子,八路算计国民党,你以为鬼子看不出来?本间宏是个愣头青,田中可是个有脑子的。你要知道任何事,提前想好后果,有任何动作之前最好问问我。我是汉奸,可是个不想看鬼子杀人的汉奸,更不想看他们杀鬼子而让鬼子杀了全村人,到了那一天,我的罪也就大了。”汉奸刘抽回了手,又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等一下……”翠儿站起身来,看着汉奸刘那张亲切起来的脸。他充满了期待,甚至带着一点点……委屈。可翠儿还是说了一句令他失望的话。“帽子……”她指着桌上。

汉奸刘拿起帽子,看了她最后一眼,也没有说谢便去了。

翠儿咬着嘴唇看他推门离去,胸怀一下子空荡荡的,凉飕飕的,像被他掏走一块。屋里仍流动着他鼻息里喷出的烟,连同那声叹息一样绕着不去。地上的烟灰仍是一卷卷的,翠儿拿脚踩了踩,再挪开时,它们便和脚下的泥土一样了。

翠儿那天又睡不着,她揣摩不透汉奸刘话里的意思。窗户纸好像就那么薄薄一层了,但捅破它似乎就要房倒屋塌。翠儿又懊悔起自己的勇气,汉奸刘都表了态了,给他个瓷实话似乎有利无害。任务硬邦邦地压在头上,拿不到就白瞎了。

虽然一夜疲惫,翠儿却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和汉奸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事从治病开始,说是治病,其实滚到一块儿了,虽然滚到一块儿是治病的手段,但毕竟是滚到一块儿了。汉奸刘的爹如此治好了他妈,于是就有了汉奸刘,治这个病看来必然要治出点儿什么,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治了她的胳膊,也治了她空落落的心。女人的心是屋角的米缸,必须塞得满满的才踏实。

想明白这一层,汉奸刘的意思便明朗了。他给自己治病,那是带着一份……情意的,就像他爹骑上他娘一样,没有这份情谊,这男人卖不出这份死力,而治好之后走到一起也像是顺理成章。可为何自己总对此视而不见,非要立起一层模糊的墙,躲在这墙后面和他说话呢?汉奸刘最后那一抓,看似威胁,实则是这情意的摊牌,是进是退你说个明白,是不是一家人由你定夺。那一下将自己的魂都抓跑了,也将老旦的影子抓没了,他甚至将藏在身体中的那份羞耻都抓碎了。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抛开任务不说,他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