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从342高地北方那被阳光照得苍翠欲滴的大山坡上,正有一支队伍迤逦走下来。

这是一支不大的队伍,一支饥饿疲惫、军衣破碎、形容憔悴的队伍,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其中几名伤员还被别人搀扶着,远远地望去,他们的步态极像一种奇怪的舞蹈。但他们又是一支轻松、欢乐的队伍,走下骑盘岭大山梁时,不知谁带头吼了一嗓子,其他人也跟着参差不齐地唱起来。于是,这面虽经炮火洗劫依然郁郁葱葱的大山坡上,就长时间地回荡起了青春的欢笑和生气。

江涛就走在这支队伍中间,同半个月前相比,他的变化是显著而深刻的,以至于很难让以前的熟人一眼认出他来。他瘦了,一张原本光滑细腻的脸变成了一张表皮粗糙坚硬的睑,脸上胡子拉碴,左太阳穴上方趴着一块铜钱大的擦伤,异常醒目。他身上没有了夹克式迷彩上衣,将军呢马裤,嵌满子弹的漂亮的腰带和麂皮枪套的小手枪,而是一套普通的、被战争揉皱的、一身汗碱臭味的军衣,外加一支士兵用的冲锋枪。长时间翻山越岭过后,他像队伍中每个人一样大汗淋漓,湿透的军衣在阳光下一片片闪着亮光。他显然是累坏了,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大口喘气。然而,真正惊人的变化却是精神方面的:过去那种天之骄子式的孤傲、冷漠、目空一切的神情不见了,一种新的、内在的沉思的光辉,压倒其他的神情,悄悄地从他的面部和目光中显现出来……

自从那天黎明在634高地上下与刘宗魁、程明、上官峰会师,半个月来,江涛的经历是这样的:那天黎明,他站在634高地主峰上向师指挥所汇报了C团三营九连昨夜收复该高地的消息,然后就向师长请求了一个营的增援,代替一营在164高地地区组织防御,而让副团长赵勇带一营来632高地地区,换下了伤亡太大的C团三营。这次换防完成之际,他已回到猫儿岭A团指挥所,从何晏那里听到了军长对A团在昨天战斗中所起作用的极高评价。还是这一天的晚上,师长亲自来到A团指挥所,向他传达了军党委的决议,不准他和柳道明再上一线阵地!这一刻江涛明白了许多事情:在昨天的公母山收复战斗中,由于刘宗魁和C团三营在632高地地区的浴血奋战,他和A团不再是B团的配角而成了主角;刘宗魁和C团三营最后拿下634高地不仅帮助他完成了在骑盘岭地区的全部作战任务,还使他成了公母山战争中的头号功臣和明星!

江涛内心的困难时期就是这时开始的。战前他便渴望通过这场战争,使自己成为部队内部一颗耀眼的新星,现在这个目标实现了,战后时期一旦到来,荣誉、奖赏、晋升都将接踵而至,他的人生将获得一次质的飞跃。然而,自从有过昨天夜晚的一番经历,他却不仅不能再对上述的一切充满热情和欣喜,相反还突然为自己获得和即将获得的东西痛苦了。

真正的问题是昨夜他带着自己那支队伍越过骑盘岭,来到634高地之下发生的:此前在631高地北方大山坡上经历了雷区、炮击和刘二柱的死亡,他已经接受了一个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的观念,承认了自己就失败在不懂得珍惜别人的生命上,同时也就认定了,让C团三营今夜再去收复634高地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到达634高地下时,却遇到了令他更为惊讶的事:昨夜已经负伤的刘宗魁并没有停止向634高地攻击,正是他冒死在633高地西侧冲沟雷区里开辟出的一条通道,使江涛能一直走上634高地。随后他又在高地主峰望见了上官峰等六人。江涛一时激动万分,他认为自己亲眼看到了奇迹。直到亲自来到634高地上,他才明白昨天这里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在这样一座面积不大海拔也不太高的山头上下,竟交相枕藉着敌我双方二百多名士兵和军官的尸体,再加上鹰嘴峰山腿上下的敌尸和高地东侧谷底松树林中死去的双方的援兵,他估计死去的总人数不会少于一个完整的步兵营!但真正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仍是高地主峰上发生的事!这座主峰四壁断崖,上面架着敌人的一挺重机枪,只有一道裂沟可以上通,在这样的情势下,昨夜上官峰他们是怎样攻上去呢?后来他派人到已撤出战场的C团三营去了解,听到了各种互相矛盾的说法。其中的一种说法是:上官峰他们所以能攻上主峰,原因在于高地主峰上没有敌人,残敌在他们上去之前就杀死自己的长官逃走了。江涛恍然大悟,但心中的疑问并没有解决,他发现真正让自己心惊的还不是这次攻击行动的结果,而是行动本身:在全连伤亡殆尽、进攻停止、明知主峰地形险恶,且有敌人重机枪守卫、去攻击就是死,不攻击就能活下来的情况下,上官峰他们为什么还是冒死去进攻呢?难道上官峰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还有刘宗魁。正是从军长对第一天战斗的评价中,他更加明白了C团三营在632高地地区进行的战斗的意义。没有这个营在该地区出现,或者这个营在天子山和翡翠岭之敌的夹击下一触即溃,B团在001号高地地区被歼的命运就难以改变,骑盘岭就会受到正面攻击,他不能保证自己真能守住那么长的一条大山梁。不仅刘宗魁带的这支队伍是一个谜,刘宗魁本人更是一个谜:假若不是他亲自用一挺重机枪瓦解了天子山方向的援兵对634高地下C团三营九连的威胁,九连当天下午就会全体覆灭,上官峰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去攻击主峰,这样不但拿不下634高地,633、632甚至631高地也马上会受到敌人的连锁式攻击,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其貌不扬、文化程度不高、说话又不中听的人,怎么就带出了这样一支能打恶仗的队伍呢?怎么就能带出上官峰等等六人那样的排长和士兵呢?还有,这天深夜,他不让部队去攻击634高地,自己脖颈上又负了伤,为何还要奋不顾身地去634高地西北侧冲沟雷区内开辟通路,走向高地呢?他没想到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死在雷区或者634高地上吗?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江涛找不到答案,就不能不接受下面一个令他震惊的答案:刘宗魁和上官峰他们一样,都是要在自己最后的行动中英勇赴死。不是为了胜利,而仅仅是要最后一次履行军人职责,是去英勇赴死!

