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沮渠蒙逊可以说是一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他的祖先是匈奴的左沮渠,所以用“沮渠”为姓。他虽为北方蛮族,却饱览史书,通晓天文地理,而且政治头脑极强,善于平衡局势,北凉便是他一手建立的。

    是以后凉、南凉都没了,北凉却越来越强大,并且扼断了东西的要道,成为西边少有的强盛国家。

    沮渠蒙逊成名之时,拓跋焘还不知道在哪里。而他垂垂老矣之时,北魏已经以不可抗拒的姿态扫平了西边的胡夏,沮渠蒙逊迫于形势,一边和刘宋交好,一边向北魏称臣,又要把自己的最美的一个女儿兴平公主拿去和亲,总算是换得了一时的太平。

    以北凉现在的国力,很能再支持一阵,未必不能熬到刘宋和魏国发生征战而渔翁得利。

    就连拓跋焘自己,都曾说过“沮渠蒙逊不死,则北凉不可取”这样的话,认为沮渠蒙逊在的时候攻打北凉是件不智的事情。

    他才二十出头,而沮渠蒙逊已经六十多了,拓跋焘可以熬死北方所有已经年老的英杰。

    沮渠蒙逊从年前开始身体就出现不好的征兆,所以才把三王子派去魏国订立盟约,并且提交“和亲”的请求。谁也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在为儿子的政治道路铺路,但人人都知道北凉国内还有一位皇后的嫡子沮渠菩提,他的身份和实力都足以问鼎王位。

    所以当贺穆兰和李顺得知沮渠蒙逊病重时,脑子里第一个印象就是“北凉诸位王子马上要开始内斗了”。

    如此一想,沮渠牧犍急着赶回国,甚至不惜把自己绑在马上的原因也就可以想象。

    不客气的说,如果魏国人有意刁难沮渠牧犍,或是为了报复他之前的拖拉,大可以现在故意放慢脚步。说不定等沮渠牧健到了姑臧,不但蒙逊死了,新王也已经继位,他真是输的裤子都没的穿。

    好在贺穆兰是个识大体的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火速赶往北凉,放任王子们内斗比尘埃落定更有利于魏国的局势,哪怕是拖着沮渠牧犍也要快点把他拖到凉国去。

    真的一旦开始急行军,两国的使臣们开始叫苦不迭,沮渠牧犍更是晕了醒醒了晕,这烈日当空又是往西,很多将士甚至出现了中暑的情况。

    李顺一看这样不行,赶紧在西河郡停了下来,重新进行休整,沮渠牧犍一行北凉使臣却是一天都不愿意耽搁,竟就这样先行上路了。

    前往北凉的魏国使团人数约有五千,除了三千虎贲军是保护沿路的安全,另有两千人是各种后勤人员。

    这五千人一旦离开魏国的国境,就全靠凉国使臣指引道路、负责沿路补给、安排相关事宜,如今一下子跑了个干净,就连李顺都只骂娘,恨不得沮渠牧犍跑到一半沮渠蒙逊挂了才好。

    路程连五分之一都没走完,事情却发生了不少,被沮渠牧犍耽搁了许多时间又有将士中暑,就连贺穆兰都觉得自己出门是忘了翻黄历,所以才这么倒霉。

    “花将军,要不然我们在原地等等,看平城那边有什么命令……”

    李顺皱着眉头,“沮渠牧犍事关大局,他抛下北凉诸多侍卫就这么上路实在蹊跷,还劳烦花将军带人去追赶看看。若能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也至少知道他离开的方向,万一沮渠牧犍在路上有个万一,我们也好搭救。”

    贺穆兰等人现在真是骂娘的心都有,无奈李顺说的没错,此时世道极乱,四处盗寇横行,那沮渠牧犍又是个赶路都要被捆在马上的弱鸡,一旦死于魏国国内,北凉王又没死,那真是丢了一个不值钱的王子,换了魏国在大义上站不住脚,再也没有发兵的借口了。

    少不得还要补偿北凉一点。

    李顺是主使,所有的行程都是由他安排的,所以即使贺穆兰等人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点了五百精兵,打着将旗先行往北凉方向追赶。

    沮渠牧犍等先行离开的人马只有五十多人,五十人跑的再快,贺穆兰追赶的队伍三马换乘也一定追上了,可是一路竟就是没有追上,再查探沿路的痕迹以及向周边百姓打听,沮渠牧犍一行人竟往吕梁山去了。

    同贺穆兰一起前来的还有那罗浑、盖吴和陈节,蛮古被留下来保护袁放和袁放带的货物,因为不放心,贺穆兰把郑宗也带在了身边。

    可怜郑宗还以为贺穆兰是看重他,却不知道贺穆兰是存了杀他的心思,一刻也不愿意他离开。

    “怎么办,我们进吕梁山找找?”那罗浑有些担忧地说道:“吕梁山这么大,他们进山做什么?”

