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抱着摆脱江涛的目的来到C团的,这个目的实现了;没容他感到轻松,那种来自使他得以离开A团的巨大事变本身的沉重,就蓦然充塞了他心灵的全部空间,黑暗取代了每一缕生命的阳光。

战争的车轮正在隆隆启动。他被任命为C团三营九连三排长的当天全军便开赴南疆,进入持续三个月的战前山地适应性训练。与他面对的新生活相比较,同江涛的冲突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是他步入军营后经历的第二个、也是更困难的一个时期。每天,他至少有十六个小时要带着他的排或者同全连一起进行各种各样紧张的、累死人的训练或演习;夜晚,他躺在侗家山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意识到自己正集中精力审视和思考那个他还没有认真思考、因而绝对难以理解的事物。后者包含的意义对他个人来说是如此明白,以至他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信那是真实的!

在由战争带来的各种可能的和可以想象到的危险中,真正深深撼动了他的灵魂、让他对自己生命存在的可靠性第一次生出怀疑、因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怖的,还是他将在战争中死亡这种可怕的前景本身。他才只有十七岁,向往的仍是有一天脱下军装,走进一座可以让他钻研数学或天体物理的高等学府。战争是真正军人的事业,他却不是真正的军人,即使他崇拜书本或银幕上那些壮烈牺牲的英雄,自己却不愿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是为了打仗才生到世界上来的,”一个声音一直在他心里回响,“我到世界上来另有原因和使命。军校和军营生活我已经勉强接受了,战争和死亡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没有完成那些使命之前就让我死亡在一场规模有限的边境战争中是绝对不公正的,没有道理的。……而任何一种缺乏充分合理性支持的事物本身也就不可能是真实的。”

他的思维到此就停止了,因为他对关于战争和死亡同自己的关系已做了一番理性的、“合乎逻辑”的思考,他那试图否定这场战争真实性的主观倾向得到了肯定。对于以十六岁的年龄受完高等教育、又热衷于对世界做抽象思考的上官峰来说,生活与其说是现实的,不如说是理念的,不是具体的生活事实支撑着世间万事万物,而是知识体系尤其是那种不变的理性的和逻辑的力量支撑着生活和万事万物。他既不能否定自己的“逻辑思考”,全部生命意识便不能不被阻隔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虚空里,无法前进和后退。他的生活与思维已经分裂,内心与现实各成了一个自为的独立世界。然而战争的迫近又是很难回避的,于是他的精神世界又经历了第二次分裂:感情与理性的分裂。在理性思考不能接受战争真实性的同时,感情却接受了它,跳过内心中的抽象争论,像每一个参战者一样直接进入到一个重要的、与生命和生活告别的时期,其表现就是夜间和白天空闲时间内那每每会突然潮水般涌来的绵绵回忆。它们构成了上官峰战前精神世界里的另一番风景。

在战前长达三个月的对亲人和往事的追忆之中,一位年龄比他小一岁、无论冬夏脑后总系着一朵金色的蝴蝶结、目前两个人的关系尚说不清楚的女高中生的倩影,渐渐超过父母、学校、师长的形象清晰起来,最后竟成了唯一使他柔肠百转地眷恋的人。

上官峰与柳溪的恋爱——如果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也能被称之为爱情的话——在地理上没有超越中国古典诗歌设定的范围:自幼在同一座中学的教员宿舍区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而传统文化讴歌的爱情也是爱情,就像早春的孱弱的花儿也是花儿一样。上官峰的早慧造成了他们受教育程度方面的差异,却没有拉开彼此感情上的距离。今天,进入了战争的上官峰日以继夜地思念着柳溪的音容笑貌,他和她之间发生过的全部往事,突然热泪涔涔地想:去年深秋他从部队回家探亲时同柳溪相处的一段时光,竟成了他十七岁的生命中仅有的辉煌节日。

