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高机弹壳从前舱叮当作响地蹦了过来,许三多刚要去捡了,指挥车身车忽然间竖了起来,竖得几乎是直立着,车里人的,脚和头几乎收拾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这是障碍翻越,之后车又猛的倒回原位。

许三多的手也被流弹壳炙了一下。

参谋和通讯兵手忙脚乱地抢救着舱里那些未经固定的物品,猛烈震的撼中,那位参谋被甩得直撞到了后舱门上,把头上的钢盔撞得铿然大响。车里已经尽是车外飘来的烟尘和机枪射击的硝烟,参谋从烟雾弥漫中站了起来,气恼又无奈看着周围,通讯兵和他一样狼狈,车舱里只有两个人是好好的。许三多凑在周视镜旁边稳稳当当地看着,一只手捏着那弹壳,一只手调着周视镜,就是说他没有任何支点站在倾斜四五十度的车上却如履平地。

参谋看着都惊讶了。

许三多看到,山脚下的一个隐藏火力点,仍在喷射着火舌。

车上的高城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高城伏下身对着驾驶舱说:四点钟漏掉了一个,清除它!

可是,咱们没有炮了!副驾驶疑惑地看着高城。

撞掉它!

回答无比的坚定。

车里的参谋和通讯兵很有先见之明地坐下,扣紧了头上钢盔。与此同时,指挥车疯狂地朝那个火力点撞了上去。火力点后的蓝军已经撑不住,开始四散奔逃,然后在机枪的扫射下一个个地冒起了白烟。

砰的一声震响,几个垒工事的沙包腾空飞出。

战车在崩溃的工事上四处转向,两条钢铁的履带深深地辗入了泥土里。

车上的机枪手利用原地转向的工夫,打扫着周围仍在抵抗的假想敌,直至一个一个地冒起白烟。

高城拖出自动步枪与那些化整为零的假想敌对射着,因为目标突出他显得甚是吃亏:

重机枪!接手!

高城喊道。他忘了机枪手已经牺牲。

车上的参谋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发现他就是重机枪,于是对着高城解释道:我是参谋!

你是军人!

高城仍是毫不留情。

舱口的重机枪忽然又开始鸣响了,高城惊讶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舱口冒出的许三多,他掌握着机枪,而且打得比原来的机枪手更有策略,他以足够的心理素质,判定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一一歼灭。对高城威胁最大的几个假想敌,在许三多的扫射下,纷纷躺倒。剩下的假想敌被逼出了自己的隐藏地点,在奔逃中被他们一一收拾干净。

高城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舱盖,对许三多说:

这不成!

怎么啦?

你身上没激光接收器,没有有效击中,这算犯规……

机枪手忽然探头有些不好意思对高城说:报告副营长,他刚才摘了我的钢盔。

高城愣住了,因为许三多从冒头便戴着的钢盔上明显的有着激光接收器。

这小子,算你有心。传我的命令,下车搜索残敌,注意协同。

周围的枪炮声渐渐零落,那座山连土里都在冒着袅袅的白烟,刚才这一会儿它几乎被一个营的饱和打击给翻了一遍。残败的工事和壕沟之间,车上的枪炮仍保持着警戒,车下的步兵在休息。几个在冲击中真真负伤的士兵,正被军医包扎。

这场短暂的演习终于降下帷幕。

高城很有些内疚地看了看这片被自己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草皮。他于是捡起了一只断腿的蚱蜢,放在了自己的钢盔里。

许三多的手里仍在玩着那个弹壳,高城回头看时,他已经把弹壳放进了口袋里。

高城在一块好点的草皮上坐了下来,示意着让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

怎么样?……

高城很想听听自己带出的老A对这场演习的真实感受。

协同、冲击速度、火力密集度又比以前高一大截了,真好。

许三多真心为看到的一切进步感到高兴。

高城听了这话,身子一挺坐了起来。

屁话!这个军的速度和火力,在九十年代就世界拔尖了,这还用你说呀?我是说你怎么应付?我的假想敌是跟你们死老A……你以为我把你从团里拉过来是让你说这种屁话呀?我是问你在那个山头上会怎么应付?

