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承司令员在部署平汉阻击计划之后,突然扭过头来问李达参谋长:“你见过马法五吗?”

李达参谋长说:“见过。”

“什么样?”

李达参谋长说:“马法五大个子,长脸、大嘴、大鼻子、小眼睛。人不好看,但在西北军中算得上一员战将。”

刘伯承司令员说:“两个军齐头并进,一个从正面进攻,尔后以主力进行翼侧迂回,这是蒋介石的老战法。”

李达参谋长笑了:“马法五不会从正面来。”

刘伯承司令员问:“为什么?”

李达参谋长说:“因为磁县城过来是马头镇和马头车站,这个地名对马法五是犯忌的,怕把他的马头掉在那里。”

刘伯承司令员笑了:“怕掉脑壳,想保留一个完整的身子。”司令员走到地图跟前,指着地图说:“马法五会把高树勋的新八军摆在平汉铁路线上作正面进攻。因为这一段平汉路西侧多山,又靠近我解放区,让高树勋侧敌前进,冒更大的风险。马法五用翼侧迂回的办法,以有力部队突破我防线直逼邯郸。我控制磁县和临漳城,在这中间给马法五留了一个走廊,限定马法五在多沙地带展开他的部队。”

刘伯承司令员口述命令。这便是以刘邓名义发布的邯郸战役基本命令。

邯郸战役作战基本命令。

作战纲领:

我集中太行,冀南、冀鲁豫主力于漳河北岸至临洺关铁路线两侧,以一部钳制其第一梯队之右翼队,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其沿铁路进行之左翼队之一部。另以基干部队结合广大地方武装、民兵,自新乡至安阳段,不断袭扰、截击、饿困北上之顽军,切断其后方之补给线,使其抑留大量兵力于沿线各要点,以迟滞其行动,保证我主力顺利完成于漳河北歼灭蒋军之任务。以铁路为线,我分路东军与路西军。路西军,自南到北分右中左三个队。杜义德、韦杰指挥冀南部队之南梯队及太行五支队为路西军之右翼队。于蒋军先头到达安阳后,除以有力一部与安阳敌人保持接触外,主力隐蔽于漳河北岸彭城山地待机。陈锡联、曾绍山指挥路西军的中央队,先开武安补整,准备适时集结于峰峰及其以北山地待机。秦基伟、孔庆德指挥二纵队及太行一支队为路西军之左翼队,于肃清临陷关、紫山地区伪军后,集结于邯郸西南待机。路西军以上各部归王宏坤、陈再道、宋任穷统一指挥。

路东军,杨得志、杨勇指挥第一纵队及冀鲁豫军区主力兵团,于肃清安阳以东地区伪军及敌人大部队进至安阳后,转移于临漳城及南东方村地区待机。独立支队张廷发指挥所属三个团,在北进敌人翼侧进行打击,逐次向北转移。于敌人占领安阳后,即到丰乐、安阳西侧钳制北进的敌人。放过前边三个军,立即切断敌人后续部队的三十二军,使其滞留于漳河以南。

刘伯承司令员一边踱步一边说。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构成战场最初的图景。利用西面的山谷,东面的平川河套,并利用漳河,诱马法五于预定战场。从政治委员的眼里刘伯承看到了支持的目光。放敌人三个军进来,量力而行,不多吃也不少吃。

八个军的敌人吃掉他三个军,使敌人后边五个军不敢继续北进。他是周密地小心谨慎地使用着手边仅有的兵力,并仔细估量敌人的力量。虽然他正在调集部队、清除战场做迎战准备,但部队不能很快调到战场上来。西有太行山阻碍计划迅速的实施,北有临洺关和紫山的威胁。

但这个计划是不可少的,它勾画出一个战场的轮廓,以便将千军万马展开于预定地点,给马法五设置一个从漳河北岸到邯郸以南十多里长的口袋。他向李达参谋长说:“注意,路西军的任务是:放马法五三个军进来,切不可堵住敌人的进口。让敌人进到光禄镇与台城;村中间地区,给以割碎,各个击破。”

他着重说:“告诉杜义德,他们在最南头,放过敌人头三个军之后,立即切断后边的敌人,使后续敌人不能继续北上。陈锡联中央队的任务是,将进到马头镇及其以南的敌人切断,并向北兜击。秦基伟应在台城村附近对敌人先头部队实施截击,于突破后以一部钳击敌人先头部队,主力向敌人两侧突击,与杨得志、陈锡联协同消灭敌人。”

