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   我心惊尘(3)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惊人,已经抓着云痕,即将进入黑洞!

    洞不算大,仅能容纳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错,那蛟只要带着云痕往里一挤,刹那间云痕便会成一具碎尸!

    蛟王头已经入洞!

    “嚓——”

    孟扶摇一刀砍断了那指甲,一脚将云痕踢了出去。

    这一脚用尽她最后力气,闭气状态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过堪堪将云痕踢出数米。

    这一脚也耽搁了她上浮的时机,那蛟王尾巴一扫,霍然卷来!

    四面海水被大力挤压成深深漩涡,力气用尽氧气用尽的孟扶摇挣扎不出。

    数道黑影扑过来,一道撞上漩涡便被轰飞,一道却灵活一闪,烟气般从蛟王尾巴底一道缝隙一窜。

    他窜的时候,云痕正好也看见了那处急流死角,欲待扑上,那人将他狠狠一推。

    隐约间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却也只有云痕听见。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云痕被撞开,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摇脚底,斜肩一顶,将她大力顶出。

    孟扶摇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抛出去,擦着蛟王铁锈深红的滑腻长尾飞出。

    留下那人,再也来不及逃开,被长尾咔嚓一卷。

    一阵低微骨碎之声传开,海水中腾起大片血色浓雾,如晚霞将尽前最后一抹艳光。

    蛟王卷紧尾巴,听着那骨碎声响,快意的向着黑洞猛冲。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于此,死于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个祭品垫背!

    血雾迤逦。

    血雾里露出那人苍白的脸。

    燕惊尘。

    蛟王最后那一卷,钢铁之力千钧,卷断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该在刹那间死去。

    然而他竟然没有死,只是定定的看着霍然回首的孟扶摇,惨白唇角犹露一丝笑意。

    他看见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对待云痕不肯放弃一般再次扑来。

    他看见那女子挣脱众人举起长刀试图钉住那尾巴,钉不住竟然弃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气和这巨兽拔河,将他从即将没入的永恒黑暗中拔回来。

    他看见那女子从玄元山上翠绿浓荫之中回首,对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这灰暗天地。

    他看见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后山的崖边,在清风明月之中晃着腿,悄悄塞给他一包自己做的开花豆。

    他看见玄元派练武场他试图好好给她补习剑法内功,她却抬头对他装傻的笑啊笑。

    他看见那女子大雨倾盆一个头磕在泥泞之中,抬起头来时对他伸出的手,露出温暖的眼神。

    那温暖的眼神……曾以为此生再不复有,在他负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掳掠她之后,今生今世再无缘再见。

    不想竟还能最后相伴这无风无浪的一程。

    不想竟还能最后看见她对他无拘无束忘却一切前尘的纯净笑容。

    不想竟还能看见她为他再度转身,没有任何歧视的愿意为他拼命一回。

    真好。

    这样的结束真好。

    二十余年光阴倾泻,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细沙如雪,填满一生里寂寞潮来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灯光从此熄灭。

    遇见你那一日,大雨绵绵不绝,原来不过是为了写人生里最后的谶言,雨中见你,水中离别,看你笑如明花,于我永恒之中永不凋谢。

    燕惊尘亦在笑,唇边深红开谢,朵朵绽放生命里最后的艳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马完美无缺,抵不了命运深处永不可弥补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种方式将心愿缝合——一生里,原来不过只是为了最后这半年。

    而最后的相遇,他完满,也赎罪。

    很好……很好。

    视线朦胧,渐渐将看不清她,看不清她为他的生命最后做的挣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里嘶吼的风从破裂的窗纸从刺进来,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里,突然亮起一盏摇曳的灯光,冷而白,像是灵魂的颜色。

    有红衣灿烂的女子,从深海之底的光明里冉冉走来,衣袂飘荡步履轻盈,掌心珠光明灭,飘摇却不断绝。

    裴瑗。

    用幸福和终身为他抵挡流言,用骄傲而浓烈的爱来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后的视野里,是那艳丽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来。

    听见她道:

    “我来接你。”

    天地间轰然一声大动。

    蛟王终于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挤进了出生之地的温暖和潮湿,如同寻见宿命的根,首尾相连,进入生命的永恒。

    怎般开始,怎般结束。

    智慧类生物,和人类往往有着同样的执着。

    孟扶摇痴痴的被姚迅马老爹和海寇们拖上去。

    最后关头他们全部下来了,然而那兽凶性爆发,他们的武功连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摇在燕惊尘被拖进去之前一直试图挣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给那东西一绞,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旧不愿意他从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挤压下尸骨无存,永远堕入黑暗的海底深渊。

    那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个因为错过她而错了一生的男子,并没有真正为非作歹,也没有真正对她不起,就算有错,也已用半年多来的精心呵护做了补偿。

    这大半年她时时头痛,发作时烦躁易怒,从来都是他仔细照顾,在每个商船上寻找药物寻找大夫,一次次亲手熬了药汤送来。

    她时时恶言相向,他却从无怒容,有时眼底还有微微的欣喜,看着让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样觉得,只要她愿意理他,便是责骂,也是贴近。

    而就在刚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还那般恶毒的骂了他!

    他一生错了那一次,却从此背了一辈子的罪,他付出生命里所有的努力和荣耀试图唤回她,却最终换了她最后的一声唾骂。

    那个人,那个她最早喜欢过的人,那个记载着她最早动心时代最初的温暖与柔软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换了她心中有些坚硬的棱角慢慢磨去,化为这深海中散落的永远无法捡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负于身,伤人无形,而她,说起来大度宽容不在意,却在内心里始终记得他的辜负,临死也不曾给他一句原谅。

    说要放过,未曾真正放过,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时候,已经迟了。

    永生,难挽。

    从此他停留在永远的二十四岁,撒手推她向沧海之外的自由继续前行。

    孟扶摇躺在船上,一动不动,大大睁着眼睛,望着那么高那么远的天,想着脸上那些水怎么永远也流不尽,而又要怎样的流,才能把这一生里所有的无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侧,云痕也一动不动。

    他闭着眼睛。

    最后一刻他欲待回头,却最终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如果他那时再回头,孟扶摇一定会跟着下去,那么三个人一起死。

    最后一刻他选择和姚迅他们一起拖着孟扶摇往回走,永远留下了那个人。

    那是他和他的选择,为他们共同所爱的人。

    孟扶摇最后只知道拼命去救,思维早已混乱,他却是眼睁睁,清清醒醒的看着他被卷入,带走,带入永恒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见进入黑洞的一霎瞬间的破碎。

    人在海中,会不会流泪?

    那一刻眼睛涨满了这一生来来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痉挛、磨砺、永无休止的疼痛……如这血脉里不可挥去的牵系,从此有一根生命的线,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谁在他身后泥水间重重磕头,四面里月光如晦?

    “哥哥这辈子,也许就不能回去了……”

    谁在他身后低声颤颤,一字字带血凄绝?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成真?

    是无意的言语,是人生末端的预感,还是躲在窗外听说罗刹之险时突生的奇异预言?

    他闭着眼睛,想脸上的水为什么永远也流不尽,想自己干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为什么今日被海泡得这般潮湿,似乎要永远这般,无休无止的潮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