我们不守山头。避免阵地仗。许三多老实作答。

两军相争,第一步是把敌军逼进一个不利于他的环境。

我们擅长逃跑,队长说,先别忙拼命,咱们轻装占个便宜,挪窝方便。

演习是个虚的,将军每五分钟换一个决定,营长得更快,因为更靠前。

许三多琢磨了一会说:步兵下车太早,影响速度……不过我是个外行。

高城乐了,说:成,有这句话今儿没白拉你过来。然后转头吩咐甘小宁:伙头军造饭!今儿要有特色菜!甘小宁远远应了一声,便乐呵呵地去了。

高城回头看着许三多说:回头跟我的兵练练!

演习结束他仍不想放过许三多。

许三多说练什么?

高城说:刀枪剑戟,马上骑射,你学了什么给我亮什么。

许三多摇摇头,他不想。

高城说我的命令。

许三多还是摇头说不。

高城奇怪了,他盯着许三多,不肯相信许三多怎么会拒绝他。

他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打见你那张脸子就瞧出来了,你好大心事。

许三多低着头,没有做声。

高城忽然就同情起来了,他说那就不妨说说吧,说说。

过了一会,许三多说道:我……想退伍。

高城愣了,愣得一时无话,只剩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许三多。

许三多说:这次出来是队长给特批了一月假,他说让先我好好想想。

高城坐直了身子,他直直地盯着许三多那忧郁而憔悴的眼神。他感觉到,在许三多的身上大概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不愿意说,然而却要天天想着它。

高城说:我见识过你的毅力和恒心,现在看你的样子,大概这种事情我也没有经历过。

许三多说:其实以前我也消沉过,每次都有人帮了我,班长,连长,六一,都帮了我。这次我回来,还想有人帮我。可人都不在了。

为什么事许三多?我能知道吗?高城看着眼前的许三多,心想好好的一个兵,怎么被那个死老A折磨成了这样了?他心里有点恨。

许三多摇摇头,开口想说,最后又咽了回去了。

高城说算了,你别说了。我相信说是不解决问题的,你是那种不需要廉价安慰的人,你自己想通了就一切都通了。你想不通,我可以陪你喝到吐。

许三多却说真那样就好了,可我不喝酒的。

高城坐了起来,拿起了自己的钢盔,看起来他好像有点烦了,他说许三多,你瞧这个。

钢盔里那只断了腿的蚱蜢还在,高城轻轻一弹,那只蚱蜢蹬了一下那条独腿,发出一声类似榴弹掠过的强劲低啸,成弧线形没入足有四五十米开外的草丛之中。

高城说:它可是断了腿的。你莫非还不如它。

他说完这句走了。

夕阳西下,士兵们就着最后的阳光正在草原上捕捉蚱蜢。硝烟散尽后这一切显得极为绚丽,几辆先行车已经绕开这小撮人群开始行路。

草原上,军车摇晃着前行。高城不时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对面闷坐的许三多。

参谋没感觉到气氛不对,问道:副营长,炊事车问在哪开饭?

0463吧,正好也给那几个慰劳一下。咱不有特色菜吗?

是。

咱们营那几把好枪都来了吧?

参谋愣了,他诧异的看着高城:怎么还要比呀?

当然得比,我就不信这个邪。高城看看许三多问:许三多,你说比不比?

不比。许三多的硬梆梆的,一点不给松动。

你知道我说比什么吗?

高城的脸上暗示地笑着什么,但许三多没注意到,他低着头,依旧没有做声。

高城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说了一声上车,就把许三多拉走了。他把他一直拉到一个山岬的下边才停下车子。

许三多,你不出去看看吗?高城在车上许三多说道。

不看。许三多闭着眼睛在车里坐着,他什么也不想看。

你居然连他,也不想见了吗?

站在车上的高城,好像有点惊讶了。

许三多好像听出了什么,不由睁开了眼睛。

谁呀?

成才!

车里许三多忽然慌乱了起来,他没有爬到车外,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周视镜。

外边夜色渐沉的荒原,原来竟是五班的驻地。

许三多很快就看到了地根旗杆,同时,也认出了旗杆下的那一个身影。

那就是他的战友成才。

高城仍在对着那几个寥寥几人的队列行注目礼,然后对着车里的许三多说:

你们是老乡吧?他现在天天在这草原上。他已经把这个烂摊子给整好了。说实话,我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了,可现在,你真觉得这王八羔子不含糊。许三多,军官喜欢让他敬重的士兵,哪怕是个将军。

然而,许三多却没有下去,他有些乏力地将头靠在周视镜上。离队后,他最想见到成才,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比成才优秀,但看见五班的那个队列时,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脸出去见他了。

高城并不强求他,他自己下车去了。

许三多后悔来错了地方。他默默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所谓的丰盛晚餐开始了。辛苦一天的士兵们嘻嘻哈哈的。高城敲打着身边放着的钢盔让大家安静下来,他说:大家,喂,大家!酒是没有的,水是管够的,不过这0463在的话,不管是酒还是水……士兵们很有默契地接他的话茬:一定要敬的!