“杨得志、杨勇的路东军,应俟敌人先头部队渡过漳河后,开向东方、临漳地区,对铁路东侧敌人实施进击。张廷发独立支队任务如前。他得准备着敌人以一个军的猛烈炮火的轰击,和一个军的步兵的冲击。要做好防御工事,准备狙击敌人,给敌人以有力打击。”

“冀鲁豫军区平汉路东侧部队和民兵,展开游击战,分散敌人的兵力。我指挥部前移,第一步在和村。”和村在武安县南邯郸正西,洺河北流的转弯处。司令员命令:“太行第五军分区迅速架通峰峰至邯郸的电线,六分区整修武安至邯郸的电线。”

张华迅速地记录着,以便把具体事项写成条款加进命令里去。虽然这才是开始部署调动部队,规定任务,但可以看出司令员准备利用敌人主观的骄傲和轻敌,让对方进入为他规定的情节之中。但是他明确地感到的一点就是:一是把敌人十五万人分开段落,第二是利用平川地形展开一个宽面的侧击的阵容。如果马法五前来,对这一击他是很难招架的。四面受敌,很难统驭住他的部队不被冲个落花流水。

梁近担心的是:马法五是以临战姿态前来的,他会预有准备,而部队能否按计划如期做到,还是个未知数。因为临洺关、紫山还在敌人手里。邯郸地区兵力空虚。计划是有了,目前现场没兵,摆在我们面前的敌人,战斗力都是相当强的。须知敌人是八个军,而不是三个军。假如敌人在我兵力没有赶到的情况下四个军并排推进,长驱直入直逼邯郸,就会置我于被动。一个环节跟不上就会全部脱节。敌人一旦突破邯郸防线,后边敌人自然会相继跟进的。何况北面还有石家庄敌人的十六军,南面还有仅一水之隔的三十二军。

不管怎么说,目前的情况是不乐观的。马法五三个军六万人,我即使放弃次要战场,尽一切力量也只能集中起六万人,想调集到一起更不是容易的事。兵力和敌人持平,装备差敌人一筹。滏阳河套是多沙地带,村落稠密,打一场平原村落战,对攻、守双方都不是易事。我们面对的又是一股强敌。即将到来的战斗将是一场硬仗。待我们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蒋介石后边还有五个军跟进。我们就得被迫撤离交通线,退回大山里去。

刘伯承司令员考虑到高树勋的问题。打硬仗是个问题。部队不怕打硬仗,打硬仗才好锻炼部队,培养优良的战斗作风。但是争取高树勋起义,分化敌人首脑这一作用更大。

上党作战,攻长治正急,刘伯承司令员和邓政委赶到黎城,接见了高树勋派来太行山的代表王定南。王定南是共产党员,是高树勋的座上客。高树勋受蒋介石集团的排挤、歧视。日本投降前夕由王定南安排,让高树勋在河南省南召县马市坪,和我军陈先瑞举行火线会谈,结果在国民党中引起轩然大波。蒋介石主张调胡宗南对高树勋采取有力措施,胡宗南主张命令李文以九十军由芦氏东移嵩县,向高树勋新八军逼近,进行监视,随后克扣给养,寻衅刁难。

一九四五年八月一日,高树勋气愤已极,亲笔写了给八路军彭德怀副总司令的信,交给王定南说:“劳驾为我赴晋冀鲁豫太行山一行,去见彭总,把这封信交给他,详情由你面谈。”

王定南带着高树勋的亲笔信,于八月一日从南召新八军驻地出发,奔向晋冀鲁豫太行山去见彭总。他要走出河南西部伏牛山,过黄河,到山西,上太行山,来完成这一路途遥远,使命重大的任务。王定南一路步行走到许昌,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见到人民欣喜的面容,同声庆贺的场面。火车、卡车日夜奔忙,大队土兵在泥泞的路上挣扎。王定南想:日本投降,形势将发生重大变化,他的行动刻不容缓。他加紧赶路,自郑州过了黄河,赶到新乡。新乡已经变成一座兵营,到处是兵,如临大敌。

王定南见到朱穆之。共产党员朱穆之是孙殿英的“座上客”。情况变了,必须立即和上级党取得联系,以便得到新的指示。他们结伴一起北上太行。从新乡直奔辉县;柏树湾、临淇、合涧、林县、姚村……正赶上秋雨连绵的季节,他们撑着伞,踏着泥泞的山路,冒着滂沱大雨,日夜兼程,一直赶到任村。任村是晋冀鲁豫军区的一个“口岸”。王定南带病强行,赶到赤岸。不巧,刘、邓已经到黎城前线指挥上党战役去了。

