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刚才,他上完课去教研室看有没有什么事,顺便看看报纸,看见了办公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阳老师,师大的一个姓方的老师要来找你。贾玉珠。方老师?他找我有什么事?他几步走到总支办公室,问正在埋头写东西的贾玉珠:“贾书记,方老师没有说什么事?”

    贾玉珠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只说好久不见你了吔。今天去哪里吔搞一个啥子讲座,完了,就来看你吔。”

    阳昆刚走到门口,她随口问:“家里处理好了吗?”

    他摇摇头。

    “你老婆也是!听人劝,得一半吔。”她也摇摇头,眼睛落到了她面前的纸上。

    方老师,是不是当过一年自己的辅导员,又做过李一凡的辅导员方建?回到宿舍,阳昆就这样等着。翻了会儿书,心绪不宁,哪本都看不进去。干脆躺下养神。自从李一凡出事后,他就基本上住在这间原本供住校外的来上课或学习的教师休息的十三个平方的老式地屋里。要休息的教师都知道了他在和老婆扯皮,很同情他(这是一个怪现象,两口子发生矛盾,闹到分居的程度,一个单位的同事不问青红皂白,都是同情属于自己的同事这一方的),基本上都不来住,即使中午,也在附近的茶馆泡一阵,或者到教研室打盹。

    阳昆压根儿没有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一直受人羡慕,成为不少未婚或已婚的男女攀比的对象:业务好,妻子靓,孩子乖,家庭和睦……今年春天市里开展五好家庭评比,好多同事鼓励他们去报名。他都动心了,回家一说,李一凡兜头一瓢冷水:五好家庭就五好?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七好八好都可以。反正是自己感觉,是自己家里的事,婆娘儿女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拿到社会上去吆吼张扬的?浅薄!把自己的家庭张扬在公众的阳光下,傻瓜才干!

    他了解妻子的一贯作风,务实、进取、低调。因此没有再坚持。说心里话,阳昆和她的看法是一样的。只不过朋友、同事的鼓噪使他飘飘然——要让全市人民知道他阳昆有一个幸福的家。那时,老家的父母亲友,外地的同学知道了,不晓得有多高兴……

    可是,如今,忽啦啦如大厦倾……如天嘣地裂……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翻了个!

    还好的是没有去参加那狗日的评比。要是去了,那影响……唉!真他妈丢人现眼……

    难道是她早有预感?是她的思想早就出墙?是和那狗日的记者早就有勾连?怪不得她不同意!她心虚呀。

    如果她同意了,在评选时万一露了馅?认识的人多,议论的人也多呀!女人精、女人精,还真他妈是个狐狸精。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识破她的真面目。真的太傻!

    她过去不是这样!多纯洁的一个女孩儿呀。

    还是该回老家去,不该听她的话。男人呀,在恋爱的时候都是没有头脑的。脑袋长在了女人身上。啥子都让女人支配,百依百顺。结果呢?

    不该进这个城市!他妈的花花世界,乱七八糟,卖淫嫖娼,抢劫强xx……到处是陷阱,到处是火坑……在学校要好得多。哪怕是中学,也是自成一统,世外桃源也。

    这下好了,她早就栽进去了……

    也许,我早就戴着绿帽子了!我、我真他妈乌龟,真他妈傻!

    唉,搞不明白,她是怎么和那狗日的记者搞上的?我比他哪点差?看起都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了。有钱?有风度?我像他那一把年纪,早就是正教授了,后面的靓女一大帮,不要说那个时候,现在追我的学生多的是!我都没有动心过。

    嘿,她还在暗渡陈仓!肯定是那狗日的引诱她的。老牛想吃嫩草嘛。老子要杀了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什么仇?怪不到人家。怪只怪自己的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就满足了?送你点小礼品,你就高兴了?就和他KiSS了,就投进他怀抱了!

    女人都是水性扬花的。特别是漂亮的女人!贾玉珠贾书记说过,艳如桃李,岂能冷若冰霜?这是古人说的话,我怎么就没有注意?亏得还是文学硕士!说不定这是贾书记的切身体会。在红山县,她也算个美人,诱惑她的人肯定不少。她肯定没有“冷若冰霜”!

