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涧落下第一发炮弹,刘宗魁坐在营部掩蔽部外的坡地上,刚刚端起饭碗吃饭。营部本来在八连搭伙,但七连开饭最早,七连连长胡志高就让司务长给营部十几个人先送过一份饭菜来。刘宗魁让肖斌他们先吃,这在他是老习惯了,一旦上了战场,部下不吃饭他是不会动筷子的。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他并没有认真想过,也许可以找到一些可以说得清的解释,譬如打起仗来以后能吃上一顿热饭的机会是不多的,他既然要靠战士们同他一起作战,似乎就应当先让他们吃饱。

肖斌知道他的脾气,就没有再推让,命令大家先吃。十几分钟后所有人都吃得差不离了,刘宗魁才掐灭手中的烟蒂,接过魏喜递上来的饭,胡乱朝嘴里扒拉了一口。

那发炮弹就在这时飞来,落在九连三排宿营地外面爆炸了。

刘宗魁还是把那口饭咽了下去,然后站起来,踮起脚跟朝炮弹的落点望去,那儿已有一团灰褐的烟雾冲天而起。最初一瞬间刘宗魁脑海里也闪过我军炮兵打错了目标的念头——自从黎明时分A团二营轻松地占领了342高地,没有遭遇敌人反炮击,他就认定对方像那年春天的边境战争中一样没有足够的炮火,尤其是没有可给予我军严重威胁的重炮,而刚才落下的却恰恰是一发122加农炮弹或152加榴炮弹;——但是转眼之间,第二发炮弹又飞来了,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它飞行的声音,于是也就辨明了它飞来的方向——不是我军炮群分布的北方山群,而是骑盘岭南方的天子山地区!

“敌人开始反炮击!……快通知各连隐蔽!”他朝身后的肖斌和陈国庆大吼一声,脸色陡变,腮部肌肉明显的颤跳起来。忽然他意识到手中还端着饭碗,一扬手就把它扔了七八尺开外!

又一发炮弹在营指挥所附近的林子里爆炸了,刘宗魁本能地趴倒在地。一棵茶杯口粗细的水杉在他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訇然倒下,扬起的沙尘迷了他的眼。他呼吸困难,意识也在这一刻跨过一条线:342高地之战结束后他就有一种感觉,战争没有打完,A团轻松拿下骑盘岭绝不是战争的结束,现在他的预感被证实了——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它刚刚拉开序幕!

还有另一种意念更急迫更清醒地袭上了心头:敌人不但有炮,还有几年前那场边境战争中没有使用过的大口径火炮。在敌人的兵力火器编制表中,只有师属炮兵才配有122加农炮和152加榴炮!这就是说,今天他们面对的不是骑盘岭和001号高地地区一个营的敌人,而是包括天子山方向在内的一个师的敌人!——他昨天下午离开猫儿岭时的另一个预感又被证实了:敌人并不在乎那道绵延于公母山和天子山之间峡谷里的国境线,他们既然占领了公母山地区,就不会把它从自己的整个边境防御体系中割裂出去!

今天的事情要麻烦!

脑海里冒出最后一个结论性的念头时又有一批炮弹在他周围的林子里爆炸了。炸烟没落,就有两个人迅速从掩蔽部里钻出,一左一右将他拖了进去。能够在昏暗的光线中辨别出人脸后他才认清他们是肖斌和自己的警卫员魏喜。掩蔽部不大,十几个人全挤进来只好人靠人蹲着,彼此能听到呼吸声,看到别人的目光。刘宗魁定了定神,感觉到这呼吸声有些不对头,紧张、慌乱、急促,透着惊骇;刘宗魁生起自己的气来——他是这儿的最高指挥员,肯定是他有什么不镇静的表情和举动了,不然掩蔽部里的气氛不会如此!

又一发炮弹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整个掩蔽部为之一震,泥土哗哗地从顶层横木间下落。刘宗魁命令自己镇静,手不自觉地从军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抽起来。

正是这支烟,使掩蔽部里的紧张情绪明显地缓和下来!这支烟也使刘宗魁自己的心情镇静了许多,开始想这突然出现的敌情变化会给C团三营带来什么,想想这支部队今天会有怎样的命运!

——敌人这样大规模炮击黑风涧,肯定也会炮击骑盘岭上A团刚刚占领的164、342、631高地,乃至于B团正在攻击001号高地的部队!敌人不可能有别的目的,在001号高地那儿会是为了阻滞B团的进攻,在骑盘岭地区,则极有可能是向164、342、631高地反扑的前奏!