    “是不是去找佛门帮忙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郑宗突然开口。

    “佛门?这里怎么有佛门?”

    郑宗出使过北凉,又在鸿胪寺熬了许多年,有许多见识甚至连贺穆兰都不知道。说来也是,这郑宗若是个肚子里没货的,后来当了宦官也不可能受到拓跋焘的宠爱,一路混到中常侍的位子。

    听到贺穆兰发问,郑宗有些讨好地解释:“我国贵族多信佛,在我国传教的沙门都是劝说他们广开佛洞、多塑佛像,吕梁山盛产奇石,所以这样的山脉里也有不少佛门高僧得到了‘供奉’,在这里开佛洞。”

    “开佛洞?”

    贺穆兰有些错愕。

    “是,正是开佛洞。如果我记得不错,从十年前开始,就有三四个大和尚带着几千僧人在山里新修佛寺、开凿佛洞,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佛洞大概已经差不多快成了。”

    郑宗点点头。

    “在我国的大和尚大多是西域和天竺东渡而来的,北凉是东渡必经之地,沮渠牧犍可能认得一两个僧人,又知道他们在这里开寺,所以前来求助。佛门在西边有着崇高的地位,有僧人相护,就算路上有马贼和盗寇也不会劫掠他们,他们人少,再乔装成僧人上路,比我们大队人马确实要快的多。”

    “简直是胡闹!”贺穆兰斥了一声,“僧人相护再安全,能有我大魏的军队安全?这沮渠牧犍这么不知轻重,我实在是不想管了!”

    “那我们回返?”

    盖吴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发愿要“世上众生平等”的昙芸,对佛门隐隐有些忌惮。

    对盖吴来说,北凉王子沮渠牧犍利用他的族人不成反杀了他们灭口,盖吴亲手手刃了他都算是平常,若不是贺穆兰劝他为了大局先稍安勿躁,日后等大军平凉的时候自有给他报仇的机会,盖吴恐怕早已经趁夜把那弱鸡给砍了。

    此时他见贺穆兰对沮渠牧犍气愤不已,不由得生起一丝希望。

    最好师父能返回大营,管他沮渠牧犍会不会死!

    “要不,我们先不进山,派几个士卒进去打探打探?若北凉国的三王子真在山中的佛寺之中,我们再做决定?”

    那罗浑也是为难,“李使君希望我们带回三王子,可他要真不跟我们回来,总不能绑他回来吧?”

    贺穆兰并不愿以身犯险,她总觉得沮渠牧犍进入吕梁山的事情十分奇怪。这么一个虚弱的人,攀爬山路是非常困难的,而一路寻找沮渠牧犍的过程太过顺利,顺利的就犹如刻意有人指引一般。

    她只是政治上不行,警觉性和推理能力却不弱于任何人,当下命陈节拿了笔墨出来,匆匆写了一封书信,点出几个士卒带着她的书信进山,向山中的僧人们传书。

    这些僧人在魏国传教、拿着魏国贵族的供奉,只要脑子还算清楚看到了她的书信都会劝沮渠牧犍回去。

    只要没人帮他回国,除非他真的铤而走险,否则只能乖乖回去依附大军。

    贺穆兰走的果断,一群人不过从吕梁山脉的入口绕了个圈就立刻离开了,倒让沿路看守的家伙们傻了眼。

    “怎么办,头儿,他们走了,没进山……”

    一个白衣人从高处奔下,脸上都是惊讶的表情。

    “他们居然就这么走了,不管沮渠牧犍!”

    那个被称为“头儿”的人闻言登上高处,往远行的贺穆兰等人方向一看,也是讶然。

    “此人真是谨慎,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成名。可数清了他们有多少人马?”

    “约有五百左右。头儿,花木兰武勇过人,我们的人在路上伏击恐怕不能得手,是不是就这么算了,在路上再找机会?”

