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雪花,把山城重庆打扮成银装素裹。在自然界进入冬季的时候,人们通常能够冷静下来,审视一些以往的事情。

这是1945年的新年过后。重庆曾家岩德安里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里,炉火熊熊,身穿丝绸面驼绒长袍的蒋介石,正坐在安乐椅里看中央立法委员杨少炯转呈的报告,报告内容是常德各界人士替常德守城主将余程万鸣不平。

蒋介石在静谧的空气里读了一遍又一遍,缓缓地放下后,他用手绢轻轻擦了擦眼睛,他的眼圈湿润了。

“唉——”他长叹了一声。

宋美龄端了碗雪耳羹进来,看见蒋介石眼窝有些发红,就问:“达令,看什么东西,让你如此伤感?”

“是常德会战的事情,”蒋介石沙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余石坚竟是这样勇猛顽强。好一个英雄呀。”他顿了顿,后悔地说:“看来,我是错怪他啦。”

宋美龄把雪耳羹递过去,“余石坚?”她对国军将领十分熟悉,但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陌生。

“第57师师长嘛,你应该认识的,黄埔一期毕业,是我的学生。”蒋介石喝下一口雪耳说。

“噢,是不是那个广东人?小个子,话不多,不善交际。”宋美龄想起来了。“对,就是他,仗打得不算多,但书读了不少,有点夫子气。”蒋介石补充道。“那你把他怎么啦?”

“唉,不提了!不提了!”蒋介石摇头道,“全是日本人搞的鬼,要不是日本人趁我在开罗开巨峰会议时,登了几张中国士兵在常德城墙上举白旗投降的假照片,让我在罗斯福面前丢脸,我何至于发那么大的火?”

“有错必纠,现在是用人时期啊!”宋美龄提醒蒋介石。

“是的,我是要重用石坚的。”蒋介石点头道。

遵委员长钦令,俞济时用侍从室专车将余程万接到曾家岩德安里,蒋介石在家中设晚宴款待这位被自己错怪的有功之臣。

随即,蒋介石亲自下令将余程万释放出狱,恢复军职和军衔。不久,任命其为整编第74师(即原74军)副师长。

蒋介石说要重用余程万,这一点不假。抗战后,第74师清一色的美械装备,受美军顾问训练,时称国民党部队五大主力中之主力,宋美龄经常代表蒋介石到该部视察、抚慰官兵。首都回迁南京后,该师驻防孝陵卫,戍守京畿,被称为“御林军”。

1947年4月,解放战争时期,第74师师长张灵甫自恃自己兵强马壮,为抢头功,率部突出冒进,与友军相距30华里。在遭到解放军华东野战军迎头痛击后,以为坦埠附近集结有解放军的重兵,便立即部署向南面的孟良崮、垛庄方面撤退。当撤到孟良崮地区时,张灵甫看到地形复杂,便想在此固守。参谋长魏振钺不同意,建议说:“此乃孤山,为兵家之大忌,不易固守。”而副参谋长李运良建议说:“军座,此虽孤山,但地形险要,我们要置于死地而后生,临险境而逢生。”一向过于自信的张灵甫接受了副参谋长的建议,立即命令部队在四周层峦叠嶂的孟良崮安营固守。

孟良崮,在山东中部的沂蒙山区,群山连绵,沟壑纵横,72崮,装点其间。国民党第74师所占领的阵地,虽地势险要,但都是岩石山地,无法构筑工事,人员、马匹、辎重等密集在各个山头和山谷里。华东野战军看到张灵甫已成瓮中之鳖,认为全歼整编74师的时机已经成熟,遂以5个纵队将该师团团围困在孟良崮为中心的狭长地带,同时分割两翼,待机歼之,还以4个纵队和鲁南地方武装分别阻击增援的国民党部队。

5月15日夜,华东野战军发起总攻,以强大的炮火向孟良崮群山轰击。第74师虽只剩下几个山头,但仍然负隅顽抗。第二天下午2时,终顶不住,全线崩溃,师、旅、团、营全部失去通信联络。张灵甫见败局已定,便自杀身死。这时,解放军士兵冲到了洞口,洞里的卫士仍想顽抗,解放军用冲锋枪、手榴弹还击,顺势攻了进去。至此,整编74师全部被歼。

赫赫“虎贲”没有灭在日本人手中,却灭在了内战中的解放军手中。

余程万却很幸运。他在孟良崮之战前夕,被调任粤东师管区司令,随后,又赴云南任国军第26军军长兼滇东剿匪指挥官。

关于余程万的下落,有许多种说法。

比较可靠的一种,是他在云南响应卢汉起义。

当时国民党在云南的实力和配置是:(1)第6编练司令部,司令官李弥,副司令官余程万、曹天戈、傅克军。(2)第8军,军长李弥,其中第170师师长为孙进贤,就是常德会战时的第57师170团团长。(3)第26军,军长余程万。

1949年底,国民党行政院长张群抵达昆明,传达蒋介石意旨,要李弥、余程万、龙泽汇等去成都听训。飞机到昆明后,省主席卢汉和党政军要员都在机场迎接。省副主席马锐送他们到下榻地,一进门,还没坐下,他就说:“这房子倒很好,就是住的人不大吉利,常常被关起来。”

果然,第二天卢汉发出通电起义,将张群、李弥、余程万等全部扣押。

12月15日,李弥的第8军进攻昆明。卢汉策动李弥,要李妻到大板桥劝说第8军停止战斗,可是李妻一到大板桥,就对各部队说,你们加劲打吧!打得越凶,炳仁(李弥)出来就越快!于是第8军加紧进攻。卢汉无奈,就放跑了李弥。

