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时整,护士长江曼拎着一塑料桶带血的绷带和敷料,从山沟里爬上来,向哗哗作响的瀑布处走去。连日来,她的洁癖和精神都受到了挑战。她自以为是经历过坎坷,也见惯了脓血的,不想战场上的情景使她心灵颤抖,几乎撑持不住了。进攻战那日,整个曼坪大山都过了火,浴了血。敌人尸休横陈。可我们也送下了成百成百的伤员。抬担架的民工、战地救护组的人,没有一个人的裤脚不是血红的;野战救护所军帐前摆满了伤员,没有一副担架是绿的,没有任何伤员的绷带是白的。野战救护所的任务是前接后送,可是为了避免伤员失血过多,为了救生,急茬儿的手术出人意料地多。她站在野战手术灯下,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机械地执行执刀医生简短的医嘱和命令——止血钳,镊子,弯嘴钳,手术刀……从手术医生们白大褂的缝隙中,她看到的是伤员胸口涌着气泡的血在咕嘟咕嘟冒;看到的是血肉模糊的半截腿里伸出的断骨和沾满了战场上的硝烟、泥土的外溢的肠子。她足足在手术灯下站了十三四个小时,换下来,走进伤员的帐篷,还没做事,一向老练稳重的所长就带点绝望意味地嚷道:“要输血!血!血!血没有了。”

老所长空空的两手张开,扬起来,沉下去。

担架上,是个腹部贯通伤的伤员,子弹从他的肋部斜穿出来,浑身缠满了渗血的绷带。

所长:“他们应该给我们输血车,给冰箱!我需要血……江护士长,赶紧想办法抽血,输给他——还有救。我没想到要展开这么多手术啊!”

是呵是呵,谁估计到这战争的残酷性和野战救护所的任务改变了呢?担架队民工的胳膊伸过来了,伤员也从床上伸出胳膊来了。一条条尚存的、无力的胳膊、一张张脸上失血的嘴唇都在颤动。

“抽我的……”

“等什么?护士!”

“你他妈是吃白饭的?!快点过来,抽!”

江曼异常地冷静。

她叫了四个民工,加上她自己,五个人,都是B型血,抽五百毫升。经过快速地交叉配血,不凝聚,不溶血,五个人的血注入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伤员的体内。

她躺倒了。

军帐外面还在传来隐隐的炮声,担架队还在往下送伤员,手术与病房兼用的帐篷里依然是简短的医嘱——止血钳,止血钳,止血钳!江曼应该睡一会儿,可是闭了眼便是血,血,血!她好像是随着那炮声,飘起来,坠落下去,坠落下去……她醒了,心扑通跳,出了一身冷汗。闭一闭眼——怎么,又在坠落,坠落。这回是坠落到无边无沿的深渊里了,黑沉沉的,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同那黑沉沉的深渊融成了一体,整个人都化了……

怎么了?是身体受不住?还是精神撑不住?

起来。

她爬起来,摇摇晃晃,可是终于撑住了。

所长:“江曼,你还行吗?”

“您这是说什么?”

“你马上去后边取血,行不行?”

“车呢?”

“派好了。你可以在车上瞌睡一会儿。我知道你刚抽了血……可是人手不够。你是护士长。”

“您真啰嗦。”

她说着,向帐篷外走去。

所长追上来,交给她一张“报告”:“记住,要冰箱。”

“是。”

这会儿用得着她的锋芒了。她乘车闯过炮火封锁的公路,取了两瓶血,一千毫升,用湿手巾包着。又把这一千毫升血带到了军区后勤“前指”首长办公室。她要冰箱,要首长瞧瞧:血取多了过期作废。少了不能挽救伤员生命,这鲜红的血怎么能在隐蔽部保存在四到八度之间?她送上“报告”,嘴就没停。她甚至不客气地请刚从前边回来的首长再到野战救护所体验一下。首长说:“我要是能变个冰箱,我就去。我说了——一定给。”“什么时候?”“听我的电话。”她大获全胜。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同时也有一些难于启齿的担忧困惑着她。三十岁的女护士长很自尊,别人很难捕捉到她内心隐蔽的信息。她在野战救护所奔忙,换药、打针、缠绷带,还要配合手术、麻醉、交叉配血,给伤员喂水喂饭,洗脸,洗脚……进攻战之后,伤员减少,她偶尔得睡,却又有成群打伙的“小人儿”闯入梦境,重复以往,演绎未来,只是不为人知。一俟有了床铺,她那三十岁独身女人的洁癖就又占了上风,铺上一尘不染的白罩单,叠得方方整整的被子旁边放一个塑料袋,备有梳子、镜子、珍珠霜之类。酒精味的军帐里会混合着化妆品的味道;这不足为奇。只是没有机会洗澡,也无法提这个非分的要求。