王定南又赶到黎城。

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从长治前线赶回黎城接见了他。

王定南立刻把高树勋给彭总的信交到刘伯承司令员手里。

刘伯承司令员看信。

王定南说:“自从高树勋和陈光瑞同志在马市坪火线会谈之后,蒋介石对高恨之入骨,因当时处在抗战最前线,一时不好收拾他,一直拖延至今。所以高树勋写信给彭总,希望友好联合。”

刘伯承司令员看完信说:“彭总已经不在太行,回延安去了。蒋介石已经调动了几十万军队,准备向各解放区进犯。第一战区胡宗南的两个军在同蒲路南端集中,准备北上。第十一战区孙连仲的三个军,已经集结新乡一带,高树勋的新八军也在内。”

王定南听后十分惊愕,在他离开河南省南召县后的一个半月里,国内形势起了根本的变化,内战一触即发。他没想到,高树勋已经到了内战的最前线。他真有点不解,木木地站在那里。

邓小平政委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做这一项工作。争取一切可能争取的国民党将领站到和平、民主的旗帜下来。你赶快回新乡去,做好高的工作。把党的工作建立起来,你们有几个党员?你提名,我批。”

王定南说:“两个党员是高部的两个团长。一个叫田树青,一个叫周树一。再就是我和我爱人唐宏强了。”

邓小平政委当即批准:“你们四个人为争取高树勋起义领导小组成员,由你负责。”

王定南一听,心里安定下来。从现在开始他是在刘邓直接领导下工作了。高树勋就在近旁,不须再去跋涉万水千山了。

刘伯承司令员坐到桌子跟前,一边给高树勋回信一边说:“欢迎高将军和我们联系,为革命为人民做出贡献。”他把信交给王定南说:“高树勋将军已经到了新乡,机会最好,适当其时。”

邓小平政委说:“你立即去新乡,不得延误,做好高树勋的工作。上党战役一结束,马上就轮到对付平汉线上的敌人了,时间紧迫。”

第二天,王定南离开黎城前线南返新乡。

当时正当上党战役进行之际,工作千头万绪,首要问题是侦察敌情,调动部队打仗。高树勋的工作在进行之中。上党战役刚刚结束,邯郸前线紧张,争取高树勋起义提上议事日程,并且迫在眉睫了。当时,政委毫不迟疑,当机立断,立即批准王定南的党小组,并指定王定南为争取高树勋起义的党的领导人,立刻派回新乡,还是有远见的。

前线指挥部接到中央命令: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国民党三个军北进。这成为当前的战略任务。争取高树勋就地起义,是这一战役的关键。

邓小平政委说:“高树勋被蒋介石送到内战前线,我们给蒋介石来个釜底抽薪,如果高树勋率一个军在战场上起义,影响很大,对马法五和鲁崇义是个沉重的打击,对蒋介石是当头一棒。”

李达参谋长说:“孙连仲死心踏地为蒋介石当工具,他已经变成半嫡系了。高树勋不同,他处决了石友三之后,汤恩伯立刻收买了高手下的米文和,使六十九军脱离了高的领导。蒋介石最近对高加官进爵,封了一个十一战区的副司令长官,顺水推舟,把高推到内战第一线。高树勋前进无门,后退无路。高如能在战场上起义,那是政治上的一大胜利。”

邓小平政委说:“必要时你得亲自出马。”

我军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国民党三个军北进。这成为当时的战略任务。图为我军正迅速开赴前线。

高树勋住在伏牛山中,四围大山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全军困在穷困的伏牛山中,补给困难,走投无路,又受到胡宗南的监视,进到嵩县的李文九十军虎视眈眈地蹲在他的身边。嵩县距离南召只一山之隔,使他日夜防范。自从派王定南北赴太行山之后,他心中忐忑不安,日夜难眠。白天举目北望,又被摩天岭隔绝,望不出去,使他一筹莫展。日本投降,四处风闻国民党军接到命令,从商县、山阳、湖北三斗坪出动,开赴前线受降。高树勋立即准备,急于开出伏牛山,忽然接到命令:“原地待命,不许擅自违令行动。”

高树勋火冒三丈,为什么不准他的部队开往敌占区受降?他破口大骂:“老蒋欺人太甚,日本投降,抗战军队都有受降权利。”

团长田树青说:“原地待命,只不过是让我们束手待毙,最后被蒋介石部队缴械吃掉。”

