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立即出发!……各连按原行军序列跟进!”

肖斌传达完A团指挥所下达的作战命令不到五分钟,刘宗魁就合上地图,对来营部掩蔽部参加紧急碰头会的各连指挥员说。

连长指导员们参差不齐地喊了一声“是”,迅速收拾起作战图囊,鱼贯钻出掩蔽部,向自己连的宿营地跑去。

“营部也准备出发!”刘宗魁对肖斌说了一句,尾随各连指挥员钻出隐蔽部,穿过林子,登上了拂晓眺望342高地时曾站立过的土岗。在这里,他可以居高临下地望见涧谷两侧已经动作起来的部队。

敌人的炮击还没有完全停止。从骑盘岭到黑风涧的广大地区内,仍有一发发炮弹不时飞落下来。涧底和他身前身后的林子里,一团又一团烟火正在腾空而起。但他已顾不上注意它们了,此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全营必须以最快速度运动到632高地地区,越快越好!

肖斌从A团参谋长尹国才那儿接受作战任务时,掩蔽部里神情最先发生变化的是教导员陈国庆。刘宗魁明白这是为什么。昨夜行军途中,这位白面书生就提醒过他,注意位于战区东南角落的三座小高地,他却没有给予应当的重视。现在陈国庆的猜测被证明是有道理的了:刘宗魁没有在地图上下多大工夫,就看懂了江涛给他们的任务中潜藏的危险,战前那种阴郁的念头立即袭上心来——一旦战场上出现复杂局面,江涛是不会吝惜使用他们这支小部队的!

——632高地地区是目前敌我双方谁也没有去碰的地区。但如果我军要去占领,它马上就会成为整个战场上最敏感最易引起激烈争夺的地方!江涛让他们去踩的是一个他自己大概也不愿去踩的雷区!

——兔崽子!

他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声,同时也非常清楚,目前江涛是他的直接上级,作战命令毕竟是作战命令,不执行是不行的!

“尹参谋长,”他从肖斌手中要过电话听筒,直接同A团参谋长讲话,“我是刘宗魁!请你详细讲一下,眼下632、633、634高地上是些什么情况?!”

“刘副团长,”尹国才说,“据我团三营在631高地一早上的观察,眼下632、633、634高地上还没有敌人!”

“情况可靠?!”

“绝对可靠!”

“那好!”他没有再同尹国才多说什么,就放下了电话。一个念头清楚地涌上脑际:部队必须立即出发,愈快愈好!

——江涛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现在是八时三十分,距离江涛为他们规定的抵达632高地地区的时间只差三个半小时,距离他为他们规定的结束进攻战斗的时间也只有五个半小时。最重要的是:仅仅冲着上述三个小高地目前尚没有敌人这一情况,他们也应迅速行动,尽快完成对它们的控制。632、633、634高地上目前没有敌人不等于过一段时间仍没有敌人,一旦被敌人先于他们控制——这在对方是很容易做到的——他们这支小部队要完成任务,就势必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对高地逐个展开强攻,处境之凶险不堪想象!但他们如能先于敌人占领它们,那儿的形势就会由敌守我攻变为我守敌攻。今天在632高地地区与敌人展开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能够争取的就是这个我守敌攻。按照一般攻防作战的规律,敌人不用四倍于我即一个加强步兵团的兵力是很难取胜的。今天敌人全线吃紧,专门抽出一个团跟他们争夺那三座小高地,也是难以做到的!

——这就是战机!必须捕捉住这个战机!也只有如此才能多少实现他带部队上战场时的初衷:既完成江涛给予的作战任务,又尽量减少干部战士的生命损失!

