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街设伏

前不久,胡宗南把驻陕北部队的人事和编制调整了一番。董钊被免去整1军军长职务,就任陕西省政府主席;严明取代陈武任整90师师长。原属整1军的整27师、整90师划归整29军建制。

解放军进入冬季整训,胡宗南的部队也暂时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对任何一个中国人而言,在春节与家人团聚的愿望,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在1948年春节来临之际,胡宗南在陕北的旅长师长们纷纷跑到西安,带着姨太太下馆子进戏院,喝酒打牌,过起歌舞升平的新春佳节了。

胡宗南也一样,乘组建裴昌会兵团东出潼关之机,从延安溜到了西安,那个象征着征服的延安指挥所也随之撤销。

年关刚过,春节的气氛还没散去,胡宗南突然接到前方报告,共军主力正大举南犯,意图不明。胡宗南立刻紧张起来,抓起电话把刘戡、严明、王应尊(整27师师长)、邓钟梅(整27师副师长)一伙人统统从戏院酒馆里赶到了前线。

在西安住了那么几日,心已被那里的酒绿灯红陶醉了,开始几日他们怎么也进入不了情况,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悔不该穿上这身军装。穿上这身军装,又悔不该出生在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幸好他们到部队驻地的那几日敌情还没有像胡宗南说的那么严重,可以让自己的心态慢慢地过渡一下。

这个春节,西北野战军的首长们过得并没有胡宗南这伙人那么滋润,他们唯一的精神大餐,就是部队通过冬季整训所爆发出来的士气和斗志。2月12日部队一喊开拔,战士们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恨不得一口气跑到宜川去。好多原29军的解放战士还说,以前从没见过他们的军长刘戡,这次一定要亲手活捉他。

这个时候,原国民党第3集团军总司令赵寿山,已于2月6日被中央军委任命为西北野战军第二副司令员。抗日的时候他与八路军并肩作战,为蒋介石所不容,1946年被解除兵权勒令出洋,在1947年7月初冲破阻挠来到解放区,发表了反蒋通电。看到野战军战士的斗志和精神状态,赵寿山对彭德怀说,这是他在国民党军部队里从来没见过的。

17日,西野进到金沙镇、甘谷驿、延长后,在延长以南的佛古原又开了个旅以上首长会。这次,彭德怀的决心是要一口吃掉刘戡,即使吃不掉,也要吃掉他的大部分,让他再无出击之力,彻底解决陕北的战事,所以战役前的各项工作都要搞得细上加细。

这是一个神仙会,没有固定的模式和套路,谁愿意说谁就说。大家集思广益,往往能想出好的点子来。比如说,这次会议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部队打宜川的话,集结在富县以南、宜川西南的洛川、黄陵、宜君一线的刘戡主力驰援宜川就有三条路。一条是沿洛(川)宜(宜川)公路经瓦子街到宜川;一条是由黄陵、洛川经石堡到宜川;还有一条是由黄陵、洛川沿洛宜公路以北的金狮庙梁到宜川。三条道比较起来,第一条路程近,但沟深林密,易受伏击;第二条路程远,比第一条道远一倍,对刘戡来讲,这条道似乎并没什么有利条件可取;第三条虽遭伏击的可能小,但要翻山越岭,重火器不易通过。以刘戡在陕北这几个月的作战规律和他现在谨小慎微的作战心理来看,他可能会向胡宗南提出走第三条道。但情况紧急的时候,出于急于解宜川之围的心理,以胡宗南的脾气,他极有可能自恃兵强人众,命刘戡走第一条道。

那么,伏兵到底设在哪里呢?有着料敌如神美誉的彭德怀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彭德怀背着手独自在窑洞里来回踱步,这是彭德怀酝酿决定性意见的时候。因此会场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打扰他思考。

