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去佛岛?”

  老阿姨忽然在旁边问道,她身材高大,比建文高出一头多,海风吹得她的灰白乱发在胸口任意飘洒。建文看看她再看看铜雀,好奇心大起,没有回答老阿姨的问题,反问道:“婆婆和铜雀早就认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告诉我,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好啊,”老阿姨拄系着彩条的乌木手杖,侧过头来看铜雀:“铜雀啊,你要不要一起来说说?”

  “不必不必,在下去别处走走。”铜雀说罢,慌慌张张沿着沙滩跑掉了,跑得很远还能听见他嘴里在念叨:“今天早上给自己占了一卦凶卦说命犯女人,谁想竟是这婆娘。”

  “这孩子,还和当年一个样。”

  听老阿姨管铜雀叫“孩子”,建文吃惊地迎着太阳光端详老阿姨。只见老阿姨脸上基本光光的,并没有几条皱纹,两块苹果肌红扑扑的,目光炯炯有神,灰白的头发也是黑白各占一半,怎么看都不到六十岁。他忍不住问道:“婆婆今年贵庚几何?”

  老阿姨掐指头算算,回答说:“去年好像虚岁刚好一百五十岁吧。”

  建文睁大眼,仔细端详老阿姨,怎么看也不似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婆婆之前说过,铜雀老爷子得到铜雀不过四十年,莫非是他四十年前从婆婆这里得到的?如此说来,他初次与您相见,婆婆便已然百岁有余了?”

  “我等修习秘术之人到一定岁数,面容就固定不变了。四十年前铜雀这孩子来见我时,我的容貌和今日并无太大区别。”老阿姨大约是对自己驻容有术还是极有自信的,说到这里语气里满满都是自豪,她从海滩上捡起一只漂亮的贝壳:“我们这样的人,人生如同是这只贝壳,外表看起来五彩斑斓,里面也许早就朽透了。”

  “那么……铜雀当年是和婆婆学的操鲸术啰?”

  “是啊,当初这孩子背着包袱闯到我那里,说是要学习操鲸术。我不理他,他在门口哭了七天七夜,说他们鬼室一族日渐败落,他只有学会操鲸之术才能重振家门。我怜惜他可怜叫他进来,这孩子衣不解带小心伺候我七天七夜,绝口不提学习操鲸的事,后来我说到手边有只宝贝铜雀,他闹着要借来看看。我见他老实,便拿铜雀借给他看,他拿去看了七天七夜竟然参透其中玄机,趁夜卷着跑了。再之后,听说南洋那个什么骑鲸商团再次出现,又说商团首领是个操鲸高手叫什么铜雀,我就猜必定是他。再后来……真是造化弄人,我隐居到这鬼地方,居然又遇到他。”

  说到这里,老阿姨轻轻叹口气,海水一波又一波推上沙滩,浪花拍上沙滩渗进白色沙子里就不见了。她蹲下来,双手捧着将那贝壳放在海水里,一波海水涌上来,水退下时贝壳也跟着往海里退一点,几波海水冲下来,竟将贝壳完全卷走吞没了。

  “太子爷,说说佛岛的事吧。”

  建文正看着贝壳出神,他想起在巨龟寺赌贝时从贝壳里敲出的海藏珠,以及得到这粒海藏珠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听老阿姨竟然说破自己身份,惊得不知所措。

  “婆婆,你……你如何知晓我是太子?”建文努力回忆,不管自己还是铜雀,应该都没向老阿姨透露过自己身份。

  “呵呵!”老阿姨喉咙里发出两声古怪的笑声,她继续蹲在原处在小水坑里用海水洗了手,继续说道:“我初见你时,看你天中隐隐有七颗星,山根高耸有紫气环绕,印堂却是黑得一塌糊涂。我掐指偷偷偷算来,已料你八九分是大明太子,加上铜雀这人唯利是图,如果不是这般人物,他怎会和你历尽万千劫漂流到这南洋一隅的荒岛上,何况你还拥有大明四灵船之一的青龙船。”

  “婆婆果然是神人,在下正是大明太子。”建文知道瞒老阿姨不过,加上老阿姨和铜雀又有这段因缘,建文也不想隐瞒什么,将自己出海逃生、与贪狼和铜雀相遇、得到海藏珠、与七杀共御明军的事都讲了一遍。

  在建文讲的过程中,老阿姨一直保持着缄默,她甚至并不曾看建文,而是一直在看着海面上的小船,哈罗德还在卖力地指挥着同行的土人们输送空气管子,只是点头。

  等建文讲完了,她突然问建文:“前往佛岛的路途究竟有多危险,我看你知之甚少,但劝你也是没用。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前途渺茫,此去大概有去无回。”

  “婆婆认为我这一去必然会死在海里吗?”