——骑盘岭一线易攻难守,对于我军如此,对于敌人也是如此。A团今天有可能与敌人在骑盘岭上展开一场相当激烈的攻防战。骑盘岭岭脊线有六公里长,A团一个团进攻164、342、631高地时兵力绰绰有余,但用它守卫骑盘岭上下大大小小几百个高地和突出部,兵力就不敷分配了,这样作为预备队的C团三营几乎可以肯定要被江涛拉上战场!

炮弹还一发一发地在掩蔽部周围炸着,他已经在掩蔽部里坐不下去了!342高地战斗结束之后,他的部队一直处在半解除警戒的状态里,干部战士并没有很好地隐蔽,更没有做好打大仗的准备,而且它还是一支完全没有经验的部队,他必须马上到各连去,到战士们中间去!

“肖营长,你和陈教导员留下等A团指挥所的电话,我到各连看看去!”他把手中的大半截烟卷扔到掩蔽部外面,态度生硬地对肖斌说,同时猫腰钻出掩蔽部,没有让肖斌和陈国庆来得及做出反应。敌人的反炮击一开始江涛就会想到他们的,这是他的一个非常清醒的直觉,至于让陈国庆也留下来,则是因为这位教导员同样没有一点战场经验,他不能让他出去挨炮!

走出掩蔽部他心中就只有部队了,这支部队猝然遭遇敌人炮击,没准儿就会乱套;而不时在前后左右林中落下的炮弹,又在他心中增添了更现实也更强烈的危机感:任何一发炮弹都有可能飞向自己,将他撕成碎片。刘宗魁不让生命意识中充满这种单纯的恐怖,可后者有一阵子还是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是在同它的顽强搏斗中奔出林子,沿林边小路向北方跑去的,但还是被一发炮弹落地前的啸声逼倒在眼前的弹坑里。炮弹爆炸了,他猛一抬头,在坡上林边一棵大树背后看到了九连指导员梁鹏飞!

刘宗魁洋溢到脸上和眼睛里的愤怒就是这一刻从心底升起来的:同样是面对一发即将落地的炮弹,梁鹏飞没有卧倒自己却卧倒了,自己的举动还被前者看到了眼里,一个耻辱的念头马上涌上脑际,“你是怎么啦?怕死吗?……如果怕死,你出来干什么,躲到掩蔽部里好了!……”于是这一瞬间,梁鹏飞看到副团长脸上短暂的惊慌被愤怒完全取代了!

同梁鹏飞谈过几句话后他继续朝前走;无论如何,这时他觉得自己比方才镇定多了。“炮弹没有长眼睛,不会那么准地打到你的,因此你没有必要随时卧倒。”他愤怒地对自己说,下决心不再随便卧倒;现在他也能集中精力注意涧谷两侧的景象了。他走出掩蔽部就是为了这个:涧谷的沙滩和涧溪里已没有一个人影儿,两侧林子里也看不到一个没有隐蔽的人,他稍稍放了心;整个黑风涧都处在敌人炮火洗劫之中,一团团烟火正从涧底、从林子里升起,直上晴空,涧溪内不时有一条粗大的水柱笔直地蹿起,又缓缓落下,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而在那些没有落下炮弹的水面上,阳光依然灿烂,明亮,两旁的青草地和灌木丛照旧绿得生机勃勃。刘宗魁忽然想到:虽然他的部队在敌人的炮击中没有乱套,但炮击造成的伤亡却不会微不足道;伤亡一旦发生,士气就必然受到打击。身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员,现在他更需要让全体指战员看到自己的一个镇定、从容、处乱不惊的形象!

他还刚刚想到这里,从涧溪西侧的林子里,就飞快地蹿出一个人,一路斜着奔向涧底,水花四溅地涉过溪水,没命一样朝这边跑来!

“那是谁?!……你往哪儿跑?!”刘宗魁勃然大怒。他已经认出那人是八连副连长,怒气更大了,因为这个被炮火吓蒙的人是干部。“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八连副连长被他的喊叫镇住了,停在坡下草地上。他的帽子丢了,右腮被树枝划破一个长长的血口子,脸白得像张纸,眼睛里除了茫然无措和恐怖的光亮之外再无其他。望着刘宗魁,小伙子张了张嘴,哭也似的嚷出一句话来:

“副……副团长,那边打死人啦!”