瓦子街是洛宜公路的咽喉,两侧都是高山,山势险峻,荆棘丛生,把瓦子街夹在中间,形成一条长约15公里的峡谷。只要刘戡走洛宜公路来援,就必经瓦子街!而要吃掉刘戡的两个整编师的来援部队,也一定要借助瓦子街的这种“口袋地形”,只要刘戡到这里来,战局就会像在青化砭解决李纪云那样顺利。但问题是,刘戡会不会走洛宜公路呢?出于急于解宜川之围的心理,刘戡走这条道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彭德怀下定决心:“以第一条道为设伏重点,兼顾第三条道。为了使刘戡走第一条道,那么,围攻宜川的动作就要突然、迅速,以神兵天降的姿态出现在张汉初(守备宜川的整第76师24旅旅长)面前,迎合胡宗南急于解宜川之围的心理,使他下令刘戡取道瓦子街。”

这个决定,既有重点,又有实现重点的策略。当时在场的首长们看着彭德怀,立即鼓起掌来。

我军受命围攻宜川的是三纵和六纵,当许光达、孙志远带着三纵,罗元发、徐立清带着六纵,突然出现在宜川城外的时候,张汉初如梦初醒——原来解放军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啊!

先前,张汉初也得到了解放军主力大举南下的通报,但解放军忽东忽西,17日又停了下来,他摸不透解放军的意图所在,猜测解放军可能是去收复“老首都”延安,就放松了警惕。殊不知才过了5天,解放军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到自家门口来了。

张汉初跟胡宗南汇报完情况后,就赶到城外阵地上去了。令他比较欣慰的是,宜川的城防搞得很坚固。早在阎锡山盘踞时期,他就在城四周搞了许多永久性、半永久性的工事和掩体。胡宗南接防后,更是不遗余力,请了好多军事专家和外国军事顾问到这里考察,又拉了几百民夫搞了几个月,壕沟挖了四尺宽四尺深,碉堡修了一座连一座。等张汉初去年十月份带着队伍到这里后,他又把防御工事收拾了一遍,加宽的加宽,挖深的挖深。再加上城西的七朗山、城北的老虎山、西北角上的太子山、东北的凤翅山等几座天然屏障,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张汉初举着望远镜,解放军部队正在攻击城外的一些小据点。一起来的参谋长陈玉武有些不安,说:“旅长,解放军这次来者不善啊!”张汉初心里也有点发怵,但还是很镇定,扭头冷冷地说:“怕什么!胡先生来电说刘戡军长的两个师已集中到了洛川,只要宜川告急,他就命刘戡星夜来援。”

其实陈玉武不知道,张汉初是窝着一肚子气来当这个旅长的。先前整第24旅在清涧一战中被全歼,旅长张新也被解放军捉了。胡宗南不甘心失败,把24旅番号重建了起来,叫张汉初来当旅长,划归他3个团,一个是赵仁团,一个是蔡钟芳团,还一个是原来就属24旅的高宪岗团。本来张汉初任整第27师副师长,曾和赵仁、蔡钟芳关系不和,并且当时宜川形势也比较危险,所以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来。但胡宗南以党国正处于危难之中、正需要将士用命为由,硬是把张汉初赶到了24旅旅长任上。现在张汉初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比较坦然,他抱定了一个理:我尽最大努力,能守就守,不能守我也没办法!

陈玉武不再说什么,和张汉初一起下了山。

24日,野战军三纵和六纵突然一起向宜川城发起了攻击。许光达指挥三纵和六纵从城西到城东全面摆开,以城西的外七朗山、城北的老虎山和西北的太子山为重点。强攻到26日,三纵独2旅旅长张开基亲自上阵,在城西北角轰开了个口子,野战军战士们置身家性命于度外,拿起枪就往里冲。

听到赵仁报告的时候,张汉初从椅子上忽地站起,在旅部边打转边骂:“他妈的,打的什么鸟仗!”

24日,三、六纵刚开始进攻的时候,张汉初就给胡宗南发过一封急电,请求援兵。后来胡宗南复电说,刘戡已率大军星夜来援。两天过去了,还没见到影子!张汉初抓起笔,又向胡宗南起草了一封告急电,并转刘戡,要求急速来援,不然宜川不保!

