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黄昏4点,下南门外发生了惊险的一幕。南站那边,日军500多名大约两个大队的兵力,动用了汽艇民船,一共20多艘,用炮火和4架轰炸机掩护,企图强渡沅江。国军用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猛烈压制敌人,将渡船打沉了一半,日军见江岸防线不易突破,便退了回去。

闻讯赶去督战的参谋主任龙出云,看到日军偃旗息鼓后,便回到师部向余程万师长报告。

余程万身处惊涛骇浪之中,还是照样坐在那张小桌边,在煤油灯下仔细看一份精密的常德城区地图。他见龙出云进来,便示意他说。说完了,他独自斟酌了片刻,然后下指示道:“今晚的高潮,不在外围,而将是在南站。敌人白天强渡不逞,晚上一定还要偷渡的,要严密注意。”

说时,第171团第3营的营长张照普应着余师长的传召,跑来报到。张营长原是在西郊防守,已于昨天调进城来,他的一营人马,就把持着南城的江岸一带,刚才日军在下南门江心被挡回去,也就是这位营长作战的战绩。

张营长走进办公室,敬过礼,面孔红扑扑地挺立着。余程万说道:“这次你们和炮团联络配合得很好,弟兄们也很忠勇。不过,一切事情,我们要向好处做,同时,也要向极恶劣的情形上去防备。敌人强渡不逞,不会把这个企图放弃的,大概今天晚上,敌人肯定会来偷渡,你得时时刻刻严密监视江防。”说到这儿,余程万招招手,让张营长靠近些,“我这里有几个对付敌人的办法,交给你。事关机密,不必我口述,”余程万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神秘的微笑,接着说,“也可以称是古人的锦囊妙计吧,但妙不妙,要看用的效果。”他在衣袋里一掏,摸出三个白纸小信封交给张营长,上面分别有1、2、3号码注明。张营长看了,请示道:“职执行了,可以用电话报告吗?”余程万点头:“可以,你只说照第几号命令执行了就是。”说完,他让张营长赶紧去办。

张照普敬了礼退出来,他在僻静处先将信封看了看,见第1号信封上写着:出指挥部,立即开拆。于是他先拆了这信封,抽出一纸,命令上写:

“参谋处长现存有掳获之敌军衣军帽十余套,着秘密领去,妥存营指挥部。”

张营长看了,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命令如此,自然就照着指示执行。当下他就悄悄把这些衣帽运到了营指挥所,堆在碉堡角上,并用油布掩盖了。

5点钟,天色已经昏黑,营指挥所内的电话铃急促响起,张营长拿起一听,是第7连连长乔云打来的。乔连长说:“报告营长,在小码头对面,南站江岸上有敌人蠢动,在作偷渡的企图。那里放着很浓厚的烟幕,有多少船,现在还不能看清楚。”

张照普吩咐:“用机枪严密的监视着,不许敌人的船只移动。”说完,他放下电话,让副营长雷拯民在指挥所驻守,自己跑到城墙上观察。

常德城垣原是个“品”字形的轮廓,但东北西三面的城墙,都已经早就拆掉了,只剩一人来高的墙基。而南面沿着沅江江岸,城墙还保存着,通常把这一带叫南墙。南墙不算高,只有两丈多,沿城外新筑的房屋,只要是三层楼以上的,都高过了城墙。所以这南墙虽是有城,也不能算是坚固的防线。张营长找到一段没有遮掩的城墙望出去,果然江那面烟雾缭绕,笼罩了一大片。今天是阴历月初,月尽之夜,云浓风大,星斗全无,但好在城周围的炮火,反映出一种暗红色的光线,照在江面上还算明亮,所以当那烟幕向江心移动的时候,从被西北风吹出的空隙里,就发现有船舶在航行。

张照普立即奔回营指挥所,用电话命令乔连长射击,接着又向余师长报告。

余程万得到报告后,听到了机枪的尖厉吼叫,他马上打电话令协防城区的第171团杜鼎团长拦截,并令炮兵团迫击炮营营长孔溢虞,派连长涂天凤率两个排归杜团长指挥。各增援部队接到电话后,不到10分钟,就集合到达了下南门,由杜鼎亲自率领冲到下南门外的河街上。

这时,渡江的敌人,已进到小码头江心。在这里江岸驻守的是第3营第7连第1排,由连长乔云亲自指挥。沿江的工事,是依着江岸挖的半人深堑壕,堑壕利用街上的石板,作了些掩蔽部。第1排配备轻机枪4挺,还有机枪连的重机枪1挺。在张照普下达射击命令后,这里的机枪就一齐猛烈地向江面上扫去。架在南门城墙上的迫击炮也同时观察距离,向江心发射炮弹。顷刻之间,江里的浪花火光连成了一气,在炮火光焰开放的时候,有两三撮火焰上升,可以判断,这是日军的船只挨炸后燃烧起来。

船一燃烧,照得江面上通红,烟幕也无法把渡江的船舶罩住了。日军原来意在偷渡,先是枪炮无声,及至现在已被全部发现,也就不必隐瞒了。日军的炮兵,隔着江面,就对准小码头、木码头的江岸工事,猛烈地用炮火全面轰击。炮弹“嗖嗖”地落在国军阵地上,把石块和铁片一齐炸得乱飞。