“你的部队呢?!”刘宗魁高声冲他叫喊,嘴角因愤怒抽搐起来,“你是个干部,怎么一个人丢下战士乱跑!……你这是失职!……你赶快回去给我照管部队!”

小伙子仿佛陡然清醒了,眼睛一亮,脸上现出畏惧和惊慌的神情,回答一个“是”字,忙忙循原路往涧谷西侧跑,涉过涧溪时再次蹚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如粒粒珍珠。

刘宗魁一直望着八连副连长消逝,才向前挪动双脚。炮弹仍在他周围一发发落下,炸出团团烟火,但他不仅没有卧倒,甚至也不再关心它们了。他关心的是会不会还有人像八连副连长那样惊慌失措,并由此引起全营的惊慌和狂乱奔突。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景发生!

他已经听到我军炮群向敌炮兵大举反击的声音了。拂晓时他和全营许多人都亲眼看到过的拖着火尾的火箭炮弹又一排排呼啸着划破晴空,飞向比342高地更远的南方。敌人的炮群受到了打击,炮火马上变得稀疏了!

这天上午,C团三营的许多战士都透过自己的猫耳洞口,在涧谷东侧的坡上看到了一个人!他立在敌人的炮火之中,一动不动,足有二十分钟之久!炮弹一发发地在他四周爆炸,他却依然活着,就像一个奇迹!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才平安地度过了参战以来最恐怖的时刻!

直到确信部队不会再出乱子,刘宗魁才离开站立的地方,回营指挥所去。现在有许多事要他去做:抓紧A团没有下达具体作战任务之前的时间召开一次连以上军官会,明确形势,动员全营指战员,做好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让副教导员迅速组织救护小组和民工担架队把伤员烈士运下去;尽量将敌人的炮击给部队造成的心理挫伤减轻到最低程度。大战在即,恢复和保持高昂的士气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躲开九连三排宿营地附近林间草地上横躺的那条人腿。由于要绕开两个正在噼啪燃烧的弹坑,回营部掩蔽部的途中他走进了坡上的林子,就在那儿看到了程明已经看到梁鹏飞后来也要看到的景象。那发注定会将这片草地打燃的炮弹还没有飞来,于是刘宗魁不仅看到了这条人腿,也看到了沾在步兵防刺鞋底的一朵粉白的野花,它的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被阳光穿透着,显出一种震人心魄的娇媚。这条蓦然闯入眼帘的人腿没有给他带来深度的惊骇,却一下子让他生出一种意识:战争已经开始,死亡也已经开始!

一旦死亡开始,战争就不是一般的战争了!

走出林子后他仰头向南,望见了被一团巨大的黑褐色烟雾笼罩着的342高地。另有一团团黑红的火焰在烟雾中腾起又熄灭。很明显,敌人对黑风涧的炮击似乎要结束了,对342高地的狂轰滥炸仍在继续。刘宗魁的思想又回到对敌人作战行动的猜度上:有这么强大的炮兵做后盾,对方试图夺回342高地是正常的,向可能隐蔽有我军预备队的黑风涧实施炮击也是正常的。种种迹象表明:今天战争的规模会比他的想象更大!

他回到营部掩蔽部,肖斌已通过电话把伤亡数字统计上来:全营伤亡十七人,其中亡四人,伤十三人,重伤员中有七连的副指导员。刘宗魁命令各连主官用十分钟时间处理烈士伤员,然后到营部开会。

不到十分钟时间,敌人又向黑风涧发射了第四批炮弹。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刘宗魁终于有了一种感觉:所有这些炮击、伤亡、躺在林间草地上的人腿、步兵防刺鞋底的一朵粉白的野花……才是战争中应该发生的事情;以后就是作战命令、向战区运动以及投入战斗。这都是他熟悉的,不应该感到诧异和沮丧!

但他还是有些诧异和沮丧,在内心深处;342高地战斗结束后他曾暗暗认为这支小队伍今天会有一种较好的命运,此刻这点侥幸心理消失了。一种阴暗的、不可测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他和他的部队绝不会轻松地熬过今天的战争,他太熟悉江涛,也太熟悉一场战争是怎么回事儿了!……

搁在掩蔽部角落的野战电话突然响起铃来。教导员陈国庆拿起了电话听筒。

“副团长,A团参谋长找你!”

望着陈国庆那张迅速变了颜色的脸,刘宗魁脑海里只闪出一个念头:它来得太快了!他站着不动,厌恶地蹙紧眉头,对肖斌说:

“你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