19日拂晓,第26军和第8军同时围攻昆明。迄20日晚,战况更为紧张,枪炮声彻夜不绝。卢汉没办法,又放余程万。说是放余程万,是先将在昆明被扣留的第26军193师师长石补天双手捆绑起来,腰间拴着两枚手榴弹,派人掌握着拉大绳,送其出城,喊令26军停火。停火实现后,然后再用汽车送余程万等出城。卢汉还送给余程万四卡车银元,用以慰劳第26军官兵。

第26军撤退到宣良后,余程万曾召集一次团长以上军官会议,讨论响应卢汉起义的问题。多数团长都表示反对,于是余程万就将此事作罢。

1950年1月,顾祝同邀汤尧、李弥、余程万3人飞往台湾详商军机。1月5日晚,顾带汤、李、余去见蒋介石,蒋把没被卢汉扣留的陆军部参谋长汤尧夸奖了一番,又把李弥、余程万责备了一顿。蒋问余程万:“卢汉给你多少钱?”余吞吞吐吐地回答:“4万银元。”蒋若无其事地说:“我给了卢汉很多钱,为什么只给你一小点呢?我知道卢汉终究要反的,你多拿他几个钱才好。”

1月14日,顾祝同带李弥、汤尧飞到云南蒙自——第8、26军临时集结地,余程万未来。余程万自此再无人提起。

传闻,有的说他去缅泰边界的金三角贩买海洛因去了;有的说他直接从台湾飞香港,在一幢大楼里做寓公,直到1984年才溘然病逝;还有的说他在1953年就被蒋介石的军统特务暗杀,身中数弹,血流满地……

为了获得权威的解释,我三番五次致电致信给广东省台山县政协、侨联等组织,查询余程万晚年的行踪和归宿,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不仅不知道余程万这个人,也不知道抗日战争历史上的“虎贲”部队,和在常德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我颇有失望之感。

我失望的不仅仅是没人知道余程万、没人知道“虎贲”、没人知道常德会战……

其实这并不奇怪。笔者在一份杂志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

1988年,曾在抗日战争时期为中国建立了特殊功勋的中美空军美方飞行员,自行组织了一个50余人的观光团来中国大陆访问。这个观光团属于非正式的,带有一定的试探性。当年的飞行员汤姆斯准将,上世纪50年代曾升任美国空军运输部司令,因而此行被推举为团长。

5月20日晚,观光团的座机在西南某机场着陆。汤姆斯团长异常激动,抢先冲出舱门,向下面的人群频频挥帽致意……他正打算与前来迎接的中国官员热烈拥抱,不料被那官员的随从礼貌地拦住了:“先生,您搞错了。我们是来迎接日本商务代表团的。”

小小的误会,使汤姆斯团长有些尴尬。等了一会,接机的中方人员才到,他们是该地政协名下的“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分会负责人。汤姆斯略感不快,因为看起来,接待日本人的规格显然要比他这个观光团高得多。美国人历来不计较繁文缛礼,但这次特别不服气日本人。

当天晚上,“黄埔军校同学会”在春城餐厅设宴,为观光团洗尘。客人们就座后,女服务员找到同学会负责人商议什么事情,同学会负责人起初态度很强硬,服务员又唤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很快,东道主与那个“西装”争吵起来。最后,同学会负责人显然力不从心,回到汤姆斯身边,不无歉意地说:“对不起,阁下,我们换个地方,您不介意吧?”

“当然。可是……”汤姆斯莫名其妙,似乎想听解释。于是翻译就说,同学会早就提前定下酒席,可是有个日商要举行答谢宴会,所出的价钱要高得多,于是该店经理就请同学会改变地点或改变时间。

汤姆斯勃然大怒,跳起来一把拉住那位经理,刷地打开皮夹,甩出一叠硬通货美金,让翻译告诉他:“这是6000美金,订最高标准!”

5月24日,地方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接见观光团全体成员。气氛亲切而友好,但是,那位领导人对中美空军的历史,根本不了解,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观光团来华之前,美国的几家报纸都作过报道,可是中国当地新闻界对他们极其冷淡,原因可能还是不了解。

一腔热情却换来如此冷遇,汤姆斯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把在中国参加抗日战争获得的所有纪念勋章,包括蒋介石亲自授予的那枚一级青天白日宝鼎勋章,全都挂在胸前,走上街头,看看有没有人认识。

但很可怜,他绕着闹市走了一大圈,也没人来搭理他,更别说要像对待英雄那样欢迎他了。突然,有几个年轻人迎了上来,这个美国老人眼睛一亮,但还未及振奋,就听到对方用“洋泾浜”的英语问:“哈罗,有美元兑换吗?”汤姆斯一阵冲动,他真想找个酒馆喝个酩酊大醉!

汤姆斯在返回美国的空中,默默地想起陈纳德将军当年说过的话:人们可以忘记史迪威,可以忘记陈纳德,但永远不会忘记“飞虎队”,不会忘记中美空军。因为,那是一座鲜血和灵魂铸就的死亡丰碑!

现在他知道了,现实并非如此。

这段文字后来有人出来辩解,说它并不真实。笔者也认为它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我们很多人遗忘了很多不该遗忘的历史,这的确是真的。

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要遗忘一些东西,这是正常的。否则的话,人的大脑怎么能储存那么多的符号和印记?但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属于自己民族的精神。

这是人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