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早晨没吃到饭,九连由黑风涧向632高地地区的奔袭行动就进行得更加艰难。

在营部开完会回到连里,程明和梁鹏飞很快把队伍在林边集合起来;他们还抓紧时间开了班以上干部会,传达营部会议精神,然后命令各班回去动员,做好奔袭和加入战斗的准备。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回到队列前头站着,担任前卫的七连刚刚从涧溪西侧的林子里奔出来,向骑盘岭大山梁攀登。

九连是后卫连,必须等到八连上路后才能启程。如果程明和梁鹏飞两人中有一个稍微多一些经验,便会想到当全营成一路纵队行进——况且是在敌人的炮火和雷区威胁下攀登陡峭的骑盘岭时,前卫连和后卫连出发的时间往往要相差半小时之久,而这段时间是可以用来让全连吃饭的。涧底炊事班那儿虽然有一口菜锅和一锅饭被敌人的炮弹炸飞了,可另外两口饭锅还完好无损,敌人炮击前它们没有熟,炮击过程中却自顾自地熟了。但由于他们既没有经验,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全连仍没能吃上那两锅已煮熟的饭。

这半小时内发生的事情是:

全营接到作战任务后,程明、梁鹏飞的心境就变了。敌人炮击黑风涧时程明曾有过英勇的表现,此后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过“关”,早上因恐惧以及同司务长干架在全连失去的体面恢复了。当然不愿承认此时心境的改变仍是由于恐惧,相反却认为它是由另一种与恐惧无关的焦灼的思考引起的:连队这下真要上战场了,可它真能打仗吗?从昨夜开始,他先后同指导员、一排长、二排长、司务长连续发生了冲突,上了战场他们真会很好地同自己配合吗?最重要的是——这种埋藏在心底的担忧他一直没跟别人讲过——除了三排长上官峰,这些跟他一样有老婆孩子的人不会像今天早上以前的自己那样一心只想着活命吗?如果他们到战场上给你连长拉稀屎,你不抓瞎吗?!还有那些兵——从早上涧底发生的事程明知道连队的兵对他是什么态度——你能指望他们为你冲锋陷阵?他越是朝这个方向想,越觉得今天的事情要麻烦,觉得出发前他还应当做点什么事!

梁鹏飞心境的变化与刚刚被他送下山的六班副有关。将烈士遗体送走之前,他对之还只有一种恐怖、怜悯、恶心相混杂的感情,并不理解它在自己心底产生的震撼;送走之后回到连部掩蔽部,重又栩栩如生地忆起林间草地上那条人腿,忆起担架送下去的六班副的被活生生切割的肢体,已经隐藏在心里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这些思想是:过去想到阵亡,仅仅是想象的,今天却发觉死竟是方才六班副那种样子!过去想到死,总是同妻子、房子联系在一起,此刻他却恍然悟道:死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本人的死!后一个念头太新颖,太令他的灵魂惊骇,使他那自昨晚以来饱受惊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等全营接到了向632高地地区运动的命令,这种仿佛浸透了灵魂的恐惧又突然被强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在这里你还可以躲进掩蔽部,上了战场就要面对敌人的子弹。何况连长程明又不懂军事指挥!

其次,等他们从营部开会归来,发现六班副被炸死的消息还是在全连传开了。事情的经过是:六班副的遗体运走时六班长并不知道,连队集合时他爬出猫耳洞,才发觉少了副班长,就到处嚷嚷,又咋咋呼呼地去报告二排长岑浩。岑浩为了不让他喊,就把他叫到一边,将真情告诉了他,并嘱咐他根据这一情况重新调整一下班里的战斗小组。六班长听后瞪大了眼睛,回到班里没向别人讲,但既然要调整战斗小组,就不能不把事情向战前预选的副班长候补人交代清楚。这么一交代,全连都知道了。

六班副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不少人甚至还认不清他;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的死,让大家陡然间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性和深藏在偶然性中的神秘。六班副活着没人注意,死后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许多好处:和善、不爱出风头、枪打得准、同谁也没有红过脸,等等,盖棺定论两个字:好人。可这个好人成了全连的第一个牺牲者!队列里没有谁议论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识到自己内心里发生了意义重大的变化。等连队在林子外面集合起来,三排九班新战士赵光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三排位于连队的后尾,赵光亮的哭声好一阵子才传到队列前程明的耳朵里。他的神经本来就绷得很紧,哭声即刻让他毛孔一奓:这是谁?没去打仗,先号上了!对全连的战斗情绪会是个什么影响?!

“那是谁在号丧?!”他怒冲冲地喝一声!快步赶到三排去,从队列中发现了正在抹眼泪的赵光亮。赵光亮听到他的怒叱已经不哭了,他的双胞胎哥哥也赶过来卫兵似的挡在程明和弟弟之间。

“你哭什么?!”程明没有放过那个新兵,脸因怒斥赵光亮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表现?!啊?……你们排长呢?”