各连主官来到营部时,他已在地图上认真研究了去632高地的路线。从目前的位置到632高地地区的路线只有两条:一条是北出黑风涧,沿骑盘岭和猫儿岭之间的峡谷向东运动到骑盘岭东端和翡翠岭东一高地之间的山垭口,再由此向西南斜插至632高地北麓。走这条路可以避开骑盘岭,不用爬山,但A团参谋长尹国才方才通报给肖斌的情况之一就是,眼下骑盘岭东端和翡翠岭山垭口之间处于敌我双方交叉火力封锁之中,试图从这儿通过是困难的;第二条路是由黑风涧向南,循A团二营夜间开辟出的安全通道攀越骑盘岭大山梁,再顺山梁南大坡向东南插向631高地正前方大山腿,它的东侧即是632高地。这条路线的危险在于:敌人一直没有停止向342高地北大坡打炮,部队首先必须在敌炮火下爬山,然后还要在天子山敌人正面火力下做长距离暴露运动,刘宗魁沉思片刻便选择了后一条路:尽管部队攀越骑盘岭大山梁要多消耗掉一个小时,在敌炮火和天子山敌人的双重打击下做暴露运动也会造成伤亡,却比全营被堵在骑盘岭与翡翠岭之间的山垭口无法接近作战目标好得多。身为一名战地指挥员,现在他第一要考虑的只能是如何完成战斗任务!

还有另一种估计:骑盘岭山势陡峭,部队从北坡向上攀登时,天子山上的敌人是不会发现的,只要他们到达山梁线,往前到631高地南方大山腿就只剩一道向下的大斜坡了,部队运动快些半小时即可到达。如果尹国才提供的情况属实,再用半小时至一小时去占领那三座海拔不太高的山头,总共需要的时间并不多。天子山敌人即便在他们翻越骑盘岭大山梁南下时发现了他们,对我军的意图也总会有一个思索判断的时间,他恰恰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带部队完成向632高地地区的运动和对三座小高地的占领,等敌人明白过来,要做出反应已经晚了。但是如果他们走另一条路线,被堵在骑盘岭和翡翠岭之间的山垭口,什么时候才能占领632、633、634高地就难说了!……

现在他站在土岗上,同刚刚接到作战命令时相比,除了由战斗任务带来的沉重和危机感无法消除之外,内心已经镇静了许多。他和他的部队正在走进深水,或者说已经走进战争的深水,不过他已不可能再去想它了,他要注意的只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涧坡西侧的林子里,副营长曹茂然和七连连长胡志高正带着七连成一路纵队跑出林子,向他站立的土岗下那条蜿蜒伸向骑盘岭大山梁的小路奔来;在其他的地方,他看到八连、九连以及副教导员负责的民工担架队也在各自宿营地的林子边缘列队完毕,等候顺序跟进;而他的身后,肖斌、陈国庆也带营部一伙人上来了,准备随他一起出发。又有一发炮弹落到涧底,他没有听到爆炸音,只于一瞥之际留意到一条银白的鱼在高高扬起的粗大的水柱中活泼地闪烁着鳞光。所有这些景象多少还使他的心再次感受到了一些临战的激昂。右后侧林子里“轰”的一声响,腾起一团黑红的烟火,立在他身后的肖斌和警卫员魏喜本能地卧倒下去,他吃了一惊,却仍旧挺直身子,脸上保持着刚毅、严厉、镇定的表情,一时间对自己此时和以后该做些什么突然清楚了。“我没有被它吓住,这很好。”他对自己说。“你现在的任务是把部队带上战场。一个指挥员,在这种情势下,除了自己以身作则,是没有力量将部队带上战场的,即使最严厉的战场纪律也没有你自己的勇敢有效。我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卧倒,我要让战士们在出发之际,看到一个充满信心、无所畏惧、与他们同生共死的指挥员。”

又有两三发炮弹在前后左右的林子里炸开来。炸烟还没有散去,曹茂然就已带着七连尖刀排从他脚下的土岗前踏上了去骑盘岭大山梁的小路。刘宗魁从行列中向他投射过来的兴奋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他的形象对战士们的心理产生了良好的影响。那些爱说话的士兵已同他打起招呼来:

“副团长。走吧,甭在这里挨炮了!”

“副团长,别太沉着了,小心让人家给你镶上一块炮弹皮!”

“……”

“不,我要站在这里看看,你们哪一个尿裤子了!”刘宗魁不失威严地笑着,回答战士们的话。忽然他的手朝队列里一指:“瞧那是谁,裤腿都湿了!”

一时间战士们前后左右地看,猛然明白副团长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哄”的一声笑了。又有一发炮弹在附近林子里炸开,竟没有谁再注意它。

等七连成一路纵队全部通过,刘宗魁才走下土岗子,带营部十几个插进七连和八连的队伍之间。踏上那条隐现于草丛中的上山的小路,刘宗魁立即注意到一幅方才没有注意到的景象!