高树勋在地上来回走动,愤恨不已。困在伏牛山中举目无亲,与其在国民党军队包围之中被吃掉,不如铤而走险,开赴华北,不能束手待毙。给彭德怀副总司令的信已发出,虽然音讯全无,与其听天命不如尽人事。

他走到地图跟前选择行军路线,决心抗蒋介石之命开赴华北。最近的路线是从南召到鲁山、宝丰。但一转念,通过摩天岭的峡谷将遇到本地百姓说的:南召到鲁山,七十二道脚不干。一道河在峡谷里穿行,要来回蹬七十二次,遇到雨季到来,秋雨连绵,山洪暴发。

伏牛山中是贫瘠山区,村庄稀少,部队吃住都成问题,非把军队拖垮不可。况且这条路线离胡宗南军队太近,如果胡宗南出兵堵截,即将处于孤军作战的不利境地。他决心东去,直奔叶县,经襄城、禹县、新郑到郑州。这是一条平坦的路途,待老蒋发觉,他已经到了铁路线上。他向田树青说:“你的团开路,这里直达平汉路,只有二百多里。到了平汉路我们就可放开手脚,不用困在穷山恶水之中了。”

田树青问:“如果老蒋派兵来阻挡,打不打?”他瞪着高树勋,等他发话。

高树勋坚决地说:“打。和他拼一死战,也比束手待毙强。”他说:“目前老蒋正急着抢地盘,顾不上我们。即使顾上我们,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困兽犹斗,何况我还有一个军在。”

高树勋毫不迟疑。即使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立即率新八军从南召奔叶县,经襄城、许昌直奔郑州。

蒋介石接到报告拍案大怒:“娘希皮,高树勋抗命,擅自行动,撤职查办。”

蒋介石的火气,再加上重庆的闷人天气,使他汗如雨下,恨不得把高树勋抓来撕个粉碎。

总司令何应钦劝说:“总座息怒,孙连仲正需要兵。不如委高树勋一个副总司令,命令他沿平汉铁路北进去打共产党。”

蒋介石大步踱着,来回往返。执掌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红着脸,半天说不上话来,违抗他的命令,诛之而后快。但是何应钦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与其自己动手杀高树勋,不如借共产党之手,何况高树勋手中还有两万人马。最后同意何应钦的意见。他问,“谁去?”

何应钦提议特派胡宗南去执行这一使命。因为在伏牛山中是胡宗南派军队监视高树勋的。派胡宗南专程从洛阳飞郑州,宣读这一命令,无形中就是给高树勋以压力。

蒋介石说:“授勋后立即命令他带新八军开赴新乡集结待命。”

高树勋刚到郑州,胡宗南乘专机从洛阳飞临郑州。

刘峙受命接收开封、郑州,这一带已经是刘峙的辖区。郑州一片混乱,到处是兵。刘峙通知去机场迎接胡宗南。当时气氛森严,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高树勋刚要动身,被团长田树青一把挡住:“军座,胡宗南之来不怀好意。不能去,以免发生意外。”

高树勋是压住心头怒火去迎他的仇人。他说:“死都不怕,何必怕胡宗南。在南召‘遵命’不动,最后也是死,现在我全军都拉到郑州,看老蒋敢把我怎么样?”

高树勋冒着生命危险去飞机场。他知道,老蒋这个集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服软。只要不怕死,就一切都无所谓了。

胡宗南全身戎装,走下飞机,见了高树勋,当场宣读蒋介石的命令。因为他是专程为这件事情来的,为的是吓唬高树勋:你和共军火线会谈,又抗命不遵,擅自行动,委员长宽大为怀,不法办你,反而加官晋爵,望你体察这一切,别装糊涂,不是解决不了你。胡宗南装腔作势地宣读:“委座命令,委任高树勋将军为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任新八军军长之职。并令新八军立即开赴新乡待命。”当场授勋。

对这一切,高树勋并不在意。但胡宗南没有给他一个抗命的罪名,当场逮捕他,这一关总算过去。至于后帐,不怕。走一步说一步,往后瞧。高树勋只得遵命,率新八军北渡黄河,向新乡前线集结。

就在这一刹那,高树勋心里想的是王定南的下落。此行如何?太行山情况如何?是否找到彭德怀?这一个月情况大变,他已经离开伏牛山南召县到了郑州,王定南会不会重返南召?他迫切想见王定南。因为蒋介石现在把他推到内战前线,这是老蒋借刀杀人消灭杂牌军的一贯手法。