刘戡来得慢,不仅张汉初着急,彭德怀也着急!自三纵和六纵开始围攻宜川,彭德怀就一直把关注的焦点落在刘戡身上。现在刘戡手上还有整27师、整90师两个整编师,随时保持着机动状态,以致彭德怀的每一步行动,都必须考虑刘戡的存在。所以,这次彭德怀下定决心要敲掉他。西野准备阻击的部队按他的命令在山沟里已经埋伏好几天了,战士们在“诉苦三查”中诉出来、查出来的那股子士气早就憋不住,直往外冒了。彭德怀急不可耐,抓起电话要通了许光达:“光达,抓紧点哦,现在还没见到刘戡的影子呢!”

刘戡踏上黄泉路

从西安过完春节到前线,刘戡的感觉就不太好。前些日子虽然带着队伍在山里头乱窜了一气,吃了不少苦头,但每次与彭德怀交手的时候,彭德怀都没有把自己率领的机动兵团定为主要打击目标,只派小股部队阻止自己前进就了事了。比如说在羊马河、在清涧,都是如此。但这次不一样了!解放军几万人马绕过延安一起南下打宜川,宜川又只有一个3个团的旅,攻下宜川用不了这么大的声势,解放军这次一定是有来头的!

刘戡带着队伍异常谨慎地朝宜川开进,整90师61旅和整27师47旅分别沿公路南北两侧搜索前进,并且两旅还派了先遣营进行火力搜索,搜索工作搞得细而又细,就怕中了解放军的埋伏。

彭德怀派去搞侦察的是一纵独1旅。26日,独1旅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瓦子街时,正好碰上了整90师的搜索连,王尚荣二话没说,叫3团出马,迅速解决了整90师的搜查连。抓得几个俘虏,一问,得知刘戡大军正沿洛宜公路来援,已经到了离瓦子街不足25公里的永乡了!

王尚荣决定去看个究竟,免得让敌人骗了。26日晚,队伍到达观亭探听虚实,果然不错,刘戡已到永乡,正准备宿营。

事实上,王尚荣还没到观亭时,刘戡的侦察兵就发现他们了。刘戡早就料到彭德怀一定会玩“围城打援”的一招。根据当时的情况,唯有先解决阻击部队,才有可能解宜川之围。所以在胡宗南一再催促刘戡加速向宜川开进的时候,他向西安绥署发了封加急电,提出先集中力量解决解放军的阻击部队,然后再去解宜川之围。并指出,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那晚,胡宗南正好去参加一个宴会,又是喝酒,又是跳舞,潇洒极了。胡宗南不在,对于这么重大的事情,西安绥署的什么副主任呀、参谋长呀,统统不敢作主。在那种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哪个愿意去担这个担子!弄不好,宜川失守,刘戡覆没,蒋主席怪罪下来,胡宗南再把责任一推,那就是人头落地的结局呀!因此,能躲就躲吧!所以刘戡这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就这么被耽误了。

是时,三纵、六纵为了吸引刘戡带着部队快点来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以全面进攻之势对宜川发起了猛攻。26日的整个晚上,胡宗南在醉生梦死中度过,而刘戡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宜川的张汉初,则在越来越激烈的战斗中度过。野战军的主攻方向是老虎山和外七朗山那边。张汉初除了命部队坚守待援外,别无他策。到27日拂晓,蔡仲芳不断来电,说太子山战况惨烈,恐有不保;后来又是赵仁来电,说外七朗山危险也不小。再过了几个小时,守军如潮水一般退下来,接连丢了老虎山、万灵山、外七郎山等守城要点。城破的危险已步步逼近,张汉初在旅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悔不该当初听了胡宗南的花言巧语,跑到这里来受这般惊吓。他再次给胡宗南发出了告急电,几乎是哀鸣一般,还带着一些斥责刘戡救援太慢的语气。

玩了一夜的胡宗南回绥署时,已是27日中午时分。秘书把张汉初和刘戡的电报同时送达胡宗南处,他先看的是张汉初的。看着看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自己才去玩了一个晚上,局势就恶化到这般地步了啊!那个刘戡在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再等到看完刘戡的电报,一股怒气就上来了。“宜川危如累卵,还不赶快去救,以解决什么阻击部队为由,畏缩不前。贪生怕死,贻误战机,死罪!!!”胡宗南拍着桌子,怒不可遏。喘了几口粗气,转过身对参谋长盛文说:“告诉他,现在没时间解决什么共军的阻击部队,必须急速去解宜川之围!宜川之围不解,我拿他是问!”

