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破军话锋一转,“贤弟,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去找佛岛。我只听说,大明皇帝御驾亲临水师,在海上感染急症驾崩了。太子不知所踪,后来燕王顺位继承大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急症驾崩?”听到这几个字,建文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在船上看到的改变他命运的一幕。话说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将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都讲了一遍。破军初时尚好,待听说郑提督杀死皇帝,面色变得凝重,用烟袋锅拄着地面,似有不肯相信之意。

  见破军默然,建文知道他对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难以置信,便说道:“小弟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父皇死于他剑下,也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是此事乃亲眼所见,后来他又派人追杀于我。兄长宅心仁厚,只是你与郑提督相别十年有余,此间他在朝中权势熏天、炙手可热,正所谓人心难测,他只怕早就不是当年你所知的郑提督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与他自幼相识,虽然知道他热心功名,但毕竟初衷还是为能做一番事业。我与他分道扬镳,不过是意见相左,到底是君子之争。”破军长叹一声,显然对这位自小的兄弟变得难以相识仍不敢确信,“愚兄正是不愿在官场的染缸侵染才宁可却职留在南洋,自家快活度日。他情愿飞蛾扑火,与那班朝臣周旋,污了自家清誉便罢了,我还信他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这弑君大罪,他如何竟然……竟然……”

  “兄长有所不知,他早就投靠了燕王,乃是燕王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爪牙,弑杀我父皇只怕是燕王的阴谋。”

  “嗯……”破军抬起头,仰望闸库高大的屋顶,建文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澈的、尚未遭受污染的光。他的确不适合大明的官场,只有战场和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过了好半天,破军才开口问建文,“你到佛岛若是得到神力,会回来杀死郑提督,赶走燕王,恢复大统吗?”

  被破军问到这关键问题,建文有些踌躇了。他个性中本有软弱、迟疑的一面,到了佛岛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那里对他来讲不过是个避风港,七杀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只是得过且过,先到了佛岛再说。虽说他也会恨不得把郑提督千刀万剐,可如果真的将郑提督绑到他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刀子,他是否能下得去手还真未可知。

  破军看出了建文的踌躇,心中不禁产生了怜惜之情,他用平淡的口吻对建文说道:“此事待贤弟从佛岛回来再说吧。如果届时你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替你杀掉郑提督,为你父皇报仇。”

  建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破军说不出话来。破军轻笑一声,说道:“若他真的堕落成如此不堪之辈,愚兄唯有为天下除害而已。不过……”他将烟袋锅插进腰间,站了起来,“不过,我看贤弟连一个郑提督都不忍杀死,只怕也做不得皇帝。常言道,最无情是帝王家,就算是有道的明君,哪一位不是将天下杀得人头滚滚,方能在青史留下姓名?贤弟不似那等冷血帝王,愚兄劝你一句,待报了血仇,不如和愚兄一起留在海上。以后你我二人一起乘着这青龙船去极东之国,去西洋诸番,看看未见的世界。中华虽大,不过是世界一方,我等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之地?在有生之年,游遍天下万国,岂不快哉?”

  听了破军这一席话,建文忽觉心智豁然开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何必拘泥于中华一方之地?何必拘泥于皇位?自己既然对君临天下并无什么执念,又如此厌恶勾心斗角,何不就将皇位留给燕王叔叔,自己痛快过完后半生?

  就在此时,只见门口的老何和旁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急匆匆跑进来对破军说道:“禀报大王,判官郎君击退了倭船,得胜回归了。”

  “哦?”破军听了并未显得欢喜,对于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说,这场小胜并不值得喜形于色,“我军可有伤亡?”

  “无一人伤亡,我军完胜。”

  破军听说部下无人伤亡,这才显出喜色,“甚好,甚好,待会儿我去迎他一迎,问问交战情况如何。老何,你去安排牛酒,犒劳出战的弟兄们。”

  老何连声称“是”退下,破军对建文说道:“有这两车橡木,青龙船已然恢复大半,再保养上两日,大约就能像新船一般了。”

  “多谢兄长,听兄长这一席话,小弟受益匪浅,所说之事待小弟好好思量思量。”

  建文知道破军公务繁忙,也不便多打扰。他看到青龙船吃光了那些橡木,龙头高高昂起,原本因破损显得暗淡的龙鳞似乎都立了起来,青色光泽熠熠闪耀,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倒有了几分困意,既然这边没他什么事了,他想着早点回去馆舍睡个回笼觉。

  回程的一路上,建文快步疾走。破军和他讲的一席话大可解惑,他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信心。

  回到馆舍,大家都已经起来,腾格斯正闹着要驿卒准备早饭。铜雀看建文从外面回来,略感惊讶,问他从哪里回来,建文随口回了几句,也没甚胃口吃早饭,几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外衣和帽子一脱,扔到床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就要上床去靠着被子垛睡会儿。他看到窗口正蹲着一只黑猫,于是忍不住想去逗逗那猫,嘴里发出“啧啧”声。黑猫两只金黄色的眼睛看着建文,忽然瞪得大大的,跳将起来,身上的毛和尾巴都立起来,“呼呼”低叫着做出警戒姿态。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建文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没有扑到床上,慢慢转过身来。

  门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子,面色苍白,一副阴阳师打扮,正呲着大板牙对他狞笑。

  “是你……”建文认出对方正是他的老冤家,幕府将军手下的阴阳师芦屋舌夫。

  馆舍的墙壁都是木板制成,隔音效果很差,建文只要大声呼喊,必可惊动七里、腾格斯等人。没等他张嘴大叫,芦屋舌夫吐出青色的舌头,舌尖光芒一闪,建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头和手脚都不听话了。此时他原本就正处于困倦,防备心极差,芦屋施展催眠术,他竟然毫无抵抗力。

  “莫非火山丸挑衅蓬莱只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岛上驻军的注意,以掩护芦屋舌夫趁机潜入不成?”头脑虽然还能思考这些复杂问题,但建文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芦屋舌夫见建文着了道,将舌头缩回去,“喔”的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人,轻轻拍在墙上,纸人渐渐膨胀、变大,最后变成两个鬼怪模样的式神。两名式神轻手轻脚将建文扛起来,芦屋舌夫打开窗子,黑猫“噗通”一下跳下去,芦屋也不管它,朝着窗外看去,只见下面正对着一条无人的巷子。

  他点点头,对着两名式神一招手,两名式神扛着建文,从二楼跃窗而出,落在地上,依旧是轻巧无声。芦屋舌夫也跟着跳下来,对着巷子口“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只见巷子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建文此时虽然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来人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锦衣卫难道和日本人有勾结?”

  想到此处,建文毛骨悚然。只见那锦衣卫小跑着过来,对芦屋舌夫说道:“都安排好了,人塞进轿子里抬出去,坐锦衣卫的船出海,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好好好,多谢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相助,我等自有好心相献。”芦屋舌夫“呵呵呵”地阴笑起来。巷子口果然有顶青色小轿子停着,式神将建文扔进轿子里。芦屋一抖衣袖,两名式神化作纸人,飘落在地,然后他也坐进了轿子里。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在那锦衣卫护送下,朝着港口跑去。

  这一幕都被黑猫看在眼里,它蹲在墙头,瞳孔里映下了小轿远去的影像,然后转身跳上屋脊,蹿几下便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