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群,我们非要等江团长回来再走吗?”

“你是想……?啊,那倒也没有十分的必要。”

上午十点的阳光灿烂地照着。公母山方向枪声沉寂。猫儿岭岭脊线上那柱由炮火打燃的黑烟已经熄灭。放眼望去,山上山下的亚热带雨林苍翠可爱,闪闪发光。两位记者并肩走在营地一侧的林子里,脸上的笑意轻盈如同微风,同样明净的眸子里各自沉淀着动人的情思。他们就要离开前线了,岩洞里,行装已准备完毕;岩洞外,一辆拆去伪装网的吉普车随时可以送他们启程。为了这次旅行,两人还都换了服装:肖群是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白帆则是一袭雪白的长裙,外加一件质地缝工都很考究的米色风衣。——后者还精心化了淡妆,像过去每一个日子那样娇艳动人,让能够重新注意到她的肖群心中泛起一丝柔情。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走进一片战区的林子,突然又都感到一点恋恋不舍。

半个月的战争过后,肖群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他脸黑了,瘦了,却显得更有精神。战争打响的当天夜里他同江涛去了634高地,第二天便详细报道了头天发生在632高地地区的战斗。从这一日起,他几乎天天泡在前线,白天采访,夜里写作,战争尚未结束,一大批报道战况和英模事迹的新闻作品已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重大反响,肖群这个名字也和那些英模的名字一样,受到人们的广泛注意。某一天深夜,报社的一位同事通过电话告诉他,有关方面已有意将今年中国新闻界的“普利策奖”授给他。自从走出校门当记者,肖群就把获得这个新闻界的“终生成就奖”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又觉得它可望而不可及,今天他有希望得到它,却猛然意识到它对自己已经不再重要了。

像许多人那样,对于自己内心深处发生了怎样深刻的变化,肖群并不十分清楚。这场战争给了他太多的东西。半个月前他是带着各种功利的目的来到猫儿岭的,一旦战争打响,面对着每日的厮杀、眼泪、鲜血和死亡,他的全部身心不由自主地投入进去,经历和体验的就完全是战争本身了。他为前沿的胜利而兴奋,为每一位烈土的牺牲而悲痛,常常一边写作一边泪如泉涌,像一位真正的战壕里的士兵那样完全进入了战争状态,那些附加在战争之上的东西就一点也不挂在他心上了。他并没有意识到,就在他经历和体验着战争的庄严和壮丽、士兵的英勇与忠诚的同时,也还经历与体验了战争的沉重和残酷,从而不自觉地改变了对战争的全部认识;他自己也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同今天能活下来相比,战前他渴慕的那些“成就”根本不值一提;以往他总认为战争生活才是激动人心、可歌可泣的,和平的日子既平庸又琐屑,毫无意义和价值,现在却觉得:即使和平年代的一个最普通的日子,也是无比美丽、充满诗意、可歌之舞之的了!现在他和白帆的使命已经结束,他就要返京与家人团聚,内心里涌满的不仅是欢乐,还有同每一个参战军人一样的疲惫和感动。回头再想战前的自己,竟然那么浅薄、幼稚而又自以为是,他不能不感到脸红!

“……我在这场战争中的真正收获是什么呢?”有时他心中也会涌出这样的思想,“真正的收获不是我已经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虽然是一时的成功),也不是我有了那么多新鲜、沉重、难以为外人道及的战争经历,而是我突然明白了一件最本质的事情,明白了战争与和平其实是人类生活和历史中最主要的两部分,两支主要的歌曲。……人类生活和历史中每天都会出现许多事件,有些甚至是戏剧性的,丰富多彩令人眼花缭乱的,但真正重要的事却只有两件:战争与和平。你只有从这里去把握,才能真正把握住历史。……半个月来我已经讴歌了战争,以后我要讴歌和平,讴歌它的每一个日子,讴歌劳动、爱情和发展。……我也不会拒绝讴歌战争,在需要这样做的时候。……但我不会像战前那样怀着功利的目的讴歌每一位自认为能够推动历史进步的人了,我不再会那样浅薄和虚荣了。……”想到这里,肖群的心就被更深地感动了。