对胡宗南既不符合实际、又不权衡利害的回电,刘戡一干人几乎是完全绝望了!“彭德怀早就在前面布置了一个‘口袋’,这等于是赶我们往口袋里钻呀!”刘戡欲哭无泪。“要不,再请示一下?把利害关系给胡先生讲清楚。”整27师师长王应尊说。刘戡没说话,良久,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阴沉,捏起拳头说:“不要了!大不了老子钻口袋为党国捐躯去。不过,如果我刘戡要是死了,我看,他胡某人离死也不远了!”说完转过身吩咐:“走!继续前进!”

刘戡带着队伍,无可奈何地上路了!是夜,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笼罩了整个大地。

正如刘戡所料,彭德怀确实在前面布置了一个大“口袋”,“口袋”就在瓦子街。彭德怀的部署是:三纵(司令员许光达、政治委员孙志远)、六纵(司令员罗元发、政治委员徐立清)以一部兵力继续猛烈地进攻宜川城,另以一部西进,准备正面抗击刘戡,不使敌援军与宜川守军会合;一纵(司令员贺炳炎、政治委员廖汉生)在观亭附近隐蔽待命,待刘戡过后截断其退路,然后从左侧后攻击;二纵(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王震)迅速从山西西渡黄河,从南向北进攻刘戡右翼;四纵(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王世泰)由北向南击敌左翼,最后合围全歼刘戡。待解决刘戡后,再回过头来收拾张汉初。

雪越下越大,十米开外不见人影,这给本来就十分危险的救宜行动又增加了几分恐惧。刘戡的精神高度紧张,他似乎已经预感到:这可能就是他的一条不归路。为了保证安全,刘戡派了许多支搜查分队,沿着洛宜公路两侧山梁搜查前进。但因地面积雪太厚,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坑,派出去的搜查分队里不少人掉进荆棘丛里就再也没有出来,因此搜查工作无功而返。

刘戡一路上都心惊肉跳,队伍快到观亭时,他甚至紧张到不敢再往里走的地步。那时,我军一纵的独1旅和独7旅就在观亭附近的山沟里埋伏着,他们的任务是断后,所以让刘戡安全通过了观亭。随后,独1旅、独7旅立即跟进,尾随刘戡的屁股向瓦子街方向前进。

野战军三、六纵队围攻宜川的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开始抢占的几处阵地还在手上,并且战果还在不断扩大。我军除二纵因为雪大路滑没有即时赶到预定地点外,其他纵队都按事先安排,进入了预伏地点。

当部队还没进入瓦子街的时候,刘戡就已经闻到了火药味。为了尽早赶到宜川与张汉初会合,他一再下令快速通过瓦子街,所以部队一进入瓦子街,速度就加快起来,并且警惕性非常之高。

彭德怀举着望远镜,远远地看见刘戡两万多人的队伍挤在一起,渐渐进入了伏击圈。

这个时候,刘戡紧张,彭德怀也有些担心。两万多人,一口能不能吃下呀?要是吃不下,宜川那边也就没了指望。

刘戡的队伍首尾相接足有十多里路长,个个都左顾右盼,神色慌张,显然是怕在这里中了埋伏。28日傍晚时分,刘戡的队伍在一片恐惧中通过了瓦子街口。贺炳炎、廖汉生带着一纵迅速从后面赶了上来,把瓦子街口严严实实地封锁住了。

南山大血战

把瓦子街口封锁了,彭德怀感觉有了把握。他捏紧拳头,向传令兵下达了命令:“打!”