    说天怪地,其实,哪个都不能怪,只怪自己。怪自己从小立下的“要找个漂亮老婆”的宏愿,找那么漂亮的来干啥?担惊受怕。每次和李一凡一道出去,街上那些男人没有一个看自己的,一个个都张着色迷迷的眼光像蛇一样在她脸上、身上溜,走过了还把头扭过来。有的,看似矜持的知书识礼的男人没有这样明火执仗,但做点小动作来掩饰,假装鞋后跟掉了要穿,假装扭头吐口痰,假装看什么东西,反正一句话,就是扭过脸来再看一眼。就连女人都下贱,很少看她身边的男人,而只看她。

    这当然是一种满足。一种很多男人都在追求,但得不到的满足。不过,这种满足的代价太大了!唉,求得虚荣心的满足,换来绿帽子的重压。记得那本书上说过,漂亮的老婆是别人的。当时认为作者是吃不了葡萄的狐狸。现实证明,他是对的。说不定,他就有这种切肤之痛才总结出了这“伊索”似的哲理!

    其实,历史上的这种教训太多太多:妲己、西施、貂禅……哪一个女人给男人带来的不是一辈子的痛,甚至失去生命!可是,平时是哲人,什么都知道。一当被爱情那妖魔缠上,就成了弱智、成了傻瓜、成了三四岁的孩子!

    假如再找一次老婆,决不再找靓女!社会上不是早就流行找“三心”老婆吗?看起来恶心,用起来舒心,留在家里放心。就找一个这样的……何方就是这种。不漂亮,不艳丽,但大大方方,清纯可爱,仔细看,有一种内在的外人不易发觉的美。唉……当初就该找这种女孩儿!

    找,找他妈个鬼!那个绿帽子已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还找?摘掉那帽子!怎么摘?叫她私了,她不干。非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下好了。人家反正不要脸,什么也不怕。我们要脸噻。你李一凡活出去了,你是在一个小单位呀。我是在大学噻。我的脸放在哪里?我还上不上讲台?你私了啦,就好办了。我打落门牙往肚内吞就行了。肯定不少有漂亮老婆的都有这种内伤,但这比外伤好呀,外人看不到呀。何况这还是贾书记的意思,于公于私都好。就不听,就不行,就要一条独道走到头!你要这样,我就只好走我的阳关道了……

    嘿,说来就来。一凡来了,仍穿着那套银灰色的职业服,一手抱鲜花,一手牵梅子,迈动那修长的双腿,脸挂灿烂的笑容,嘴里喊着:“阳昆、阳昆!”

    “一凡!梅梅!”阳昆好激动,跑步迎上去。

    她俩快要跑拢学校那根大榕树了。对,好像那是过去幽会的地方。快点跑,就在那树下相会。

    怎么老是跑不拢?瞧,梅梅跌倒了……

    “梅梅,你不要跑,爸爸来接你!”

    这不是榕树,是师大的杨树、柳树……月亮升起来了。怎么只有一个人?是李一凡吗?她在林荫道上踽踽独行,面带忧伤。梅梅呢?她到哪去了?

    天上怎么突然黑了?月亮呢?路灯也不亮了。哎呀,下雨了。没有打雷,没有刮风,就突然下雨了……这个怪天气,怎么说变就变呢?

    他脱下身上穿的西装要给李一凡遮雨。嘿,怪了!西装怎么一下变成了长袍马褂?头上什么时候又戴了一顶瓜皮帽?

    一凡呢?她走了。跟那个穿着皮尔卡丹西服,手拿麦克风的老头儿走了。

    嘻嘻嘻……谁的笑声?

    像是一凡的,又不像是她的,她的笑声要软一些、要暖一些,这笑声有野性,有刺激,但又有点发嗲。是谁?怎么没有人?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树林。

    “阳老师,你等我。你让我追得好苦啊!”那人边说边跑来了。

    啊!不是李一凡,是何方。

    “你怎么来了?”

    “我就在你身边。”

    “不,你没在。”

    “我从天边回来的,跑回来的……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

    她跑拢了,伸出右手挽住他,头靠在他肩上,小鸟依人般地说:“阳老师、昆,我们回去吧……”

    他搀着她,在榕树下跳起了探戈……

    “砰、砰……”

    没有了李一凡,没有了榕树没有了月亮……

    只有空寂的天花板,只有空荡荡的屋和屋外的急迫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