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  真相之痛(4)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夺,长久没剪的指甲飞快一划,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鲜明灼眼。

    她也不管,将那图赶紧塞进了自己怀里。

    那女孩怔住,似乎没想到她会出手去夺,凝视着她眉毛慢慢竖起,她竖起眉的时候看起来再无先前的平静温和,很有些浓重的煞气,这样的孩子身上的煞气,惊得灵魂二十二岁的她也颤了颤。

    随即那女孩却笑了。

    她笑,眼神里毫无笑意,冷得一根钢针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脸上。

    “什么稀罕物儿?”她笑,“他写的?你就为这个抢?难怪说在这里看见人但是又不见了,他见了你?他见了你?”

    最后一句话她重复两遍,第二遍时已经全是森然凉意,凉得像在冰床上拨弄一块块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柜子里的孩子,唇角里有讥诮还有被这样的人打败的愤怒,半晌却突然又笑了。

    这笑容近乎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简陋的耳房中开放,随即她很温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亲自去你怀里掏摸那图,那实在太脏了。”

    她笑着,关上柜子门,不知从哪掏出个锁,啪嗒一声锁上,光影合拢的那一刻,她道:

    “你会自己乖乖献给我的。”

    柜子锁上,她华丽的裙裾从底缝日光的光影里掠过,反射七彩斑斓的光,再慢慢移开,那尊贵的公主不再说什么,竟然就这样走开了。

    她松了口气,双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继续静静的等。

    这个小公主不是什么好鸟,只怕会出什么幺蛾子,然而她却又完全的无能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里,等着未可知的命运。

    希望他能来,希望他能来……

    外间又响起步声,这回她没动,她听出那是娘的脚步声,有些急切。

    娘的脚步声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无比仇恨的!

    她突然开始发抖,浑身又冷又热,沙子似的磨着,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喷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对话模模糊糊传来。

    “……娘娘传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儿,路公公……好歹麻烦您给看着点儿……”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声音。

    “……每次都麻烦你……”娘似乎在拭泪,“当初生她,也是靠您帮忙……也没什么谢你的……”

    “说这个做什么。”那忠厚慈祥的声音永远如此忠厚慈祥,她却听得一阵阵泛上恶心,浑身发抖,无数东西从胃里泛上来,一**的冲上咽喉,却又吐不出,堵在咽喉里散发着冲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样的窒息里一点点的沉下去,却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没完没了的在灭顶的黑暗和憎恶里浮沉挣扎,没完没了的抓挠求救,直至将胸口抓挠得血肉模糊……

    别让他过来!别让他过来!求求你别让他过来!

    她无声在柜子里翻腾,冷汗涔涔,所有语言功能每次在这一刻都会完全丧失,那些蜂拥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将她淹没。

    娘听不见她无声的吼叫和呼救,她揣着一怀不安匆匆出去了。

    她这次出去,便再也没能自己回来。

    那沉厚的步子,宽大脚掌落在地面的声音终于渐渐接近了来,夹杂着几分古怪几分兴奋几分淫邪的嘿嘿笑声。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

    无声的呼叫和翻腾不能挽救属于她这五年来的凄惨,如同那一千多个日夜,一样。

    紫色袍子落在缝隙下的地面,一双黑布鞋的大脚,过往几年她常常看见的,噩梦般的人。

    一双苍白的,散发着太监独有尿骚味,手指特别细长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从柜子底下的缝里探进来。

    探进来……

    蛇一般的蠕动着,探测着,以那少有的细长,游刃有余的在黑暗中凭着感觉寻找着幼童的身体。

    她瑟瑟发抖,夹起腿,拼命的向柜角缩,和以前许多次一样,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那些散发着臭气的木头里去,化为尘埃化为木屑化为空气化为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成为她自己。

