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无力地搁下耳机,心中顿时觉得空落落的。

    江红走后,她给仲秋打了三次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要不就是不在。人说,记者是三脚猫,很难得找到。看来这是真的。昨天晚上他匆匆离开,又忘了向他要手机号。不过,这种场合认识的,也不可能向他要,自己处在那样一个境地。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找时找不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能支持她过日子的就是晚报。只要晚报一登出仲记者的文章,就是对她这颗受伤的心的莫大的抚慰,就是对她的最大的支持,就是对罪犯的有力抨击。

    她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只有一分一秒地打发时间,等待着晚报的到来。懒懒地拿着遥控板,周而复始地选择着电视机里那三十二个频道,但没有哪个频道的电视能吸引住她,或者说能激活她那沉寂下来的欲望或兴趣。最后,她调到了凤凰卫视音乐频道,尽管她一向看不惯现代音乐中那些伴舞人的群魔乱舞,也看不惯在声嘶力竭地唱的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女人的搔手弄姿,但是好像比那三十一个频道还好一些(它们不是琼瑶的爱又爱不完死又死不了的东西,就是金庸的飞来打去,再就是顶戴花翎长袍马褂……)至少那音乐中的重金属声还可给这死一样的小屋带来一点生气。

    听了一阵,她又觉没劲,又换了一个台,琼瑶被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丽的旅游圣地——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的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被他冠之以“香格里拉”的神奇乐园——云南丽江的中甸。她被那雪山、那草场、那古朴典雅的民居、那在山谷中草场里迤逦流动的小河抓住了。那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肯定没有烦恼没有打击没有痛苦没有强暴,无忧无虑,神仙一般的世外桃源……

    “当当当、当当当……”下晚自习的钟声响了。同学们从图书馆、阅览室和各个教室里走出来,像潮水般涌向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在植物园旁的水泥路上,在暗淡的路灯下,在涌动的人流中,有两道眼光犹如电光石火般相互对上了,而且同时喊出了声:“一凡!”“阳昆!”

    各自挤出人流,在植物园边的美人蕉下站住了,借着灯光对望着,好像分别了很久似的。

    “我到三二一八教室去,没有看见你。”阳昆说,语音里充满了深情。

    “今晚没有去。”李一凡眼睛亮亮的,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我去外语系了。”

    “我们的分配指标下来了,今下午宣布的。”阳昆边说边朝旁边一条小道走去。

    李一凡紧走两步,和阳昆并肩而行:“怎么样?”

    “辅导员告诉我,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一是在本市。”阳昆扭头看了走在右边的李一凡一眼,“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她站住,面向他,天真地问,“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自己定。”

    “一凡,爸爸来信说,现在联系上了一个远房亲戚,在老家省的一个什么厅里工作,如果我分回去,可以找他帮忙分一个好的单位。另外就是直接分到本市人事局,由局里安排。可是我在市里又没有熟人。”

    李一凡没有说话,朝前移动脚步。月亮在天空中笑眯眯地俯视着黑蒙蒙的大地,它旁边的灰黑色的不规则的云在游来游去,但就是不敢游近它。东一颗西一颗的星星在云中跳跃,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又跳进去,有一颗差点跳到他俩前面那座校园中的高耸的情人山顶上。夜风轻轻地流动,拂着美人蕉、拂着万年青、拂着银杏叶、拂着垂柳丝、拂着阳昆、拂着李一凡,拂去了连晴一周多积下来的热气。阳昆默默地和她并着肩。毕业分配,人生中几件大事中的一件。这主意可不好拿。李一凡站住了,转过身,问:“你的想法呢?”

    “爸爸妈妈想我分回去,但是……我又怕那个熟人起不了作用。”

    “我觉得熟人什么的并不重要。关键看你想的是什么?我们毕竟不是为父母、为熟人而活。自己的路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你说呢?”

    阳昆沉默了,勾着头,左脚在摩擦着一个小石头。过了一阵,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一凡:“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

    “万一我说的是错的呢?”

    “不会。我不管其他,只管我心的选择。”

    “那你选择哪里?”

    “我还是想留在本市,在这里读了四年书,我已经对它有感情了。还有……”他看了一眼李一凡,闭上了嘴。

    “万一分得不理想,把你分到县里,分到山区去?”

    阳昆没有立即回答,静默了一会儿,说:“去!在那里描绘自己的人生。”

    “你不怕苦?”

    “不怕。有你在心中,犹如雄兵百万。”

    “你乱说。”

    “我想你了就来看你。要是回到我们省,来看你就远了。”

    “你臭美!”李一凡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用手肘碰了阳昆一下,“哪个要你来看?”

    阳昆还了一肘:“回母校也不行呀?”

    “啊,那是你的自由。”

    “对啰!我在校园里看你嘛。坐在你们教室外面花园边的石靠椅上,或者坐在图书馆大门外凤尾竹下的石栏杆上悄悄地或者偷偷地看大美人夹着书本从教室里、从图书馆款款出来,我就呤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

    “你坏、你坏!”李一凡伸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不准你说这些。”

    “这是课本上的呀,你们不也学过了吗?”

    “学是学,不准说。你别有用心。”

    “那编书的人也别有用心哟?”