霎时间,瓦子街里冒起了浓浓的硝烟,密集的枪炮声此起彼伏。刘戡担心了一天一夜的事,终于发生了。

刘戡看清楚了,解放军的火力是从正面、左侧面和后面打来,唯独右侧面枪声稀落。在战斗打响一开始,整27师师长王应尊就提出从南侧面的缺口突围出去,然后走山梁到达宜川城。在几面受攻的情况下,走缺口出去当然是好事。但刘戡想了好久,还是觉得里面有蹊跷。他说:“彭德怀在三面都布置兵力,唯独留出一面。有这样的打法吗?我看,他多半是在声东击西,说不定,南面那道山沟里,隐藏着更大的阴谋!”王应尊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坚持,一心一意与解放军打起了阵地战。

野战军凭险据守、居高临下,渐渐占尽了优势,解放军的包围圈也渐渐缩小。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就会全军葬身于此了。他打电话给王应尊,命立即派一个团占领南面山梁,探明情况。

南面那座山梁串连了6个山头,横亘在瓦子街东南方,是围住瓦子街的一道天然屏障。如果山梁在我手,则可居高临下,可完成对刘戡的弧形包围,堵死敌军的最后一条退路;如果在刘戡手,他们守则可作为最高支撑点,退则可以成为侧翼的有力掩护。因为二纵为大雪阻挡没有及时赶来,战斗刚打响时,彭德怀就在沙盘前看着这道山梁,想从其他纵队里面抽出点兵力先行攻占。但这么大兵团的作战,战士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其他纵队是一点兵力也抽不出来。但现在不一样了,王应尊派出的那个团迅速抢占了有利地形,并且刘戡部队有从这里突出去的迹象!

彭德怀几步跨到电话机旁,接通了贺炳炎:“炳炎,命358旅迅速派出一个团,不惜一切代价抢占南面山梁!”

358旅的战斗作风,彭德怀是信得过的。在这种紧要关头,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358旅,黄新廷、余秋里也备感欣慰。他们俩在指挥所里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率先发起“诉苦三查”运动的714团。黄新廷在电话中向团长任世鸿传达作战命令时,语重心长地说:“714团是一个光荣的集体,以前屡立战功,刚刚结束的‘诉苦三查’运动又立了新功。这次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是上级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这次‘诉苦三查’工作的检验!”任世鸿心里顿时升起一团火焰,他抓紧电话说:“旅长、政委放心,完不成任务,我和文礼(徐文礼,714团政治委员)不回来见你们!”

任世鸿、徐文礼带着队伍出发了。

可以说,这是围歼刘戡的整个战斗中的关键一战。打好了,可以抢占阵地,完成对刘戡的包围;打不好,刘戡就从这个缺口溜走了。

担任主攻的6连从正面突击,4连从敌右翼出击。

6连长赵贵荣到了突击班2班。班长叫刘四虎,在冬季整训中,是一个带头搞起“诉苦三查”的典型。刘四虎把全班拉出来,在雪地里站了一排。赵贵荣端着一碗雪水,非常激动地说:“你们是尖刀班,是要插入敌阵地的心脏部位的!本来要用酒给你们壮行,但现在没有酒,就用这碗雪水代替了。等仗打完,你们胜利归来的时候,再补上这顿酒!”说完,把那碗雪水一饮而尽。

我军冲击开始了,刘四虎一马当先,带着全班迅速穿过了铁丝网,又越过了壕沟,向南山阵地直插而去。守敌的榴弹炮一串串打了过来,刘四虎一干人毫不畏惧,趴在雪地里向前匍匐运动。浓烟散尽,刘四虎扭头清点了一下人数,十个,人员都在。“继续冲锋!”刘四虎大声下令。

