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好样儿的,出了倒霉事就该怪你自己。

——海明威

每当防空警报响起之际,在特拉维夫希尔顿饭店,工作人员都将所有旅客赶到设在第六 层的防毒室,用黑塑料胶条将旅客密封在避弹室里。住在这里的一帮各国记者据理力争,终 于有幸享受“豁免权”,他们首推CNN(有线电视)、ABC(美国广播公司)、NBC(全国广 播公司)的一帮摄影师,CBS的约翰·海古德、加拿大的自由摄影师乔、日本《新闻周刊》 的村田信一和我,总是呆在一起,脚边堆放着玉体横陈的防毒面具,就像一堆骷髅头。我从 未穿新华社给我的防化服,这倒不是我勇敢。早在撤离巴格达之前,首席老朱和我就将全套 防化服连同面具送给了房东。路过安曼时,试穿补充的新式防毒面具险些把我憋死。一到以 色列,又得到了我的第三套防毒面具,可我从未用过。现有的防毒面具也只能对付警用催泪 弹,连一次世界大战糜烂皮肤的芥子气也挡不住。钢盔我却从不离身,从北京出发的前一 天,《解放军报》摄影记者乔天富特别关照我,80%的战伤是被弹片击中头部,要想多活就 别怕沉。

两天前,我站在阳台上首次拍到了迎击“飞毛腿”的爱国者导弹腾空而起的英姿,由于 用的1。”4秒,弹道轨迹极短,在10寸传真片上不足两寸,但这也引起了村田和乔的大力 称赞,乔为了表彰我的勇敢,还送了我一个名牌摄影包,村田在一旁羡慕地说这种多姆克专 业包在东京卖200美元。

这里的摄影记者55%用尼康,30%用佳能,15%用其他相机,如莱卡。主要型号有尼 康F—4S、尼康F—3P、佳能新F—1、佳能T—90和莱卡M—6。他们都随身挂有外接高压电 瓶,清一色地被村田说的那种在东京卖200美元的美国多姆克牌摄影包。这种包可装两台加 MD—4尼康F—3,四个中等体积的(如尼康80—200F4)镜头,两只闪光灯,此外还有两个 大口袋可供装其他物品,开关简单,具有防水夹层。在国内我只见《中国青年报》贺延光背 过这个牌子的包。

每天早上,当我背着美联图片传真机到一楼新闻中心传照片时,都引来一大堆外国同行 围观,这使我很难堪,根本不敢把那些臭照片装上机器,生怕给中国人丢脸。澳大利亚 NewsLimited摄影记者RayStrange笑称我用的是上个世纪的机器,他问我为什么不用 美联底片传真机APLeafaX呢?

这里的美联、路透、法新、共同、时事、读卖新闻一色地用美联底片传真机AP— Leafax。我在巴格达就曾向共同社摄影记者大河源利男借用过这种机器。其体积只有一台电 动打字机大小,在东京卖1.5万美元。可用英文打说明,传一张黑白底片(亦可用彩色底 片)只需六分半钟,而我用的图片传真机传一张照片则需10分钟,据东京新闻摄影记者吉 冈逸夫讲,尼康公司正在试造一种比美联AP—Leafax更小巧的机器,估计打完仗时会投放 市场。

美联社摄影记者多米尼克说过:“让一个摄影师拍两种以上胶卷简直不可思议。”英国 自由摄影师尼尔·钱德勒说:“只拍彩色负片再好不过。第一,可以专心致志。第二,既可 传真,又可给画报提供。第三,快,省事。一小时快冲店四处可见,而D—76显影液在一些 地方早已绝迹。可以这么说,凡是有电话机的地方全有快冲店。”

日本摄影记者村田说:“红色中国也应该给你装备这种机器。”不想,这话惹恼了站在 一旁的希尔顿饭店保安人员Yossy:“什么红色中国,只有一个中国。中国一个,懂吗?”

言归正传,一连几夜,乔、村田和我都站在阳台上迎着地中海的寒风,仰望夜空,静候 “飞毛腿”的光临。由于白天跑新闻,晚上眼睛都睁不开,可在强烈的竞争心理驱使下,谁 都不肯认输。村田说最好的办法是我和乔支好相机打开B门,他用烟头给我们画一个“爱国 者”撞击“飞毛腿”,我们三个一块领普利策奖。乔则气得大骂萨达姆不配合。

等到2月8日午夜,村田和乔终于熬不住丁,回到各自的房间去睡觉。可我坚信今夜 “飞毛腿”必定光临,因为今天碰巧是穆斯林主麻日的结束、犹太教安息日的开始。(作者 注,希伯来文shabbath,意为第七。犹太教每周一次的圣日。根据《圣经·创世纪》,上 帝在六日内创造天地万物,第七日完工休息,故尊第七日为圣日,名安息日。犹太教规定在 该日停止工作,礼拜上帝,名曰守安息,基督教承袭这一说法称礼拜日),正好与巴格达的 “六三革命”节联在了一起,为此,我还与村田打了赌,可连响两回警报,却一无所有。