在南墙水星楼下的一段,是机枪第3连唐国栋排长率部驻守。唐排长睁眼看到敌人的船只,正对着他的防地冲来,所以他不顾敌炮如何猛烈,指挥两挺机枪只管向江面上拦截。

日军的目标就是水星楼,所以也集中了十几门大小火炮,向水星楼下的这一小段阵地猛轰。那炮弹带着闷人的爆炸声,成串地落下,只几分钟光景。这里就成了一片火海。

在火海里,一挺机枪还在“突突突”地响,最后,在那里有一阵“中华民族万岁”的喊叫声传出来,向外发出的机枪声,就寂然了。

张照普料到情况危急,刚要打电话查问,这时一个观察哨的哨兵跑过来,老远的就立正报告说:“报告营长,火光下,看到敌船十几只,已在小码头靠拢,有四五百敌人蜂拥上了岸。现有一部分跑进了河街,向水星楼脚下进犯。”

“你去告诉水星楼上的弟兄,敌人如果爬城,用手榴弹轰,我立刻就来!”把哨兵命令走了,张营长立刻在身上摸出余师长的第2个信封来看。上写:

“敌人登岸时执行里面命令。”里面写着:“着精细勇敢之官兵一班人,穿着敌军衣帽,绕入敌后街道埋伏。当敌人前进时,在其后尽量骚扰,遇到敌人经过,即行袭击。本晚以本晚口令为号,天明以军帽向左戴为记。”

张照普这时留在身边的预备队是第9连,连长宋维钧身材魁梧,善于国术,是个冲锋的能手。他把宋连长叫来,将师长命令说给他听,宋维钧接受了命令,立刻传了一班弟兄来,将预备好的敌军服装穿上,依然携着各自的步枪手榴弹,顺着城墙,开着跑步向东隐去。

第9连还有一个排直接跟着张营长向水星楼前进。水星楼已接连中了好几发炮弹,房屋燃烧起来,一丛猛烈的火焰高冲云汉,远远望去,像一支遮天的火炬,照得满城通红。张照普领着队伍就在火光里向前跑,边跑,边抽出余师长给他的第3个信封看,上写:“判断敌人有登城迹象时,即照此执行。”内容是:“投集束手榴弹。”

水星楼,是东南城墙上一个旧箭楼,南墙由这里向西渐高,向东渐低。它是全城最高建筑物,如果日军占领了该楼,便可以在楼上架起火炮直轰第57师的师指挥部。尤其是水星楼上还藏有大批弹粮,直接关系到守城部队的生死存亡。所以这一场恶斗,上自师长,下到杂兵,都莫不拼命,发出誓在必胜的口号。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师长余程万挎上一支短枪,带了两位副官,4名卫士,亲自到南城来督战。

在距水星楼仅有三四百米的一个掩蔽部里,余程万听取了各方面的战况汇报,知道敌人500多人渡过江上岸,经过与守军激战,已被消灭差不多300多人。留在水星楼地段的敌人,大约是250名左右,由于沿江的守军毫不放松地用迫击炮、机关枪严密地监视江面,对岸的敌人,便也无法增援,听到这一情况,余程万并没有轻松,因为他考虑的是全盘的战事,现在城市外围线被日军越缩越紧,战斗基本都在城垣附近激烈展开,城里出现了这一心腹之患,决不能让它久留,趁着敌人还不能增援的时候,一定要尽快把它扑灭。于是余程万下令在城下作战的杜鼎团长,由河街冲上来,在敌人后面作包围态势,牵制或消灭敌人占据水星楼地段后修筑的机枪阵地。他又指定在城墙上作战的张照普营长,率3个携满手榴弹的班,从城上和城内的墙角下,向水星楼冲锋。

“要不惜任何代价,争取在2小时内,结束战斗!”余程万发狠地下了死命令。

在水星楼战斗中立下首功的是张照普营长。张营长从24日的下午一直打到25日的早晨,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未曾休息,更别说喝口水咽口饭了。他心里既有惭愧也憋了一肚子火,余师长是把守南墙的重任托付给他的,但他的手下乔云连长和唐国栋排长都战死在阵地上,致使日军强渡过江,登陆后一举占领了水星楼。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指挥有错误,但他总觉得这个缺口是撕在他身上,或者说是撕在他心上,他非得亲手把它补上不可。补上了心里才踏实,心里才不流血,哪怕是死了,也瞑目。所以说他一接到余师长的命令,马上就带3个班的弟兄由城内斜坡向水星楼废基上冲过去。他的无穷力气从何而来的?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曾以军事指挥家的身份说过,用精神的力量去战胜敌人,甚至他发明了“精神原子弹”这一词,看来不无道理。