他又想到上官峰了。排里出了这种事,三排长怎么不管?!他很快在队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里猛然一惊。同早上相比,上官峰的变化太大了!原先总是显现于这个学生官眼睛里的生气不见了,此刻那里充满着一种让程明格外不高兴的恍然若梦的神情,脸白得如同一张薄纸,一点血色也没有,连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程明心里的无名火又升起来:怪不得三排有人哭,瞧这个排长,刚听说打仗,自己先就吓得面无人色了!

“三排长,这个兵怎么回事?!你自己怎么回事?!”他瞪圆了眼睛,朝上官峰喊叫,“你怎么管也不管?!”

上官峰像是被他从一场梦中惊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连长,好像什么也没闹清楚;忽然,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血色,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连长,他饿了!”他大声说。

他话中含有的讥讽意味周围的战士立即感觉到了。兵们悄悄笑起来。程明被更深地激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冲上官峰喊了一嗓子,转身向队列前走,不愿再同后者理论。这一刻他想的是:出发前必须再开个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部队这个样子,是不能打仗的!

“指导员,我建议再开一个干部碰头会!”他气呼呼地对梁鹏飞说,“你都看到了!真要去打仗了,干部们还这样,那怎么行?!”

梁鹏飞深深地瞅了他一眼,程明觉得自己又被这个人的脸色吓了一跳。梁鹏飞的脸同上官峰一样苍白没有血色,这使指导员腮部几块暗紫的疤痕格外显眼。刚才在连长和三排长之间发生的一幕梁鹏飞看到了,心里无论对程明还是对全连都更加失望,但重要的不是这个,这段时间里,想象着战争和自己的死(他不敢真的相信632高地地区对他们没有危险),梁鹏飞的精神中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这场战争却可能让他死去,于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论与连队和战争都没了关系。程明的话只在他心中引起了下面一种意念:今天不管程明想干什么,就让他干好了,反正连队和战争都与我无关了!

“我同意。”他无力地说。

但这个会却没有开成。通信员吴彬把干部们找到附近林子里,程明刚刚说要大家再表一次态,一排长林洪生就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

“连长,还开个鸡巴会!昨天夜里不是表过一回态吗?……你们到底是信不过我们,还是信不过自己!”

接下来就炸了锅:不是林洪生,而是梁鹏飞和程明都没想到的一个人——副连长姜伯玉——蒙受了奇耻大辱一样调头就朝林子外面走,一边回过头,大声喊:

“我没有什么态可表!……要说的话昨天夜里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简直可耻!……”

随后走掉的是二排长岑浩、一排长林洪生和副指导员;司务长和三排长上官峰迟疑一下,也走了。恼羞交加的程明想冲走掉的人吼几句,没有吼出来,队列里又出了乱子!

几个战士没有请示,就出了林子,飞快地向涧底跑去!

程明冲动地蹿出林子,满腔怒火恰好发泄到这几个兵头上。

“他妈的个×的那都是谁!……还不给我站住!”他冲他们大喊。一发炮弹刚刚落到涧溪里,炸起一道白亮的水柱,让程明哆嗦了一下。“你们他妈的想死吗?啊?!……”

领头往涧底跑的炊事班长在半坡上停住了,回头望一眼程明,折转身回到队列里去,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不屑于同这样的连长再啰唆什么。见班长这样,他身后的两三个炊事兵也转身跑回到队列里。唯独一个矮胖敦实的兵晃了晃,没有跑回去,却一溜小跑到了程明跟前,两腮红得发紫,喘着粗气,说:

“连连……连长!下面还有两锅饭!大伙都饿了!我们班长想弄上来给同志们……们吃!”

程明没立即认出他是谁,只觉得有点面熟。但这个兵的一席话,却把他的火气引逗起来。他劈头盖脑冲这个兵骂道:

“你们他妈的这个时候还想着吃饭?!……谁想吃饭?是你们这些炊事兵老大爷自己想吃吧!叫你们妈个×做饭时你们做不熟,现在还吃你妈个×!……你们长个脑袋光知道吃饭吗?!……”

他足足骂了于得水五分钟,才命令这个兵“回去”!终于没有记起后者是谁;于得水却被连长骂糊涂了:他和班长去涧底弄饭上来确实不单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让全连吃,连长不让他们去弄,那就不弄算了,连长犯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迷迷糊糊地,他又觉得连长不是骂他,而是骂另外什么人;眼下连长虽然骂完了,他还是不能听连长的命令“回去”:他是农家子弟,到底觉得两锅饭丢在涧底可惜,再说它们还占着两口行军锅。班长战前说过,行军锅也是作战物资,如同步兵手中的枪,绝对不能随便丢的。他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问:

“那……连长,锅还……还要不要?”