高树勋新八军在新乡集结完毕,装备补充齐全。眼看四十军开到,陆陆续续的大军云集新乡和郑州之线。前边三个军都是孙连仲旧部。三十二军是商震的部队,也被推到第一线上来。背后是蒋介石的嫡系王仲廉的八十五军和二十七军,再后边是三十八军、七十八军,致使郑州到新乡之线,成了兵的世界。真是大战的势头,内战一触即发。蒋介石想把他高树勋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马上就耀武扬威地策马前进。

王定南急匆匆赶到新乡。

高树勋如同见了久别的亲人,高兴极了,开口就问:“见到彭总了吗?”

王定南说:“彭总已经回延安。我在太行见到刘伯承、邓小平两位将军,他们嘱我向您致意问候,这是刘伯承司令员给你的亲笔信。”他把刘伯承司令员的信递给高树勋。

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说,刘伯承和邓小平就是目前在新乡集结的国民党如云战将,如蚁精兵的生死对头。他急忙拆阅,看后心情激动。他立即把信烧毁,以防万一。尔后向王定南说:“老蒋封了我一个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把我送到新乡来了。”

王定南一直留神看着高树勋的举动。离开近两个月,当中发生了多大变化,巨大的政治和军事的变化,现在处在两军对垒的内战前线。从高树勋看信的表情和对老蒋封官一事的叙说,是一个知心人相见的样子。高树勋因为来到华北前线,不像困处在蒋介石环绕之中那样忧郁寡欢了。王定南接过话说:“那是让你去跟八路军打内战。如果打败八路军,他以后再收拾你,如果你被八路军消灭,老蒋如愿以偿。”

高树勋说:“我领教过老蒋这一套,就看上当的是谁。”他放低声音说:“我有一个冀察民军总司令的头衔,我发了电报,请孙连仲批准我一个军单独北上,以冀察民军总司令的名义收缴河北民军的枪。到张家口、承德之后,再和共产党联合反蒋;我需要向刘伯承、邓小平两将军说明这个意思,你赶快再去一趟。”

王定南问:“你的意见孙连仲批准了吗?”

高树勋说:“没批准。”

王定南说:“是孙连仲不相信你。我来时刘伯承司令员说,延安命令是阻止孙连仲三个军北上,愿意和高将军联合阻蒋北上,这意义就更大了。”高树勋一听沉默不语。他和这个长官司令部合不来。马法五在组阁。参谋长宋肯堂是孙连仲、马法五的人,而他高树勋自从处决了石友三之后,颇受老西北军的人非议。刘伯承这个提议可考虑,只是家属成问题。

王定南说:“你给彭总写信不就为了这个么?”

高树勋说:“糟糕的是家眷已经走了。”

王定南问:“怎么回事?”

高树勋说:“济南已经接收,所以家眷转到徐州,准备乘火车北上到天津去。”

王定南想了一下说:“你放心,我想办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定南召集了团长田树青、周树一,传达邓小平政委批准成立争取高树勋起义领导小组的事。他说:“我们从现在起,就在刘、邓直接领导下工作了。”

周树一说:“如果高树勋不起义,我以一个团起义行吗?”

王定南说:“别急,争取高起义,意义重大。”

王定南立即派人北返。

时间的齿轮刚刚进到二十八日这一天。清晨刚刚在大地上露面。王定南匆匆赶来前线指挥部。

司令部已经开始战前的准备工作。人们进进出出,电话铃声不绝于耳。马达轰响。二十多天来多少人呕心沥血,费尽心机组织这一场以寡敌众的战役就要揭晓了,能打成一个什么名堂,尚难预料。一方是坚决果敢奋不顾身的进攻;一方是困兽搏斗,抵死相拚,展开代价高昂的厮杀。这辆战车的轮子一旦启动就难以驾驭。因为这是血和火的搏斗,难以用理智的准绳来羁绊,它是充满激情、愤怒、冒险,不顾一切,舍死忘生,有我无敌的诸多因素在发挥作用。

总攻之前,争取高树勋起义迫在眉睫。

王定南是在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之际,奔走于敌我之间,出入于枪林弹雨,通过我方和敌方阵线。好在敌方阵地的主官是高树勋起义领导成员之一——高树勋部团长田树青的防地。高树勋并不了解这一情况,他不知道王定南为他奔走于马头镇和太行山之间。