    “那是书。”

    “今后我就像编书那样写给你。”

    “不准。”

    “要是你当了皇帝,一定是个秦始皇。”阳昆想了想,补了一句,“是武则天。”

    “你呀,耍贫嘴。”她看了看手表,拉了他一下,“走,要熄灯了。”

    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楼门前,才返身回去。没过多久,阳昆他们就毕业分配了。为了减少矛盾,派遣通知书下来后,学校就立即落实到人,而且第二天就派车将毕业生们送到汽车站、火车站,分到市里的,还用车直接送到市人事局。那两天,学校一派忙碌,毕业生的宿舍凌乱不堪,就像战争要来了似的。

    李一凡没有能和阳昆话别。市里要组织大学生演讲比赛,她被抽去参加学校的封闭式集训了,不准请假,不准离开集训地。实际上集训地离学校不到二里地。由于准备充分,李一凡和医学院的一个同学并列一等奖,为学校争了光。演讲比赛结束回到学校后,已经人去楼空,要好的几个大哥大姐各自西东,特别是阳昆,他俩还有好多话要说,而且她对他说过,一定请假回来送他。可是……她来不及细想这些,不得不收回飘飞的思想,再过两天,就是期末考试了。她得认真对付。考试完,暑假就开始了。几个高中时的同学相约在兰州集合,共走丝绸之路。西域奇异的景色吸引着她,一年才见的女友们各自的形形色色的大学生活充实着她,阳昆已经锁在记忆仓库中的一角了。只在夜深人静时,阳昆才不经意地从某个角落里跳了出来,对她笑着,耳边似乎响起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

    又是一学期,一天晚饭后,同学给她送来两封信,一封是妈妈写来的,另一封却不知是谁写的。她没见过那工整中略带点潦草的笔迹,而且也没有任何熟人在那个什么“红山县报”。但收件人明明写的是“李一凡”。而且年级、班序也没错。她拆开信封,取出信纸,是阳昆写来的。李一凡按耐不住心跳,立即低头看起来:早就想给你写信,但是我一直在奔波中。昨天看见日报,知道你夺取了全市演讲比赛的一等奖。我好高兴。搁下手中的事,赶紧给你写封信,一是祝贺,二是汇报一下我的情况(早就应该告诉你了)。

    我们一百多从全国各地分来的大学生,在市人事局培训了一周,就被分到了各区县。

    这是市里作出的决定,为了加速区县经济的发展,来的大学生全部分下去。我被分到了红山县。在县里又进行了分配,最后在红山报社落了脚。这是张四开四版的小报,“拢共只有七八个人,十来条枪”。我既当记者,又搞发行,还要作校对,据说,以后还要拉广告。

    学校生活太单纯,一进入社会,我觉得还不适应。好像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似的,成天忙得团团转。一凡,我好想学校的日子呀!

    红山是个大县,有一百多万人,但又是一个穷县,很多农民还没有脱贫。在学校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县。听报社的人说,有的还住在山洞里。他们有时下去采访,要走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但对这些贫穷的情况,不能登在报上。否则,就是给县里抹了黑。

    报社总编是县委宣传部的向副部长兼的,主要是把握大方向。我去的第二天,他专门找我谈话:“县委之所以要办报,就是为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县里的主张及其先进经验、好人好事。要帮忙不添乱,这是县委对我们的要求。过去,也来过大学生,但没有呆多久,就跳槽了。文来富副书记直接管报社。他是我们的常务副社长,社长是县委书记,但社长管不过来,就让文副书记全权负责了。他非常关心你,希望你好好干。我们对你寄予了厚望。”

    同事们、领导们对我都很好,开口闭口“阳大学”,但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尽管这里山美水美人美,古老的走得显出凹形和凸形的青石板的街道,古朴的木板房,雕窗画梁,飞檐翘角,朴实的人,朴实的语言,还有一个个身材阿娜的姑娘……但是,我就在这里一辈子?

    临离开学校那两天,我好想见到你,我以为你能突然出现。特别是我们上车后,车就要启动的那一刻,我心跳得好快,张开双眼四处看,想发现你的身影。就像小说、电影里一样——你突然出现,挥着手……好多同学都来送自己的同学了。也有人来送我,但……

    我就想看见你,就想你来!可是,直到汽车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大校门(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与众不同,站在大校门边呢),我没有能看见你。好遗憾……

    读完信,李一凡觉得脸有点发烫,脑袋里突然乱糟糟的。她把信迭好,放回信封,揣进书包里,就到教室上晚自习去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来到了一二0一教室。那是阳昆在学校时最爱去上晚自习的地方。教室里灯火通明,一盏盏日光灯发出柔和而白亮的灯光。里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学生,靠后窗的两男一女在小声聊天,穿奶黄色耐克运动衫的高个儿女生一面翻着一本十六开的卡通书一面有滋有味地啃玉米棒子。有几个座位上搁着书包,但没有人。李一凡走到前面,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拿出在图书馆借的霍桑的《红字》,翻到四十一页想接着看,但集中不了精神,取出才讲的古典文学课本,翻到唐诗部分,思绪仍然旁弋斜出。她干脆合上书,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拿出了阳昆的来信,又开始读起来。读完,沉思良久,拿出纸笔,给阳昆回信。刚写了几句,觉得不满意,一把抓起,撕烂并捏成一团,又开始写,写了一会儿,发现什么问题,又将信纸撕了。如此者四,她写不下去了,身子朝后面桌子仰靠,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她拿过书包,把里面的书、文具盒、小镜子、小梳子和一小瓶香水,还有一盒风油精等等物品,一一取出,像开展销会一般放在桌子上、抽屉里,慢慢地将它们一件一件地打理,又一件一件地放回原处……

    “晚报、晚报!”一个公鸭般的声音从窗外跑进来,“看今天的晚报,火车和汽车相撞,伊拉克又发生爆炸……”

    快点,快点!李一凡走回现实,一个鱼打挺从沙发里跃起,跑到窗子前,拉开窗门,伸出头去喊道:“晚报!这里买晚报!”

    那公鸭声音已经转到了楼后,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转身欲追上去,但看看自己慵懒的样子,下意识地刹住了。