——整个骑盘岭北大坡上,到处有一团团烟火在升腾;烟火之上,那道横亘在稀薄的青灰色雾岚中的大山梁,也似乎比原来高峻了许多!

——他今天为全营选定的路并不好走!

他的心里又紧张了,不仅因为满山坡的炮火和山梁线的高远,还因为刚刚走上一步,那条陡峭的小路就迫使他注意到另外一些情况:小路上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土坑,土坑的边缘,每隔几步就相向插着一面红的和白的三角小旗帜。旗与旗宽处有两米,窄处只有一米。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刘宗魁心里还是微微一震:那些已经不新鲜的土坑是工兵排雷为A团二营开辟通路时留下的,红白小旗帜则是他们为步兵标定的安全标记——内侧的红旗标志着安全边界,外侧的白旗标志着死亡边界!上次战争留给刘宗魁的最深刻印象之一便是漫山遍野密布的雷群,此次战前情报部门又多次提醒部队,公母山地区敌人雷区的布雷密度已高达十厘米一枚。他刚才想到的只是敌人的炮火,恰恰没有想到这些会在战士们心理上造成巨大震慑的地雷!

“向前向后传!人与人之间拉大距离,注意防炮和踏雷!”他停下来,让前面和后面的人们将他的命令顺序传达给全营每一个人。

继续朝前走时他已拉大了同前面战士的距离,意识也具体地转向路两旁的红白小旗帜。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越来越近的声音,猛地他明白它是什么了,心里一下被恐惧充满,一个前扑倒在地下!“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脸前五厘米处,就插着一面标着死亡的白色小旗!

“副团长,你伤着没有?”浓烟还没散去,魏喜就慌忙从后面爬起,飞快地扑倒在他身边,惊慌地喊道。

刘宗魁清醒了,抬头看见那发炮弹的落点距自己还很远,随着自己的卧倒,前面后面也卧倒了长长一串人,不由得对自己大为恼怒!

“刘宗魁,你是怎么回事儿!你的匍匐动作做得蛮利索嘛!全营几百口子眼睁睁地望着你,指望你做出好样子,把大家带上骑盘岭大山梁,你倒还没开始就给他们表演了一个迅速卧倒!……今天是你把全营带上了这条死亡之路,你的责任是让他们尽快通过它,而不是因你的怯懦延误时间!……如果因为你造成了部队行进速度的缓慢,加大了伤亡,你就犯了罪!……”

他就这样严厉地谴责自己一番,胸腔里的怒气虽没有完全消除,引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一点恐惧却被驱逐掉了。他没理睬魏喜,不高兴地从地下爬起,重新迈开大而有力的步子,从一个个卧倒的战士身边走过去。