高树勋走投无路。为他抗命调动部队北上,蒋介石对他恨之入骨。只有王定南是他的知音,为他排忧解难,为他奔走劳碌,寻找出路,成为高树勋倚重的人。

高树勋借口工作之便,把蒋介石派给他的副军长周伯翰支开,赶走了监视他的人,和王定南商讨大事。

王定南匆匆赶来,一直闯进司令部。

司令部的全体人员都惊讶起来,立即停止了手里的工作。

邓小平政委一见王定南,非常高兴,站起来迎上去说:“你来的正是时候,高树勋单独北上的任务已不现实,中央来电是:‘阻止孙连仲属三个军北上。争取高树勋现在起义,不仅对当前作用很大,对今后的政治影响也是很大的。’你转告高,时机很重要。”

王定南一眼就看出,刘、邓彻夜未眠。比上党作战前线见到的刘伯承司令员和政治委员更加瘦削。但是从他们的精神上令人感到现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所以邓的谈话,也毫不客套,开门见山。

刘伯承司令员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他问王定南:“还有什么顾虑?”

王定南说:“他原想放他一个军北上,沿途收编伪军。因为他有一个冀察民军总司令的名义。把部队拉到张家口、承德一线再和我联合反蒋。现在顾虑他的夫人,已经到徐州了。”

刘伯承司令员说:“你立即拟稿——发报中央。”

王定南立即拟稿,司令员签发。

刘伯承司令员说:“高提出一个军单独北上已不可能,中央已有命令,阻止孙连仲三个军北上。”

邓小平政委说:“把这一切情况告诉高将军,请高将军以大局为重,配合我军行动,对人民作出更大的贡献。今天晚上我就发起总攻。”

王定南一听为难地说:“今天晚上发起总攻?”

刘伯承司令员说:“晚九时发起总攻。不能再拖,久拖不利,马法五已将断粮。”

王定南担心地望着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说:“一打起来就难以控制,所以担忧。”

刘伯承司令员明白王定南的意思,他立刻拿起话筒叫陈锡联:“你是陈锡联吗?我是伯承,你要很好地配合争取高树勋起义的工作。严格约束部队。”

陈锡联问:“那我们还打不打?”

刘伯承司令员说:“打,猛插新八军和三十军结合部,割断三十军和新八军的联系。对高树勋新八军是‘攻而不动,打而不痛”。

陈锡联说:“攻而不动,等于不攻,打而不痛,等于不打。”

邓小平政委听见接过话筒说:“攻而不动是虚张声势,打而不痛是枪口炮火朝天放。明白吗?要严格约束你的部队。”说罢放下话筒向王定南说:“这精神可以向领导小组私下透露,但要严防反革命分子的破坏。并向高树勋将军说明,我们隔开新八军和三十军,为的是解除新八军后顾之忧。”

王定南转身就走。

现在路程很近,前线指挥部距高树勋所在的马头镇只有二十里路。王定南迎着朝阳,匆匆走进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越过平汉铁路。温和的初冬的阳光,大地泛起的泥土的香气,这一切多么美好啊,如果没有战争,滏阳河套的杨林、柳林、果树林,严冬过后会春意盎然。都是因蒋介石的倒行逆施,再次把战争灾难强加在人们头上。高树勋是该迈出决定的一步了。他了解高树勋的急切心情和诸多顾虑。但是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是真诚的,亲自和纵队司令员通话,使这一工作得到保障。他就担心会出现韩信袭击齐王的故事。打红了眼的时候,会玉石俱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此时稍有不慎会前功尽弃。他现在更深地体会到刘、邓急切的心情和李达参谋长殷切的目光的含义。因为总攻就要发起,双方旗鼓相当,十二万人的大会战就要开始。高树勋带两万多人起义过来,立刻就会改变战场上敌我态势。

王定南充满了信心。刘、邓办事认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使他感到无限欣慰。从南召出发,长途跋涉,奔走于伏牛山和太行山中,越过万水千山不足称道,只为高树勋起义成功,使蒋介石挨当头一棒。

第二天清晨,又有一个人急匆匆走向纵队司令部。来人正是王定南。他被立刻送到纵队司令部,又被纵队司令部专程送到峰峰前线指挥部刘、邓跟前。

王定南激动、兴奋。只有大功告成的人才有那种心情洋溢在脸上。这两天的连天猛攻,打得敌人动魄惊心。高树勋迫不及待地让王定南来见刘伯承和邓小平两将军。

王定南向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报告:“高树勋决心起义。”