五班那几人都被侦察营的兵从人群中给推搡了上来。他们都很腼腆地微笑着,只有成才这个当班长的,显得一脸的老成持重。高城指点着成才说:

成才,就是从你开始吧!一、二、三、四……怎么少一位?

听了这话,那几个兵眼圈就都有些发红了。

成才说报告副营长,薛林刚复员了。他说大家要是来,就替他问候一声。

那就还是五位。你们五位在草原上,风吹,日晒,雨淋……

成才说报告副营长,没受那些苦了,我们不会傻傻地淋着。

高城忙说对,是我说了虚话了。这个地方最要命的就是没有任何压力,人没了压力就没了重心,要飞要跑,要爬要跳,总之就不想个人样稳当走道。我佩服你这点,成才,几个月,全军最烂的班成了能拿到任何地方亮相的班。车要加油,人也是要有个家的,以前训练的时候拿个小山包都当个家,现在你们这0463成了咱家,别看它小,连个营指部都放不下,它是个家。

成才笔直地站着:谢谢你,副营长。

高城不太满意地瞧他半晌:我现在倒是佩服你了,可你也不能老是连眼神也穿了制服似的。高城的感觉很对,成才的眼神和口气都像穿了制服似的:是。成才又说了一声。

瞧着他那份一丝不苟的样子,高城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妈的,我现在忽然觉得你很像许三多,可你跟许三多哪里像了?

成才说:他比我强。

那倒未必。高城高高地举起着盔:扯多了,以水代酒,先干为敬!

他淋淋漓漓地灌下了一盒水,看着大家都要学样,却又止住了,他说都别喝了,我这就算表了态啦。你们喝一肚水吃不吃饭了?开饭!

旁边的参谋忽然提醒了一句,他说副营长,车里头那个……

你急什么?上菜还得有会呢。成才,这会工夫咱们干点什么?

高城的语气是在有意的挑衅。

周围几个兵已经拎了几枝狙击步枪过来了。

成才一看就清楚怎么一回事了:副营长说了算。

那你挑枝枪吧?我不想老占你的便宜。

用趁手的家伙,其实是我占便宜。

打什么靶?固定还是移动?

副营长说了算。

你那枪连发,让你占点便宜,移动吧。

成才简单地回答道:成。

高城忍不住笑了笑:我这几号兵最近练的可就是专打移动的。

成才却又给自己加了码了,他说你那枪是半自动。那我就只许打单发,连发算违规。

高城忍不住无声地骂了句,然后有声地发了句牢骚:

我就不信你那枪里干出来的是导弹。

士兵们都兴奋起来了,显然,某人的枪法已经成了传说了,都在等着看呢。

高城有意敲了敲指挥车,说:车里的别死不吭气,给个亮!

许三多知道话是对他说的,就替他把车打开了。

一个士兵已经搬了一箱空酒瓶过来,士兵们腾出了大块场地。

高城高声吆喝着:这就开练吧?

周围那几个狙击手已经如临大敌地拉开了枪栓,检查枪机。惟有成才很难堪地看着自己那杆如同骨折般包扎着手的自动步枪。

他说副营长,这不行……

高城以为成才服软了,说放心。你可以打连发,这两枪一个档次吗?还真占你便宜?

成才说不是,副营长……我没子弹。

高城愣了一下,哈哈在大笑起来,他说对对对,我好胜心切,忘了五班不配发子弹!这话说出去谁信?我这辈子见过枪法最好的兵居然是个没有一发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是拿什么喂出来的?

……不知道。成才看着自己的枪若有所思。

侦察营的士兵已经捧了七八个弹匣过来:要多少?

成才想了想:一箱瓶二十四个,就要一匣吧?

高城像是受了伤害,他说你还真干单发呀?