她的睡眠突然少起来了,心里总像揣着事儿,是担心什么人?她从未说过。可是,尽管忙到半夜,每日早晨还是很早就醒了。听得年轻护士们细声细气地打呼噜,别提有多嫉妒了。

睡不成,起来吧,起吧。

找点事儿做,洗洗绷带、敷料……

每个早晨,天一放亮她就从山沟里爬上来,到瀑布边洗洗涮涮。

又听到砰然作响的水声了,又看到瀑布了。

隐隐约约,水帘里有两个赤膊赤腿的男人在洗浴。上了三十岁的护士长大姐无须忌讳,甚至可以用母亲似的慈爱目光瞅着年轻的兵,笑骂、呵斥他们躲开。她没有那样做,只是默默地背了身,回避,耐心地等着男同胞“自觉”。

“童副营长——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童副营长?童川!

哗哗。哗哗。哗哗。

水声激荡,她听不到那童川说什么,猜也猜不透。她的眼睛亮亮地打了一个闪,瞬间就忧郁了。仿佛童川这个名字烨然照亮了她的心,又迅速在她的胸膛里塞满了苦甜相杂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微微仄了一下头,在琢磨是否转回身去。可是她终于还是走了,走得很慢,很慢,又要走,又希望被发现。她半仰着头,做作地表现出女性的自尊,耳廓却专注地偏向了瀑布。

她想,她盼望——他会叫她别走。

“老兵!”

果然,遵命于营指挥员的耳语,通信员披上军衣,用长裤遮着下体,急不择词地用南方部队里习惯的尊称叫着。

“老兵,副营长请你等一等。可是——别回头。”

真像是吆喝“俘虏”。

很快,随着一声“江护士长”的召唤,她触电似的转回身来。

童川和江曼的目光相碰了,似乎迸发出了金属的撞击声,有火花一闪。

副营长的目光直射江曼,在搜寻久违的什么——哦,还那么清秀,可终于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如以前轻灵。脸呢?褪尽了红润,有点苍白,圆下颏变尖了。仿佛被心事坠下的眼角略略下垂,眼圈儿是一圈青色的晕。他注意到那眼角在轻轻地打颤。

她也望着他——不是,不是从前那个人了。肩宽了,脸也长了,上唇的茸毛已经变成参差的硬胡茬。一号军衣,对的,是一号。她的目光绕着钢盔下童川的脸绕了一圈,看不出特殊的表情,便把目光停在他刚锁紧的领钩上,又向下滑了一点儿。

该找个由头说话了。

“护士长,你好。”

“你好。”

“我听刚回去的伤员说,你每天早晨都到这里洗绷带。”

“每天。是。”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人是有忘性的,这不奇怪。”

“不是忘了,是因为好久不见了。咱们见面,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么说——您轮回转世了?”

“如果能转世轮回——一切都不一样了,得用上一辈子的全部经验教训,安排下辈子生活,好好活一回。”

“这辈子也没完哪!您前途无限。”

“别挖苦人。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时间?马克思的‘请帖’也许早成批印好了。”

童川说得很轻松,完全是一句预言似的玩笑。江曼想——他同从前有什么不同呢?对,军人的无畏。还有,即便开了句玩笑,他自己也不笑,仅仅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这人磨练得更内向了。一副领章紧紧地锁住了他感情的闸门。

“你下阵地做什么?”

“接一个来采访的人。我想没准儿能碰到你。”

“真巧。”

“是很巧。”

“偶然并不是必然。”

“对,护士长,不是必然。”

“童副营长,没什么事儿吧?”

童川摇摇头。

是的,没事儿。童川似乎只是想从护士长这儿找到八年前那个江曼。那个总是爱眼泪汪汪的江曼,那个被他称为“泪做的骨肉”的江曼,那个任性、使起小性儿不计后果的江曼,那个喜欢《简·爱》,喜欢《复活》,也喜欢把诗偷偷念出声儿来的江曼到哪里去了?那时候,哦,是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顶旧军帽扣在头上,上面缀着直径两寸的红像章。高高扬起的圆下颏老是在等待什么,还有一双时阴时晴的眼睛,两腮边洒脱地甩动的两个小刷子啊……

江曼却在寻求解脱,移开目光望瀑布。流水哗哗地从高处跌下来,飞溅在石头上。浪花迸放,消逝;消逝,迸放,……她苦笑了一下:她和他的缘分儿似乎是和水分不开了,水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