在城内屋脊上的两挺国军机枪,居高临下,紧紧的把枪口对准了水星楼,见着人影一动,立刻就射击。那些在城墙散兵坑的砖石掩蔽下的日军,被制服得不能动弹。张照普慢慢逼近到三四十公尺的时候,就令全班士兵轮流的向敌阵扔手榴弹,“咚、咚!”一阵阵气浪扩散开来。墙角下杜鼎团长的人,第一次冲锋,被敌人手榴弹拦住了,等到城上的国军逼近到20公尺左右时,他们趁城上手榴弹一阵猛烈的爆炸,就高喊杀啊!举着步枪刺刀,一口气冲了上来。

虽然日军的手榴弹乱丢,还是有七八名弟兄,抢上了城墙,一登城墙之后,彼此相隔只有几公尺,已无法掷手榴弹,这几个国军士兵就乘势向散兵坑猛扑过去。

逼近砖堆的,就跳上砖堆,用刺刀向下斜刺。日军士兵也跳起来抵抗,但斜坡的缺口已被炸开,张照普率的人和杜鼎团长的人都纷纷往里跳,各找着面前的敌人,红着一双双熬夜的眼睛,举刺刀激烈地劈刺。

这时,敌我相接太近,在远处的部队火力点,都不敢开枪相助,只听到“呛呛嚓嚓”的枪托刀尖的碰砸响声。所谓“长枪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真倒是如此境界。

日军孤军深入,知道生还希望渺茫,所以心虚起来。一阵肉搏,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都飞步逃到水星楼两座敌占的碉堡后面去。碉堡里的日军见两军已分开,便用机枪手榴弹,朝国军士兵堆里一阵扫射爆炸。

国军士兵倒下一片,不能再冲,就在已经占据的散兵坑和砖石堆下掩藏着,期待火力增援。

张照普不敢耽搁,他亲率一班人,又蛇行着逼近了10来公尺。火力分扰了日军的注意力,张营长爬着爬着,已听到碉堡里的日军小声说话声音,他们在用步话机和江对岸联络,焦急地询问援军能否渡江过来。张照普经过仔细欢察,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敌人射击的死角,不禁大喜过望,他就悄悄地吩咐手下弟兄,溜到后面,取几根长竹竿和长绳子来。在取竹竿的空档时间,他又用手势命令3名弟兄,蛇行着靠近自己,他把进攻的办法,细声地一个告诉了一个。等了没到一刻钟,那取竹竿的上等兵,已爬着回来,拖着将8根竹竿交给张营长。张自取了一根,轻轻动作,把一枚手榴弹缚在那竹竿头上,再用绳子系在手榴弹的保险上,他示意,让其余3位弟兄也照此做妥。准备停当,他举起竹竿,直对了那碉堡洞眼里戳进去,竹竿一到洞眼里,他忙把保险的绳子尾巴一拽,手榴弹就在里面闷响了。4根竹竿只有1根伸得慌张了一点,没能进洞,其余3根都顺利地进到了碉堡内。只见里面烟火喷射,轰然一声巨响,不但是里面的日军,而且连同轻重武器即随碉堡粉碎四散了。

水星楼的敌人见状一阵纷乱,还以为国军发射了重炮,四处乱跑。趁机,张照普又逼近第2个碉堡,再取来4根竹竿和绳子,挑了4枚手榴弹伸进去炸。虽然也是一阵烟火,一声巨响,但要比前一次的规模庞大许多,远处望去,蹿起一股浓浊的蘑菇云直冲云霄。

余程万在国军士兵冲进水星楼地段,与敌胶着搏杀时,就不顾卫士的劝阻,急急地向前挪动。在炸碉堡的时候,他已伏在了张照普第一次出击的位置上,距水星楼最多也只有40公尺!“不好!快去救张营长!”他惊讶一声。他看着那蘑菇云不对劲,估计是抢渡的日军把弹药库设在了那里,如果引爆了弹药箱,那么张照普及手下的那几个弟兄都可能会同归于尽。

这时,随着一阵喊杀声,国军士兵举着刺刀步枪,风卷残云般地冲上前去。在城上剩余的几十名日军士兵,不敢再交锋,掉头就向江边跑。

扮成日军的宋维钧连长,正摩拳擦掌守在江边,见敌人奔逃而来,就排开阵迫上前去。日军误以为是同伴,毫不提防地奔上前来会合。几乎就像打靶,宋连长令士兵端起武器,放排枪。日军士兵一个个含恨张大嘴,不知喊些什么,就全倒在了血泊中。宋连长对如此打法,甚不过瘾,就提着手枪,去踢日军的脑壳,只要还有呻吟的,就补上一枪,直打得遍地血浆迸流。

烟雾许久许久才散去,碉堡的废墟上,已见不到一具囫囵的尸体。几个卫士奉余师长的命令来找张照普营长,但翻遍了所有旮旯,也没有个影子。

“师长来了!”士兵们都持枪立正。

余程万的步子有些跌跌撞撞,可能是上高会战时留下的脚伤又在折磨他。他站到废墟旁,听了卫士的报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眼睛在瓦砖里搜索。突然,他费劲地蹬过去,在一堆碎石丛里,找出一张沾满血肉的信纸。不错,上面有他写的亲笔字,是他交给张照普的“锦囊妙计”。

余程万把这张涂有张营长血肉的信封残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胸衣兜里,然后掉身向城墙内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非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