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表情有那么点尴尬——自从浦城回来后,少爷越来越有自己的个人情绪了,时常展现点独特的精神风貌,比如现在这个姿态,是不是传说中好……吃醋?

顾知晓两岁半多一点,正是最聒噪的年纪,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要命的流利,大声道:“衣衣爹看见你来了又跑了,说你躲女人去了。”

凤知微刚“哦”了一声,紧接着听见她又道:“衣衣爹说,躲女人,不躲男人,讨厌!”

凤知微“呃”的一声,呛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顾南衣——大爷,这句话真的是你说的?

顾少爷低头看着顾知晓——女儿,最后两个字你加得真好。

他满意的抱起小丫头,放在肩头上,回身,一只手招了招。

凤知微立即很老实的把自己给填充到那个位置——顾少爷召唤了你如果不理,你会死得很惨,比如会被他扛到另一边的肩上。

顾知晓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头上,遥望帝京夜景,凤知微被顾南衣紧紧牵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月色如霜,镀着一行三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越拉越长,渐渐汇聚成一体。

望都桥上宁弈执着酒壶,望着月色里渐渐淡去的三人影,眼神里,浮现落花般的孤凉与寂寞。

半晌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就手一抛,精瓷酒壶噗通一声沉落水中。

酒壶落水声远远的传开去,他坐着没动,半晌,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

“那位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吗……”身后是女子声音,轻细甜美,带几分习惯性的娇媚,带着笑,似乎还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对他真是爱重……啊——”

最后那半声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间。

女子睁大眼睛,惶然的望着刚才还翩翩清雅,此刻却满面狞狠,单手扼着自己咽喉的楚王,刚才她随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对她的宁弈霍然回身,风一般的卷过来,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咙。

月光照上她的脸,清秀眉目,眼角有点上挑,很浓艳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当初兰香院曾收留过凤知微的茵儿。

“殿……殿……”茵儿惊恐的瞪大眼,感觉扼住咽喉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想起这位主子的狠辣无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泪已经滚滚流出来,沾着脸上的胭脂,落到宁弈手背上。

宁弈霍然松开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儿踉跄后退,捂住咽喉不住咳嗽,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宁弈负手转过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长。

“你虽然不是我手下,但也应该懂得我的规矩。”半晌宁弈冷冷道,“我的事,岂是你可以探问的?”

“是……”茵儿颤颤伏在尘埃。

“明日我给你买下兰香院,你不用再行那营生。”

以韶宁当初御前杀人的狠辣决断,她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们宁家血统,狠得很。

凤知微猜度着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权,顶多封个武职荣衔,当初的副职礼部侍郎大抵要换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后韶宁的婚事也必然插手不得,这是韶宁对她的警告:你安排一个,我便杀一个。

吃饭时宗宸还告诉她一个消息,宫中当初常贵妃寿宴上献舞的那位舞娘,进宫后风生水起,数月间连升三级,最近已经封了妃,封号庆妃,这位娘娘极有手腕,后宫现在给她整肃得大气不敢出,也极得天盛帝宠爱,几乎夜夜宿在她处,天盛朝廷现在都传言,看样子这位庆妃娘娘,大概迟早要给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

“难怪以宁弈如今这一呼百应的态势,皇帝却迟迟没有立他为太子。”凤知微失笑,“敢情在等着那位未来的十一皇子?”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么操心。”宗宸笑笑,“立了所谓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还能活多少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和势力庞大的楚王斗?”

“当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门下矣。”凤知微点着筷子,“我在等我被拉拢的那一日。”

宗宸和华琼同时看她一眼,凤知微目光明澈,没有任何异样。

燕怀石不知究竟,兴致勃勃凑过来道:“那敢情好,当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携手,再谱一段佳话……哎哟。”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气的一捏打断,燕怀石愕然回头,便见华琼毫不客气的将咿咿唔唔啃拳头的华长天塞在了他怀里,“你儿子要睡了,去哄。”

燕怀石低头,看看怀里的便宜儿子,小家伙正含着拳头对他笑,一双酷肖华琼前夫书生的细长眼睛,已经初见雏形。

众人都抬头看过去。

有点屏住了呼吸。

华琼和燕怀石之间最大的隔阂,就是门阀世家的等级观念,皇族血脉的南海第一尊贵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间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鸿沟。

虽然如今华琼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写了一段皇朝女将的传奇,燕怀石也已坐稳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饱受倾轧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极重家族传统风俗的南海,燕家未来的这个家主夫人,仍将饱受世人非议。

华琼不会在意他人非议,但是却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没有勇气承受那样的非议,有没有勇气完全而不带任何心结的接纳自己的一切。

婚姻不惧一时的激流冲刷,却往往毁于长期的心结摩擦。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热恋的美梦中看见现实的冷酷,所幸,华琼从来都能。

她和燕怀石之间的关卡,还是要燕怀石自己跨过。

华琼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塞,其实就是对夫君的最大考验,过不了这一关,以华琼的骄傲,绝不会带燕长天嫁入燕家门。

燕怀石注视着那孩子,再看着对面的妻,别离一年,一年里他的华琼被风霜磨砺得更加明亮,南海渔村女的一点乡土气息荡然无存,鲜美得像枝头灼灼的花。

一年里,他无数次后悔,当初华琼问那句“难道我们之间,只有恩情吗”的时候,为什么没能立即回答?