这句话一出口,像春雷滚过冰封的大地,使得司令部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投来惊奇欣喜的目光。这一刻连电话铃声都停止了,人们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定南脸上。因为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从这一夜看来,全线都在拚死冲杀,敌人是拚命固守,伤亡不断增多,每分钟都在流着生命的血液。王定南这个消息太振奋人心了。

梁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王定南说:“我见了高树勋,把首长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他,他完全同意。现在他最关心的是家属问题。我告他已报请中央转告新四军军长陈毅速办。高树勋非常感动,感激地说:‘共产党办事认真,雷厉风行。我立即起义,走革命的道路。’”

刘伯承司令员向王定南说:“新四军四师师长张爱萍同志已来电,高夫人和你的爱人唐宏强,已经被接出徐州,安全地转到解放区了。”

王定南听了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这件事办得这么迅速而妥贴。高树勋夫人和他的爱人唐宏强已经脱险,转到了解放区,这消息会促使高树勋感激并坚定起义的决心。

邓小平政委看了李达参谋长一眼说:“你亲自出马去走一趟。代表司令员和我去看望高树勋将军。高多谋少断,遇事迟疑。你去会使他坚定决心。这也是个规格问题,该进行高层接触了。”他望着司令员,征询对方意见。

刘伯承司令员完全同意政委这一决策,高兴地说:“非常之事、非常之时,这样做作用更大。这是关键的一步。”他向李达参谋长说:“代我和政委向高树勋将军致意,你全权处理,可以把具体事项定下来。”

李达参谋长向王定南说:“走,事不宜迟。”

一辆小吉普车载着身着便服的李达参谋长,后边是王定南和警卫员,从峰峰前线指挥部开出,穿越颇不平坦的山路,开出车骑关,越过平汉铁路,驰向滏阳河桥我前沿阵地。

陈锡联关心地问:“带多少部队?”

李达参谋长笑笑说:“孤身一人,不带一兵一卒。”李达参谋长下车,风度萧洒自如。挥手向陈锡联告别。

陈锡联不放心地说:“我作好准备,只要枪一响,我就冲过去把你抢回来……”

李达参谋长笑着说:“不用,这不是去赴鸿门宴,我不是刘邦,高树勋也不是项羽。我和高树勋原在一个部队,他是二十七师师长,我是一个连长。这次是去走亲威。”

李达参谋长通过哨位时见到柱子。

柱子一见惊得呆了,参谋长怎么来到他的前沿阵地上来?这是最前边,对方炮火和机关枪射程都够得着,在这里待着是危险的。他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到昨天过来的那个人,只是万万想不到是大军区参谋长,这样大的干部只身来虎狼之穴,单枪匹马去闯敌营,这是九死一生的事啊!

李达参谋长认得柱子,子弟兵妈妈最小的最后的儿子,上党战役打屯留时登城第一名,在磨盘垴下和敌人遭遇时首先发起冲锋,阻住敌人在磨盘垴的柱子。他是看着柱子长大的,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长成了一名出色的战士。他以长辈的身份,用手摸摸柱子的脸和头,搬搬柱子的肩膀,看他力气如何。并且稍带责备地说:“你就知道冲锋陷阵。”

柱子说:“你一去,九死一生。不要费那种事了,你一下命令,我立即发起冲锋,把新八军干掉。再别下那种‘攻而不动,打而不痛’的命令了。那真是熬煎死人。”

李达参谋长笑笑说:“那命令你们执行的不是很好吗?有你们在,我不怕身入虎穴。这是一场十分有意思的斗争,从敌人阵营里争取赞成和平、民主的国民党将领高举义旗,放下内战武器,使两万多人在战场上掉转枪口,这不是更好吗?”

柱子被说服了。腼腆地点着头。

李达参谋长问:“见到妈妈了吗?”

柱子说:“见到了,妈妈给了我一双鞋子。”他指给李达参谋长看。

李达参谋长说:“她那么大年纪还在日夜操劳。见到小玉了吗?”

柱子说:“见到了,她也到南边来了。”

李达参谋长说:“人民渴望和平,就为这,十万民兵参战,保卫胜利果实。争取新八军起义,使两万多人放下武器,少流多少血,少死多少人。又多一份力量打击内战的发动者,意义更大。”

柱子笑了:“我考虑首长的安全……”

李达参谋长说:“个人安危是次要的,人民事大。”他把手伸给金虎和柱子说:“谢谢你们的关心。”

金虎和柱子说:“祝首长胜利归来。”

晨光熹微,凉爽宜人。北面阎家浅、崔曲,南边的岳镇方向,战斗正酣。只有傍着滏阳河的马头镇,平静无声,滏阳河水在平静地流着,天空也分外晴朗。

李达参谋长微微一笑,向王定南说:“真是西线无战事。”

王定南意味深长地说:“化干戈为玉帛是人心所向,民主、和平是大势所趋。”

李达参谋长问:“你高兴吗?”