同他相比,半个月的战争带给白帆的变化更多是内心的而不是外貌上的。战争的第一天夜晚她没有随肖群去634高地,此后便一直没有勇气走向战场。余下的日子里,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一线阵地后方的几个包扎所,尽管也写了一些作品,但与肖群比就逊色多了。白帆收获到的是另外的东西:战前她是带着一颗浪漫的心来到猫儿岭的,战争给予她的却是真实的厮杀、流血和死亡。她在意识到自己承担不了战争的全部沉重的时候已被动地承担了它,也就在这时透彻地看清楚了自己:无论做一名战地记者,还是做一名普通记者,她都是不会获得很大成就的,她缺少的是肖群那种为职业宁愿献身的精神和勇气!

一旦认清了这一点,白帆也就平静了,不再在职业上对自己有过高的要求。剩下的问题便是江涛。最先这也是肖群的问题,在战争第一天深夜江涛粗暴无礼地对待他们之后。然而不久后她就发现,肖群同江涛已经和解了,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肖群不再记恨江涛,江涛也因肖群的英勇和勤奋而对他明显地持一种敬重态度。江涛成了她一个人的问题。很快她就从别处听到了他和张莉的故事以及张莉的死,当即就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心中对江涛的感情不仅是鄙视,还有深深的憎恶了。莎士比亚的每一部剧作都告诉人们:爱情不仅应当是浪漫美丽的,还应当是忠贞不渝的。江涛不该那样对待一个痴爱着他的女子!

她以一种对江涛深怀憎恶的心情度过了战争的大部分日子,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以一种新的态度思量江涛。战争的日子拖得越久,她对它压在这个男人身上和心灵中的沉重体察得越深刻,对战前那个夜晚发生在江涛和她之间的事就越是会生出另一种看法:江涛那样做并不是有意轻薄她,而仅仅是战争在他心灵上的压力太重,他想用那种方式把压力分散开去。他那样待她不是他坏而是他心灵过于脆弱。这种新看法改变了她对江涛的憎恶,使她对这个男人生出一点同情,但也仅仅是同情而已。白帆心里再次对江涛生出温柔的感情是近几天的事。战争明显地深刻地改变了江涛,使他变得疲惫而憔悴、苍老,神情和目光却变得宽厚、温和、谦逊。虽然他还没有正式向她表示过歉意,他看待她的表情和目光里却有了这种含意。它们当然不是爱,却也再次让白帆那颗敏感的心微微颤跳起来!

但她到底不是战前那个白帆了。战争将近结束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完全原谅了江涛。不是原谅他对张莉犯下的大错,也不是原谅他对她有过的无礼和冲动(它让她极不情愿地卷进他和张莉的故事中,成了个无辜的第三者),而是那颗女性的温情脉脉的心,使他在自己的想象中不那么难堪了。顺着江涛重新投向自己的目光远远望去,她悄悄地发现在人生的或近或远的一处驿站,再次出现了她和他重逢的可能。江涛不会很快忘记张莉,或者说不会忘记张莉之死带给他的痛苦和愧疚,但他战后毕竟还要生活,这样一个男人不可能永远地孤独前行。别的女人或者很难进入他那突然荒凉起来的视野的中心,她却仍有这种机会。战争期间她对他内心的全部洞察和理解,那已经在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在战后的岁月里都可以成为他们彼此走近的秘密小径。她这样想并非只为了江涛,更是为了自己。她已经不可能成为一名有成就的事业型妇女,能够渴望的就是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江涛今天已是闻名全国的战争英雄,哪怕他曾对张莉和自己做过那样的事,一场战争过后,你仍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的男人,男人中的精华。然而这只是她的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除了江涛,她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如果她终于选择了江涛,也就再次选择了她无法承负的战争的沉重。她真地愿意永远过一种战争威胁下的家庭生活吗?

