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晨风一阵阵飘过,把浓雾似的硝烟吹散、吹远。北门贾家巷前的阵地还有几株树木的残枝在冒着呛人的青烟,细瘦的枝干上竟深深地插入了十几块焦灼的弹片,标志着刚才进行的那场炮击的严酷、猛烈。

“殷排长,你看——”

阵地上一个像从土里爬出来的中国士兵对殷惠仁排长说。殷排长跟士兵一样,也是满身满脸的烟灰和泥土,他顺着这个兵的手指望去,发现前面的开阔地上,一群跑动着的黄色和黑色皮毛的动物向这边滚滚而来。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进入阵地,准备射击!”殷排长一边睁圆双眼,紧紧盯视着,一边挥手大声命令。

北门原来是169团第2营防守,在日军116师团对北线的激烈围城战中,第2营损失惨重,包括营长郭嘉章在内,阵亡、负伤兵员达四分之三之多。25日余师长调整兵力部署,将第2营撤回城内整编,调实力较完整的第171团第1营第3连接防北门城墙基地。

第3连的连长就是在河洑驻防时,被房东开明绅士的女儿爱恋上的那个马宝珍。偌大的一个北城门,要一个连的兵力防守,实在有些势单力薄,他只有将兵力全打散,分布到左右翼和正面的几个点上去坐镇。派往贾家巷正面阵地的,就是殷惠仁排。

贾家巷是由西北郊引向北门正街的一条街道,依着街道外的短堤,57师工兵已修筑了一条散兵壕,和两个地面碉堡,殷惠仁觉得碉堡目标大,肯定要挨炮击,所以就把队伍全埋伏在壕沟内。果然,日军在拂晓前的一个小时炮轰后,不仅是这两个碉堡,而且连贾家巷的百十幢民房,都完全被夷为了平地。天刚亮,又有数十架飞机来回逡巡,在北门贾家巷一带轮番轰炸和扫射。这样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后,才渐渐平息下来。按惯例,接踵而来就该是步兵冲锋了。果然,日军开始进攻,但冲上来的却不是人。

“牛,是牛!”弟兄们看清楚后,惊叫起来。

只见近百头耕牛,被日军用军毯把头蒙住,然后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缚着根火把,火在屁股那儿一烧,牛便疼得往前狂奔。牛是农家的宝贝,现在却成了日军进攻的武器,平时在田里一贯温顺柔和的耕牛,此刻暴躁如雷,疯了一般地朝国军阵地冲来。

进攻北门的日军部队,是第116师团的133联队,联队长黑濑,是一个典型的民族沙文主义者。就他用的这个火牛阵来说,并不是个新鲜玩意,这原是中国二千年前的老戏法。当年齐国将军田单守卫墨城,曾用这个方法破了燕国的步兵。他把耕牛涂上怪诞的五彩,在它们的角尖缚上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绑上引火之物,同时燃烧起来,牛烧灼得痛不过,就向前乱冲。战国时打仗多用战车阵,燕国的兵,看见五彩怪兽横冲直撞,一时没了抵御的办法,战车行列就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

但黑濑用火牛阵,却另有一层意思。他认为大和民族是优秀的民族,日本人非常珍贵,让日本士兵就这么在进攻中轻易地死去,实在太可惜,所以用牛来代替人冲锋,让牛的生命换取他那些优秀人种的生命。按理说,这不符合日本人一贯提倡的“武士道”精神,日本在很多时候,是主张用精神和肉体来代替物质性的武器,和敌人作殊死搏斗的。譬如东条英机在众议院预算总会的答辩词中说:“战争是由三要素组战的。第一是人,我认为第一要素非常重要……”他在视察某航空队训练所时,问训练中的航空兵:“用什么击落敌机?”一各航空兵回答说:“用子弹击落。”东条说:“这样回答不行,是用人击落的!”后来日本以特攻队的身体去冲撞的战术,也是体现了人命优于物质的军事思想。所谓肉体死亡,精神永存的“叶隐”精神,在日本人心里是非常根深蒂固的。发展到最后,有的日本大臣都向天皇提出用“一片玉碎”的全民决战来挽救败局,所以说,虽然日本人很自视民族高贵,却又是不怕牺牲的。