从公母山之战打响的第二天起,江涛的名字就开始在全国各大报上出现。但也就是这时,他的内心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和自谴。过去他总认为自己是最英勇最杰出的军人,现在却发觉,不仅同刘宗魁上官峰相比,就是同C团三营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士兵相比,自己都不但谈不上英勇和杰出,甚至连一个合格的军人也算不上。他看到了别人的忠诚、勇敢和高大,同时也就看到了自己的自私、怯懦和渺小,而后面这些品质却是同他生命中的自尊、骄傲、英雄主义信仰相悖逆的,他自己不堪忍受的。战争并没有结束,敌人在短暂的喘息后又同我激烈纠缠起来,每天都有战斗在一线阵地上发生。这时江涛开始表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新作风:过去他喜欢在指挥所里发号施令,现在阵地上一有情况,他就要亲自赶去,同士兵们一起蹲战壕,喝生水,伏在掩体里参加战斗了。他早就不害怕上战场的小路两旁的红白小旗帜,也不害怕敌人埋设的地雷和炮火。他的新作风既是现实的需要——必须坚决守住每一寸国土,直接到阵地上指挥心里更踏实,——又是那颗自卑而又激烈自谴的内心中涌满的渴望。“你的生命并不比别人宝贵,”他常常狠狠地对自己说,用来抵御战斗中不时涌上来的死亡预感,“你即使做不到像刘宗魁和上官峰那样英勇,至少也不要被敌人吓个半死!……”他的新作风给他带来的收获是江涛意想不到的:每次他出现在阵地上,都会给战士们带来鼓舞,激发起他们的英勇和牺牲精神,从而赢得每一场战斗的胜利。江涛以前披阅史籍,常常不大明白一代名将马服君赵奢、伏波将军马援的一些做法:每次出征,他们总将国王或皇帝赏赐的金银尽数放在自家大门口,任士卒们捡取。而号称飞将军的李广行军宿营时则总是“士卒尽食方食之”、“士卒尽饮方饮之”。今天,他恍惚觉得自己有些懂了:这些名将的行为绝不是一句“笼络士卒之心”可以解释的,那是真正尊重士兵,把士兵看成作战和胜利的根本。忽然,江涛激动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洞悉到一点为将之道的精微。

最大的收获却是:他终于能够理解刘宗魁和上官峰,也能够理解和他们一样的基层部队的官兵了。刘宗魁代表了他多年来在部队既难以理解、也无法把握的一大部分人,上官峰则代表了一大批与他有年龄差距又让他理解不了的新人,无论刘宗魁上次战争中表现出的勇敢精神,还是这次他和上官峰们在收复634高地中的英勇行为,事后都成了让他心灵为之惊颤的谜团。然而当他日复一日地将自己置身于战场和普通士兵中间,他自己也在战斗中成了普通一兵,这些过去总也找不到答案的谜团便有了答案。

“……你不能理解他们,是因为你总是站在个人的角度思考一切,包括战争和死亡,离开这个角度,你便不能理解任何事情。刘宗魁、上官峰他们却不同,他们完全不是为了自己投入每一场战争,他们纯粹是在保卫祖国的意义上走进战争,并且承担了战争的沉重、苦难和牺牲。……他们表现出的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民族生命体内那种深厚、伟大、永远不可被战胜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这个民族一代一代战胜内忧外患生存下来,并将永远生存下去,不断地创造着延续着自己的光荣。……你以为自己出类拔萃、与众不同,负有特殊的使命,以为战争是你施展才华、实现远大抱负的园地,其实你错了,战争仅仅是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显示自己的力量和决心、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尊严的特殊方式,你也不过是刘宗魁、上官峰们中间的一员,你的身份、你的使命与他们一样,都是也仅仅是在这个历史时代用自己的生命保卫祖国。这才是你做一个军人的真实命运,同时也才是你生命的光荣所在。……你不是你自己,你也只是民族的一个分子,只有像刘宗魁、上官峰们那样,完全将自己融汇进士兵的阵列里,你才有力量。……”

公母山地区的战争进行到第十五天,A团正式接到了从战场上撤出的命令。而这时江涛无论外貌还是内心,都已被战争脱胎换骨地改变了:他不再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英勇的,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英勇;他不再以任何方式表现自己的优秀,却比以前更加出类拔萃;更重要的是,原来在他生命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浅薄、倨傲和暴戾消失了,他的内心变得宽广、深沉、柔和,他懂得了同情、怜悯,懂得了从一种全新的角度理解人和事,因而突然有了一种高级军事指挥员才会具有的风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江涛虽然没有死在这场战争中,像许多烈士那样,但原来的那个江涛,却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