程明被提醒了:司务长出身的他当然不会不懂于得水知道的事情;可是他此刻想起这个兵是谁了,心中又有一股无名火呼啦啦地往上蹿:早上在涧底如果不是这个傻里傻气的炊事兵,司务长的拳头一准要砸到自己鼻梁上来,可他还是讨厌这个兵!炊事班没一个好东西!他借题发挥,又冲于得水骂起来:

“妈个×的你说还要不要?!养你们有什么用?!……把那些粮食喂牲口多好!……”

他又骂了整整两分钟,才发布大赦令一样冲于得水喊一声:“还不赶快把锅弄回来!”于得水两只脚动了动,眨巴了一下眼睛,又问:

“那……那饭呢?”

一句话又把程明的怒火扇旺了:

“什么饭?……倒掉!”

于得水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当兵时父母就说过,到了部队首长就像爹妈,今天他让连长骂几句当然不算啥。既然连长叫他下去把饭倒掉,把锅弄上来,他就应该这样做!他飞快地下到涧底,把两锅米饭反扣到沙滩上,将锅背了上来。

那两堆米饭就留在涧底了,在阳光下白花花地闪着诱人的光泽。开头没人说什么,过了十五分钟连队还没出发,队列里不少人就小声地骂起来:

“你妈的个鸟,有饭不叫吃,打什么屌仗!”

“他王八蛋让吴彬带着东西吃哩!”

“跟着这种熊连长打不死也得饿死!”

“瞧着吧,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

“……”

程明也看到那两堆白得耀眼的米饭了。队列里刚刚响起骂声,他就有些后悔了,这时他自己也体验到了一阵阵饥饿的眩晕!但让他认错是不可能的:谁知道连队还要拖这么久才出发!还有那个熊兵,叫他把饭倒了他真倒了!作为一种补偿,他想通知全连吃压缩干粮,又没有去做:把饭倒了,再命令大家吃干粮,不是更让全连骂他嘛!

于是直到九连尾随八连向骑盘岭攀登,全连也没有接到吃干粮的命令。不过反正都一样,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早已自动啃起压缩干粮来。

刚上路程明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两腿发软,头晕晕的。毕竟他和全连一样,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到。但是,当通信员吴彬也将一包压缩干粮递过来给他时,他却像受到污辱一样推开了。他没有命令全连吃干粮,自己就不该吃它!他程明别的能耐没有,这一点自尊心还是有的!

他加大了前进的步子。山路弯曲而陡峭,往上看去,骑盘岭大山梁仿佛绵延在云端里,让他觉得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敌人的炮弹不时在大山坡上炸起团团烟火;小路两侧的红白两色小旗帜也时不时地将死亡的预感推进他的内心。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发觉自己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它们了。后来他才明白,之所以会如此,原因是黑风涧底那两堆白花花的米饭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他内心的大部分空间。他越是觉得脚下乏力,浑身没有劲儿,那两堆白米饭的形象就越是清晰诱人。……“我不让炊事兵们把它们弄上来是个错误,”他终于懊恼地想道,“如果那时弄上来,十分钟内全连每人都能吃上一碗饭。……这样远距离的战斗行军,肚里有一碗饭没一碗饭大不一样。……早上我也不该跟司务长干架,没有那一架,全连可能都吃上饭了,你自己也不会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但是这种自责式的思考在他到底是不常有的,继续往前走,程明心中就又委屈和抱怨起来。“……但我愿意这样吗?我不会打仗,没有带一个连参加战斗的能力,可上级还是让我带这个连!……”一会儿饥饿引起的眩晕又让他的思维中断了,两堆白花花的米饭像动画片中的人物一样活起来,笑吟吟地冲他喊:“吃了我们吧!吃了我们吧!我们是香甜可口的!……”猛地他的意识清醒过来,一只脚已踏到路边的红白小旗帜中间!

程明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死。……”他蓦然想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想到饥饿和黑风涧涧底的白米饭。然而一种新的沮丧的感情却在他心里翻腾起来。“……别的连队也有连长,也在打仗,可人家都吃了饭,连长自己也没挨饿。……我是无能的,九连跟着我只会倒霉。下一步会怎么样呢?……”一发炮弹落在八连队伍中,一名战士当即身亡。担架将烈士抬下山时,程明看到还有血一滴一滴往下淌,但他的内心并没有被触动得很深,思维却一变进入了一条新的幽深阴暗的隧道。“……下一步就要投入战斗。早上我还只是没让全连吃上饭,到了632高地地区,我的无能就会使战士们和我自己牺牲。”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寒战,觉得战争压在生命中的沉重更难以承受了。“……可是副团长真会让我带九连投入战斗吗?”一时间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虽是个老问题,此刻却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心。“九连的情况副团长是知道的,他并不相信我和梁鹏飞。副团长真正信任的是七连和八连,尤其是七连。……”那条阴暗幽深的隧道突然宽阔了,前面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些光亮,他还没有弄明白那是些什么光亮,心就开始激动了。“副团长让九连投入战斗,战斗准会失利,那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副团长用军事法庭警告我和九连的干部,一旦九连把仗打得一团糟,军事法庭难道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吗?……”他欣喜地接受了这个新思想,并顺着它愉快而坚定地想下去。“如果副团长知道九连不能打仗并且不会派九连打仗,今天他带九连去632高地地区干什么呢?……他今天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他只能这样做。副团长不可能单独把九连留在黑风涧而不让它跟全营一起上战场。”这个结论一时让他高兴了,“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呢?……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个连带上骑盘岭,然后再带到632高地地区!……”