  “不,我相信找到佛岛并不是问题,如我之前所说,你印堂黑得一塌糊涂。这股黑气并非今时今日才有,乃是日积月累所至,你若非机缘巧合早早出海,只怕身体早就积重难返,今日已是你的忌日。你幼年时可有接触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

  没想到自己居然霉运缠身,建文真希望老阿姨是老眼昏花错看了。他仔细将自己童年时光回想一遍,自己母亲早亡后父皇并未立新后,每日忙于政务很少和自己相见,除了右公公和郑提督陪自己玩,并没有接触过太多人。

  想来想去,他想起父皇忙完政务,总爱将自己关在密室内,一关就是九天,右公公说父皇是在炼内丹。有时,父亲出关后会要自己念些奇怪的口诀,告诉自己切切记牢,有时还要考较自己。若是背出来,父皇就笑眯眯摸着自己脑袋,陪着自己玩;若是背不出,平日温和的父皇脸色会变得极其可怕,自己还要被罚站。

  “但是……”建文看着老阿姨,她的关注点还是大海中间的哈罗德,他话锋一转:“婆婆说我有去无回的口气,像极了七杀,她也这样说过我。婆婆和七杀很熟?”父皇是建文心里最大的痛,出海以来听到太多关于父皇的负面消息,他想逃避与父皇相关的一切话题,于是赶紧将话题转到七杀。

  “哦?嗯,何止是熟。”老阿姨看到哈罗德在用力甩胳膊,让土人们拉绳子,看样子腾格斯那边的事结束了,于是站起身来:“那姑娘小时候被她养母带着去毗奢耶那伽罗帝国的果阿城拜见过我,当时我的身份还是毗奢耶那伽罗帝国的国师。”

  “唉?婆婆做过国师?”

  “哦,那算什么,当时印度十几个邦国的国师都是我,后来被求烦了,干脆辞职隐居到这鬼地方。”

  建文本以为老阿姨只是个普通很厉害的老太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深不可测:“那……那贪狼婆婆可认识?”

  “哦,那个孩子啊……”老阿姨努力回忆起贪狼少年时拖着鼻涕的滑稽模样:“你应该知道,我当时身为国师,出门时护卫队有多长。别的百姓都是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迎接我,只有这淘气孩子跑到我乘坐的肩舆旁边抓我的袖子,要我告诉他哪里能找到海藏珠,还说要做南洋的海盗王。”

  “那……那三大海盗里最后的一个婆婆也见过啰?”

  “见过,何止见过。抱着一摞目录,要求我将上面的书都借给他看。我不理他,他就没完没了地央求,他现在叫什么来着?嗯……对了,叫破军,我记得七杀和贪狼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

  “破军?”建文听到名字,心中默念,七杀、破军、贪狼,这三大海盗的名字正是“杀破狼”三星。三星同宫,这在紫微命格里表示的是动荡不安的局势,三星汇聚之日,天下必将易主。

  “所谓破军星本是将星,又是天下第一的恶曜,这破军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只怕绝非一般的海盗。”想到这里,建文突然产生冲动,想见见破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去迎接他们吧。”

  老阿姨向建文招呼道,腾格斯那边果然已经将身上所有作为配重的石锚都扔掉,被小虎鲸顶着回到船上,哈罗德正朝着这边挥手报平安。七里和铜雀还有岸边的土人们都在朝着大船回航的方向跑去。

  等大船到了岸边,腾格斯一个纵身跳到水里,摘下锡制的头盔重重扔到浅水处。这头盔分量极重,被他一摔竟深深陷进沙子里,哈罗德心疼地跳下船去捡起来。

  “真是没想到,俺潜着潜着啊,海底下竟然出现个洞。小虎鲸招呼俺进去看看,俺手里一直拿着匕首啊,里面黑洞洞啥也看不清,真怕有什么妖怪藏在里面。等俺进了洞里,竟然有条船!天知道这么大条船怎么进到海底洞里的。那船烂得就剩下龙骨了,俺就拿着匕首在龙骨里拨拉,拨拉来拨拉去找到这发光的玩意儿,赶紧拉绳子要上面人拉我……”

  腾格斯在人们簇拥下对七里和铜雀讲着在水下的历险,拿着他的战利品,朝着老阿姨和建文这边走来。

  老阿姨一眼看到腾格斯手里拿的东西,那是块鹅蛋大小、金黄色的透明石头,被打磨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多面体,即使在阳光下也能看到它发出的淡淡光晕。

  “哞——哞——”

  突然,搁浅在不远处的青龙船发出尖锐的鸣叫,腾格斯手里的石头光芒竟变得强烈了,仿佛在呼应青龙船的鸣叫。

  “果然是瑟符啊……”老阿姨看起来早料得八九不离十,是以并不显得吃惊。她蓦然转过头来,建文正要开口问她什么是“瑟符”,她倒先说话了:“看样子,不送你去只怕难了此局,你想见破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