这时候,6连长赵贵荣带着全连其他同志一起跟了上来。敌人的炮火再一次向这边打了过来,突然,二班阵地上连着两声“哎呀”,倒下了两名战士,鲜血染红了白雪。刘四虎咬着牙,新仇旧仇一齐涌上心头,他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带着其他战士几个箭步冲到了敌阵地跟前,他们立即扔过去几个手榴弹,随着一声声巨响,守敌阵地上的火力随即减弱。刘四虎扬出事先准备好的红旗,打出了冲锋的联络号。赵贵荣带着全连从阵地下一齐攻上阵地,与守敌面对面展开了肉搏。刘四虎一连放倒了四个敌人,脸上、身上,全都溅满了血。他正准备再向前冲去,突然听到后面熟悉的嘶杀声音。扭头一看,一班长舒照明被一个敌人打倒在地,那个敌人正举着铁锨劈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刘四虎一个飞跃,拿起刺刀向敌人刺去。敌人身子一偏,铁锨没劈下来,舒照明脱险了,刘四虎却因用力过猛而跌落在旁边的壕沟里去了。刘四虎没来得及翻身,刹那间涌来四五个敌人,他们挥着枪托、举着刺刀,雨点般朝刘四虎身上打来。顷刻间,刘四虎被打得体无完肤,倒在血泊里。

这个时候,714团所有部队都冲了上来,在那个小小的山头上,展开了最原始的搏斗。在冲锋和刺杀之间,守敌渐渐败退,而被刘戡派过来的增援部队,停在山脚下看到山上这一幕幕血战后,再也不敢上来。

黄新廷、余秋里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战事发展。他们心里一次次涌起无名的感动,为了报仇,为了雪恨,为了阶级弟兄们的永久幸福,714团的弟兄们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以前许多熟悉的士兵、干部,就在那一瞬间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直到几十年后,余秋里还记得这一串名字:714团团长任世鸿、714团参谋长武治安、2营副营长陈占彪、6连连长赵贵荣、6连指导员郭志山、6连突击排长陈占元、714团2营6连战士李长芝、714团2营4连战士路新理……

这是一串用理想和热血铸成的名字,他们倒在了那个阵地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这个缺口,把刘戡几万人马围在了瓦子街。

刘戡看得心惊肉跳!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解放军战士能如此勇敢,如此的置生死于度外。他搞不清楚,在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内心里,为什么会积聚那么多仇恨?他更搞不清楚,从那些瘦弱的身躯里,为什么会迸发出如此势不可挡的战斗力?

刘戡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彭德怀的总攻已经开始了。

王震的二纵已经赶过来,配合其他纵队,从四面八方一齐压向国民党整29军。在南山那一场战斗中,刘戡派过去的守敌还能与解放军战士英勇地肉搏一阵子,但这次,面临解放军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的部队早已魂不附体,从前线节节败退下来。

在国民党将军行列里,刘戡也可谓是身经百战了。黄埔一期毕业,参加过北伐,“围剿”过红军,也打过日本。根据他的战斗经验,他已经认识到,虽然人马还有近两万,但军心已经动摇,斗志已经瓦解,要想在今天突出重围,除非奇迹出现。

刘戡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援军的身上。但援军从何而来?天降大雪,飞机派不出来;裴昌会兵团尚在潼关,远水解不了近渴;而守备延安的整第17师又势单力薄,不能轻举妄动;留守洛川的整27师91团等部兵力又太少,到瓦子街以西的小寺庄的时候,又被解放军击垮。

胡宗南把薛敏泉、盛文连夜找来商量对策,大家围着坐了一圈,谁也不开口。胡宗南急了,拍着桌子喊起来:“你们说话呀!平时一个比一个会说,到这种时候就不说话了!”