然而值得他反复咀嚼回味的约会却只有一次。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太阳下去了,天色却还明朗,一大片渲染着金黄的落日余晖的美丽的羽状云炫耀似的悬在瓦蓝的晴空里,久久不肯离去。晚饭过后,上官峰又早早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小公园门前,等候柳溪。自从他回到家里,每天黄昏总要和柳溪在这儿见面。柳溪的父母并不介意他们的行为,上官峰十七岁,女儿十六岁,还是两个孩子。他们唯一的要求是柳溪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家,她刚上高三,明年要参加高考,不能耽误第二天上课。啊,他们还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玩,一次柳溪的妈妈对上官峰的妈妈说,小猫小狗一样,扯着手去吃冰淇淋,然后沿马路边朝城河上的大铁桥那儿逛,说呀笑呀,嘻嘻哈哈,肩膀都不碰一下,亲家母你放心好了。

就是上官峰和柳溪两个人也不把自己看成大人。他们毕竟没有长大,每天黄昏在公园门前聚一次是因为两人高兴这样做,彼此会感到十分快乐,至于别的,对他们来说仍很遥远。但同去年相比,他们到底是长大了一岁,就朦朦胧胧地觉得,心里比去年多了些模糊的渴望和冲动。柳溪家的晚饭总比他家迟,她还必须做完功课,才会一边用花手帕擦着嘴,一边急匆匆斜穿过马路,向他奔来。柳溪过马路从不走人行横道,每次他总是那么担心她会被汽车撞上,但每次她都能灵巧地从车流的隙缝间平安地钻过来,让他高兴。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越轨之举,对他来说,柳溪来了,这就够了,这就是逻辑上的完美。他们照例会到公园门前的冷饮亭里买两客冰淇淋,然后向东北城河上的大铁桥散步。柳溪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走,她的两条细长的腿快乐地蹦着,跳着,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忽然又环绕他兜起圈子,再不就退着走,嘻嘻哈哈地笑,吃着冰淇淋,明亮的眼睛欣赏似的望着他,嘴里不停地讲一些纯属十六岁女中学生的可笑话语。他不用听她说些什么便明白,她想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发自两人内心的共同的喜悦,对于黄昏、城市、车流、树影、晚风,对于青春和彼此心底那种隐秘的却十分清楚的爱情。柳溪脑后短辫上的金色蝴蝶结随着她的灵巧的跳跃上下翻飞,短不没膝的花裙裾腾挪闪摇,不时将一些凌乱的白皙送进他的眼帘,让他陶醉和眩晕。柳溪的目光,笑脸,身影,她的生命的气息和热情,是一条音乐之河,欢乐之河,要将他淹没。于是他也喧哗起来,激流一样进入这条河,拍击滩石,击起波浪,淹没岸边的青草和野花。他开口向她讲军营和军校里的事,并不可笑,至少过去并不觉得可笑,现在说出来却是可笑的了。他不知不觉成了河的主流,汹涌澎湃向前流淌,心里却渴望朝姑娘那被一袭薄薄的宽松的蝙蝠衫遮掩着的、正在发育的胸脯瞥上一眼。啊不,他心跳得厉害,这是可耻,不是他们这个年龄应有的行为。他抬起头去望夜空中的星星,而大铁桥已经到了。柳溪喜欢站在桥上看河面上夜泊的船只,船上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火。“啊,真棒!”她用一种标准中学生的语调赞叹道,让他不很明白她称赞城市的夜景,还是他们这愉快的嬉戏本身。九点钟到了,他们必须回去了。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明天柳溪不用上学。上官峰站在公园门前大榕树下等待自己的姑娘(他能这样想吗?也许不应该,可他心里认为能),内心早早地就有了一些激动:再过两天他就要归队,今晚是他和柳溪共同拥有的最后一个周末。今晚柳溪家的晚饭更迟,直到白昼的余晖完全消失,夜空墨蓝,他才望见柳溪像往常那样急匆匆斜穿过马路,向他飞奔过来。她的动作那么冒失,甚至吓得路过的司机飞快地将吉普车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柳溪的倩影在他心中是永远不变的:她的相貌和身材是美的,他们之间深埋于内心的爱情是美的,她躯体上隐藏的全部女性秘密更是美的和迷人的,然而他第一眼就发觉她今晚尤其美!