成才已经取下了那个空弹匣,给他那杆滑稽可笑的步枪上了实弹,然后一副万事俱备的样子。

高城摇摇头:得,前三招算你让的。

他挥挥手,士兵已经把一个酒瓶扔了出去。成才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酒瓶在空中爆开了。而那几名狙击手则还来得不及把眼睛凑到目镜上。他们愕然地抬着头,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高城对那个扔瓶的兵大打手势。那士兵又开始扔了,显然是被高城教唆过的,一手一只车轮大战地往外乱扔,成才的枪声也越响越急,但始终是单发,把一个个的酒瓶打得粉碎。

那几名狙击手从响了第三枪后就基本斗志全失了,只有一个人捞着开了一枪,可他瞄的那个酒瓶早已经爆开。而成才已经转向另一个方向。那名狙击手只好苦笑着放下枪,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那些酒瓶能在空中飞行的距离也越来越短,最后一个几乎就在那士兵刚脱手的时候就爆开。吓得那兵哇地轻叫了一声。

成才放下枪了。

他说是不是崩着了?对不起,你扔太快我也只好快打了。

那兵摇头。

高城说是吓着了。你放心,要说这人能把你额头上的苍蝇打下来又不伤你,那我准信。

不可能。弹道会炽伤皮肤的。

高城笑了:行,你小子狠。换我来扔。

他替下那个士兵,看看那箱子里还剩下的六个酒瓶,不知又生了什么坏主意。

他说换个地方行不?

成才点头:行。

高城很得意地把箱子捧到了车灯光柱之外的地方,那大概是目前看上去最暗的一段。

这儿行不?

成才眯起眼睛说:行。

高城已经打算扔了,可他发现成才仍是单臂持枪,半搭半垂的根本不像待击的样子。

有你那种射击姿势吗?高城说。

没有。

那怎么瞄准哪?

这种光线根本没法瞄,你肯定还给我假方向,所以干脆这样还看得清楚些。

高城笑了,搁在箱子上的手狠狠一捞,他手大,一手就抓住了三个瓶颈,然后南北合击地照着暗地里扔了出去。

只听得三声枪响,快得三响如同一响一般,然后他翻倒在地,就着天空上那点微光看见半空飞舞的酒瓶,又是快如一枪的三枪。

最后一个酒瓶在将落地时炸得粉碎。

成才翻身起来的时候,掌声才轰然地响了起来。高城只好摇着头苦笑不迭地过来了,而成才正掏出武装带上的那个空弹匣装上,卸下那个还有余弹的弹匣。

高城又一次服气了,他说行了行了,我就没打算比过你。只是想让我的兵看看枪还有这样打的。成才将弹匣递过来说:副营长,还给您,还有六发弹。

枪王,六发子弹你也要还给我?

报告副营长,本班不配弹,就算留下一发也是违规。

高城点了点头,接过那个弹匣,顺手拿过成才那枝怪模怪样的枪。大家都很愕然,因为他只手拎着枪指向那辆指挥车的方向。

他说成才,为什么你的枪这副鬼形样子?说难听点,跟被打了骨折一个样?

成才说副营长,这您问过……

我忘了。

我自己改装的。

为什么要改装?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这是运动汽枪上的瞄准镜,两三百块一个的便宜货,连军品规格的脚巴丫子也够不着。

成才很愕然,这种愕然是因为高城说话的刻薄,并且愕然立刻变成压着的愤怒。

他说副营长,因为这是我的战友送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狙击步枪,也知道我呆的地方甚至没有子弹。

你不觉得你这把枪的样子很滑稽吗?说白了,你不觉得你的战友很滑稽吗?

周围的士兵都愣了。

成才也几乎要愤怒了,他说副营长,如果您觉得滑稽……那是您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半点也不觉得……滑稽,我的枪也许滑稽,我的战友不是。您明明知道他的,许三多,最好的步兵,钢七连守到最后的一个人,我的战友,老乡,伙伴,我的兄弟……

高城在几乎众多义愤填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然后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下,对着指挥车就是重重的一脚。

他说:你这个不知自爱的王八蛋!听听人怎么说你!你又凭了什么就可以作践自己?

