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六年。

山东滨州府的邹平,是一座小小的县城,这里有一座黄山,与安徽境内着名的云海黄山不同,这里是以黄土得名,在邹平城南近郊,山城相映,别具特色,其山势状如伏虎,又称虎头崖.黄山自古多庙宇,西岭有碧葭元君庙,东岭有玉皇庙,又有捕蝗之神刘猛将军庙、石大夫庙,皆金彩绚丽。

寺庙之中有僧道主持,终日香烟缭绕,钟响馨鸣,进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每年四月八日,黄山上有文人墨客的盂兰会,届时不仅文人墨客会集于此吟诗作赋,而且南北商贾也来此交流物资,此间尤以各地前来交流药材的药商为众,形成了海内闻名的黄山药会,成为邹平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担任永城主簿的孙敬之特意早早出了门,带着供果和香烛来到玉皇庙还愿。

孙敬之心中诚惶诚恐,既怀着对神灵的七分感激,又有对自身多劫命运的三分恐惧,进了山门,就看到有善男信女一步一拜,态度极其恭敬虔诚。

孙敬之心中稍稍犹豫了一下,环视四周,这里人来人往哪儿的人都有,万一碰到熟悉的人该如何解释呢。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他心中一紧,也像其他人一样,诚心跪拜,一步一叩,直至走进大雄宝殿。

    诚心的跪拜,无比虔诚的上香,敬献灯油钱,然后默默地许愿,那脸上的恭敬与执着令人感动,当他走出大殿,看到众人围着一位小师父抽签,他也驻足了,徘徊在人群后面,神色中有些焦虑又有些惶恐。

“小老弟!”此声轻唤,音量不大,但是极具穿透力,惹得孙敬之不由驻足,转身定睛一看,竟然呆立当场。

那人一身黑色的袈裟,站在殿宇投下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周围繁杂的一切,仿佛他是超离众生与尘世的,此时,苍老而泛黄的面上一双阴郁的三角眼,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似笑非笑。

“形如病虎,性必嗜杀。

”孙敬之心中一紧,原来是他——父亲的好友,僧人姚广孝。

孙敬之少年时曾随父亲在嵩山少林寺小住,与父亲的几位知己好友一起谈经论道,记得当时恰巧碰到最负名望的相面大师袁珙。

一群人中,袁珙一眼就先看到了姚广孝,即大为惊讶:“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了,怎么还会有相貌如此奇异的僧人?你看这一双三角眼诡异非凡,面似一只生病的老虎,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杀气,这肯定是一位精于权谋的高人,将来一定能建立千秋伟业。

”若是一般的化外之人,听此言定会有几分的不悦,而姚广孝不怒反喜,对着袁珙深深一揖:“谢你吉言。

”那一幕深深地留在孙敬之年幼的心中,不是说僧人应该不恋红尘,不念功名的吗?那么这个姚广孝又为何在听到袁珙此言之后,如此地欣喜若狂?只记得自此之后,一向淡泊的父亲明显疏远了与这位好友的关系,再后来,听说他投奔了燕王,以至于成为燕王逼宫,荣登九五的谋臣。

一切都如袁珙预料的那般,他以一介布衣僧侣,居然真的在太平盛世中,颠倒乾坤,建立了丰功伟业。

可是既然功高卓着,此时为何不在京城,却会在此地出现呢?孙敬之还在思前想后,而姚广孝不露声色地对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向林间深处走去了。

清幽的禅房,两人盘腿对坐,中间放着一盘残局。

孙敬之内心无比地惶恐不安,那一年,自己年少气盛居然与姚广孝对弈,只是被突然造访的袁珙打断,那盘棋也就没有下完,而如今,时隔二十几年,他居然拉着自己仍要下完当日的棋局,那赌注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惶恐之余,输得一塌糊涂。