但这仅是事物的表面,因为大和民族的“叶隐”精神,从本质上来说,是针对比它更强,或者说和它一样强的民族的,而对那些他们认为是劣等的民族,比他们差档次的民族,日本人是绝不轻易以命换命的。这可能是一种等值或不等值的指导思想在起作用。

其实中华民族也有这样的现象,中国人对强大的“美国鬼子”和“苏修”不仅敢于刺刀见红,而且舍身炸碉堡,拉响爆破筒与敌同归于尽的英雄故事层出不穷,毛泽东也曾经下过这样的论断: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人在与比自己厉害的对手交战中,不仅操纵武器,而且还变作了武器投射出去。但对嘴巴硬,底气虚的越南人,中国人的表现就完全不是这样。1979年的边境还击战,一位著名的老将军为减少战士过雷区的危险性,就毅然决定,也采取火牛阵的战法去冲锋。在许多次的进攻中,为把战士的伤亡率压到最低限度,指挥员通常是倾其全力,先用炮轰,轰到把山头削平,只需跑上去补几枪消灭残敌为止。人在此时,又成为最宝贵的生命财富了。

拉开距离看,这些说法作为战争心理来探究是颇值得玩味的,但处在实际的战争状态中,受到藐视对待的一方,就会因为这种不平等的作战方式而感到羞辱,他们决不会接受。

“不要射击!”殷排长命令。等他看清楚了确实是牛之后,他气得满脸通红,大骂道:“小日本鬼子,他妈的不用人来打,用牛!这牛还是咱中国人的牛!他妈的胆小鬼,他要怕死的话,就别来侵略呀!”他骂完了,就令弟兄们:“大家都散开,让牛冲过去,咱们不和牛打仗,更不和中国人的牛打仗,咱们打就要打小日本狗强盗,等他后面的人冲上来,狠狠地给我打!”

牛冲上来是漫无目标的,而且它们的眼睛被蒙上后也看不见东西,反正就是一直向前跑,跑到掩体前,因为壕沟浅而且窄,所以奔跑着的牛很轻易的就跨过去了,没跨过的挣扎几下也脱身了。所以,这火牛阵基本上没起到什么作用。

紧跟在火牛阵后面的,就是日军的波状部队。这个波队共有400人以上,组成塔式的6个波,列成一、二、三阵式。在波队冲锋的同时,日军又用迫击炮封锁殷排的退路,使他们不仅没有撤退的可能,而且后方的增援兵力也送不上来。这次敌人是拿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做最凶猛的一次攻击。

看到这情景,殷惠仁排长也热血沸腾,豁出来干了。他命全体弟兄都把手榴弹拧开了盖握在手里或挂在身上,待到日军逼到很近的距离,几乎就要面对面的时候,全从堑壕里跳将出来,这样,对方连举枪扣扳机的工夫都没有,国军士兵手里的手榴弹就爆炸了,火花开处,敌我双方都人仰马翻,地上躺倒一片。

日军是分成6个波上阵,殷排长的弟兄也分作6个组与敌同归于尽。日军最后一个波进入阵地后,殷惠仁率了残余的几个弟兄,包括负伤的士兵,撕裂了嗓门虎吼一声,便投着手榴弹冲上前去。冲到日军堆里,根本就不需要肉搏了,把手里的弹壳往日本兵脑袋使劲砸去,砸的时候小指已拽开了导火索,一声声爆炸的轰鸣全消失在硝烟火焰之中了。

阵地安静下来。一片狼藉中,几头茫然无绪的牛,在尸横遍野的田地里踯躅。

平均算下来,每个国军士兵起码赚了近十个日军士兵的命。殷惠仁在告诉黑濑:中国人的命一点都不比日本人的命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