那一脚踢得也过重了,那可是十几吨的铁家伙。

高城瘸着走开了。

愕然的人们忽然听到车里传出来一串嚎啕的哭声。

愕然的成才一愣,但他第一个明白过来。

成才连忙打开舱门,把车里的哭声放到了外边。

而与此同时,成才也笑着哭了。

成才和许三多两人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已经散开的士兵们仍带着方才的惊讶余烬。炊事班终于忙着在草地上陈设他们那顿简陋的饭席。席天幕地的宴席中,一盆盆爆炒蚱蜢端上来了,那就是侦察营的特色菜。

许三多一手筷子一手馒头大口地吃着,成才在旁边拼命给他往餐盘里挟菜。在这里许三多才忽然觉得饿,发现自己从离开基地后就没吃过能算是饭的东西,也明白连长为什么要说作践自己。

狼吞虎咽的许三多,看起来要健康多了。成才把自己的馒头也放在许三多的盘里,他说你多吃点,别噎着。许三多,你几顿没吃饭了?

许三多摇摇头。高城从身后过来,又端来一个食盒让成才接着。

成才回过头:谢谢副营长。

高城甩着瘸了的脚:我就不爱听钢七连的人没口子说谢谢。

成才笑了:王八蛋再说,连长!

这就对了,成才,我也不知道你碰上了什么事,可以后别那样了,貌似兵味十足,其实是对所有人充满警惕。老A怎么残害你了?

是,连长。老A没残害我。

许三多擦着嘴:对不住,连长。

高城追问:你的心事还有吗?

没有了……暂时没有了。

暂时就暂时吧,大概你以前太纯净了,可是许三多,人没点心事不算是活着的。我就觉得什么无忧无虑是句害死人的屁话,有颗人心就得有忧虑,没心没肺咱就不说了。许三多,你已经是成人了,我这当连长的只能送给你这句话。

许三多犹豫着点了点头。

高城忽然看着成才:怎么着?你还是乐意在这儿呆着,不去我那侦察营?

成才迟疑着:……兄弟们刚像点样子,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高城戳穿他的谎言:你明知道你这班战友已经很像样子,你不在的话他们可能会做得更好。

成才终于说:我不想去侦察营。

你想去哪?侦察营已经是全师最好的作战部队,说得狂点,也是全集团军最好的。

我还想去老A。成才说得是斩钉截铁的,许三多和高城因为他这一句都满脸惊诧地看着。

高城几乎是有些生气:你不是刚……

刚被淘汰,但还可以再试试。成才并不回避这个问题。

高城眼都不眨瞪着他,成才也又恢复了那种冷若冰霜但风纪十足的姿态。

高城:你觉得他们是最好的吗?

成才:没到见真章,谁知道什么最好?

高城:那你干嘛一定要去?

成才:我在那儿栽过跟斗,连长。

高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开。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看着成才的背影。

成才叹了口气:别笑话我,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使足了浑身劲只是为个自己的目标。

许三多说不是的,成才,你自个都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

灯光渐渐地熄去了。

成才就着五班营门口那点微弱的灯光,将几小时前打过的枪械卸成了零件,仔细地拭擦着。周围一片寂静。许三多坐在旁边,看着那一个个被完全分解开来的部件,默默地也不说话。

最后开口的还是成才,他说:人有了心事不能搁着,就好比这枪打了就得擦。许三多,你做事情就总让我羡慕,干干净净,心无挂碍,因为你把自己的心里料理得清清白白。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是我被A大队淘汰了,我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可这种输是我受不了的,因为我输的不是能力而是人品。队长临走时给我打的评语很好,说我表现优秀,因为怀念老部队而不乐意在A大队呆着。我知道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我的未来,可人的将来会被什么影响呢?我现在这么想,不是别人的评价,是怎么看自己。

他回头看许三多,灯光下的许三多显得很沉静也很忧郁。

成才继续说着:我在那里摔的,摔的不是别的,是自个那点子人生感悟和以往的信心,所以我必须再从那里站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想法还有这把枪。

许三多看着他那支刚装好的枪,绑着绷带,绑着完全不配套的瞄准镜,看上去很可笑,但是又不可笑。

许三多有些担心:你哪来的机会呢?他们会再选你吗,没时间来测试每一个人。

我会等着的,我得等着。如果连等待都没有了,那人还剩些什么?

许三多看着灯光下成才的眼神,他终于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被人改变的,他说那我信……我等着你。

成才问许三多:你也有心事,许三多。

许三多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你们,我没有心事。

许三多想,跟成才比起来,他那算什么屁心事呢?