大约凌晨2点30分,我第三次被凄厉的警报声吵醒。我将头钻到枕头底下,认为这次 还是“狼来了”,电话铃又响起来,听筒中一个男人用英语命令我闭灯、关水,迅速隐蔽。 我摸黑爬上阳台,可特拉维夫全城仍是灯光灿烂。我返回房内拉上落地式大窗帘,这样可以 避免炸碎的玻璃横飞。我抄起莱卡、戴上钢盔重新返回阳台上,俯瞰沉睡的城市。

城市中的灯光一片一片地熄灭,我感到肾上腺素直往上涌,心脏狂跳不止,我正面临我 职业记者生涯中最富于挑战的几分钟。我不知道我能否坚持下去,不知道能拍到什么东西, 我只是尽量地深呼吸,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正北方一条火龙腾空而起,直冲夜空,待升到 一定高度突然消失。几秒钟后,再度出现。继而传来两声沉闷的巨响,楼板跟着一抖,“飞 毛腿”真来了!强忍住袭来的恐惧,我哆哩哆哆嗦接下了莱卡相机的Β门。

我从防火梯跑下一楼大厅,已经没有丝毫的恐惧,往日经历过的兴奋与刺激再度回归到 我的全身。这里空无一人。门口竟没有出租车。两位背尼康的白人拒绝我的搭车请求,绝尘 而去。我只好重新跑回大厅。这时迎面跑出一个法国人,先用法语,后用英语问我看到了什 么。我说,开上你的车,我知道在哪儿。

出饭店北行,迎面撞上一队消防车,我们紧随其后,更多的消防车救护车闪着红黄蓝色 的警灯汇入我们的队伍。

空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自来水管爆裂,水流四射,大卫—本古里安街路中央有一个直 径七八米的弹坑,几辆汽车已烧作一团乌铁。数名消防队员正用水龙灭火。四周的房子已被 炸塌。我身后一辆崭新的Oldsmobil牌车被炸坏的水泥预制板砸破了车顶。牵着德国黑背军 犬的工兵救护队在废墟中寻找受难者。

附近没有灯,只有消防车顶上的探照灯和乱成一片的手电光,红黄蓝各色警灯闪烁不 停。士兵的军车首尾相连形成路障,上百名身背Μ—16步枪的志愿者手拉手配合军警将所 有记者赶离现场。救护队员将五名轻伤员抬上救护车,我冲过去,消防水龙喷出的水弄了我 一身,一个士兵几次用手挡住我的闪光灯,气得我破口大骂。一位呼呼大喘的大白胖子指手 画脚地指挥灭火,满头白发在夜风中飞舞,竟是以色列住房部长阿里尔·沙隆。

路边一对可怜巴巴的老人用防毒面具遮住脸,求我别照了。一条壮汉朝电视记者大吼: “告诉萨达姆!我们要扔原子弹,炸得他屁滚尿流!我们自己打,我们不用美国人!”

这是一周来伊拉克导弹首次攻击拉马特冈,也是弹头第三次落入该城。共有5座住宅被 毁,150座受损,26人受伤,无人死亡。被毁的建筑物包括缅甸使馆。这是犹太安息日凌晨 首次遭受的攻击。

对于以色列的反应,外界一直颇为注意。上周公布的民意测验表明超过70%的市民主 张克制。以色列总理沙米尔今晨亦在收音机里发表讲话,表示以色列对此次袭击仍将克制。 可如果伊拉克使用化学武器,后果可就难料了。他指出,过去五次“飞毛腿”袭击每次都仅 发射一枚导弹,说明伊拉克的发射能力已大为减弱。到目前为止,“飞毛腿”导弹已使⒋名 以色列人死亡,270人受伤。

一位住房被毁、名叫Rondi的男子说,警报响后约一分钟他看到四面墙壁都向内压来, 玻璃碎片向四面横飞,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尽管房子塌了,可自己仅仅是手臂受伤,还 算幸运。在现场协助救护韵一名女军人说,这次袭击十分万幸,因为该区不少居民已离家出 走,大多是空屋,故只有26人受伤。

我找了辆出租车赶回希尔顿饭店,甩掉鞋赶紧冲胶卷。趁显影之机,写了篇《飞毛腿袭 来之际》的短文,送到新闻检查处。再跑回房间,用湿淋淋的底片放传真照片。摄影部值班 室听说此时我仅剩一张涂塑传真相纸,命令我留到最需要的时候再用。

我拎着传真机和水淋淋的10寸传真照片跑到新闻检查处,要回审定的《飞毛腿袭来之 际》文字稿,传往新华社巴黎分社,等到穿军装的以色列新闻检查官在我的送审照片上盖完 审查章,北京新华社摄影部的林川、袁满已要通了我。我装上图片,只听袁满大喊一声: “调幅120转,开发。”湿淋淋的图片甩出的小水珠在桌上画出一条线。我抓起另一台电话 向林川口授了图片说明。林川指示:战争已拍得差不多了,要注意巴勒斯坦人居住的被占领 土。

发完照片,已是早上5点钟。我收起传真机,将两卷彩色负片交给新闻中心的小姐,请 她帮我冲一下。我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天一亮好去被占领土。爬上楼才发现,刚才放完照 片忘了关放大机,湿淋淋的底片已烤得打了卷。

早晨,据官方说,昨夜发射的“爱国者”拦劫“飞毛腿”导弹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