    那条蛇,无声无息的翻腾游走……黑暗中她泪流满面,用头砰砰的撞柜门板——你答应我回来找我的,你答应的!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苍白的细长手指,不紧不慢的慢慢爬动着,那条蛇一忽儿爬上她的身体,一忽儿又移开……

    太监似乎也很享受这般一个寻找一个逃避的过程,仿佛枯燥空寂的太监人生里难得有趣的一个游戏——一个最下等的不男不女的太监,也能这般操纵别人的意志,和……身体。

    在比自己更弱小更无能为力的幼童面前,他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强大。

    那真是对他人生悲剧的一个最大的补偿。

    他兴奋的笑着,细长苍白的手指慢慢游移,直到终于玩够了,失去耐心的,才十分精准的,往根本早已找准地方的直直摸去……

    “啊!!!”

    “啊!!!”

    孟扶摇一身冰冷的汗从床上蹦了起来,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坏了帐幕压熄了灯火叫裂了心肺。

    她纠缠着一堆被褥满脸是汗没头没脑的向外狂奔,那一瞬她眼睛里眼白全无,只剩下黑暗,无穷无尽的黑。

    无边无沿的黑暗,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一千多日夜的地狱般的木柜生活那些永无止境的饥饿沉默那些不能伸直的躯体那些难熬的酷暑和寒冬那些只能看见油灯和宫灯光芒的黑暗岁月还有那困于柜中捆住脚动弹不得默默承受变态太监长年累月的猥亵和侮辱……

    啊————

    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那些世间最惨痛最深重最悲哀最无奈的悲凉和耻辱?

    十四年前深埋的噩梦,她选择忘记此生永远不愿再重新面对的噩梦,为什么一定要鲜血淋淋的扒开,让她透过自己血肉模糊的过去,看见这世间最大的悲哀和森凉?

    她长啸一声,旋风般的向外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撞什么,只觉得这一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统统全都是仇人,都是横亘在命运里的最冰寒的高山,任她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在自己的一地残肢断臂血肉横飞里挣扎,每次好容易支撑着爬起,立刻又是一块巨大的冰川剑般寒光闪闪坠落,直插头顶。

    她呼啸着,啸声惊动整个巨大的驿馆,她化成一道黑色的飓风,卷着房间里各色家具砰砰嘭嘭向外撞。

    眼前突有白影一闪。

    隔壁房间的宗越先扑了出来。

    此刻的孟扶摇哪里认得出人,只看见雪白的影子,白色的……对,冰山,横在她生命里的,需要粉碎的冰山!

    她狂啸着,不管不顾狠狠迎着那冰山扑过去,抬手就是毫无保留的全力一掌,砰一声两人齐倒,在地上一滑几丈,孟扶摇还要踢打,宗越死死将她抱住,两人翻翻滚滚在地上纠缠成一团,滚过的地面因为孟扶摇四射的罡气片片碎裂,周围的花木轰隆隆全倒,宗越一边要抱住她阻止她自伤一边还要注意头顶不住砸落的树木,一时滚得狼狈不堪。

    紫影一闪,长孙无极掠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拉孟扶摇,宗越却突然抬头道:“别!”

    他这么一瞬间,已经被孟扶摇全数放出不加控制的罡气伤得浑身是血,白衣上殷殷鲜红,眼神却清醒明锐,狠狠阻止了长孙无极的救援。

    随即他一边抱着孟扶摇满地纠缠乱滚,挨着她乱放的真气,一边飞快从腰间抽出放金针的锦囊,单手揽紧孟扶摇飞快的施针,长孙无极立即为他护法,挥袖将四面倒下的树木移开。

    孟扶摇还在乱滚,难得宗越天下神医第一,在这种她疯狂移动四处乱滚的情形下居然依旧能认穴施针下手如飞——他亦拼了性命,任凭孟扶摇为挣脱他连连出掌,每出一掌她会有个停顿的间歇,他便趁这间歇一刻的停顿飞快施针,随着金针一一扎入,孟扶摇的力道,终于渐渐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