    “忠儿,”姚广孝盯着孙敬之,突然唤出了他的乳名,“你可认输?”孙敬之心神不宁,只得说道:“伯父,您与家父一向交好,应该知道家父的秉性,孙家世代居于孔孟之乡,历来淡泊处世,实不喜官场沉浮,就连小侄这永城主簿之职,也不过是因为同窗盛情相邀,才勉强为之,如今正是丁忧之期,顾才得以告假返乡在家,而小女……”说到此处,孙敬之面上一黯,连连淌下几滴急泪,“只此一女,难免娇宠,礼仪德行并不出众,怎可配及龙孙?更何况,小女顽劣之极,前几日游湖失足落水,被救上来后,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命将不保,何顾其它?”姚广孝危然端坐,闭目不语,仿佛老僧入定一样,而袍袖下面却是掐指一算,忽然眉头一展,微微抬眼说道:“也罢,此次我不带她走便是。

”孙敬之刚刚面露喜色,只听姚广孝又道:“不过,此女虽然出降孙家,但终究是要凤栖宫苑的。

    你且回去,不出三日,她自会醒来,只是对于此女,你不必管教苛责,尽可任其自然处之,只是该走的时候,你也不要相阻,一切皆是命数!”一番话说完,姚广孝便不再开口。

孙敬之起身之后,对着姚广孝静拜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一座小小的青砖小院里,微雨落花,藤萝架下,一个青衣少年对着那空空的秋千满脸伤心,低头自责,“孙少爷,二少奶奶请您进去。

”一个梳着双螺髻、身穿紫花粗布衣裙的小丫环站在不远处轻声低唤,那青衣少年抬眼望去:“紫烟,妹妹醒过来没有?”名唤紫烟的小丫头悄悄抬起头,还未开口,那眼圈中积蓄的泪水已然说明一切,青衣少年叹息一声,终于走进屋内。

孙家书香世家,虽然官职低微,人口简单,但是因为乐善好施,家世清白,所以在小小的邹平也算得上声望之家。

轻纱幔帐内,可以隐约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小小的她,虽然紧紧闭着的一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平日的美目流盼、桃腮带笑。

但是娇嫩的肌肤、悠闲的神态,有人说不清的轻灵之气,道不尽的娇俏可人。

    而守在床榻一角的默默垂泪的正是她的母亲,孙家的二少奶奶,孙敬之的夫人,董氏素素。

“婶婶,妹妹还没有醒来?”小小少年面露忧色,焦急不已。

孙素素摇了摇头,她多才多艺,棋、诗、书、画、弓、歌、舞、琴、箫、绣等,无不工绝,有“十能”之称。

其灵慧之气,独赋当时,以诗结缘,开天辟地自己选了如意郎君,婚后二人相濡以沫,十分美满,美中不足,便是膝下只有这样一个女儿,虽然相公敬之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表露过什么,可是素素心里明白,尽管孙敬之不是长子,家里也早有了继宗这位长孙,但是相公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为孙家再添一位公子。

    也许是自己太过贪心了,早求晚求,日日焚香叩拜,终于在不久前再次有喜,可是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多少日子,自己如视珍宝的女儿若微在踏青之时,竟然失足落水,虽然很快被救起,可是一直昏昏沉沉地不醒人世,素素心中万分焦急,暗自惆怅,如果注定自己此生只有一个孩子,那么,她用手轻抚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请保佑若微吧!就在这一刻,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虽然她是女儿,但是她却是唯一的,如果让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分离,那么自己又怎能独活?她拉起青衣少年的手:“继宗,你在这儿守着若微,婶婶要离开一会儿。

”继宗懂事地点了点头:“婶婶守了好几日了,也该回房好好休息,妹妹这里有继宗守着,请婶婶放心!”素素苦笑着,只是轻轻抚了一下继宗的头,就转身离去,她飘然如仙,轻移莲步,然而脚似千钧,沉重而痛苦,老天,我放弃腹中的孩子,只请你把若微留下,好吗?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她走出房门,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每一步却又都很坚决。

只是突然听到身后房中一阵吵闹,随后丫环紫烟万分惊慌失措,夺门而出:“少奶奶,小姐、小姐醒过来了!”“什么?”素素用帕子拂去脸上的泪痕,心中一阵狂喜,立即夺门而入。

然而,随即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只是更为恐惧。

女儿醒了,但是女儿的眼神为何那般惊恐?她推开了从小相伴、形影不离的堂兄继宗,也推开了贴身丫环紫烟,而最终也拒绝了自己的相拥与关切。

她冷冷地问:“这是哪儿?你们是谁?”只此一句话,即让素素的心如临寒冬。

深谙医理药经的才女艰难地确认女儿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