一件发生于来战区之前的事频频地出现在她活跃的意识中心了。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她去一位大学同窗家参加聚会,被介绍给一位来自澳大利亚,名叫何家骝的侨商。过不了几天,这位何先生突然通过同窗,正式向她求婚。随后的一天晚上,何先生专门请她到自己下榻的酒店的吧厅里,面对一支红蜡烛,动情地讲述了自己的一切: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本想做个诗人,却继承了几千万美元的家产,一个面积达十万英亩的牧场。这次回国他一是同有关方面洽谈羊毛生意,第二就是想寻觅一位如白帆小姐一样年龄相当知书达理而又美丽温柔的姑娘做自己的太太。他不想和异族的女孩通婚。何先生讲他的选择是严肃而慎重的,他已在北京住了好久,直至见到白小姐,才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意中人。他请白小姐答应他的求婚并随他去澳大利亚,他惟一的许诺就是让她终生富裕和幸福。白帆一直把此事看做一场玩笑,却回答说事情太突然,她必须好好想一想才能做出决定,心里其实已拒绝了他。她是一位大报记者,一位有事业心和理想的知识妇女,又马上要和肖群一起奔赴战场,名记者的前程正在前面等待她,她怎么会到遥远的异邦(说不定那儿还很荒凉)做一个牧场主的羊毛太太呢?白帆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重新想起那位眼下仍在北京等待她的最后答复的何家骝先生:如果她不再幻想有朝一日事业有成,只想退回到一个爱情美满生活富裕的家庭里做一名主妇,又下不了决心选择江涛,成为何家骝先生的羊毛太太就不再是一种非常可笑的事情。

但她毕竟还是难以完全弃绝江涛。越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刻,她发觉自己越是难以做出最后的决定。于是今天上午,启程的准备做好之后,她又拉肖群一同走进了这片林间。

……他们在林子里越走越深,一直走到了林子的尽头,就在那儿站住了。从这里向南,他们又一次望见了蓝天下横亘的骑盘岭大山梁。碧空高远,阳光明亮,骑盘岭山梁上飘动着一道乳白色的美丽的雾岚,更南方的天子山诸峰在雾岚中若隐若现;雾岚下是越近越显得鲜明、生动、闪闪发光的绿色雨林。但就在这样一幅完美的大自然的画图中,一道斜斜地自164高地附近升向天空的灰褐色炸烟将它应有的迷人情调全部破坏了。

正是面对着这样一幅被战争损害的画图,白帆留下来再见一次江涛的信念动摇了。江涛日后必然还要经历那种极为沉重的时刻,他会不会也像对待张莉那样对待你?!……

“肖群,我不想再见江团长了。我们现在就走,好吗?”有过本节开头她和肖群的两句对话之后,白帆又说。

肖群用不甚明白的目光望着她。肖群是聪明人,他不知道在江涛和白帆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是完全想象不到此刻白帆为什么做出了上面的决定。

“好吧,我同意。”他还是一副什么也没想到的样子,回答说。

十几分钟后他们回到岩洞里。白帆坐下来,用五分钟时间给江涛留下一封信,交给尹国才转达。然后两位记者就上了车,一路尘烟离开了战区。

这样,江涛中午十二时赶回猫儿岭,就没有见到他们,只见到了一封白帆留给他的信。

他在“卧室”里拆开了这封信。

江团长:

当你回来看到这封信时,我和肖群已在回京的路途中了。

请原谅我们没有当面同你告别。肖群和我本来打算这样做的,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对于这些难忘的日子里你我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我并不感到羞愧。无论何时何地,人们的爱只要是真诚的,它就不应当受到责备。

我本来可以不这样走的。我甚至可以一直在你身边呆下去。真正的原因是:我发觉自己是个很弱的女子,我承担不了爱你必然会带给我的沉重和牺牲!

我很快就会远嫁异国。我们也许终生不会相见。但我既忘不了这场战争,也忘不了你。日后一定会有比我更勇敢的女子走进你的生活,我想对你说的一句话是:你要珍惜她对你的爱!

最衷心地祝你幸福!

白帆

×月×日行前匆匆草就

尹国才走进来,发现江涛神情凝重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团长,白帆信上写了些什么?”他问。

“没……没什么。”江涛艰难地回答了一句,站起身,将宽厚的脊背转向参谋长。

他是没打算再与白帆建立那种关系的。但白帆的这封信,为什么又让他觉得是对自己的一次沉重打击?!

他又想到了张莉。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张莉的墓。下午,他无论如何也要到那里看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