会场还是一片沉寂。战局已经到此,谁能有什么对策!充其量等雪停下来后派几架飞机去壮壮声势,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只能依靠刘戡自己了。

此时的刘戡已万念俱灰。前线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指挥官也一批批地倒下,整90师师长严明、整31旅旅长周由之、整47旅旅长李达、整53旅副旅长韩指针……

解放军大喇叭里“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的喊话声已清晰可闻了,这意味着,失败已经来临。想起黄埔毕业时的豪情壮志,想起在紫荆山、阳泉关与日军血战到底的辉煌战史,想起从蒋介石手中接过中将军衔的光荣场面,刘戡心中不禁充满了无限悲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成功,就成仁”,绝不做苟且偷生汉!给胡宗南发完最后一封电报,再一次哀鸣“败局已定”后,刘戡拾起一颗手榴弹,拉开了保险盖,自杀身亡。

西北战场第一大捷

刘戡一死,全军军心大乱。到3月1日下午4时,所有残敌一万多人全部龟缩在一条沟内,狼奔豕突,纷纷投降。恰好这天天气转晴,胡宗南把西安机场能调动的飞机全部派来助战,但战局至此,扔再多的炸弹也挽救不了局势。飞机低空盘旋几周,向“成仁”的刘戡表示哀悼后无可奈何地走了。下午5时,瓦子街战斗结束,刘戡两个整编师全部被歼。

张汉初爬在宜川城墙的一个垛口上用望远镜亲眼目睹了刘戡的覆没。刘戡两万大军尚且如此,自己区区3,000兵力如何能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被解放军俘获或被打死,家里如何安排?3月1日晚上,张汉初带着卫士乘黑跳城而逃。不料摔伤腰部,行走更为不便。在卫士护卫下,在炮火硝烟中乱窜了一日,跋山涉水,衣服湿透,结果还是被我野战军三纵独2旅两个送饭的炊事兵抓获。

无意中抓到一个国民党少将旅长,两个炊事兵真是喜出望外,立即把张汉初送到了旅部。领了旅长张开基奖励的两个馒头,高兴得不亦乐乎。

张汉初全身湿透,一边哆嗦一边很戒备地看着张开基。

“不用怕,解放军优待俘虏!李纪云、麦忠禹、李昆岗、廖昂、刘子奇都在一起,天天下棋打牌,日子过得比我们还舒服!等见了许司令员(许光达)也把你送去!”张开基脸带微笑,叫警卫员给张汉初拿了棉衣棉裤,又叫炊事员备了酒菜。第二天把张汉初送到许光达司令部,许光达更是关怀备至,爱护有加。若干年后,张汉初回忆这一幕的时候说:“过去我对解放军宽待俘虏的政策有所怀疑,尤其是对于被俘将官的宽大更有怀疑,这次身临其境,备受优待,心中大为感动。”

3月3日早上,宜川城破,守敌全部被歼。

毛泽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2日、4日给彭德怀、张宗逊、赵寿山连发两电,称宜川战役为西北战场第一大捷。其基本原因在于两个多月的冬季整训。经此役后,胡宗南部除守延安之整17师两个旅,及近由豫西开返潼关之第1师约两个旅尚有较强之战斗力外,已无主力。我向渭北、陇南进军之门户,业已洞开。

从来不唱歌的彭德怀在司令部里哼起了湖南小调,胜利带来的欢乐,此时在彭德怀心里压也压不住。太阳已经出来,大地一片晴朗,彭德怀几天来的紧张心情,因为宜川战役的胜利而一扫而光。

俘虏一批批地送过来,缴获的物资也堆积如山。彭德怀转了几圈,拉起张宗逊、赵寿山说:“走!到前面去看看战果,还看看我那位湖南老乡(指刘戡,湖南桃源人)去!”张宗逊笑笑,小声地说:“老总,你那个湖南老乡‘成仁’啦!”

“自杀啦?”彭德怀惊讶得一扭头,半晌又道:“我以为国民党军官都是怕死鬼呢!刘戡这小子总算还有点骨气,不贪生怕死,没给咱湖南人丢脸,是条好汉!”说得张宗逊、赵寿山呵呵笑了起来。彭德怀走了几步,又补一句道:“刘戡虽然反动,但他抗日还是有功的。把尸体包好,还有严明,一起还给胡宗南!官都当到中将了,也让胡宗南给他们开个追悼会吧!”