他一直认为,只是那一犹豫,华琼才因此远走高飞。

她在的时候,他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到仿佛那是清晨起来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飞走,他才发现少掉的绝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颗心。

有些事以为是习惯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来,却不知爱的新芽早已花开不败。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发疯般的派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个南海,很多难眠的夜里,想着她一个孕妇飘零在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里为此冷汗涔涔的醒来,下半夜再也睡不着。

后来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试探着发了一封信,终于得到了消息。

那一晚他带着笑容入睡。

华琼在魏知身边,他便放心,他是隐约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毕竟当初一起入青溟书院,很多细节,怎么瞒得过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说,他也不会去探问,这是属于世家子弟的修养,不会越过自己的界。

那些日子知道她战功赫赫,忍不住便为她骄傲,兴冲冲告诉母亲,母亲皱着眉,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和男人们混在一起血战沙场成何体统,他从此便不说,心里却是兴奋的,他的华琼,从来便是这么与众不同。

他爱着那份与众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闺秀都索然无味。

再后来,便得了白头崖之战,华琼阵亡的消息。

有如晴天霹雳,劈裂了满心的期盼和欢喜。

那是颠倒酒乡的三个月,那是醉生梦死的三个月,那三个月不知道如何过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过去,再如何捱过这漫漫人生永夜。

好在……如今她终于站在了他面前,不娇饰,不退缩,不犹豫,他的华琼。

失而复得,他心中溢满感激和欢喜,世间一切都不算磨难,只要能这样和她一生笑对灯前。

他那样满怀感激的看着他的妻,觉得她能把自己和儿子好好的带到他面前,就是恩。

良久,他笑了。

他微笑着捏了捏怀里孩子那柔软的小鼻子,道:“看这鼻子,和我家琼儿一模一样。”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华琼的微笑,从眼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她掠掠鬓,并不认为那句“我家琼儿”肉麻,大言不惭的道:“当然,我儿子嘛。”

燕怀石呵呵笑着,抱着儿子离席,一边走拉着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会哄的,你来教我,你来教我——”

夫妻俩黏黏缠缠的走了,灯下两个头渐渐凑成一个。

凤知微欢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道:“真为华琼高兴。”

她笑容温存,眼神里却有很怆然的东西。

顾少爷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给她,热腾腾的递到手边,道:“你爱喝的。”

凤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万事不管的顾少爷怎么记得她爱喝这个?

顾知晓立即扑过来,大声道:“我要!”

顾少爷敷衍的塞给她一只鸡腿。

顾知晓用鸡腿去敲她爹的头,“要玉米汤!”

顾少爷揪起女儿,扔出,稳稳着陆于盆架的脸盆里。

顾知晓坐在大瓷盆里,悍然用鸡腿敲打盆边,梆梆的像在唱戏,“玉米!”

顾家的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拎着甩着扔着习惯了,她爹有时候背她去打架,随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头一扔,然后纵起跳落从来不管她的存在,顾知晓还没完全会说话便知道任何时候都得抱紧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说跳就跳便把她给翻出去了。

也因此这娃越大越凶猛,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许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梁上也能稳稳躺下来睡觉。

鸡腿敲盆边,肉汁四溅,再配上顾知晓的魔音穿脑,宗宸当即就跑了,凤知微无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过去。

顾知晓用下巴点了点玉米羹,示意凤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唤她爹,“喂我!”

凤知微哭笑不得看着,心想这孩子在哪学的这做派?

顾少爷过去,平静的端开那玉米羹,还是塞在凤知微手里,然后……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个个儿。

哐一声顾家小小姐被盖到盆底下去了……

顾家爹淡定的用一本厚书压住盆,留了一条缝隙,一手揽过目瞪口呆的凤知微,淡定的拖着她继续喝汤去了。

盆底下顾家小小姐用鸡腿梆梆的敲了半天,发现无人理睬,无趣的躺下来,把鸡腿啃完,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没想出区别对待的原因,只好闭上眼睛。

无趣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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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还没射上长窗,凤知微便被拖起来收拾自己。

戴上魏知的脸——面具当初她藏在白头崖下的山洞里,用石头压住,果然没被发现,从浦城回来的时候便找了回来。

换上黑丝长袍,青色软甲,披深青色重锦披风,披风上绣着亮蓝夔纹,翻卷间明光闪动,乌发高高束起,着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长簪簪住,披在肩后的长发顺滑如流水。

少年腰细细,人笔挺,玉树一般卓朗的风姿,华琼也是一身戎装,亲自给她整衣,笑道:“今儿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

凤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

整束完毕掀帘而出,院子里抬头看来的人齐齐眼前一亮,赫连铮送给她的三百顺义最精锐的护卫啪的一礼,马弁和长靴交击,嚓的一声清脆袅袅。

“谨奉御命,迎忠义侯、武威将军、礼部侍郎、青溟书院司业,魏大人——”

悠长的传报声伴随御礼监庄严华贵礼乐声起,金鼓三响,凤知微策马迎上。

日光自天际射落,淡淡金光里青衣少年策马而来,轻衣薄甲衣袂飘飞,深青披风在三月春风里翻卷,翻出五色迷离的明蓝暗光。

马上少年眉目飞扬而容颜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历沙场血战风霜镌刻的高华沉敛,不若从前锋芒逼人,却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经风浪打磨的光润龙涎香。

被日光里的无双少年炫得微怔的满朝文武,终于在他含笑走近时,由大学士胡圣山,含笑迎上前来。

凤知微在三月春风里勒马。

她的眼神越过身前衣朱腰紫的权贵,越过两侧沸腾欢呼的人群,越过帝京高高城门,越过四通八达的天衢大道。

落在迎来的诸皇子车驾,落在曾和亲人相依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满那年深雪的宁安殿,落在更远的,沉默着两座孤坟的京郊树林。

一年时光,翻覆沧海。

长熙十五年。

帝京。

我终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