柳溪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到他的面前,他才注意到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原来出门前她脱去了每天傍晚穿的蝙蝠衫和花短裙,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大姑娘穿的粉红色的连衣裙,裙裾长至膝下,过大的灯笼袖使两个肩头吹气似的鼓起,领口挖成半月形,将脖颈和锁骨处的凹陷明白地显露着。为了弥补衣色的单调,母亲还别出心裁地在这件式样老气的新衣的前胸从左肩到右腋下斜缝了一道宽阔的白色的抽纱花边。

“你瞧我妈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了?!”她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丑死了!……是丑死了吗?”她仰起脸,撒娇地望着他,问道,神情却仿佛在说:我要你回答,是丑死了吗?不过就是丑死了我也不许你说我丑!

他笑起来。因为柳溪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还因为穿了新连衣裙的柳溪样子有点滑稽:她似乎突然长大了,不像天真烂漫的女中学生,而是一位成熟的大姑娘。柳溪今晚还淡淡地涂了一点唇膏,颧骨和两腮悄悄地敷了一点脂粉,这都是过去没有过的。柳溪的面颊红扑扑的,瞳仁又大又明亮,睫毛黑而长,面容和身材比往日更生动鲜明、妩媚动人。上官峰心中忽然起了异样的激动,他不再认为柳溪穿这件连衣裙不合适了,相反,这件连衣裙就像一只魔术师的手,转眼之际就把一个爱吃冰淇淋的毛丫头变成了风姿绰约的丽人,一个同目前在他心中还很遥远很模糊的光彩照人的小新娘的形象相近的人。他明白今天这件连衣裙不是母亲逼她穿上的而是她自己穿上的了;柳溪也知道这将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最后一个周末,她穿上这件新衣是想让他更喜欢她,却羞于被他看透了心思。今晚柳溪的一切——衣裳、笑容、目光,言语——都在给他一个无言的许诺:明天早上我不去上学,没有谁说我们今晚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可也没有谁说我们不能那样做!

“阿溪,今天你很漂亮!”他大胆地、感动地说。觉得一种原来很模糊的渴望正在兴奋起来。

“哎呀,不许胡说,羞死了!”她喊道,用拳头乱击他的胸,脸颊红得更厉害了。

后来他们不谈连衣裙了,但谁也没有忘记它,主要的是谁也没有忘记由它带给他们的一种异常的情感。上官峰觉得今晚柳溪已经长大了,自己也便随着长大了,望着她的目光里无形中增添了一种长大的男孩子看一位长大的姑娘的神情和激动。柳溪自己也被这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扰乱了,激动了。她还不习惯被哪怕是上官峰这样热情地注视着,就避开他的目光,喊:

“阿峰,咱们去吃冰淇淋吧!”

他们像往日那样去冷饮亭买了两客冰淇淋,面对面地站着吃,旁若无人地笑着,不时互望一眼,却没有走向远处的大铁桥。晚风比以往的日子更热烈和清凉,夜空辽阔,河汉璀璨,流星陨坠,马路旁的林梢在路灯光的反照下越升越高。今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他们非常想像公园门前的大男大女一样做一件大胆的、从没做过的事情。柳溪回头看一眼公园栅栏门前新贴的一张海报,惊讶地叫起来:

“嗐——阿峰,这儿也办舞会了!”她的眼里闪烁出两大点亮光,“咱们也去跳舞吧?……你会跳舞吗?”

军校毕业生同地方大学毕业生的重大差别之一就是离开大学那天仍不会跳舞,但这不说明他没有买一张舞票带自己心爱的姑娘下舞场的勇气。今晚他们都意识到了,他们的生命中将发生一件事情,那是他们渴望的,可又本能地害怕它,于是哪怕为了找事情做,避免它的发生,他也应该去公园售票的小窗口买两张舞票。他也真的去那儿买回了两张粉红的入场券。

回到柳溪身边时,她的神情却又慌乱了。“阿峰,我不会跳舞呀,怎么办?”