胡宗南正在接见整27师师长王应尊。王应尊是乘着天黑逃跑出我军的包围圈的。他一路玩命似地跑到了洛川,搞了一辆破车,又在山里颠簸了两天,终于活着到了西安。此时,他衣衫褴褛,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地叨叨“太惨了,太惨了”。显然,他还没完全从瓦子街的恶梦中清醒过来。胡宗南已经有两天没与前线联系上了,他不知道刘戡到底输成了什么样,但见到王应尊这般模样,顿时一切都明白了。胡宗南没有责备谁,到了这种时候,责备谁都没有了意义。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不应该轻易否定刘戡的作战意见。如果听刘戡的意见,至多也只能丢一个整24旅和宜川城,不至于这样的一败涂地。

胡宗南无奈地靠在椅子上,打开收音机,把频道调到了解放军电台处。通过解放军电台来了解具体战况是胡宗南自进攻延安以来的一个习惯。蟠龙失守后,这个习惯一度中断,但后来又渐渐恢复。

收音机打开不久,电台里就传来了解放军女播音员的声音:“胡宗南先生和国民党官兵死伤者家属请注意:你们负伤的官兵我们正在治疗,阵亡官兵我们已替你们掩埋。整编第29军中将军长刘戡和整编第90师中将师长严明的尸体已经装殓,明天上午9时特给你们送至洛川城,请派人接运。再播送一遍……”

胡宗南眼睛睁得圆圆的,嘴也张开了!他不知道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则消息!这到底是解放军的宽厚,还是解放军对自己的侮辱?胡宗南只觉得脸颊发热,羞愧难当。过了半晌,他忽地站了起来,捶着桌子大喊:“耻辱,耻辱……”

但是,即使是耻辱,胡宗南也得认了。不接运,何以面对三军将士?堂堂国军的陆军上将,有勇气输,就应该有勇气面临由于输所带来的一切后果!第二天,胡宗南派人到了洛川,接回了刘戡、严明的尸体。他亲自主持,隆重地开了个追悼大会,号召部下向刘戡、严明“为党国捐躯的英雄壮举学习”,接着又呈请蒋介石追认刘戡、严明两人为陆军上将!

蒋介石已被胡宗南彻底激怒。宜川一仗,使他还颇为自信的陕北战场彻底陷入了困境,毛泽东说解放军向渭北、陇南进军的门户业已洞开,这一点都不假。得到宜川遭劫的消息时,蒋介石整个脸都变了形,抓起电话就向胡宗南骂开了:“娘希匹,打的什么仗,两个师又没了。胡宗南,你给我听着,我现在宣布:撤你的职,留任察看……”

电话这头的胡宗南一声不哼,木头一般立在原地。这是蒋介石第一次如此凶狠地训斥他!但蒋介石在电话里骂完后还不过瘾,又发电报再骂一次:宜川丧师,为国军“剿匪”最大之挫折……

胡宗南拿着蒋介石的电报,死人一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彭德怀啊彭德怀,你下手也太狠了点儿吧!我的主力整编第29军军部、整编第27、90师及整编第76师24旅,共计5个整编旅、2.94万人全被你消灭;我的将军们,除整27师师长王应尊腿长跑了回来外,其余或毙或俘,无一幸免。这一仗,你把我打出了致命内伤啊!还有,刘戡、严明的尸体,你们找个地方埋了不就得了!还非送回来不可,还在广播里喊,显示你们所谓的宽厚仁义,你这是在侮辱我啊……

胡宗南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觉得万箭穿心,心窝子一阵阵地痛。那令人敬畏的上将头衔曾给他带来无尽荣耀、无上荣光,但此时,这一切令人眼花缭乱的虚幻之物,都已经如破灭的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他第一次感到了痛苦、耻辱和无可奈何。他霎那间明白,做官可以失败,但做将军,却不能失败。将军的失败,意味着千万人头落地,意味着万里沃土丧失,甚至意味着政权的倒台、国家的破灭!

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数年后,国民党在其所谓的《戡乱战史》中对宜川战役作了定论:是役,自刘戡军失利后,关中空虚,被迫调晋南、豫西大军进至关中,以致造成晋南开放,临汾被围,洛阳失守,伏牛山区共军强大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