第二天清晨,袁朗的电话找过来了,接电话时,许三多感到十分的惊讶,他说队长?您怎么知道我在这?袁朗说你个当兵的,除了这你还能去哪?许三多嗓子立即就有些发哽了,他嗯哪了一声,袁朗在电话的那头,便像是看见了一般。

袁朗说:心里那事还没了呢?

许三多说了啦!队长,我这就回去。

袁朗却说:我不是催你回来!也不要看你那张强装的笑脸!

许三多说:是我想回去,我特想你们了。

听得袁朗都有些感动了,他说这小子,想明白再说话。他说我找你是有事,不是队上的事,是你家里的事,你家里来电话,我接的。

许三多心里突然一落:我家?我家能有什么事?

袁朗说:说是有一个叫许百顺的人,入狱了,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许三多愣了,脑子里像被炸了一样,话筒在手里都有些捏不住了。

袁朗在电话那边问道:这许百顺是你什么人?你哥?你弟?或者是表亲?

半天后,许三多告诉袁朗:队长,许百顺,他是我爸呀!

电话的那边,便再也没有了声音。但许三多没有听到袁朗把电话挂下。

电话里什么声音出没有。

许三多收拾的背包的时候,成才在旁边告诉他:

我给我爸去个电话吧,兴许他能帮忙的。

成才的爸爸,还是他们那里的村长。

许三多摇着头:……帮不了的,进监狱啊。……

成才看着许三多的那张愁苦脸说:兴许他认识些什么……唉,也许也不认识,他只是个小村长。

忽然,许三多问道:成才,多大的事情能让人进监狱呢?

成才想了想说:应该很大,不,多半很小……我怎么知道?

成才看着许三多的表情说:你就别想了,老伯那么个人能惹什么大事啊?

这时高城进来了,他说许三多,车已经来了。我让他们直接送你到车站……别着急,你能处理好军队里的事,也就能处理好家事。

许三多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背起了背包。高城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走吧,我瞧你的心思也不在这了。

许三多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嘴里只说了一个连长,就说不下去了。

高城说:你那意思是说你再不回来了不是?

许三多连忙说回来,得空就回来看你们。

那还不说再见?高城撵着许三多,一边对成才示意着什么。

成才连忙说再见,许三多。

许三多眼眶里在不停地闪着泪花,他很想跟成才抱抱。

高城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冲身后的甘小宁使个眼神,说:甘小宁,押走。

甘小宁提了许三多半边身子,拖着就走。

成才背起许三多的背包,默默地跟在后边。

草原上是闭着眼开车也不会撞到人。

开车的是甘小宁,他问许三多:你啥时候再来呀?……你再来可得匀出一个晚上给我,对了,还有小帅。……就这一晚上,全让连长给占了。说是说下了演习场就是哥们,谁敢跟他抢呀?许三多你说是不是?

许三多没有做声。

许三多在望着远处丘陵上的那两个人影。那是高城和成才。

甘小宁只好自己哼起了歌来,哼完了又去瞧瞧许三多,许三多还在那看着。

甘小宁挠头了。

甘小宁说还看得见吗?我说班长,你真的还看得见吗?

许三多说:八点半方向,他们还瞅这边呢。

甘小宁停下车,从司机座里翻出个高倍望远镜,一脸的不信邪,架在眼睛上就是一阵调。过一会他才找着了目标,看了看,苦笑了,他说我靠,神奇!他仔细看看许三多,突发奇想地说道:要不咱绕回去吓他们一跳?

许三多苦笑了:会被他们骂的。……走吧。

甘小宁的车子只好再次发动,往车站开去。

因为车票是战友们给他买的,这回办了个卧铺。

列车到站的时候,是第二天了。下站时,他有些茫然,看着这已经具备些规模的车站,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许三多的家乡,还不到四年呀。走出出站口里,他的茫然已经成了愕然了,当年离开时,这外边应该是一片人声喧嚷的集市,今天已经成了几栋高耸的大楼和广场。看起来市面的兴盛远过于往日。许三多仿佛来到另一座城市。和所有正在发展中的城市一样,它的发展足够让所有离家近五年的人认不出来这是哪儿?