趴在小路上的人们跟着他,面带愧色地站起来。被炮弹打断的一字长蛇形的队伍又冒着敌人的炮火,向骑盘岭大山梁蠕动了。

以后刘宗魁就不让自己注意敌人的炮弹了,他也不再格外留神小路两侧的红白小旗帜。一发发炮弹仍在他和这支队伍头上飞翔,在山坡上、有时就在队列中落下炸开,造成行进的中断和人员的伤亡,他都坚持要求自己充耳不闻,不躲不闪,不瞧不看。即使一发炮弹落在附近,将泥土和草木的残枝残叶砸到头上脸上来,他也只是简单地抖一抖肩膀和脑袋了事。他今天肩负的责任,他对自己方才的怯懦举动的愤怒,他作为一个第二次走上战场的老兵的骄傲,都不允许它们给予自己太多的恐惧。然而从另一个方面讲,他完全不理睬它们也是不可能的,无论炮弹的飞行和爆炸,还是红白小旗帜,都是具体的,现实的。一发炮弹从头顶上飞过去,他尚未命令自己不去关心它,由它带来的恐惧已经让他飞快地想到了:“它会落到哪儿去呢?它的落点会离我很近吗?”炮弹爆炸了。“它离我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太近,根本无法对我造成伤害。”随即他心里又会浮起这样的念头,直到生命中那个严厉的副团长出面制止这种胡思乱想。“……难道你是第一次走上战场吗?”那个副团长愤怒地训斥着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他之所以愤怒不仅因为这些胡思乱想在他看来无异于胆怯,还因为他觉得它们压根儿就不应当从他内心里冒出来。“刘宗魁,你还是个新兵吗?……你无非怕死就是了。可你活着又有什么用处呢?谁真的需要你呢?……真正需要你的人只有一个,你却将她扔到医院里逃走了。”一闪念间他又痛苦地想到自己的妻子“……不,你是不会承认这件事的。……可你总不能不承认你做人的失败。一个女子将自己终生的幸福托付给你,你却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摇了摇头,将这一闪念的痛苦思想赶走。“自从徐春兰病逝之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需要你了!”忽然他又激烈地想道,“何况有过上次的战争,你已经明白,生死是很平常的事情,你既已置身死地,害怕不害怕就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类似这样的一番措辞激烈的自谴总能让他的心坚强好一阵子,直到另一发炮弹再次将那种由恐惧引发的胡思乱想重复一遍。到了后来,这些胡思乱想还化作一种貌似严肃的思考,从他心底冒出来。“……难道我会怕死吗?笑话!我担心的是这支队伍。一旦我被炸死,部队和任务怎么办?肖斌和陈国庆能行吗?……”但这种伪装成关心集体的恐惧还是被那个严厉的副团长识破了。“瞧瞧你有多重要,”他用讥讽的口吻对自己说,“你以为没有你别人就不打仗了吗?……你是在为你的胆怯找理由!像你这样在生活中极端失败的人都能学会打仗,肖斌他们就不行吗?!”他突然明白自己只不过仍旧在眷恋着生命罢了,心中的怒意越发强烈了。“……难道你还真的留恋生命吗?以前你要求转业,多半是为了徐春兰,现在她不需要你了。……因为她的死,你其实也厌倦了自己的生,是这场战争又给了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现在需要你的是身前身后这些原来与你无关、眼下却成了你的部下的战士。你今天把他们带上了战场,你就成了他们的亲人。如果你能用自己的英勇表现为他们减少了牺牲,你对他们就成了有用的人。你不能恐惧,不能犹豫!……”

他并没有意识到即使当他这样激烈地同恐惧斗争的时候,他的形象也已在战士们心目中变得高大无比。越是往前走,无论是魏喜还是前前后后的战士,都渐渐觉得副团长成了一个奇迹:每当一发炮弹飞过来落下,他们应着炮弹落地的啸音卧倒,再抬起头来,都会发觉只有副团长一个人仍在迎风飘扬的灰褐色炸烟中镇静地穿行着。副团长仿佛是一个炮弹和地雷都奈何不了的人,一个不死的人,一面遥遥地指向骑盘岭大山梁的旗帜!

……山越来越陡了;路面上裸露的嶙峋的岩石和长在石缝间的灌木枝条不时会戳到脸上;前些日子下过雨,路面较平坦的地方还汪着一摊摊水,十分难走,只是由于敌人的炮弹和雷区吸引着他内心的注意力,他才没有觉察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军衣凡同皮肤接触的部位全湿透了。在山下他觉得自己体力还行,老兵,又是在家爬惯山的腿,一个半小时后却感到了吃力。刘宗魁断断续续地想到自己可能是饿了:昨晚部队从芭蕉坪出发时他啃过一块压缩干粮,再就是今天早上,敌人向黑风涧炮击前咽下过一口米饭。仿佛是因为汗出得多了,肚子里的水分少了,肠胃才砂纸一样摩擦起来,一阵阵地绞痛。腿肚子也开始抖嗦,膝盖发软,每走一步都想朝地面上弯曲。咬着牙再走一段路,眼前竟然有一点点金色的和黑色的蝴蝶胡乱飞舞。刘宗魁站住了,“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暗暗骂道,一边解开军上衣全部纽扣,露出枯瘦的汗水淋淋的胸脯,让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还好,金色和黑色的蝴蝶消失了,两条腿也不抖了。