“不怕,我来教你!”小伙子勇敢地说。既然他们已经长大了,就有了像大男大女一样赴舞会的权利。他相信自己的聪明,一旦下了舞场,他不可能学不会。

他们携手进了公园,走进一条光线阴暗的林中小道,它通向公园深处的舞场。舞会的音乐悦耳地飘荡过来,柳溪忽然又变得很快活,牵着他的一只手,蹦蹦跳跳,至少她是想让他觉得自己很勇敢,不害怕。但她到底还是开口说:

“阿峰,瞧我们到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鬼混来了!听说到这儿跳舞的都是些流氓!”

“别担心,有我呢!”小伙子说,握紧了将身子贴近过来的姑娘的手。一瞬间,他感到柳溪的全身正发热病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阿峰,这林子里真黑,咱们唱歌吧!”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刚说完她先唱起来。

上官峰没有跟着她唱。她是想用歌声来为自己壮胆。上官峰也觉得他们正在做一件荒唐事。他从小和大学期间受到的教育,一直让他认为跳舞不是正派人的作为。但他们已经买了舞票,只要柳溪还没有正式提出中断他们的行为,作为男子汉他当然不能不将这件事继续下去。

公园的露天舞场设在一座半废弃的、有围墙的圆形溜冰场上。舞场上空横悬着几排明灭不定的彩色灯泡,一支五六个人组成的乐队高踞在舞场深处的小平台上,正在演奏一支快节拍的华尔兹舞曲。下场的都是些大人,多而拥挤,场外有更多的人围观,音乐和人声汇融在一起,乱哄哄如同集市。他们进了场,找到一个灯火阑珊的角落,站住,他盯着一对对红男绿女看了一会儿,懂了一些门道,转过身子,向柳溪展开了双臂。

“来吧,我带你跳!”他夸张地说。

柳溪先是戒备地望了他一眼,红红的脸颊上现出两片苍白;忽然他又在她的眼里看到两点癫狂的光,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嘻嘻哈哈地下场,似乎变成了一个轻佻的、可以和任何男人逢场作戏的女孩子,浑身却抖得更厉害了。他们跳得不好,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踩了你的脚。渐渐地柳溪不笑了,音乐、节拍、舞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靠在一起,手挽着手,胸脯向着胸脯,眼睛望着眼睛。这是陌生的,不习惯的,让人惊慌的,于是从最初起,彼此就听到了对方心脏狂跳的声音,呼吸骤然紧张、急促起来的声音,看到了对方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连同羞涩的、躲躲闪闪的目光。渐渐地他们大胆起来,不再避开对方钟情的顾盼。这是人生中意义全新而又头晕目眩的新境界,他们正冒冒失失地进入这种境界,并为此感到恐惧和幸福。舞场上空的七彩灯光明明灭灭,上官峰便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逼近地看清了姑娘美丽的脸庞,她那大而宽的眼窝,细弯的眉,长长的、灌木丛般茂密的睫毛,一汪清水似的眼睛,薄而柔嫩的唇,饱满的、戏剧性完美的下巴,看到了她那瘦削的脖颈深处迷人的阴影。有那么一闪念间他飞快领悟了为什么今晚一件式样老气的连衣裙会有那么大的魔力,竟让一个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这件连衣裙剪裁得非常合体,它紧凑的、无可挑剔的和人结合在一起,将姑娘发育中的躯体的每一处起伏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柳溪的身材仍是单薄的少女型的,但胸前那对小巧的苹果状的乳房已发育得非常完美,它们虽被一袭新衣压迫着,又处于那道斜加的白色抽纱花边的掩遮之下,仍旧形态完整而鲜明地凸出来。柳溪还不到带乳罩的年龄,他甚至透过单薄的衣料隐隐看到了那两点小小的乳蕾。啊不,他不该再去看它们,不能再去想它们!