    “路上机会更少。”白衣头目摇了摇头,“他带着五千人出京,皆是骁勇善战之人,这次带着五百人出来已经是李顺帮忙,换了下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支开。若他到了凉国境内才死,就给了佛狸出兵的借口,必须让他死在魏境。”

    “那怎么办?打又打不过,他又不上当……”

    其他几个白衣人眼巴巴看着头领。

    “不知道这次花木兰身边跟没跟盖吴那个小子。”

    那白衣头领一咬牙。

    “只能赌天台军重不重名誉了,让盖家兄弟的人去吧!”

    “好!”

    ***

    话说贺穆兰放弃进入吕梁山,只派了十几个士卒进山查探,既然是等候消息,他们也不能走的太远,只能在吕梁山脉不远处驻扎,等候斥候们回返。

    在外露宿对于黑山军出身的虎贲军已经是常事,可对于郑宗来说简直是苦不堪言。

    此时山林中还是有虎豹出没的,各地常有山中大虫下山误伤人命的消息传出,若是几千人扎营还好,火光和人声足以吓跑许多的猛兽,可这里只有五百人,又是简陋的皮帐,只能供一人入睡,郑宗顿时心肝乱颤,还未到天黑就凑到贺穆兰身边不停试探。

    “将军晚上歇息可要人值守?陈节校尉和左卫率都要好好休息,横竖我也没什么用,干脆守夜算了。”

    他盘算着和贺穆兰一帐,怎么说也是全营中最安全的地方,这位可是传说中能和虎豹相博的牛人!

    所以郑宗情愿一晚上不睡,也要巴着贺穆兰的大腿。

    虎贲军所有人带的帐篷都是单人的,平时拆开放在替马的马背上,贺穆兰即使是主帅,帐篷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郑宗要进帐篷值夜,那就肯定是在她身边坐上一晚。这么个不定时的炸弹,贺穆兰哪里敢让他入帐?

    她正准备拒绝,却见陈节横眉怒目准备骂人,却立刻点了点头,无所谓地说道:“那就让陈节他们今晚好好休息,你来值夜吧。”

    “将军,他手误缚鸡之力,怎么能值夜!”陈节听到贺穆兰答应了,简直要跳起来,“当然是我值夜……”

    值夜这种事一直是他来的!

    这个贼眉鼠眼的小子怎么敢和他争宠!

    郑宗脸上摆出歉意的表情,心里却高兴坏了,一边连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值守,一边屁颠屁颠地去收拾自己的包裹。

    贺穆兰见着他脚步轻快地离开,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高兴吧,等半夜你睡着了,我就把你闷死。等第二天一早,你尸体都已经凉了,我报个“暴毙而亡”也不会有人追究。

    她正愁着没机会下手,郑宗自己屁颠屁颠的凑上来,她当然乐意。

    陈节原本气鼓鼓的,一看到贺穆兰的神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将军,你是不是很讨厌郑宗?”

    贺穆兰猛然回过神,摇了摇头。

    “没有,怎么?”

    “您一见他就那么吓他,现在又对他笑的这么可怕。这小子虽然鬼头鬼脑,但做事还算大方,懂得也不少,你素来宽厚,哪里会这么对待一个自己人?所以我担心他是不是哪里得罪过您……”

    陈节摸了摸脑袋。

    “还是我猜错了?”

    贺穆兰惊讶地看向陈节,为他的敏锐暗暗心惊。

    他和她朝夕相处,知道她是女人却百般维护,忠心耿耿不必再提,若她有什么变化,身为身边人的陈节看了出来也不算什么。

    陈节被贺穆兰上下打量,脸色越来越红。

    “您,您这么看我干吗?”

    “我发现你很厉害。”贺穆兰感慨道:“也很细心。”

    陈节脸色更红了,呐呐地哼道:“细心个啥啊,曾经有一个入赘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珍惜……”

    “你说什么?”

    贺穆兰没有听清。

    “我说,我去给将军准备晚饭!”