再往上攀登,小路就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带子,在眼前摇晃起来。他没有再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炮弹和雷区,却真的不再注意它们了。顾不上了。汗出得更多了,肠胃也摩擦得更难受了。两条腿由疲软而麻木,膝盖那儿僵硬得犹如一根棍子。心跳得那么重那么急促,仿佛它自己要从胸腔里挣扎出来,因抽烟而被严重损害的肺叶像破风箱的风叶一样费力地呼扇着,一口一口地上不来气。能够意识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一个依然清醒而坚定的意念——往上爬!一定要爬上骑盘岭大山梁!爬上去就是胜利!朝上面望一眼,骑盘岭大山梁照旧高高地耸在天穹之下,一点儿也没有向自己靠近!他停下了,虚弱地喘气,意识能力部分恢复了。刘宗魁断断续续地想:上次边境战争中,C团三连就有一名班长因为饥饿、脱水牺牲在爬山的路途中!今天他是不是要步那个人的后尘?

“副团长,我来背你走吧!”同样喘着粗气、浑身汗淋淋的魏喜走过来,关切地说。

“不用!”他瞪了魏喜一眼,不高兴地说,举步继续朝前走。

他还只有三十三岁,尚没老到让警卫员背着行军的程度!

最难走的是山顶那段路。好几次往上看,都以为只剩下几十米。他鼓起残存的气力朝上走,到了自己认定的目标物后才发觉上面还有几十米,刚才自己的视线被山体突出部挡住了。好不容易走完第二个几十米,原来上面还有一道长达几十米的斜坡,只有走过这第三个几十米,才能最后到达山梁线。他觉得自己已疲惫到了极点,望着这段凹凸不平的路,他完全绝望了!他是爬不到山梁上去了!哪怕再往前走一米,也会立即死于心力衰竭!

这次他歇了大约十分钟,才重新抬起沉重麻木的腿朝前挪。他又清醒过来了:他不能不朝前走,他一停下,后面的部队也会停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上走!

距离山梁线只剩几米了。路很平坦,刘宗魁站住,用竹棍子支撑着身体,回头朝山下望去。这时他才有力气看一看自己的部队!

除了同他在一起的七连一排,全营还都在下面大山坡上艰难地运动。站在山梁上,他听不到山坡上炮弹爆炸的声音,却能看到不时有一团团烟火在队伍前后升起,随即迅速变白向上升去,队伍却因而被斩断成几截。每当一发炮弹落到小路上,尘烟散去之后,就会有几个黑点般的小人儿朝黑风涧转回去。那是运送烈士或伤员的担架,他明白,被炸得零零散散的队伍却仍旧不屈不挠地向上攀登着,好像没有谁真把炮火、地雷、伤残和死亡看成一回事。刘宗魁心里猛然一热: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正为战争受难,为胜利受难!祖国,您的儿子正在为您受难!

走完去山梁线最高处的几米他又用去了将近二十分钟,正前方群峰并峙的天子山立即逼上眼帘。天子山和骑盘岭之间是一条一半阳光照亮的、雾蒙蒙的、比地图上显得更宽阔的峡谷,它从西偏南的远方伸来,横躺在他的脚下,又在东方遥遥可望之处转向东南。从那个方向,刘宗魁用望远镜第一次影影绰绰地找见了他们要占领的三座小高地!

632、633、634高地被天子山主峰鹰嘴峰巨大的阴影遮掩着,雾气缭绕,看不清真面目,但从那个方向确实听不到一声枪响!

在他的正面,天子山三号峰上,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刚才还向342高地射击着,目前也沉默下来!

山梁线最高处的风很大,刘宗魁觉得意识和思维能力完全恢复了。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从黑风涧出发,这一面山坡他们竟然爬了三个小时。不过他的内心还是很振奋:虽比原来的设想多用去一小时,他和七连一排毕竟爬上了骑盘岭大山梁!只要他身先士卒地爬上来,他的部队也会战胜敌人的炮火和雷区爬上来的!

“曹副营长,让前面停下,暂时分散隐蔽休息,等一等后面的部队!”他向副营长曹茂然说;同时命令身后跟上来的一部步谈机向各连传达自己的命令:加速前进!

眼下全营拉得太散了!再往前就要直接暴露在天子山敌人的视线和火力之下!只有收缩部队,缩短全营从骑盘岭至目的地的时间,使敌人来不及在他们到达632高地地区之前有所行动,才能减少前面一段更艰苦的暴露运动中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