他已经迷乱了,并且知道自己的迷乱,却不能够自已,而她的迷乱尤甚。但恐惧并没有消逝,相反越是迷乱,恐惧也便越发膨胀,控制着他们的思维,窒息彼此的呼吸。忽然,柳溪停下来,拉上他的手快步从舞场跑了出去。

舞场外面已经泛起了灰白的月色,照亮了林梢,却将林间甬路遮没在黑暗之中。舞曲悠扬地飘荡着,听起来又有了那么多亲切动人的意味儿,离开舞场忽然成一件值得遗憾的事。他们没有回去,却走向了公园另一侧的林间。今晚他们进入了新的人生,并不想马上离开它。林子里原来并不安宁,每一条长椅上都拥挤着偎依着一对两对甚至三对情侣,他们从暗处发出的声响每次都使两个年轻的夜行者大吃一惊。柳溪先前还朝一条长椅的方向唾了一口,悄声骂一句“流氓”,忽然就闭上嘴,一言不发了。

最后他们走进了公园西北角一座僻静的竹园。脚下的小路到了尽头,月光朦胧地照着园中空地上一张无遮无掩的长椅。长椅空着,四周竹林密围,人声寂然。稍稍走在前面的柳溪惊慌地站住了,转过身来。这一瞬间,上官峰突然意识到整个晚上他们都在等待的时刻到了:柳溪望着他,苍白的脸庞上现出了害怕的和听天由命的神情,眼睛里却清晰地涌现出了和他同样的激情与渴望。她在无言地呼唤他。她被这个月夜彻底地迷醉了。

他也迷醉了。向她走近一步,伸过手去拥抱姑娘。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抖得如同身边的风中之竹……

她以一种宿命的态度闭上了眼睛……

再后来他在那条长椅子找到了自己仿佛渴慕了一生的温湿的唇和舌,找到了它们之间以命相搏似的纠缠。一个含苞欲放的美丽生命全部包容在他的怀抱里,他的颤抖的手和激情便开始了自己在这造物恩赐的天国里旅行。它们走过山冈,越过高原,触摸到无花果的果实和娇嫩的花蕊,在每一寸平坦的或不平坦的、丰腴的或贫瘠的处女地上蹒跚和停顿。柳溪一直静静地闭着她那如同日月一样明亮的眼睛,唇间偶尔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她的激情已经同他的激情合在一起,伴随着后者于陌生的荆棘丛生的原野里前行。他们都不再是自己,而是两个已经长大的陌生人,是世界上仅有的一男一女,亚当和夏娃。他们与其说是在体验幸福不如说是在经历痛苦。他就要最后走向那道青草繁茂炊烟缭绕的山谷了,那儿有成群的牛羊,有长年流淌的清泉,有盛开的百合花,有乳香和没药……那是你的天堂、故园和归宿,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它在召唤你,你却在谷口的山冈上站住,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归去。你突然又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体会到面对一个完整的世界和一种完美而尊严的人生时的恐惧。……那山谷不再等待了,它等待过了,幻觉从你的眼前消逝,姑娘像一头机灵的小鹿,从小伙子怀抱里跳出去,慌乱地理着衣裙和头发,笑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说:

“阿峰,咱们……咱们还是去吃冰淇淋吧!”

……在对往事的长久的咀嚼与回味之中,上官峰也明白,柳溪的形象已被他添加了许多诗意的浪漫的成分,至于最后的细节,或者真的发生过,或者根本没有发生。战前三个月间,生活、理性、感情的分裂仍然没能使他跨越和平和战争的虚空,战争和死亡——尤其是死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仍是难以理解、无法接受、缺乏足够的合理性的,因而是不真实的;但伴着战争车轮的前行,他毕竟还是承认和接受了它以外在物方式存在的真实性。他关于柳溪的回忆正是这种接受的一种形式,他正是通过它向生活和生命做了最后的告别,并为自己的一生感到了莫大的遗憾:他生命中只有柳溪。作为一个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体验全部的人生。他或者永远没有机会去地方大学研究毕达哥拉斯、牛顿和爱因斯坦了。每当想到这一切,上官峰便会深深地懊悔:去年秋天那个夜晚,他本可以响应钟声的召唤,走进那道白云叆叇、牧草青青、牛羊成群的山谷里去的。没有走进那道山谷,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不完整的。他失去了那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