许三多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他向旁边的一位行人提问,听到的是熟悉的乡音:人民广场嘞,你买衣服买电器就是这儿了。许三多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我是说,这是哪座……城市?那位行人让他气得话也懒得说了,随手指了指车站的大门,让他自己看那上边的站名。

许三多往那边看了看,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家乡名字,脸上顿时有了些如释重负的表情。许三多于是知道,他的确回到了家乡了。

他转身坐上了公车,当天就回到村上了。

许三多顺着田埂,往他的上榕树村走着,那是他自家的村落。

不是农忙,水稻田里清清闲闲的没个人,透着绿色,但就连这鸡犬相闻的小村里也有了些改变,进村口第一家,便是叫个“拥军便民大商城”的小卖部,这狗屁不通的名字让许三多着实多看了几眼,然后走了过去。

刚才也没个人影的店老板,从门里一下扎了出来,忽然就惊奇地拖住了许三多的手。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愣了,他说您好!您是……

你别说不认得我!进屋去!

许三多这才认了出来,眼前这位就是成才他爹,本村的村长。

许三多说啊呀老伯,……我这不是故意的,我一时真没想起来……

坐坐坐,我就问你成才他好不好!

好,好着呢。

怎么个好呀?你们俩在部队上有没有互相照顾?

我们一直都是互相照顾的。

有没有吃什么苦?我跟你说,吃苦时要同甘共苦,有事时要互相帮忙。

老伯,我们天天都是这样的。

那就好,上榕树的人去哪就都该这样才好。

村长不改他的官腔,他说我那儿子有什么长进没?

许三多说有啊!老伯,您现在再瞧见成才准就认不出来了。

村长恨得直咬牙:那就回来看看嘛!等认不出来了还回来干啥?我看见你个军装还以为我儿子回来了呢!

许三多终于看见老头脸上的失望和愤怒,他说老伯,他一准能尽快回来。

这儿子,老说做成了什么就回来,再做好了什么就回来。你做成个天又咋样?你做成个天还是我儿子!等你把爹忘了再回来,你做成个天又管啥用?

许三多内疚之极地赔着笑脸,他说我准定告诉他。

外边有人敲着玻璃柜,说是买烟。村长说你等下子。就卖烟去了。

还是那个呀?村长问外边的人。

外边的人很不耐烦,说:白石万宝。

村长拿着烟说:不是我说你,咱乡下人抽这烟做啥?什么白石红石的。特意进这两条也快让你抽光了,一条一百多,你烧钱哪?然后村长小声地嘀咕着:我是说你想想你爹……

许三多由不得好奇地往外望去,这一望,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二哥!

许二和一听,跳了起来:你怎么……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我紧着赶回来的!许三多看了一眼村长,说在这歇会。

许二和的口气忽然就冷淡了,他说回来干啥?你回来也没啥用。说着把钱扔在炽柜上,掉头走了。许三多愣了一会,背了包便跟在了二哥的身后。

许三多紧紧跟在二和的身后,二和阴沉的脸色让他颇有些忐忑。

二和拆开了烟,给许三多示意,许三多摇摇头,许二和便自己点上了。

干嘛不说话?许二和说。

许三多反应不过来,他说不知道说啥好……二哥,你还跟以前一样。

二和愣了一下,他说我还跟以前一样?我都不知道你说啥。你当了四年多的兵,我可花了三四十万啦,还跟以前一样?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三多被二和的三四十万吓着了:那么多啊?

许二和隐隐有些得色,他说那可不?教你个乖,花得多才挣得多。二和仍然还是喜欢这个弟弟的,伸手去拿许三多背上的包。

许三多躲着,他说我拿得动。

你有多大劲我还不知道?二哥的不屑就是二哥的温情,这许三多也知道,就手把包卸了下来。许二和让他那包带得整个身子都往下一坠,差点没闪了腰。

你这里头装的都什么玩意?

许三多说:都说北方的苹果好,我装了一篓给爸妈尝尝。

许二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说你跑了几千里地背一篓苹果回来?你咋不背个五十公斤东北大米回来呢?

