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老谷想要找到团长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老谷终于决定要跟团长打一场官司,好好跟团长算算这笔帐。

那一年,老谷已经70岁了。满头的白发,脸上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像龙眼的树皮一样。老谷心里想着,要是团长还活着,也该是70多岁的人了。

老谷已经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了。

老谷想,这场官司要是再不打,就来不及了。那时,他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无脸见一连的弟兄们。

团长实在太过份了,团长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说好要吹号的怎么又不吹了呢?要是当时团长吹了号子,一连就不会输得那样惨了。

老谷不知道这个官司该怎么打。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官司让他打赢了,团长不在又有什么用,官司还不是白打了?

老谷被这件事搅得心里很痛苦,他不知道这个官司到底还打不打?

老谷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在东北垦荒的营长会给他寄来一封信。营长说他已经见到团长了。营长让老谷去一趟东北。

老谷坐火车到达东北的时候,老谷看见营长已经在车站上等他了。营长说他要带老谷去见一个人。

营长把老谷带到了个很大很幽静的林子里。

老谷往里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片公墓区,他不知道营长为什么要带他到这种地方来。营长说这个地方他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营长说他已经退休了,退休后和垦区的朋友到处跑,跑着跑着就发现了这个地方,还找到了老谷要找的团长。

老谷心里凉了一下,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地,老谷和营长要他见面的那个人见了面。是个60来岁的小老头。老谷第一眼看他时就觉得非常眼熟。老谷终于认出他是团长的警卫员。老谷不禁叫了出来。老谷说,警卫员你怎么会在这,咱团长呢?

警卫员什么话也没说,他朝老谷招了招手,老谷就跟着他走了。

警卫员领着老谷穿过一片小竹林,然后就在一座坟前站住了。

老谷一眼就认出碑石上方那帧陶瓷照片上的人就是团长,团长诡橘地望着老谷微微笑着,像在对老谷说,你一直在找我吗?我就在这哪!

老谷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有些站立不稳了。

警卫员说,团长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团长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安眠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说,老谷在毫无希望的期待中,空等了团长四十五年。

很显然那是一段不便公开的历史,警卫员很不愿意提起它,在追述那段历史时,他的心情显得特别沉重,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老谷惊讶得目瞪口呆。

警卫员告诉老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阻击战,当大部队转移后,团长确实没让号手吹号。并不是团长把吹号的事给忘了,而是团长根本就没让号手吹。当团长给一连下阻击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用一个连的牺牲去换取大部队的安全转移。因为如果情况真的如团长说的那样,午夜前就让号兵吹号,命令一连突围的话,那么,大部队被敌人追击的危险性就非常大,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至于团长答应老谷吹号的事,完全是团长不得已而为之,于无奈中撒下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团长实在不忍心一整连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带着死亡的梦魇走上战场。

警卫员说,自那场阻击战后,团长心里便充满了负罪感,并到处打听有关一连的消息,但战斗那样紧张。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团长为此常常一个人自叹自责,团长说过,一个士兵要是背叛了他的军队和他的祖国,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军队欺骗了她的士兵,是他的祖国背叛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满腔的热情和热血为她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实在是太残忍了。团长知道,是他把上百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亲自送向敌人的刀枪底下的,在一连上百条生命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罪人。

警卫员说连长你别恨团长,就是在朝鲜战场牺牲的那一刻,团长还在为他自己所做过的事忏悔着。团长是一个十分值得敬重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在这里为团长守墓一守就是四十多年……

警卫员说连长你会原谅团长吗?你要是不能原谅团长,我这就替团长给你下跪了……

老谷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用毕生的精力在寻找团长,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老谷毕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老谷毕竞是个软心软肠的人。面对已经牺牲了的团长,他什么都理解了,什么都原谅了,积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倾刻间也化作云烟,飞向了九霄云外。

老谷缓缓地把警卫员从地上扶起来,老谷说警卫员你起来,你别这祥,我、什么都答应你还不行吗?

老谷泪已经下来了。

老谷自己跪在了团长的坟前。

老谷说,团长,咱一直在等着你给吹号,没听到你的号响咱没敢撤,那场战斗咱输得很惨,全连弟兄们都牺牲了……

老谷说,团长,咱找你找了几十年,咱找得好苦,咱不怪你,咱本来是要跟你打一场官司的……

老谷知道,任他说上一百遍二千遍,团长也不可能听到他说的话。

老谷心里很懊悔。他想他怎么会想起要跟团长打起官司了呢?

老谷不禁老泪纵横。

两天后,老谷带着对团长的深深眷念乘车西去。

火车在东北大平原上飞驰,老谷的思绪也跟着在飞驰。

一路上,老谷一直想弄明白他和团长之间究竟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但弄来弄去,就是弄不明白。

老谷终于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

也许,在一场伟大的战争面前,任何事情都已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谁对谁错。

其实,也很难说到底谁对谁错。也无所谓谁对谁错。

老谷在心里想着。

一个月后,老谷在鲁南的那个小山村将军庙病逝。

老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边站着营长和团长的警卫员。

根据老谷生前交代,营长他们把老谷的遗体安葬在阵地上他的一连士兵们的坟旁。

老谷的坟是一座土坟。

营长把老谷的这一生简单地用“太认真”三个字全部概括了。

营长说,老谷本来是可以做许多大事情的,没想却一直在那件事上绕来绕去跳不出来。

营长说,说来说去就是老谷太认真了,其实世间上许多事情本来就没法认真的。

营长说着,心里很替老谷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