跟走在前面的七连和八连相比,由于没吃到早饭,九连就更早地进入了奔袭途中那种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感觉知觉能力下降、大脑时时出现空白的阶段。程明不仅没吃到早饭,也没有吃压缩干粮,他进入上面的状态就比战士们更早。他所以能忘记饥饿、炮火、雷区,坚持不懈地向上攀登,真正的秘密就在于他脑海里已形成了上面那个明确的信念。九连不会去打仗,他只要把它带上骑盘岭,带到632高地地区,就完成了全部任务,军事法庭等等一切都将离他远去。他并不明白上面的信念其实是饥饿造成的判断力降低的结果,它却反过来使他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淡漠地看待炮火、雷区甚至腹中的饥饿。他的一系列思想是:死亡是和战争连在一起的,如果九连不打仗,他当然不会死亡;既然他不会死亡,眼前的炮火、雷区、腹中的饥饿就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这种思维在常人看来是荒谬的,在程明心中却非常自然。整个智力活动能力的降低还使他不知何时本能地从吴彬手里接过压缩干粮啃起来。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吃压缩干粮,此后却一直没有停止吃压缩干粮。正是靠这种下意识状态下的咀嚼和进食活动,他才有了体力和精力,赶在全连前头爬上了骑盘岭大山梁。

山梁上凉风一吹,程明的感觉和知觉能力恢复了大半。七连和八连已经离开,只剩下营部的一名徒步通信兵立在山梁上等他们。看见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通信兵忙上前几步,举手敬礼:

“报告程连长,营长让我留下传达他的话:副团长命令你们连上来后不要耽搁,马上前进,要加快速度赶上前面的队伍!”

天子山三号峰上的高平两用机枪正向骑盘岭南面大山坡凶猛地扫射;八连的队伍已向下跃进了很远一段路程。程明清楚地意识到更艰难的行程还在前头!

最先随他登上山梁线的不是一排和二排,而是原先位于行军序列最后尾的三排。程明马上命令上官峰:

“三排长,现在由你们排担任尖刀排,迅速跟上八连!同时向后传,让一排二排加快行进速度!”

同出发前相比,上官峰的脸色更白了;因为严重脱水,脸上的棱角也突了出来。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立即执行了程明的命令。

上官峰带三排冲下骑盘岭南大坡时,梁鹏飞刚由赵健搀扶着走上山梁,脸上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程明心里又来了气:瞧这个指导员,还没到目的地,他倒先要一个人伺候着了!他想也没想,就用抱怨的声音高声说:

“指导员,你们后面怎么搞的?一排二排怎么没跟上来?!”

梁鹏飞没有回答他,只条件反射似的冲他抬了抬眼皮。梁鹏飞早上也没吃上饭,腹中空空,他多年坐机关,身体素质比程明更差,走不多久就摇晃起来。赵健开头也让他吃干粮,可他只胡乱嚼了两口,胃就绞痛起来,只好不吃。梁鹏飞是在下面一种精神状态下走上骑盘岭大山梁的:自从出发前他觉得自己已和战争没关系了,再置身于炮火和雷区之中,他便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安全感;这种状态并不妨碍他途中履行自己的职责,当一发炮弹将一排的一个战士炸成重伤,他还能相当清楚地安排担架把伤员抬下去。再往上走,这种身心分离的精神状态便和体力不支引起的虚脱结合在一起,使他成了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全靠身强力壮的赵健一步步将他搀上骑盘岭大山梁。程明的话到底还是惊醒了他,让他的半昏迷半麻木的知觉明白自己到了山梁上。但是随后再朝东南方向的632高地地区望一眼,朦朦胧胧地想到路途还很遥远,天子山上的敌人正向他们的必经之路疯狂射击,死神依旧张开着乌黑可怕的翅膀在这片天空下翱翔,梁鹏飞的那个真实的自我就又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了,它又离开这场战争、离开自己的形体远去了!

程明终于没有听到他讲任何话,只惊讶地见他在赵健的搀扶下,一步也没在山梁上停留,紧随三排走下南大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