许三多有些高兴了,他说我想过,都说东北大米好,可我吃了几年还是觉得家里种出来的好。二和更来气了,他说,我是说……我简单地说行不行,你有病啊?许三多总算明白了哥哥说的是什么,他说那我总得给爸妈带点什么呀,没啥钱就买了苹果。许二和也有了些后悔,他说我知道,有个心意就行了,我是说你不用带那么多。

许三多亲昵地冲二哥乐了:没多沉,我正好锻炼身体。

让二和意外的是许三多那种行事时丝毫不为外物打动的神情。

他说你小子跟以前不一样呢,说不出来,着实不一样。

许三多说没啥不一样的,长大了几岁而已。

那就好,不像你二哥,只能说长老了几岁而已。

许三多突然想起爸爸来了,他说二哥,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二和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也不说话,叼着烟往前走着。

村里隔几户便有两三层的楼房崛起,这使这村落不再像个村落而有点像个小镇了。许三多的军装和许二和的傲慢,都使同村人好奇而不搭话,只远远地看着。

许二和边走,边烦燥地掸着烟灰,他说是老大给你打的电话,我的意思是根本甭告诉你,你是不是好好当兵跟我没关系,我是说你回来根本没用。二和看着许三多的表情,接着说:估计老大啥也没跟你说清楚,他那笨嘴跟十年前一个笨样。

许三多摇摇头:那倒不是,不是我接的电话。

说不说清都不打紧,不管事。咱们欠人家钱,那就得还人家钱。二和瞧瞧许三多的背包:不是苹果,就是这个道理。

二哥,我还是没听明白。

我这么告诉你行吗?这事赖我,我想让爸挣点钱,介绍他个合伙人,收咱家乡这些个山货。没曾想那王八蛋靠不住,跟爸签了约,一卷启动资金,跑没影了。我再见他非活剐了他不行。

许三多思量着:那也轮不到咱爸进去呀?

爸糊涂,我一瞧那合同拟的,他不知咋整的是个承担人。没挣过钱的人就这样,一看能挣点钱啥也不顾,到了把自己装进去。

许三多犹豫着看二和一眼。许二和很豪爽:我回来就为了了这事。法庭判的,还人十二万资金,或者是牢里蹲一年,都知道这事怨不得他这老农民,判得挺轻。

许三多顿时轻松了,他说这就好了,这就好办了。

许二和却莫名其妙了,他说好办什么?

不是咱还人钱就行了吗?二哥你不是有钱吗?

顿时许二和有些郝然了,他说我没钱。

这几年你不都花了三四十万了吗?

那是花的,花出去的你咋还算自己的钱呢?二哥今年不景气,十二万就是拿不出来,做生意就是这样。二和看看许三多:信不信由你。

许三多一时有些茫然。许二和则有些穷途末路的悲伤。许三多低声道:我信。

我想替爸在里边蹲着,爸不让,爸说你在外边还能想想办法,你比我能挣,二和苦笑着:就是爸让法院也不让。我想借钱,可人都是拿个几百万做生意不难,借个一万都掏他心窝子。我现在天天打听骗咱爸那王八蛋的住址,找着了就揣把刀过去他害咱爸,我陪他玩。

许三多愣了一会:说句实话,二哥你那到底有多少钱?

……三两千吧。

许三多不信:三两千?

三两千就是两三千!二哥事做砸了,这是最后搏一把!发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打天下就是这样,你二哥认打认挨!

家中暮色很重,许一乐除了多一些老态,他仍是几年前那副略显愚钝的样子。

许三多满脑想的都是父亲的事情,他说怎么办呢?二和说没什么怎么办。爸的心思是蹲一年就蹲一年,十二万你掐断了他脖子也不吐出来。我的心思是天塌下来全家顶着,不就是两臭钱吗?无论如何我想得出办法。许三多问有什么办法?二和说这不正在想吗?

二和真的是一脸的困兽。

许一乐拿起二和放在桌上的烟,说:我出去遛会。

许二和横了他一眼:这不跟三弟正琢磨吗?你走什么?

你们琢磨呗。这事我没辄。许一乐也真说得出做得到,往门口便走,瞧二和神色是终于停了下来,便蹲在房门口抽烟。许二和火了:瞧瞧你这德行!三兄弟就你在家陪着爸,生把个爸陪到蹲大牢!你还一句你没辄就完了事!许一乐不愠不火,就那一句我是没辄。你有钱有办法,你有辄。就算咱仨一人凑四万我也没那钱……许二和气得跳将起来,那架势是要出去追打,他说老三当了五年兵你好意思让他掏四万?你盖房子娶媳妇你敢说你没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