王定南说:“我太高兴了。过去为工作隐瞒身份,察颜辨色,谨小慎微。现在进到高层人物会见,战略区的参谋长亲自出马,情况会大不相同。”

李达参谋长说:“你的工作和高树勋起义一样,会载入史册,你是有大功于人民的。”

这是八年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秋天,华北的深秋是媚人的,田野的麦苗泛绿,柳树摇金,野菊和红萼争艳。秋高气爽,景物宜人,地平线尽头,太阳把万道金光泼向大地,使滏阳河鱼鳞般的水波上泛起变幻无穷的虹彩。河水清澈见底,水面不宽,只有四五十米。直到这一刻,李达参谋长才感到美好的景物就在眼前。因为日本投降后一直忙于作战,对什么景物都无心观赏。而今天,即使是熟悉得平淡无奇的华北平原的田野,也感到分外的惹人喜爱。

李达参谋长提起长袍的下摆,健步踏上滏阳河桥。王定南领着李达参谋长,越过步哨走到田树青的团部。

田树青团长迎接出来。

王定南向田树青介绍李达参谋长。

田树青惊喜若狂,但是没有忘了军人的礼节,立正敬礼。一直伴着李达参谋长到高树勋长官司令部的驻地。田树青进去通报。

高树勋的司令部戒备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卫士个个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高树勋把他的警卫营全部拉出来,警戒这一有意义的时刻。

李达参谋长大步走进来,慷慨大度、旁若无人,而又谦逊、平易、自然,如同会见老友。

高树勋一见,立刻降阶相迎,神情万分激动。他完全没有想到李达参谋长到来。这太出乎他意料之外。李达参谋长代表刘伯承和邓小平将军来看望他,使他感激万分,他是高兴而又惭愧,握着李达参谋长的手用力地抖着,相携让进屋里。一进到屋里,高树勋就说:“江西宁都一别,已经十有四载。不意会在河北滏阳河畔遇见李将军。”

李达参谋长说:“十四载当中,中国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赶走了一个亚洲最强的军国主义,中国人民有了一支自己的武装,百姓有了和平、民主的要求,时代大步跨进了一个新境界。”他回忆说:“宁都起义时,我是一个连长。起义之后,红军宣布欢迎参加红军,不愿意参加红军不勉强,想回家的发给路费。我,无家可归,就留了下来。红军尊重人才留下我,后来调到贺龙部队工作。尔后经过长征到达陕北,后到一二九师,东渡黄河到达抗日前线,转战晋冀鲁豫太行山区,就为的是不让日军的铁蹄随意践踏中国土地,不让日军随意杀害我姐妹父兄,岂有他哉?”

高树勋感到无比激动,这个曾经是他的下级军官,却胸怀正义,大义凛然。他深深地感到惭愧说:“董振堂、赵博生深明大义,不愿干反人民的罪恶勾当,高举义旗,走革命的道路。李昆松和我却执迷不悟,只身逃脱回到老蒋这边。二十七师第二次被红军消灭之后,老蒋把我撤职查办。以后的起用,不过是利用我作反人民的工具。但又无时无刻不在被怀疑和排挤歧视之列。这次又对我加官晋爵。不过是抓人为他卖命而已!”

李达参谋长说:“高将军处决危害人民罪大恶极的石友三,解放区军民同声称赞。高将军在当前中国面临内战与和平,黑暗与光明两种前途大搏斗的紧急关头,能高举义旗,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蒋介石的内战和独裁,为建立和平,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奋斗,将比宁都起义,和冯玉祥老先生的五原誓师的意义更为深远。”李达参谋长说:“顺便告诉高将军,尊夫人已经被张爱萍师长接到解放区,不久将和将军在解放区团聚。”

高树勋听了热泪盈眶,激动地说:“共产党使我这走投无路的人,有家可归了,我感激不尽。”他郑重宣布:“我于明日,一九四五年十月三十日,宣布起义。通电全国。”他又一次握住李达参谋长的手说:“李将军来,消除了我一切顾虑。”

李达参谋长说:“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愿与将军共同携手,阻止蒋军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