    陈节梗着脖子大叫了一声,一溜小跑走远了。

    虎贲军行军扎营都已经熟练无比,待众人匆匆吃过晚饭,喝了些热汤,便各司其职,守夜的守夜,休息的休息,由于是在野外,天气又不冷,一个个和衣而睡,刀剑都在手边,随时都可以起身作战。

    这已经是黑山军长期和柔然人对战后训练出来的习惯,郑宗一直在平城当官,每次见到他们这样都啧啧称奇,也越发明白拓跋焘为什么不愿意荒废了这么一支强悍的军队,甚至不惜将精锐全部调入京中重组一军。

    贺穆兰也是如此。她脱了护身的皮铠,仅仅穿着单衣而卧,磐石就在手边,马鞍为枕,枕下便是匕首。

    郑宗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不睡,明天找个虎贲军带他骑马,他在马上睡觉,所以只坐在贺穆兰的脚边,眼睛望着帐外。

    贺穆兰哪里睡得着?她闭上眼睛假寐,实际上却是等着郑宗半夜熬不住睡过去好下手。

    而郑宗其实胆子很小,听着外面风吹之声犹如狼嚎,再见外面影影绰绰,自己吓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可怕之事,身子更是一步步移到贺穆兰的旁边,就差没挨在一起了。

    贺穆兰闭着眼睛,只觉得一个温热的身子凑了上来,靠近她伸直的腿边,期期艾艾地贴着她的小腿不动了,心中顿时一乐。

    她尝试着动了动腿,却感觉郑宗身子一震,像是受惊一般退了开来,等她不动弹了以后有重新摸了回来。

    显然他在害怕什么,非得挨着自己才心安。

    胆子这么小,是怎么做下那么多让人发指的事情的?

    两人都撑着不敢睡去,也不知是贺穆兰身上有催眠光环呢,还是靠着贺穆兰心里有了依靠,大概到了下半夜的时分,郑宗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此时贺穆兰感觉腿上一沉,立刻精神一震,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悄悄坐起身子,一动也不动的看着郑宗。帐子里没有点灯,仅有外面的营火映照进来。但因为贺穆兰今日想要下手,所以已经吩咐了值守的将士不必在外面看守,营火也很微弱,几乎照不见什么。

    睡着的宗爱显得有些阴柔,他眉毛很淡,嘴唇狭薄,这都是天性凉薄之人的长相,但此时抱着膝盖歪着头睡了,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

    贺穆兰盯着他一会儿,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她一直觉得自己并非软弱圣母之人,也抱了要杀死他的心思,而此刻,她只要一伸手……

    没有人能在她的手上逃脱,她的力气大到足以勒死他,更别说只是捂住他的口鼻让他闷死。

    但她就是伸不出手去。

    大约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几秒,贺穆兰还是悄悄地伸出了手去,准确无误的捂上了宗爱的口鼻!

    大概是他一直坐着没动的缘故,郑宗的脸很凉,鼻尖更是冰冷,贺穆兰温热的手掌一捂上他的口鼻,顿时觉得掌心里一凉,凉的刺到她的心里去了,直冷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后宗爱鼻端喷出的热气又让她的掌心一阵瘙痒,像是直接瘙在了心上,然后如火炙一般蔓延开来。

    这乱七八糟的情形其实大多是贺穆兰紧张之后的感触,可她的犹豫确实让一些事情没有办法如愿以偿。

    郑宗睁开了眼睛。

    郑宗胆小,所以浅眠,贺穆兰捂住他的口鼻,他立刻就醒了过来。

    大半夜出现这种事是极为骇人的,郑宗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叫,谁料他嘴唇才刚刚翕动一下,贺穆兰的手立刻更加大力地压了下来!

    为何要……

    到底发生了什么,花将军不让他说话!

    郑宗完全没想到贺穆兰要杀他,脑子里只是在想着自己发出声音会惹出什么事情,所以才让他这么凶狠的捂住自己的口鼻。

    空气有些稀薄,郑宗开始死命挣扎。

    “夜袭!全部都起来!”

    敲锣之声传遍营地。

    随着锣声,马匹踩踏大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贺穆兰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嗖地收回了手,留下郑宗惊魂未定地喘着大气。

    “花将军,您要听动静不必这样,和我说一声不要让我说话就是了……”郑宗一边喘,一边埋怨贺穆兰的粗鲁。

    “您差点闷死我了!”

    贺穆兰扫了郑宗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的提起磐石,走出了营帐。

    “花将军别走!我可不会打仗!”

    郑宗听到夜袭已经庆幸自己今天死乞白赖的替花木兰值夜,见他长腿一跨出了帐,赶紧追了出去。

    “您别走啊!带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